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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故里  作者:迪迪埃·埃里蓬

在之后的35年间,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哥哥,这个与我共度童年和一部分少年时光的哥哥。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在比利时靠着社会救助生活,因为常年搬运动物骨架的工作伤了他的肩膀,以至于他现在没办法再当屠夫或者做任何其他工作。我们不再联系,自然这要归咎于我,就像我在上一章提到的那样。

我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形同陌路。之后,在我们分开之后的两三年内,我们在家庭聚餐的时候再次相见,那时我们之间的联系也无非是我们过去共处的时光,以及我们各自与父母的亲子关系,他与父母非常亲近,我则与他们疏远得多。

我发现,对于我讨厌的、想要远离的一切,他心满意足地接受着。为了描述我对于哥哥的感受,我可以直接引用约翰·埃德迦·韦德曼(John Edgar Wideman)在《兄弟们和身边的人们》(Brothers and Keepers)一书中的原话:“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差距来衡量自己获得的成就。”似乎没有更好的形容了。通过某种方式,我的哥哥默默地成为我人生的参照系。也就是说:我不想成为他。韦德曼在自己的想象中询问兄弟:“我对于你来说,也像你对于我一样陌生吗?”我当时会思考同样的问题吗?那时的我知道答案,我也为这答案感到高兴,因为我当时想尽一切办法变得和他不同。在韦德曼这句话里,我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我们是兄弟,所以在节假日,家庭聚会会让我们在同一时间处于同一个地方,但你的在场让我感到不舒服。[美 约翰·埃德加·韦德曼:《兄弟们和身边的人们》(Brothers and Keepers)(1984),法文版译作《我是兄弟的守护者吗?》(Suis-je le gardien de mon frère?)(巴黎:Gallimard,“Folio”,1999),页55、56。]”事实上对我来说,家庭聚会中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舒服,而我哥哥又和这个我已经离开的世界那么契合。对于韦德曼来说,“离开匹兹堡,离开贫穷,离开黑人身份”,并且进入大学是一条自主选择的逃亡之路,当然定期地在这条路上开倒车对他来说是非常艰难的。每次回家,他只能一再地置身于那个不变的、让他想要逃离的现实——同时,他也可以发现,随时间推移,他远离家庭的努力让他变得越来越成功了。但这一切不妨碍他在面对他抛弃的人们时产生罪恶感。这种罪恶感还会伴随着恐惧:“害怕自己因为回到匹兹堡,因为重新回到那个环境,自身所携带的贫穷、祸害的标签显露出来。”是的,害怕“在逃跑的过程中周身沾染、连带着那些晦物。害怕人们发现隐藏于我身体内部的怪物,并因此像对待麻风病人一样抛弃我”。他对于自己兄弟的看法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你的世界。那个会让我暴露身份的黑人世界。”我可以直接引用这些词句来形容当时我对哥哥的印象:那是你的世界,那是属于工人阶级的文化,那种“贫穷”的文化让我暴露身份,我担心即便我疯狂逃跑,它们还是会残留在我身上。我必须将体内的这个怪物驱除,让它离我远远的,或者让它变得隐形,使得人们无法在我身上发现它的踪迹。在很多年间,这是我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情。

只需引用韦德曼的这几行话,就可以形容在少年时代,甚至后来一直与我如影随形的重担:这些话就是对我的形容(虽然我也知道,我必须指明这种置换的局限性:虽然我在韦德曼关于家庭关系破裂,尤其是与兄弟关系破裂,或更准确地说是这些关系随他与家庭的距离越来越远和对家庭的抛弃过程中的变化的描述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但事实上他的情形与我显然大不相同,因为他出生于一个匹兹堡贫穷的黑人社区,之后成为大学教授和著名作家,而他的兄弟因为谋杀罪被判处了终身监禁。他在这本非常优秀的著作中是要试图理解这个悲剧故事)。


韦德曼的确应该强调这一点:他当时必须选择而且确实做出了选择。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像他一样,我选择了自己。另外,我只是间歇性产生他提到的罪恶感。自由的感觉让我飘飘然,逃离宿命的快乐充斥着我,这些美好的感觉让我无暇悔恨。我毫不清楚哥哥现在如何看待这一切,也不知道关于我们的关系他会发表怎样的意见。比如,如果有人在电视上看到我(我平时尽量不上电视),问他这是不是他的家人,他会怎么说。

当母亲告诉我,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小我8岁,一个小我14岁)认为我抛弃了他们,他们为此非常难过(至少对于其中一个来说是这样的,他一直都很难过)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们如何看待我与他们越来越疏离,最后完全断绝的关系?他们对此有何感受?他们如何看待我?对于他们来说我是谁?我变成他们生命中的一个幽灵。之后,他们会向妻子、孩子说起我……但弟媳与侄子们从来没有见过我一面。我的其中一个弟弟闹离婚时,他的妻子(从未见过我)在对他的一长串抱怨中提到:“你的哥哥迪迪埃,不就是个抛弃自己家庭的同性恋吗?”怎么能说她说得不对呢?她难道不是仅仅用几个字就道出了关于我的真相吗?

我很自私。我当时20岁,只想着解救自己,却丝毫没有顾忌我的离开会给家庭造成怎样的损失。在上学方面,两个弟弟的命运与我的哥哥几乎相同:他们11岁进入初中(后来,所有学生都学同样的课程),因为这是义务教育,而在他们16岁的时候,在其中一个勉强在职业高中上了一段时间的“职业”课程,另一个上了几节文学课之后,他们离开了学校(我因为要写这本书的缘故,与其中一个弟弟通过电子邮件的方式交流。就在最近,他在回答我的问题时说:“我不是上学的料。”)。两个人都没有参加中学毕业会考。其中一个想当机械工程师,现在在展会卖汽车。母亲告诉我他挣的钱足够养家。另一个17岁便参了军。他一直留在部队,或者更准确地说,当他获得了一个小军衔后加入了宪兵队。他们当然都投票给右派,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国民阵线”[法国一个极右翼政党。——译者注]的忠实选民,这一状态持续了很久。因此,当我声称反对极右政党当选,或者当我维护移民及无证件人员的利益时,我就是在反对我的家庭啊!但是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讲,是我的家庭反对我所支持和维护的一切,他们反对我,以及我在他们眼中代表的一切(一个不切实际的、无视人民群众遇到的问题的巴黎知识分子)。弟弟们先是给一个引起我深深恐惧感的政党投票,而后又将票投给一个右派政党(这是一个十分善于骗取选票的、更加传统的右派政党)的总统候选人,他们的行为却似乎符合社会规律,并具有某种社会学上的必然性(而我的政治选择也符合这个规律),对于这种规律我一直感到困惑。于是,我对这种事情的判断不再像从前那么确定无疑了。我们很容易在理论上否定给极右势力投票这件事,我们可以轻易地决定不与“国民阵线”的选民交谈或是握手……但如果我们发现自己的家人把选票投给了他们,我们应该作何反应?说什么?做什么?作何感想?


我的两个弟弟在生存条件上相较于父母有所提升,我们可以称之为社会地位的上升,虽然这种上升仍然在根本上受制于他们的出身。这种上升因为他们的出身,以及这种出身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而变得十分有限,这些必然结果就是:主动离开学校,然后在非常有限的几个选项中选择自己的职业,这些职业是给这些辍学生准备的,不过他们认为辍学、工作是自己的主动选择。

于是我问自己:我关心他们吗?我曾经在学业上帮助过他们吗?我曾经尝试过培养他们的阅读兴趣吗?因为在思想上意识到学习的必要性并且热爱书籍、渴望读书,不是被普遍赋予的秉性,而它们却与个体的社会地位及其所拥有的社会条件密切相关。就像这个环境中的几乎所有人一样,他们拥有的社会条件使得他们拒绝和放弃了那些让我通往奇迹的东西。我是否应该意识到,这样的奇迹可以被复制,我是否应该意识到这样的奇迹不再那么难以实现,因为他们其中的一个——我!——已经实现了,并且可以将学到的东西以及学习的欲望传授给后来者?但这一切的实现不仅需要耐心和时间,而且需要我和我的家庭保持密切联系。这样就可以阻止他们遵循那一必然规律——离开学校——了吗?这样就足以抵抗社会结构再生产机制(这一机制的有效性是建立在阶级“习惯”造成的惰性之上的)了吗?我没有在任何一个方面成为兄弟们的“守护者”,于是我很难没有负罪感(但已经迟了)。


在感受到“负罪感”之前,我将自己看作教育系统中“被圣迹拯救”的人,也就是说我很快发现我的三个兄弟和我的命运并不相同或相似,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生效的社会判决对他们比对我要残忍得多。韦德曼在他的另一部小说《法农》(Fanon)中以精妙的方式描述了这种判决的强大力量,以及他自己一直以来对于这种力量的清醒认识,同时讲述了他认为自己被圣迹拯救的感受(他逃脱了预先为他设定的命运)。他的兄弟在坐牢,韦德曼和他的母亲要去监狱探望他。韦德曼意识到自己原本可能成为铁窗后面的那个人,并自问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他可以逃过对于贫民区年轻黑人来说仿佛是不可逃离的命运:“监狱中一共有多少黑人,他们被判了多久,我们会被这些统计数字弄得摸不着头脑,我们会被悲剧性的黑人犯罪率以及明显的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差距而激怒。我们很难给这骇人的、庞大的、赤裸裸的统计数字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有时,我可以通过这样简单的方式来理解它——如果我和我哥哥一样进了监狱,这不会是什么惊人的事,甚至是相当简单的事。我们的命运可以互换,我成为他,他成为我。我记得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过的那么多顿饭,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度过的那么多个夜晚,我们有共同的父母,共同的兄弟姐妹,共同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共同的叔叔舅舅、姑姑姨姨,共同的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我想说的,以及统计数字显示的是:如果是我进了监狱,这也完全没什么好奇怪的。”韦德曼迫使我们相信以下事实:虽然有些人(可能数量很多)的道路脱离了“统计数据”,突破了那个可怕的逻辑,但这个无可置疑的事实也丝毫不能否定掉那个“统计数据”所揭示出的社会真相,就像“个人奋斗至上”的意识形态试图让人们相信的事情并不真实。如果我和兄弟们走一样的道路,我会像他们一样吗?我是说,我会投票给“国民阵线”吗?我也会参加反对外国移民占领我们的国家,“好像在自己国家一样”吗?对于他们认为社会、国家、“精英”、“权贵”、“其他人”……做出的侵犯了他们的行为,我也会做出像他们一样的反应,持有像他们一样的说辞吗?我会属于哪一个“我们”?我会反对哪个“他们”?简单地说,我会有怎样的政治倾向?我会用怎样的方式反抗或者适应社会规则?


韦德曼毫不迟疑地讲述着一场指向黑人的战争(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以这种方式看待美国社会的人:这种观念存在于相当长的思想史以及具体的历史经验中)。他对母亲说:“一场指向黑人的世界性战争正在进行,这个监狱的接待室就是其中一个战场。”他的母亲说他太夸张了,她并不这么看问题,她更愿意在这种悲惨的事情发生时将个人责任放在首位。但他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战争的敌人是谁,这是一场由一群毫不留情的敌人发动的全面战争。[美 约翰·埃德伽·韦德曼:《法农》(Fanon)(波士顿—纽约:Houghton Mifflin,2008),页62—63。]”正是这样的观念催生了这部小说,在这本书中,他从政治的角度分析了极端分裂的美国,同时对弗朗茨·法农的观点进行了思考,并探讨了法农的作品以及他本人的生活经历对于黑人的意识觉醒、自我肯定,对于自己的骄傲感、政治上的自觉或者简单地说,对于强大的、无所不在的敌人的“剧烈的愤怒之情[Colère noire 字面意思为“黑色的愤怒”,意指非常愤怒。——译者注]”所起的重要作用。另外,他的兄弟在少年时期,在被捕之前,在口袋里装着一本《黑色皮肤、白色面具》,他决心有一天要把它读完:这是一本在被阅读之前就已经具有丰富含义的书……我们只需要知道他曾有心信任并依靠那些他认为亲近的人。


是否可以延续我之前进行的“置换”,是否可以说社会(用它日常机制中最普通的运行方式)、资产阶级、统治阶级、不可见的或过于显见的敌人们,正在与平民阶级进行残酷的战争?只要看看法国或欧洲监狱中平民阶级的数量就可以肯定这一点:“数据”会非常有说服力,它会显示那些住在贫民郊区的年轻男子(尤其是我们称为“移民后代”的那些人)走进监狱的“悲剧性概率”。将法国城市周边的那些“居住区”描绘为上演酝酿中的内战的舞台并不夸张:这些城市隔离区的状况不停展示着我们如何对待国民中的某些阶级,我们如何将他们置于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边缘地带,我们如何让他们陷入贫困、不稳定、毫无未来的状态;而那些隔一段时间就会在这些区域发生的大型抗议活动只是暗潮涌动的、不间断的碎片式战役积累和压缩的结果。

我还想补充,诸如平民阶级遭到教育系统的结构性排斥,以及平民阶级在各种体制的强力之下必然遭受的歧视和压迫,这些可以被统计数据证明的事实不能通过其他更好的方式来解释。我知道人们会批评我落入了社会阴谋论的陷阱,说我假想出了那些居心不良的、黑暗无比的社会机构。就像布尔迪厄批评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概念时说的:“这一理论倾向于用最坏的功能主义解释一切。”他写道,机制被理解为一种作恶多端的、人们因为要达到某一目的而专门设计的机器,他还补充说,“这种对于阴谋的幻象,这种将社会中发生的一切都归咎于一个邪恶意图的思考方式妨碍着人们进行批判性思考”[法 皮埃尔·布尔迪厄:《回答——一次反观性人类学研究》(Réponse. Pour une anthropologie réflexive)(巴黎:Seuil,1992),页78。]。也许他说得有道理!不能否认,阿尔都塞的理论将我们带至一出老旧的马克思主义戏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出老旧的论战),台上,各种社会实体就像演出戏剧(纯粹是学术性的)一般相互对峙。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发现布尔迪厄的一些表达方式惊人地与他自己极力避免使用的概念非常相近,虽然他更多地使用“客观结果”而非隐蔽的主观意愿这样的表达方式来描述。例如,当他写道:“如果一个教育体系在它整个运行过程中都在排斥平民阶级的孩子,还有中产阶级的孩子(程度较轻),那么这个教育体系的实际功能是什么呢?[法 皮埃尔·布尔迪厄:《雅各宾派意识形态》(L’idéologie jacobine)(1966),文章收于《干预——社会科学与政治行为(1961—2001)》(Intervention. Science sociale et action politique,1961—2001)(马赛:Agone,2002),页56。]”


“实际功能”!当然了。无可反驳。但就像韦德曼不能因为听到母亲合理的意见就放弃自己对于世界最直接的感受,我没法不将教育系统(它就光明正大地在大家眼皮之下运行着)看作一个地狱式的机器,即便它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特意设计的,它至少导致了这个客观结果:拒绝平民阶级的孩子们,让阶级压迫变得合法化并持续进行,让不同阶级的职业选择和社会地位差异如此之大。指向被统治阶级的战争正在进行,学校便是战场之一。教师们已经尽其所能!对于社会秩序(它一方面以隐蔽的方式运行,一方面又光明正大;它对社会中的一切施压)所拥有的不可阻挡的巨大威力,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或者说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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