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先生

黄雀记  作者:苏童

庞先生起初有点亮。

他开车去机场接她。在出口处,他们有过一个漫长的拥抱。拥抱的时间偏长,那并非出于缠绵的需要,是因为她傲慢的身体投向一个矮胖男人肉鼓鼓的怀抱,从体态到感情,都需要一次艰难的调整。她觉得出口处的人群都在观察他们的拥抱,似乎在观赏一只倦鸟飞上枯树的枝头。一点点屈辱,一点点恐惧,加上一点点暖意,使她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她不想让庞先生发现她哭了,她在他的肩头上擦干了眼泪。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衬衣湿了,她听见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奉承她,你今天看上去好漂亮啊!

汽车音响播放的是她自刻的CD,都是她在夜总会翻唱的港台流行歌曲。她知道这是他刻意准备的,这份心思让她有点感动,作为回报,她把头枕在他肩上。她说,我们去你的别墅?庞先生说,还是去酒店好,别墅不方便,我太太这几天会来。她说,为什么你太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跟我撞到一起来了?他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又说,酒店条件很好,四星的价位,五星的标准。她的头慢慢地离开了庞先生的肩膀,你订了几天酒店?庞先生观察着她的表情,说,你想住多久就订多久,住一辈子也行,我买单。她说,只有做鸡婆的女人,才住一辈子酒店。庞先生分析着她的眼神,你要不喜欢住酒店,就去租房子,找个好一点的公寓,别墅也行,反正我买单。她说,那不是租房子,那叫包二奶,你要包我吗?庞先生有点尴尬,目光来回瞄了她几眼,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包你啊。我们公司,明年要上市了。她的脸扭向车窗外面,嗤地一笑,上市?我怎么觉得我也上市了呢?庞先生说,做小姐的才可以叫上市,要流通么,你不流通,不叫上市。她盯着庞先生侧面的脸部轮廓,我不流通?专门陪你一个人睡觉的?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脸颊,正色道,知不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事?庞先生关掉了音响,到底什么事?要大老远地飞回来谈?她说,你猜,猜猜看。庞先生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最怕猜谜,还是到酒店再猜吧。

酒店在市中心,与夜巴黎俱乐部一街之隔。她离开夜巴黎的时候,酒店还没建好,重返故地,她竟然住进了这幢摩天大楼,恰好面对自己的一页履历。站在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街对面夜巴黎的霓虹灯已经提前闪亮,英文,法文,日文,中文,四种文字渲染着这家夜总会的国际化路线,五色灯管勾勒出一个年轻女郎的轮廓,侧脸,撅臀,短裙和高跟鞋,看不出是什么种族。霓虹灯是她的一页履历,她的过去,闪烁着艳丽而务实的光芒,那光芒指向虚无。她拉上了窗帘。庞先生从背后抱住了她,鼻孔里呼出了粗气。她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庞先生说,你没有,我有那个意思,可不可以?他的手在她胸部停留了一会儿,越过无袖衬衫,越过裙裤的腰绳,慢慢向下,向下。她挣脱了他,厉声说,不可以,小心伤着你的孩子。庞先生的手触电似的收回来,你说什么?她说,我说小心,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他倒退着,退到沙发边坐下来。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僵硬,细小的眼睛里投射出一道戒备的目光,那目光落在她的下半身,然后慢慢上升,我的孩子?在法国?他说,就那一夜,怎么会?

你不高兴?她斜睨着他,用刻薄的语气说,我也不高兴,我想怀巴乔的孩子,李嘉诚的孩子,成龙周润发的也行,谁想怀你的孩子?没办法罢了。

不会。他说,不会的。我记得很清楚,我戴套了。

不会?什么叫不会?她的声音失去了控制,变得尖利起来,是我怀孕了,不是你,你说清楚一点,不会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会就是不会怀孕的意思。他干笑了一声,我戴套了,那么好的套子,你不会怀孕的。

她的脸发灰了,眼睛里喷射出怒火,怒火从他的脸部蔓延到腹部。他揿了下西裤的裤裆处,架起了腿,一条腿不停地晃悠着。她看见了他的白袜子,他的小腿肚比袜子更白,上面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黑色的汗毛。她说,操,我不管什么套子不套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不是你,难道是鬼让我怀孕了?

不是鬼。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提醒她道,是鬼佬吧,你不是说鬼佬帅,你不是说鬼佬性感吗?

你记性真好,那你告诉我,是哪一个鬼佬?

不要搞错了,是你怀孕,不是我怀孕。他嘴角上的微笑消失了,适时地进行反击,是哪一个鬼佬,应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啊。

你把我当婊子看?婊子也只有一个身体,欧洲十天我都卖给你了,白天黑夜都和你在一起,还卖给谁去?她尖声叫喊着,血往头顶上涌,抓起一只杯子便朝他砸过去,算我瞎了眼睛,早知道这样,不如选个鬼佬,谁的遗传基因都比你好!

他没来得及躲闪,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小嘴巴,鲜血立刻从他额头上钻了出来。她被血吓住了,捂着眼睛惊叫一声,活该,你怎么不闪一下?庞先生仓皇地跑进了盥洗间。她跟过去,被关在了门外。过了一会儿,庞先生用毛巾捂住额头冲出盥洗间,嘴里说,好,好的。她说,我有创可贴,在箱子里!但她没有机会为他敷创可贴了,庞先生已经站在走廊里了,他回过头注视着她,满手是血,眼神充满憎厌,脸上是一种决绝的表情,白小姐,我今天算看透你了。他说,我告诉你你是什么人,你,就是婊子,一个堕落的婊子!

米黄色的地毯上留下了庞先生的血渍,起初是红色的,后来颜色渐渐变黑了。她跪下来,用纸巾擦拭地毯上的血痕,纸巾变红了,地毯上仍然是一串黑斑。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行李箱沾到了庞先生的一摊血,血在尼龙面料上湮出一个图案,像一束小巧而精致的焰火,无声地绽放。她万念俱灰,跪在地上反思自己的过失,忽然想起那个在手术室外割腕的女孩,心里产生了效仿之念。她打开行李箱,找出一把水果刀,试探着手腕上的血管,她分不清什么是静脉,什么是动脉,刀剑胡乱对准一条暗蓝色的血管,终究下不了手。她怕血,怕疼,她根本不想死。但是,除了死,她不知道怎样更好地惩罚自己。后来她专心清洗行李箱,咬着牙,想哭,哭不出声音来。她心里的仇恨吞噬了哀怨,忽然记起来行李箱是庞先生在欧洲买给她的,便朝行李箱恶狠狠地踹了一脚,滚,你才是婊子。

第二天中午她还在昏睡,酒店前台打来了电话,问她是否需要续住房间。她迷迷糊糊地说,别问我,去问庞先生。对方说,庞先生已经结过账了,今天开始他不承担房费了。她清醒过来,拿着电话愣了好久,骂了一声脏话。对方说,这位小姐怎么骂人?她对着电话喊起来,谁有兴趣骂你?我骂姓庞的,你又不姓庞,关你屁事!

她不舍得自费住这么昂贵的酒店,想起粮食局一个人称马处的干爹,平素待她很殷勤,他那里什么都可以报销,以前她去商店买皮鞋买香水,都拿发票给马处报销过的。她给马处打电话,打手机是空号,打他办公室,是个女人接的电话,起初还算客气,问她是马处的什么人,她说是干女儿。女人发出一声冷笑,干女儿算什么人?他干女儿多呢,你是哪一个?她不情愿地说,唱歌的,白小姐!那女人追问,你在哪里唱歌?夜巴黎,棕榈泉,加州阳光?24K俱乐部?她觉察到马处的办公室气氛有点反常,正在揣测马处的现状,听电话那端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翻纸的声音,白小姐,你有没有拿我们局的宝马汽车?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了?我怎么能拿你们局里的汽车?那女人沉默着,继续翻纸,翻了一会儿向她道歉,对不起,查到了,不是白小姐,是黄小姐拿的宝马。最后那女人总算绕回正题,指点她说,你要找马处?去纪委找吧,马处双规了,现在只有纪委知道他在哪里。

她愣了一下,赶紧挂了电话。想想当初夜总会女孩们对马处的预言应验了,马处迟早要出事,用他要趁早。马处那边,果然靠不上了。那个黄小姐,是不是夜巴黎做大堂领班的那个东北女孩?平素爱谈理想,爱读琼瑶。真可谓真人不露相,她从马处那里得到了几双皮鞋几瓶香水,人家黄小姐竟然开走了马处的宝马汽车。

住宿是当务之急,她来不及为自己惋惜,也无心为自己庆幸,从手机上删除了马处的号码,另一个干爹杨主任的名字便跳了出来。杨主任是一个基金会的领导,也是夜巴黎的常客,他一来,她必定要陪他唱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这个男人尖嘴猴腮,场面上出手阔绰,可惜人有点脏,沾了他钱财的便宜,他必定要沾你肉体的便宜。她找出杨主任的名片,依稀看见名片上长出了两只汗毛浓重的手,一只手袭向她的胸部,另一只手蠢蠢欲动,准备袭击她的臀部,所以,她拨打杨主任的电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护着胸部。杨主任的电话倒是畅通的,但他只发出喂的一声,便没有了下文。他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她清晰地听见杨主任在向什么人评价自己,这个小姐很麻烦的,她找我没什么好事,不理她!杨主任一定是在娱乐场所,隔着遥远的空间,她又听见了熟悉的《爱拼才会赢》的伴奏音乐。她气极了,对着手机骂了一声,去拼吧,拼死你这个老色鬼!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算算自己留在这个城市的社交网络,看上去人多势众,其实细若游丝,碰一碰就断了。她决定暂且放弃这个酒店,匆忙收拾了一下,拖着行李箱去退了房。接待小姐似乎知道她的身份,打量她的眼神,多少流露出了一丝不屑。她情绪恶劣的时候锱铢必较,拍拍台子说,看见你们就不爽,你们还狗眼看人低?你们为什么穿得跟一群乌鸦似的?这是酒店,又不是殡仪馆。看小姐们愣在那里,她还不泄愤,撇撇嘴说,你们这酒店,我住不惯!硬件不行,软件更不行,离五星还差六颗星呢。

这个城市如此熟悉,但她迷失了方向,拿不定主意该去哪里。通往庞先生的这条道路,原本就是偏僻的小径,走不通了,她有心理准备,庞先生的那一点点亮光,原本就微弱,是她自己不小心,亲手弄灭了,让她绝望的是另一个事实:她的世界如此狭窄,一个冲动,一次旅程,这个世界竟然已经到了尽头。

有出租车等在酒店门口,司机的脸探出窗外,眼睛瞥着她的腿,嘴里问,小姐去哪里?她说,等一会儿,没想好。司机又问,火车站还是机场?去火车站天天堵车,要走趁早。她火了,对司机厉声道,老娘哪儿都不去了,偏站这儿,这是你家的地方吗?我不能站吗?司机笑了一下,脑袋缩回了车内,车子发动起来,她听见了他报复的声音,那你就站街上吧,你们做小姐的,反正站惯了街。

她站在街上思考下一步的人生。下一步的人生其实很局促。回南方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哪儿都不想去了。胎儿还在她子宫里,事情没有完结,她不认输。她赌气。她不宽恕。她要较量。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她不准备如此放过庞先生。

对面是夜巴黎,十一楼上有一个化妆间,曾经是她与其他人合用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她走了,夜巴黎的生意倒越来越红火了。有人在更换玻璃橱窗里的海报,新来了一支外国的乐队,一群男女和一片椰林,花里胡哨地站在橱窗里。她看不清那个女主唱的面孔,很想知道她长得是否漂亮,于是她横过了马路,先问那个更换海报的小伙子,小波你还认识我吗?小伙子打量着她,挠着头说,面熟。是玛丽还是露丝?她猜人家已经不认识他了,不强求,敲敲橱窗问,哪个国家的乐队?答:菲律宾的。她轻蔑地一笑,我猜也是菲律宾的。又朝海报扫了几眼,对浓妆艳抹的女主唱作出了一个恶毒的评价,女猿人似的,不在森林里好好呆着,跑这儿来捞钱!

她沿着人行道往工人文化宫的方向走。想想还是要找老阮,工人文化宫的招待所让老阮承包了,住老阮的招待所虽然寒酸,至少不用花钱。打定主意之后,她为自己感到委屈,命运为什么总是对她不公?她的选择,为什么总是错的?生活亏欠她的,什么时候能够偿还?她像一条不安分的鱼,自以为游得很远了,最终发现一切是个幻觉,游来游去,还是逃不脱这个城市的渔网。

我们这个城市新兴的高楼大厦吞噬了她的影子,一张巨大的疏密有致的渔网随时准备着,放纵她,或者打捞她。她的身上,隐隐地散发着蹊跷的鱼腥味。不,她还不如一条鱼,鱼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海水已经枯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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