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江城  作者:彼得·海斯勒

4月15日

现在有了一种新式的插秧方法,插旗山上差不多一半的农民都在采用这种方法。以往,秧苗要用手工一行一行地移栽,但很多农民现在都在学“抛秧”——也就是把秧苗抛撒出去。

先把种子培植在塑料育苗盘里,每个育苗盘可以培植五百粒种子。到了移栽的时候,每一株秧苗的根部都带上了一小块泥土,这样的秧苗一抛撒出去,就会借助小土块的重力沉入田中的稀泥。抛秧比较省时——因为农民们可以站在田埂上抛秧,而不必一株株手工栽插。

半山腰上有一个人,他采用这种技术已经有两年了。他昨天已经抛完了全部秧苗,今天正行走在稻田里,把那些从稀泥中脱落的秧苗扶正。他今年三十五岁,蓄着八字胡,腿上沾满了泥浆。他蓝色的裤腰上别了个粗劣的传呼机。他总共有一亩半土地,但比山上农民的人均土地还是多了一些。

跟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农民一样,数字在这里十分重要。在他的四块土地之中,这一块稻田的面积是两百平方米。这位农民估算了一下,这一块稻田需要十二个育苗盘,也就是六千株秧苗。这么多秧苗的产量大约是三百斤水稻,可以卖到三百元钱。

附近一座农舍的街檐坎上,一个小女孩正坐在桌子旁写家庭作业。小女孩的身后,是涪陵这座城市,橘红色的太阳即将消失在灰色的楼房后面。农舍边上,两个年轻人正在给一块刚平整好的稻田抛秧。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秧苗朝各个方向抛撒出去。尽管他们说至少可以进城去建筑工地上找活儿干——这比擦鞋和当棒棒军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还是对生活在农村埋怨不停。“只有住得很偏的农民进城才干这些活儿,”其中一个人说道,“我们住在城边上的农民是不会干这些活儿的。”

当我要求他对自己的生活和工厂工人的生活做一番比较时,他认真地想了一下。

“农民,工人,”他说道,“都没有区别,工作都不好做。”

4月28日

太阳烤得让人难受。过去两个星期只下了一场雨,干旱的势头正在逐渐显现。玉米苗已经长到了六十厘米高,由于烈日的炙烤,它根部的土壤已经干成了齑粉。

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发生了这样奇怪的气候,人们把它归咎为厄尔尼诺现象。但这里的农民们不知道厄尔尼诺现象为何物,他们对这样的高温天气自有一套理由。根据中国传统的农历历法,每四个年头就要多出一个月来——有时候多出来的是9月,有时候多出来的又是2月。今年多出来的这一个月是5月。只要多出来的是5月,你就可以预计,春旱之后会是洪水多发的夏季。古往今来,一直如此,农民们因此对于当下的高温和干旱毫不为奇。在乡下,人们到处都在无声地埋怨,今年多出来的是一个5月。

5月5日

小麦已经收割了一大半。上周末下了一场雨,等土干了之后,农民们把插旗山上所有的庄稼差不多都收完了。这些庄稼全都是农民们用短镰刀收割完的。麦秆要在靠近泥土的高度割断,只剩下一茬茬麦桩子,等到下一季播种的时候,这些麦桩子才会被翻犁埋进土里。

小麦收割之后,山峦的纹理有了细微的变化。上一个星期,山坡上还密布着黄澄澄的小麦苗。到了现在,所有的田地都裸露在那里。玉米苗即将把这些裸露的土地填满,移栽的秧苗也将会在稻田的淤泥里越长越浓密。过不了多久,靠近山脚的山坡就会铺上一层翠绿色的毯子。

农民们正在自家的街檐坎用棍子击打小麦垛子。这种活计发出的声音——有规律的嗖—嗖—嗖——在乡村里四处回荡。稻田里有蛙鸣声,小水塘里的鸭子呱呱乱叫,微风吹拂着正在生长的玉米苗发出一阵阵沙沙声。

南边的山腰上,有人正在一块狭长的田地里忙收割,人们把麦秸堆成垛,再用麦秆捆成捆。一捆麦秸重达四十多斤,需要挑到淋不着雨的地方。一个年轻人手拿一根结实的长担子,一头刺进了麦捆的中间,挑到肩上。随即,他借着麦捆的重量把担子的另一头深深地扎进另一个麦捆。然后,他挑起两个麦捆,在肩上调整了一下平衡。他的脚步很快,姿态轻盈地往家里走去。

5月11日

过了六天,割了麦子的田地就变得认不出原样了。水早已灌满,稻秧也早已插上,宛如被淹没的野草,只剩个嫩绿的秧尖儿挺出水面。只花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这块麦田就变成了稻田。

稻田里有一个人,正在用手栽插着一株株秧苗。他把袖子和裤管都卷得高高的。干活儿的时候,他把腰弯得很低,一点一点地往后移动。稻秧在水田里一行行地铺展开来。这个农民不相信所谓的“抛秧”,他完全采用手工的方式栽插秧苗。

整座山上都在侍弄水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多数都已插上了秧苗,但刚收了麦子的稻田侍弄得稍微晚一点。顺着山坡往下,有几个农民还正在犁田。在比较陡峭的坡上,无法种植水稻,农民们连麦子都还没有收割完毕。与此同时,农民们还在给玉米锄草,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些玉米也就长得差不多了。目前,这些玉米秆还没有长出顶穗,但差不多也长到了一人的高度。

今天,天气凉爽,轻雾弥漫,阳光在傍晚时分穿透了云层。西边的群山之间,流淌的长江宛如一条银色的链子。河面依然很低,因为上个月一直干旱未雨。不过,在闰5月的年头里,春季往往都是这样。即便正在插秧,正在收割小麦,正在给玉米锄草,农民们仍旧在盼望着夏季的大雨来临,他们知道这迟早要来。

6月10日

就要下雨了。河谷之上,沉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黑云聚了过来,白山坪那边隐隐响起了闷雷声。

今天晚上的雨不会下得很大,但等到月底的时候,大雨会连续下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并且会一直持续到7月底。到了8月,倾盆大雨还是不会结束。河水会暴涨狂奔。在东边,长江奔出三峡大峡谷,一泻进入华中平原,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超过六千四百万公顷的耕地将会被洪水淹没,死亡人数将会达到三千六百五十六人。因为闰5月,这一切注定会发生。对于这个多灾多难的夏季,插旗山上的农民们觉得不足为奇。

然而,现在——就在这些湿漉漉的稻田里,覆盖着层层黑云的稻田里——仍然还是春天。在这座生机盎然的山坡上,它的纹理又一次发生了变化。玉米已经长到了近两米高,就快要开始成熟了。玉米秆依然保持着春天的绿色,但它的花穗已经变成了粉色。在密植的农田里,这些粉色的花穗淡淡地点缀着墨绿色的玉米地。

稻秧已经长到了齐腰的高度,长长的叶子犹如沼泽里疯长的水草。稻田里的水降到了两三厘米的深度,被墨绿色的稻叶遮了个严严实实。远远望去,这一片稻田舒展平缓,仿若一块草坪刚被修剪过。

插旗山上的每一个季节都十分美丽,但在这个因为闰5月而被拉长的春季最为美丽。此时此刻——玉米即将成熟,水稻正在生长——则是最美的季节里最为美丽的日子。到了下个月,玉米会被收割掉,稻田将会变成一片鹅黄。但在今天看来,这样的变化为时尚早。一切都美到了极点:山坡上的纹理犹如名画佳作那样色彩均衡——狭长的稻田有如平缓的运笔,高低起伏的玉米地好似几种色彩的混合搭配。置身这样的乡野,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世间万物都在生长变化着,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这样的美景不会长久。这就像农民们正在无忧无虑地等待着雨季的来临。

上一章:农历新年 下一章:又一春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