第三十五章 龙门之夜

黄河东流去  作者:李準

当街上打脸,茅厕里赔情。

---民谚

洛河上有两座桥,一座叫天津桥,一座叫林森桥。天津桥这个名字很古了,“天津桥月”本来是洛阳八大景之一。抗日战争开始后,这座桥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毁,只剩下下边的一座林森桥。这座桥是北伐后修建的,用国民党元老林森的名字命名。这座桥没有天津桥古雅漂亮,但现在却变成洛阳到豫南的一条咽喉要道。每天南来北往的汽车、胶轮车、运送军粮的卡车,还有黄包车、架子车和手推木轮车,把这一座不到半里长的河桥挤得水泄不通。牛头撞马尾、车轮碰车轴,走一步,挪四指,整个桥上的人畜车马,就像塞在香肠里的碎肉一样。

海老清牵着驴子和雁雁来到桥上时候,才是上午九、十点钟时分,可是到了中午,还没有过得桥去。海老清的毛驴本来是在乡下种庄稼的,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越是人多,它越是拧头掉尾哼唧着尥蹶子。几个开汽车的国民党士兵,看着驴背上骑了个小姑娘,就故意把汽车喇叭捺得哇哇直响来吓唬驴子。气得海老清没法,只是抱着驴子笼头乱抖,却不看那些当兵的一眼。在他的眼里,好像他们不是人,甚至也不是畜生,是一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雁雁从驴背上跳下来,脱下自己身上穿的小布衫顶在头上。

她一方面是为了遮太阳,更重要是为了遮断那些从汽车上射过来的贪馋眼神。

到了桥南头时,人群流动开始快了一些。因为多天没有下雨,桥南头的马路被轧得坑坑凹凹,尘土飞扬。人们的嘈杂声和互相叫骂声混合在一起,汽车喇叭声好像是这个乐队的大提琴。

不过人们很少在这里停下来打架,因为都要争抢着赶路,骂声在这里只是为了开道显示出来的威风。

走上往龙门去的宽阔柳荫大道,人群渐渐地拉开了。柳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栽的,这时已长得有合抱粗。千条万条的柳枝,从高高的树干上垂下来,又互相偎依交织在一起,把整个公路上空织成一条浓绿色的网。公路边是“古洛渠”的淙淙流水。人们在这个绿色的走廊里忽然又变得文明了,他们开始点头、打招呼,有时候嘴里还谦和地喊着:“借光!借光!”

海老清和雁雁在公路旁的水渠里洗了把脸,在一个叫作“安乐窝”的村边一家卖凉粉摊子前歇了歇,每人买了一盘凉粉吃了吃。老清让雁雁还骑上驴子,他在后边赶着驴,向龙门口走去。

这龙门,又叫伊阙,两边青山对峙,一条清澈的伊河水从中流过,是洛阳有名的名胜地方。东西山上,名刹古寺林立,幽泉奇松掩映,特别是那些石窟内的佛像,大大小小不下十万余尊。

从远处看去,西山头上那些石窟佛洞,密密麻麻就像蜂窝一样。

东山上的香山寺、琵琶地等几处名胜,红楼回廊,松柏苍翠,也确有仙境的感觉。

海老清到了龙门街上,已是半下午的时候。他盘算着要是赶到家里,还有四五十里路程,还得过一条伊河。俗话说,“能隔千山,不隔一水”,硬着头皮赶二十里夜路是小事。过不了河留在荒滩野渡上,却叫人担心。常听说龙门南这一带土匪多,清朝末年的大土匪老架杆“烂袄片”、“张黑子”就出在这里。现在虽然没有那么大的“杆子”了,但劫路的、抢人的,还是经常听说。自己一个人好说,还有雁雁和一头毛驴。他正在犹豫,忽然路旁传来一声亲切的喊声:“进来歇歇吧,后边有槽能喂驴。”

老清扭头看了看,见是一个中年白净汉子,系着白围裙,站在一家饭铺门前向自己打着招呼。

老清有些犹豫,他盘算着如果要在这儿住一夜。最少也得一元多钱。“住店不住店,先吃两碗面”,这是这里的规矩。另外被子钱、席子钱,再加上喂驴的草料……他想到上午在林森桥上的拥挤情景,觉得本来是起早贪黑一天的路程,却被那座桥把时间耽误了。他心里有点懊丧。

“哪里的客?”那个饭铺掌柜又问。

“闻鹤的。”海老清不好意思再不回答。

“赶不到家了!”饭铺掌柜说,“你就是赶到伊川县城也得摸黑。住下吧,这是你女儿吧,领着你这姑娘逛逛龙门。这是天下有名的福境宝地。看看蛤蟆泉、莲花磨,抱抱奉先寺佛爷的粗腿,一辈子有福气。住下吧,老掌柜,有单独住女眷的房间。”

雁雁听他说着,脸都兴奋红了。她在洛阳住这几年,常听人家讲起“游龙门”的故事。对于这个难民的女孩子,她除了熟悉篮子和饭碗以外,别的东西几乎想都没有想过。现在她也来在龙门山下了,而且是骑着驴子来的。饭铺那个掌柜,又向她爸爸一句“老掌柜”跟着一句“老掌柜”喊着,虽然是路上的随便称呼,却使雁雁下意识把腰挺直了一些。她把自己的一条辫子撩向背后,学着姐姐在台上的动作。

太阳的夕照,把龙门两岸的山色换上了一种绮丽神秘的情调。西山已经藏在太阳光的背阴中,山谷变成了含黛的深蓝颜色,山峦变成了滴翠的浅蓝颜色。缭绕在深谷石崖下的岚气,好像湛蓝的海水在流动着。山坡上隐约可见的佛洞古寺。更显得深邃神秘。

一群乌鸦向东山上飞去,乐山上这时由于太阳夕照,变成一片灿烂辉煌。香山寺大殿的屋瓦像镀了一层黄金,玲珑的钟楼上的红色门窗,变成了耀眼的桔红颜色。山峰上的每一个皱褶,山坡上的一棵棵柏树,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近在眼前,就连很远的琵琶地上的一棵棵桐树和竹林,也都历历在目。

雁雁被这神话般的奇幻景色吸引住了,她看得有些发痴。

这些青山,这些碧水,她从来没有见过,但她又好像在哪里似曾见过。是梦中?她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是画中?她没有看过这样的画。大自然的美是通俗的,大自然这本书谁都可以读得懂,只要他们的心灵像大自然一样美。大自然用美陶冶着人们,人们又用心灵上的美偿还给大自然。美和美是相通的,它不需要介绍人。

“雁雁,咱住下吧?”老清和女儿商量。

雁雁笑吟吟地低着头说:“咱赁他一领席,就在这河边坐一夜。”她怕她爹心疼花钱。

“唉,要住就住下,穷家富路,好店也不过一宿,咱也游游龙门。”他回头又交代饭铺掌柜说:“掌柜的,我这驴先拴到你后院,我们到山上转转,回来再吃面。”

掌柜的接过来驴缰绳说:“不耽误,你们就放心去转吧。”

由伊河岸登上石级,便是向西山上的小路。雁雁高兴地跑在前边,恨不得一步跨到山上。他们先来在一个水泉旁,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被石栏围着,泉水通过水池。又从一个石头雕的蛤蟆嘴里流出。水石中间长着一个石笋,绿茸茸的苔藓长满了一身,峭拔可爱。上边还刻的有字,海老清老汉只识得一个石字,下边那个字他不认得,就领着雁雁继续往山上去。

一阵嘈杂的叫卖声音传过来,原来是在一座石崖下卖碑帖的,地上摆着几个摊子,都是用毛头纸新拓下来的字帖。

“谁要‘龙门二十品’!”

“哎,这里有两套‘龙门五十品’,四十块钱一套,便宜卖!”

“喂!买一张字帖吧,这是陈搏老祖用西瓜皮写的诗:‘开张天岸鸟,奇逸人中龙。’你看,写得多有劲。”

卖碑帖的吆喝着,拿着带墨香的一张张字帖在游山的人们脸前乱摇晃,可是真正买的人却很少。他们看着海老清的打扮,知道他不是买主,就撇开他向别人兜售。一个老汉却朝着老清喊着:“喂,老先生,买一张吧,‘一心无私”,远看是画,近看是字!

你看,这个戴毡帽的老头跑得多欢,其实这是四个字:‘一心无私。’一块钱一张!”

海清老汉红着脸说:“我是种地的,不要这个。”

“没关系,买回去贴到墙上避邪!”

海老清又抱歉地说:“老哥,对不住,我还真买不起。”

那个卖字帖老汉说:“没关系,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说着又向别人兜售。

雁雁悄悄问:“爹,这一张纸就卖一块钱,怎么这么贵?”

“这都是从石碑上捶下来的字帖,字帖都是圣人写的字,自然卖得要贵。”

“这山上有圣人吗?”雁雁又问。

“圣人早死了,现在是乱世,没有圣人。”海老清说着,又指着石崖下几堆人说。“你看,那不就是拓字帖的。”

他们来到石崖前看了一会拓字,只会有人向石刻上蘸着墨,有人贴着白纸,有人拿着粽捺子有节奏地向石头上捶着,石崖边一张小椅子上坐着个老和尚,拓字的人每拓下来一张向他的铜钵里放一毛钱。

又登了一段石级,他们来在一座大佛窟前。

这座石窟宽阔宏大,里边供着三尊佛像,中间盘膝而坐的是释迦牟尼,两边站着他的两个弟子迦叶和阿难。佛像是北魏时期的雕刻,浑厚质朴,粗犷生动。也不知道是石窟里边凉,还是由于敬畏心情,海老清跑得一身热汗,这时顿然消失了。

雁雁没有见过这么大佛像,她看着那大佛细眯的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小声问:“爹,他是女人,还是男人?”

“……”海老清没有回答。

雁雁又装着懂事地说:“爹,我磕头吧!”海老清老汉“嗯!”了一声,自己也跪下了。雁雁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海老清按照“神三鬼四”的规矩,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海老清本来不大信神信鬼,在老家时,除了逢年过节随着大溜敬个天爷、灶爷、门神、土地之外,最多再给祖先牌位摆个香炉,至于平常他决不让巫婆、神汉进门。他对敬神的看法是:“敬神如神在,不敬何妨碍!”他对算卦、看阴阳宅这一套也不大相信。他常说:“算命若有准,世上无穷人。”不过来到这龙门,他还是跪下给菩萨叩了三个头。一来这里是名山古寺,好像这里的佛爷是真佛爷,佛像又那么巍峨庄严,不像巫婆们敬的狗仙狐圣,值得跪下叩几个头;其次是因为这些年逃荒在外,颠沛流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人在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总希望有个神来保佑。海老清的命运就在今年这一季秋庄稼上。他种的几亩谷子、玉米和绿豆,如果风调雨顺能丰收的话,他在闻鹤村就能站住脚了。这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他把这个希望也暗暗告诉了菩萨。

又看了几个佛洞石窟,海老清不再叩头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佛像,抬抬头是佛,扭扭脸又是佛。这龙门山上共有十万多尊佛像,大的几十丈高,小的有落花生那么大。常言说,“佛多不灵,眼大无神”,海老清和雁雁转了半天,把这些佛像只好当作景致看了。

到了奉先寺,海老清和雁雁算是开了眼界。一座大山从中劈开,几十丈高的大佛像就刻在劈开的石崖上。这座释迦牟尼像虽然高大雄伟,却刻得精细传神,宛如活人一般。据传说这是唐朝武则天时候刻的。当时监造佛像的官员,为了逢迎武则天,故意把武则天相貌特征揉化在佛像脸上,想使她借佛化己。受万方香火。所以这座佛像看去,不但平眉细目,眼角含着笑意,就连那丰润的面颊和饱满的嘴唇,也极像一个婉约富丽的贵族女人。

两旁站的迦叶和阿难像,刻得也栩栩如生。迦叶像清癯慈祥,看去就像一个智慧的化身;阿难像浑厚天真,好像代表着生命。

海老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佛像,他想着这古时候的人也真有气魄,刻这么大的石佛,得用多少人,得花多少钱!要不是太平世事,哪能兴动这么大的工程。

到了奉先寺,游客们都要抱抱佛爷的粗腿。这个佛爷的粗腿,其实就是左侧一个天王像的粗腿。千百年来流传着能抱住佛爷粗腿有福气的神话。来游山的人,大都要抱一下,日积月累,这座天王像的小腿部分,竟然磨得油光发亮,滑膩如玉。雁雁看着人家都在抱,她也想去抱抱,可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去人群里挤。海老清总是把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看待,他看出了雁雁的心事,就问雁雁:“雁雁,你想过去抱抱佛爷的粗腿么?”

雁雁微笑着说:“人太多。”

海老清说:“多怕什么,他抱他的,咱抱咱的。走,我领你去!”

海老清领着雁雁分开众人,来到那座佛像腿前,把雁雁抱到佛爷脚上,让她去抱。雁雁努力伸长胳膊抱了一下,两手却不能合拢。海老清又说:“你别慌,头朝下抱。”

雁雁又头朝下伸长胳膊抱了一下,这一次两手合拢起来。

因为传说能抱住佛爷腿的人,不但一辈子有饭吃,还福大命大。

雁雁兴奋地跳起来,拉着老清的手说:“爹,你也去抱抱,你也去抱抱。”

老清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一辈子苦日子快过完了,还求什么福。”

雁雁说:“你去抱抱怕什么,又不要钱,人家说老来福才是福哩。”

海老清说:“你有福就是爹的福。”

太阳衔在西山嘴上。橙红色的余晖铺在伊河水面上。山上几座峭拔的山峰倒映在河水里,奉先寺的大石佛也随着石崖倒映在闪着万道金线的波浪里;它们在水里静静坐着,时而又被从优乐山上放下来的竹筏,把影子荡碎,变成一条条起伏的涟漪。

海老清宁静地坐在石凳上吸着旱烟袋,望着女儿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喝叫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只见一群人围着四个穿黑衣服的巡警,巡警用绳子绑着两个人。

雁雁跑过来喊着说:“爹,快去看吧,逮住了两个大烟鬼!在佛爷耳朵里逮住的,他们钻在佛爷耳朵里抽大烟,被警察逮住了。”

海老清走过去看了看,只见巡警吆三喝四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两个抽鸦片的“烟民”,一个耷拉着头,一个却满不在乎地嘴里叼着纸烟跟着他们走着。

一个年轻警察为了耀武扬威,嘴里喊着:“走快点!”说着用枪托捅了那个叼烟卷“烟民”的屁股一下。

不料那个“烟民”反倒恼火了,他把烟卷吐在地上说:“×你娘,耍什么威风!老子吸的这烟土,是从你们王警长家里买来的!

……”

那个巡警吼着说:“你混蛋。你胡说!”

那个抽鸦片的却说:“你想跟我到顺城街他家里看看吗?五花鳖肉一样的烟膏子,还有两罐子!地方我都能给找到。”

另外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巡警忙挤过来说:“哎,有话到局子再说!有话到局子再说!”

那个抽鸦片的却往地上一坐说:“我不走了。我要找你们的王警长……”

“你别装蒜。”巡警说。

“我烟瘾没过透,走不动。”“烟民”说。

那个年轻的巡警把腰中皮带一解,喝叫着说:“我看你是皮子痒了!”说着“啪!啪!”地打了他两皮带。

那个抽鸦片的却趁势往地上一躺说:“你今天可是打我了!我记着你小子,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咱们走着瞧。”说罢闭上了眼睛。

那个年轻巡警又要抬起脚去踢他,却被那个年纪大的巡警拦住了。他对那个抽鸦片的喊着说:“想上厕所是不是?”

那个“烟民”躺在地上不吭声。

那个年纪大的警察向另一个警察使了个眼色说:“走吧。他要上厕所,给他送到厕所解手。”说着两个人架起那个“烟民”,那个“烟民”由他们搀着进到奉先寺附近一个厕所里。

厕所里一阵吆喝,几个解手的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他们有的提着裤子,有的系着腰带,有的小声地嘟哝着:“嘿!人该倒霉,连解手也选错了时辰!”

巡警和那个抽鸦片的在厕所里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停了一阵子从厕所出来了。那个“烟民”嘴上又叼上了烟卷,而且绳子只缚了一只胳膊,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个年轻巡警。

另外一个脸黄得像鬼一样的“烟民”吸着鼻涕说:“老二,给我个‘蚂蚱’。”

吸烟的“烟民”给了他一支烟,又给他点着火,由四个巡警挥着下山去了。

这时,看热闹的人都议论起来了。

有的说:“真会找地方,跑到佛爷耳朵里抽烟!”

有的说:“捕役个个都是贼,这两个抽大烟的准是和警察局通着的,要不他也不敢那么撒泼耍赖。”

“他们到厕所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人就顺顺当当地跟着他们走了。”有人问着。

一个人说:“反正没有好话,好话不会拉到茅厕里说。”

老清听着大家议论,没有敢插话。刚才那股高兴的劲头,也一下子全没了。他平素为人谨慎,又来在外乡。常言说:“离家三十里,就是外乡人。”谁的脸上也没有贴帖子,谁知道谁是干什么的。凭多年的经验,在是非场所,他是恪守“只用耳,不用口”。

不过他心里清清楚楚,“私盐越禁越好卖”,鸦片烟也是越禁越好卖,民不敢卖官卖!

下山回到龙门街上时,他又看见那几个巡警抓来了两辆洋车,让那俩抽鸦片烟的烟民坐上,拉着去洛阳城了。看到这样情景,他不由得暗暗叹息着:“真是‘贼口出圣旨’!可苦了这两个拉洋车的下力人了。”

回到店里,掌柜的已经挂上灯笼,过路的、打尖的、做小买卖串乡的,也都来投宿住店。

掌柜的看他们父女回来,把桌子抹了抹,先端上两碗面来。

那盛面的碗倒不小,是禹县神屋烧的大白粗瓷碗。按这里的习俗,饭铺卖的都是麻酱拌捞面条。海老清看着那放在桌子上的两碗面,倒也凸堆喧腾,高山碗沿一大截子,用筷子搅了搅,只见碗下边有一多半是绿豆芽,真正的面条,也不过两大筷子。海老清又尝了尝,说是麻酱面,也闻不到芝麻酱味,倒是青辣椒汁子放的不少。海老清叹了口气吃起面来,他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大路边的买卖人,是哄死人不抵命的!反正“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吃亏上当也就在这一回。

饭铺掌柜又端上两碗面,老清把自己碗里的面条没舍得吃。

全都挑给雁雁。他从手巾兜里取出了个干馒头,就着碗里的绿豆芽吃着。吃罢,他足足喝了两大碗煮面条的面汤;因为面汤是不要钱的。

吃罢晚饭,雁雁到后边一间住女客的房间里去了。海老清就留在前边临街的大屋里。这里说是个通铺房间,其实就是在地上铺几领席子。屋子里睡了十几个人,由于蚊子多,大家睡不着觉,就坐起来抽着烟扯闲话。和海老清挨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新乡县人,长的圆脑壳、尖下巴,再加上头上谢顶,看去活像个倒挂葫芦。登记店簿时候,海老清知道他姓申。这人说话倒和气,见人乱点头,身上好像钻着几个跳蚤,一会儿躺下去,一会儿坐起来,好像浑身上都是机关。

他身边放着一副挑子。一头是个箱子,一头是个筐子,筐子上踅着十几个揪木罗圈,还竖了一捆竹篾子。海老清看他这个挑子,自然知道他是个张罗的,就和他聊起天来。

“哪里客?”老清问。

“新乡县的。”

“一张铜丝底罗多少钱?”

“现在哪有铜丝底罗!上海路不通,一年多都没有买到铜丝底了。现在就只有丝罗底、马尾罗底,就这还缺货哩。”他说着把屁股底下坐的一个白布包袱,塞进箱子里,一会儿却又拿出来枕在头下,他问老清:“大叔,这店里不知道有贼没有?”

老清说:“我不是此地人,我也说不清楚。你睡觉操点心就是了。”..那人连忙点着头说:“是的,大叔,是的。”说着又把个包袱抱在怀里。

老清看他瞪着眼不睡觉,估量他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心里想:你这么个架势,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久不通风。店不露白”,真的要有小偷,你自己先把幌子打出来了。他看着他那个难受样子,就劝他说:“你就把包袱枕在头下算了,别那么抱着。”那个人又千恩万谢地枕在头底下。

海老清问:“你是头一次出门做生意吧?”

那人说:“是的。我是新乡县人。我们家乡起蝗虫了。只两天工夫,把秋庄稼全吃光了。蝗虫飞来时,遮天盖地,高低庄稼一齐吃。眼看就是饿死人的年馑,我才跑出来了。”

海老清听说黄河北岸起了蝗虫,忙问:“这蝗虫是从哪儿来的?”

“从东边。”张罗的说,“有人说是从黄河故道滩里来的,黄河扒开口子,大水向南流后,原来向东流的故道,几百里长全是水滩杂草,你想,蚂蚱在这种地方,还能不繁生!唉,这就苦了俺们那里老百姓了。先来‘皇军’,后来‘蝗虫’,人算没法过了。”

说起来蝗虫,插话的人多了。一个武陟县卖油茶的说:“这是天意!我前天才从家乡出来,我们武陟县一个县的庄稼。全叫蝗虫吃完了。人家说,老天爷本来对蝗虫说:你到下界去吃武陟县的庄稼!蝗虫耳朵聋,它听错了,它把‘武陟’县听作‘五十’县。看起来这蝗虫不吃完五十个县,它是不会走的。”

“这蝗虫群能飞过黄河不能?”老清关心地问。

“这说不定!”卖油茶的说,“这是天意。老天爷要降灾给哪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海老清没有再说话,他不相信蝗虫是“神虫”,可是忽然一年工夫生这么多,原因他弄不清楚。

他担心着他在闻鹤村种的庄稼,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蚂蚱这个大蚂蚱是从奉先寺大佛的耳朵里飞出来的。身子像他一般大,两只带着酱色斑点的翅膀展开两扇风车,眼睛像两只黑色的大瓷碗扣在头上,两条后腿是草绿颜色,竟然像两根椽子那么粗!特别是那一张嘴,像两片铁犁片一样开合着。

这个大蚂蚱在黑沉沉的天空上转了几圈,后来竟然像日本鬼子的飞机一样插着头向老清身上俯冲过来。老清喊叫着、踢打着,忽然觉得他被这个大蚂蚱拖住了!他感觉到那个大蚂蚱在向他的脸上嘘气,这种气味很像牛吃草时喷出来的那种气味,带着酸苦的青草味道。老清狠命地用脚踢着它,他的脚被蚂蚱像锯齿一样的小腿拉得鲜血淋漓!他又用手去掐它的脖子,却怎么用力也掐不住!他挣扎着大喊了一声,惊醒了!房间里的人都打着鼾声,月亮光照射在窗户的白棉纸上,他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才清楚地意识到刚才是在作梦。

老清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个奇怪的梦好像在他心里塞了半截袜头。伊河水在龙门山下哗哗响着。月亮光还是像水银一样洒在窗户纸上。隐隐约约地他好像听到了一阵从远而近的风声,月亮光忽然昏暗下来了。老清还以为是天快亮了,因为天亮前总是黑暗一阵。可是他觉得又不大像,这种昏暗颜色里闪动着千百万个黑色的影子,而且越压越低。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纸忽然“叭哒!叭哒!”地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着窗户纸。他急忙坐了起来,响声更大了,也更密了,好像猛雨敲打在荷叶上,他还以为是真的下雨了,可是当他站起来到窗子前看时,窗子上已经落满了密密麻麻一寸多长的黑色影子一一这是蝗虫!

“蝗虫飞过来了!蝗虫飞过来了!”他大声喊着,他冲到门前去开门,刚开了一扇门,一群飞蝗像一股风一样,蜂拥地飞进屋里。

屋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大家跳着叫着,像夜惊一样乱成一片。海老清这时还清醒,他急忙跑到后女眷房间喊着:“雁雁,雁雁,快起来!快起来!”

雁雁揉着眼睛出来了,蝗虫群在她头上、身上乱撞,她惊恐地叫着:“爹!这是啥?”

海老清没有回答,拉起她来就走,到了后院,找着驴子,解开缰绳,备上鞍子,把雁雁抱到驴子背上,从地上捡了一根破竹竿,狠命地打着驴子屁股,冲到了向南去的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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