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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辛时刻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危地马拉小姐”躺在大床上,在丝被里慢慢翻了个身,透过白色蚊帐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表:早晨七点整。她一般六点醒,但是昨晚卡洛斯很晚才回来。虽然工作日程排得很满,但卡洛斯一回家就把她叫醒了,他异常兴奋,想跟她做爱。他们调情了好一阵子,互相抚摸,同时,她听着他的抱怨和谩骂(“你瞧瞧,真是些狗娘养的东西。”),因为他认为自己挫败了数起阴谋,密谋者都是他曾经视为密友和坚定支持者的人。此时,他又对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起了疑心,此人负责安保工作。

玛尔蒂塔又翻了个身,困意慢慢袭来。她没再把睡衣穿上,此时赤裸着身子。肌肤和丝被摩擦,时常产生静电,却更突显身躯的新鲜质感。这样柔软的身子要怎么和那个多米尼加武官的肿胀躯体交合?她从没见过像乔尼·阿贝斯·加西亚这样不修边幅的人,可尽管如此,又或许恰恰如此,她才对这人产生了好奇。自从两人相识,她时常想起他。为什么?这个多米尼加人身上有什么能吸引她的地方?是那丑陋的外表吗?“你真的堕落了?”她问自己,“那人名声不好,这些你都听说了呀。”她同意他来拜访的那天,卡洛斯对她说:“他正和特里尼达·奥利瓦搞些见不得人的事。‘巨汉’求我允许开设一家赌场,美其名曰发展旅游业。我拒绝了。实际上想开赌场的是他本人,还和那个多米尼加武官合伙,被他们拉来当挡箭牌的那人名声很差,叫阿赫迈德·库洛尼,是个绰号叫‘突厥’的强盗。都是些混蛋。他们别想得逞,我把话撂这儿了。”

肮脏的赌场生意?卡洛斯的安保负责人特里尼达·奥利瓦的合伙人?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阿贝斯·加西亚是个神秘人,肯定在密谋策划着什么,某件丑陋之事在指引着他的行动、思想和步伐——至少对这一点,玛尔蒂塔是十分确定的。但到底是怎样的阴谋?那些暗中进行的小动作想达到什么目的?政治上的还是经济上的?他也和迈克一样,在为美国中情局效命?他接近她、和她交朋友,只是为了借她之力约总统见面?如果是这样,今天早上他就完成这个目标了。不,不可能只是为了这件事。他在这几周里不断来访,送来各种礼物——鲜花、香水、特产——也可能只是因为喜欢她,想和她做爱。她身边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人吗?卡洛斯的醋意阻挡不住这些人!“危地马拉小姐”把手伸到两腿之间,那里已经湿了。是因为想起了那个可怕的男人才兴奋起来的?她偷偷笑了一会儿,是笑自己。她还有时间。阿贝斯·加西亚早上九点半才会来,他和总统的见面约定在十点钟。她会亲自带他去卡洛斯的办公室。从卡斯蒂略·阿马斯送给她的这套房子步行到总统府只需十分钟左右。那个雨夜,陷入深深绝望的她跑去求见总统,请他救救自己。她从那时起就住在这里了,也是从那时起成了总统的情人。

事实上,总统待她很好,玛尔塔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很快就和丈夫离了婚。她再也没见到过埃弗伦·加西亚·阿尔迪莱斯,只知道他现在日子过得很拮据,而且不敢抛头露面。他被妻子抛弃,母亲也去世了,还丢了工作,整个人要垮了。他不能行医了,还必须谨小慎微地过日子,以免再被抓进监狱。西姆拉对她说,埃弗伦如今在一所中学教书,还说他对他们的儿子特伦西托很好。玛尔蒂塔不愿回想起那个被自己抛弃的孩子,她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他从自己的脑海中剔除;即使有时那个孩子的模样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她也不觉得那是她的孩子,只是她前夫的孩子。她又笑了,因为回想起司法部长接到总统命令时的惊讶表情:“不必双方出席,立刻给这位女士办理离婚手续。”他就这样把她从她父亲强加的婚姻中解救了出来。她的父亲,高傲的阿图罗·博雷罗·拉玛斯也萎靡不振了,完全从社交场合消失了。她动都没动一下,部长就给她办好了手续。法官、公证员、律师,她一个都没见。不到一周,手续就全部办妥了,她又是单身了。就是这样迅速。卡洛斯下达那项命令是想和她结婚?玛尔蒂塔确定是这样的,一俟和原配离婚,他就会和自己在一起。不过那并不容易。奥蒂莉亚·巴洛莫·德·卡斯蒂略·阿马斯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背后有主教和神父的支持,而他们此时掌控着一切。那个奥蒂莉亚是一头母兽,她肯定会用尖牙利爪来捍卫自己的权益。玛尔蒂塔头贴在羽毛枕头上,笑了。这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危地马拉内战,一派人支持总统的原配奥蒂莉亚·巴洛莫夫人,另一派人则支持总统的情人玛尔蒂塔·博雷罗。谁会获胜?此时“危地马拉小姐”严肃起来:胜者当然是她。她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她想把它们插进敌人的咽喉。现在她已经毫无睡意了,也到了起床时间。她给西姆拉打电话——她把西姆拉请到家里来干活了,她父亲并没有为此设置障碍——告知她准备早餐,并在浴室里准备好洗澡水。

她用餐、沐浴、更衣,这些只用了半小时。此时她已经开始读报了。她一直对政治很感兴趣,这不正是当年还是个小女孩的她接近前夫的动机吗?自从她和卡斯蒂略·阿马斯在一起,这一兴趣有增无减。每份报纸的头版都印着自由军革命的口号:“上帝、祖国与自由。”现在,政治已经成为她生活的核心。她很清楚自己的财富和社会地位都是拜政治所赐,是政治使她拥有了如今手中的权力。她将永远拥有这一切还是说这些很快都会化作海市蜃楼?决定这一点的也将是政治。她现在有了足够大的影响力,可以给部长或上校打电话,她的提议也会被立刻执行,甚至——谄媚越多,流言就越多——有人说卡斯蒂略·阿马斯只不过是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家伙,真正的权力掌握在他的这位情人手中。说这话的不仅是共产党人和自由军人士。他们说她晚上在床上用狐媚之术迷住了上校,所有重大的决定都是由“危地马拉小姐”作出的。她控制了他,靠骚劲和巫术。尽管那些声称她邪恶透顶之类的话并不是真的,她却打心眼里喜欢那些流言。

万一她真的对卡洛斯有巨大的影响力呢?如果没有,多米尼加共和国的那位武官阿贝斯·加西亚也许就不会找她来向总统请求见面的机会了。他本可以去找“巨汉”,也就是安保负责人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他俩不是朋友吗?卡洛斯说他俩是一伙的,还说他俩合伙开的赌场能赚很多钱。可要说和总统见面,这些都不顶用。能起到作用的是她。如果说她真的有这样大的权力,她就得好好利用它来保障自己的未来。这个话题总是会让她焦虑,尽管她对自己的手段很有自信。她的未来还很模糊,是金钱让她有了安全感。可那些财富都是卡洛斯给她的,因为卡洛斯很慷慨,而且愿意让她生活得好一些。如果她和卡斯蒂略·阿马斯的关系破裂,就只能靠自己在银行的可怜存款来过日子了。迈克给她的那点儿微薄报酬无法让她彻底摆脱贫困的阴影。

到了约定的时间九点半,西姆拉过来对她说,多米尼加共和国使馆的一位武官到门口了。她示意让他进来。

“真准时啊。”她向他打着招呼,按习惯把手伸了过去。

阿贝斯·加西亚脱下军帽,低下抹得发亮的头亲吻了她的手。这让她有些惊讶,因为在危地马拉几乎没人会亲吻女人的手。

“绝不能让女士等待,”上校冲她笑了笑,“更不能让共和国总统等待。玛尔塔夫人,您不知道我多感激您帮我安排这场见面。”

“我还年轻,叫我夫人不太合适,”她也冲他笑了,还眨了眨眼,“叫我玛尔塔好了,我已经和你说过了。”

尽管路程不远,上校还是租了辆豪华轿车送他们去总统府,连司机都穿一身制服。玛尔蒂塔让自己的两名保镖到总统府门前等她。他们到达时,玛尔塔发现那里的标语牌已经换掉了,换上一个更大的牌子,上面写的也是“上帝、祖国与自由”。自由军革命胜利的象征性口号如今遍布整座城市。上校记起卡斯蒂略·阿马斯的自由军宣传攻势在多米尼加共和国也出现过,当时在胡安·巴勃罗·杜阿尔特的带领下,多米尼加人民曾奋力和海地占领者战斗。

认出她之后,守卫立刻放他们通过了,连常规登记都没做。进入后,一个年轻的军官碰了下鞋后跟,把手高举到军帽边行了军礼,把他们领到了总统办公室门前。军官替他们敲了敲门。

卡斯蒂略·阿马斯一看到他们走进办公室就从书桌后方的椅子上站起来。

“好了,”玛尔塔说道,“我走了,你们好好聊吧。”

“不,你别走,就待在这儿,”总统拦下了“危地马拉小姐”,“你和我之间没有秘密,不是吗?”

他又转身向阿贝斯·加西亚伸出手:

“很高兴见到您,上校。咱们以前还没见过面呢。您肯定能想象我手头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我向您转达元首特鲁希略陛下的诚挚问候。”阿贝斯·加西亚用多肉、柔软的手握住了危地马拉总统的手。

总统引着两位访客坐到位于办公室一角的红色天鹅绒座椅上。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小伙子走进来,卡斯蒂略·阿马斯让他拿来点儿咖啡、饮料和冰水。

“元首陛下最近好吗?”卡斯蒂略·阿马斯问道,“我很尊敬他,这您是知道的。特鲁希略是我们所有拉丁美洲国家的导师和楷模,不仅因为他成功挫败了共产党人的数起阴谋,更因为他给多米尼加共和国带去了令人艳羡的秩序,使它不断发展。”

“钦慕是相互的,总统先生,”阿贝斯·加西亚充满敬意地说道,“元首也很欣赏您对自由军的领导。是您拯救了危地马拉,使它躲过了成为苏联殖民地的命运。”

两人互相吹捧,这让玛尔蒂塔觉得无聊。“他们怎么好像日本人似的。”她想道。阿贝斯·加西亚坚持请她安排这么一场会面就是为了说这个?为了和卡洛斯互致敬意?

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多米尼加上校严肃起来,冲着总统倾了倾身子,低声说道:

“我知道您很忙,总统先生,所以我不想耽搁您太长时间。我请求和您见面是要向您转达元首特鲁希略的一条口信。此事关系重大,他要求我必须当面亲口告诉您。”

一直在观察湖畔玛雅金字塔画作的玛尔塔收回心神,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多米尼加人接下来的话。卡斯蒂略·阿马斯也严肃了,冲着来访者侧了下身子。

“好,好,请放心讲吧。不必担心玛尔塔,她和我不分彼此。在需要的情况下,她绝对会守口如瓶。”

阿贝斯·加西亚点了点头。再次开口说话时,他把声音压得像蚊子叫。他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焦虑,眉头紧皱,似乎把额头劈成了两半:“元首的情报部门得到消息,有人要密谋杀害您,总统先生。事情已经策划很久了,资金和指示都来自莫斯科。”

玛尔蒂塔注意到卡斯蒂略·阿马斯气定神闲,脸色未变。

“又一场暗杀?”他笑着嘀咕道,“‘巨汉’,我是指国家安全部门负责人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每天都会挫败数场类似的阴谋。他是您的朋友,对吧?”

“这次是一场国际阴谋,”阿贝斯·加西亚继续说道,仿佛没有听到总统的问题,“可以想象,领导这次行动的是前总统阿雷瓦洛和阿本斯,不过策划者和执行者很可能是苏联人挑选的。据说他们还得到了国际共产主义势力的支持。当然,资金都来自莫斯科。”

卡斯蒂略·阿马斯在阿贝斯·加西亚说话的间隙慢慢喝水。

“有证据吗?”他问道。

“当然,总统先生。特鲁希略是绝不会把未经证实的消息告诉您的。当然了,我们的情报部门正夜以继日地跟踪那起阴谋。”

“我很清楚,他们想杀了我。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卡斯蒂略·阿马斯耸了耸肩,“我夺走了他们手中的权力,那些共产主义分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只不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正是如此,”阿贝斯·加西亚抬手打断他,“元首还让我告诉您一些别的事情。他有办法立刻挫败那起阴谋。”

“我能知道他准备怎么做吗?”危地马拉总统有些吃惊地问道。

“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阿贝斯·加西亚说道。他停顿了一下,紧紧地盯着总统,补充道:“在阿雷瓦洛和阿本斯对您不利之前,先把他们除掉。”

这下好了,“危地马拉小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的手掌开始出汗。不止因为阿贝斯·加西亚上校说的这些话,也因为他说这些话时那副冰冷决绝的语气和坚毅、狠毒的眼神。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危地马拉总统。

“特鲁希略明白,您很难下这样的决心把他们连根拔除,”多米尼加人边说边用右手画起了圈,“在那边,在特鲁希略城,执行这项任务的准备都已就绪。您什么心也不必操,总统先生。咱们也不会再谈论这件事了。您也不会得知计划如何准备以及执行细节。如果您希望,今天过后我也可以不再和您见面。您只需要同意我们这么做,然后把这件事忘了就好。”

阿贝斯·加西亚说完这些话,办公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玛尔塔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在卡斯蒂略·阿马斯堆满材料的书桌上放着一张标语图,它被镶在了玻璃框里,上面写着自由军革命的早期口号:“上帝、祖国与家庭。”据说是马里亚诺·罗塞尔·伊阿雷亚诺主教本人想出来的,那几个字的颜色与危地马拉国旗的颜色一致。后来有人把“家庭”换成了“自由”。玛尔蒂塔全神贯注,仿佛同时听到了三个人的呼吸声。总统低着头,正在思考。几秒钟像几个世纪那么长。最后,她看到总统在开口前先微笑了一下:

“上校,我十分感激元首的提议,”他的语速很慢,像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他是个慷慨的人,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他的支持对于我领导的自由军获得最终胜利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您不必立刻答复我,”阿贝斯·加西亚又前倾了身子,“如果您想再考虑考虑也没有任何问题,总统先生。”

“不,不,我倒是希望现在就答复您,”总统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的回答是不。那两个家伙活着比死了更好。我有我的理由。有机会的话,我会解释给您听。”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已张开的嘴。他没再说一个字,眼神也变得迷离。

“很好,总统先生,”阿贝斯·加西亚说道,“我立刻把您的决定转告元首。除此之外,我还会把关于阿雷瓦洛和阿本斯在莫斯科支持下策划阴谋的全部材料都交给您。”

“非常感谢。请务必向特鲁希略转达我对他这一提议的感激,”卡斯蒂略·阿马斯边说边站了起来,显然意在结束这场会面,“我很清楚他是我可以信赖的朋友。我也祝您在我的国家过得愉快。”

阿贝斯·加西亚和“危地马拉小姐”也站了起来。卡斯蒂略·阿马斯向来访者伸出手。

“祝您在危地马拉过得愉快。”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转向玛尔塔,此时他的语气不那么官方了:“我看看能不能回家吃午饭。不过你还是别等我了,你知道我对自己的时间做不了主。”

她和上校一起静静地离开了总统府。走到街上,上车前,阿贝斯·加西亚低声对她说道:

“我不知道让您听到这场对话是不是件好事,夫人。但别无他法,这也许是我把元首特鲁希略的口信带给总统的唯一机会。”

“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十分严肃地说道,“请别担心。”

车子向“危地马拉小姐”的住处驶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上校先下了车,为她开车门。道别时,玛尔蒂塔注意到阿贝斯·加西亚的手又热又湿,他握住她的手,比正常情况下握得更久。他还以一种大胆的方式紧紧地盯着她,眼神里甚至含有某种挑逗的意味。她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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