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阴影 给妈妈的情诗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中秋节晚上七点,天天跟爸爸走到世纪公园的门口,月亮总算在街对面两幢高层住宅楼的缝隙中露面了,刚才它一直被遮在楼群身后,只有同行的小姑娘怡可瞥见了一下。天天急着要拿手机拍照,爸爸说让月亮再升高一些。

同行者还有怡可的爸爸,两位大人要带着两个小朋友来公园捉迷藏。世纪公园以前是收费的,现在这片区域免费开放,成了附近小区白领的健身胜地,步道上随处可见跑步或快走的人。

公园里游人不少,修剪整齐的绿地和花圃遮不住人,小树林又太黑,即使戴着定位手表,也显得不适合捉迷藏,几个人往前寻找,来到中心大草坪,上面聚集了一群人,也是大人带着小孩,穿着白色衣服,面前摆设瓜果案子,手心捧着蜡烛,闪闪烁烁却不见熄灭,走近看是电子的。人群仰着脸庞,口中轻声念诵,天空中月亮已经升起来,终究摆脱了楼群,显出难得的金黄色。

他们在拜月。

天天和怡可都得到了发放的蜡烛,捧在手心朝月亮许了一个愿。怡可的愿望是赶快开始捉迷藏,天天想的则是手绘元素周期表能够出版。这是他和近来交上的好朋友星雨一起努力的成果,妈妈找人印成了小册子。

天天并不太习惯和爸爸一起出来。父子同行,即使是捉迷藏,也像以往的踢足球、跑步一样,显得更像是一种任务。

前两年时间,妈妈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创业媒体工作,只能每周末回家,平时天天和爸爸及外公待在一起,过着一板一眼的“留守”生活。2017年底妈妈回上海之后,发现三代人之间已经郁积了很多东西,难以化开。

前一段,天天写了一首“情诗”,“献给温柔、开朗、孤独和生气的妈妈”。结尾说:

就像一瓶爱的毒药

会把爱的毒传给所有人


今晚的月亮金黄,冬青在草坪上投下的影子圆圆的,怡可和她爸爸已经在捉迷藏。天天和爸爸还在犹豫着怎样开始。

“自杀宝宝”

妈妈吴迪没有想到,自己会放弃北京的职位回上海来。在那家著名的知识付费新媒体公司里,她作为联合创始人,拥有广阔的职业前景和不菲的薪酬,这也是当初她离家去北京打拼看重的。

起因是听说了天天在学校的事情。一次课堂分组做作业,老师让学生根据自己觉得完成质量的好坏,分别将作品放在笑脸和哭脸标记上,天天把作业放在了哭脸上,忽然离开座位,试图爬上三楼教室的窗户,吊在窗框上说要自杀。上课的外籍老师吓住了,反映给了吴迪。这次猝然的事件使妈妈在北京的日程戛然而止。

事态的征兆以前已经有过。一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有次叫了五六个孩子的家长开会,都是有点问题的,吴迪去参加了,后来天天有两个月不交家庭作业,说是放家里了,班主任打电话让吴迪去聊一下。吴迪当天打飞的赶回来,下午和老公一起去找老师。以后又有一次,老师建议吴迪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

吴迪带天天去了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测试的结果天天智商达到137,属于超常儿童,但过于敏感,情绪控制会有问题,有个心理医生说天天可能是亚斯伯格综合征(高智商孤独症),有社交困难。

春节时吴迪带天天回娘家四川宣汉,在街边打不到滴滴车,天天忽然崩溃,躺倒在地恸哭打滚,几分钟不肯起来,让吴迪震惊。

吴迪和丈夫小波都是四川人,吴迪出身于县城一个干部家庭,小波则是贫苦的农家子弟,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出来,大学毕业以后两人留在了上海,有了户口和房子,前几年又将镇坪路的小单元房换成了世纪公园附近的大房子。两人分别在媒体和建筑公司工作,业务繁忙。天天出生之后,由谁家老人帮助来带成了问题。

最初是由天天的奶奶经手,但吴迪和她相处不洽。小波说,母亲来自农村,自觉能力不强,在地位高出很多的儿媳面前有些缩手缩脚,以后就由天天的外公接手。交接时天天的外公很不满意,当时的保姆也见风使舵,“妈妈是哭着走的”。小波对家庭有很重义务感,照顾多,夫妻为此原本产生过矛盾,这件事又加重了心结。

天天一岁八个月的时候,吴迪得到了一个出国进修的机会,在国外待了小半年。这是母子之间初次长期分离。

北上创业之后,吴迪在京沪两地的奔波很辛苦。每周日晚搭乘浦东机场东航九点十五分的航班去北京,最晚时凌晨三点到北京,立即补觉,早上照常去公司上班;周五下午早走一会儿,搭乘三点半南苑机场到上海虹桥的航班,晚上七点左右能到家,保证每周能和家人待上两天的时间。

每次回家,天天会在母亲面前表现得特别亲热,又含着急躁,如果晚回家了一会儿,或者有什么不符预期,就会没有预兆地崩溃,爸爸小波负责公司的新项目,在各片新征地块上跑来跑去,和钉子户扯皮,每天奔波到很晚,外公成了日常主要监护天天的人,相比起奶奶的软弱,外公的个性又太强了。

从县城粮食局局长任上退休的外公,对天天的要求一板一眼,不打折扣,违反时要相应责罚。从一年级开始,天天晚上做完作业必须游泳五百米,八点钟睡觉。另外是每周踢足球,这两项日程吴迪回上海后才废止。外公和爸爸之间时常发生冲突,爸爸提议请保姆,外公认为是赶他走。有时爸爸说话外公不理睬,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少。吴迪回来之后,家庭的冷战还在继续,局面难以为继。最近一段天天外婆在这里,早上有件事情外婆和爸爸意见不一致,天天说:“我到底听谁的?”外婆生气地对爸爸说:“听你的听你的。”外公听到争执就从里屋出来,气氛一时僵住。

家里的火药味也传到了天天身上。他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对同学发火。有次天天向同学借橡皮,同学错递给他铅笔,他就发火将铅笔扔出去,划伤了一个女同学的脸。班主任看到天天的时候,他待在走廊里哭泣,说是同学拿铅笔划了他的耳朵,老师带他去看校医,校医说受伤的不是天天是那个女孩,老师才知道了真相。回到教室,天天掏出手绢给女生擦脸,表示了歉意。

外籍波兰女教师说,天天分不清悲伤和愤怒,会因为沮丧而对人发火,其他孩子则大体没有这种混淆。比如一次课堂练习,天天画的线不直,被另一个男孩指出来,天天显得怒不可遏,“他跟我说,‘He don't like me’,而不是觉得别人指出了事实”。

从幼儿园开始,每周的踢足球就成为折磨。只要输球,天天就会大发脾气,嚎啕,打人,“似乎每一次输赢都是生死攸关”,会哭上半个小时。天天也不能容忍有丝毫的迟到,不然会大发雷霆。后来只好作罢。

同学们把天天叫作“哭宝宝”。连星辰爸爸也知道。课堂提问时,大家都举了手,老师没有叫到天天,他也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即使是在天天爬窗的时刻,大家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没有人觉得稀奇。事后老师询问,同学们说:“他就是那样。”而在中方老师那里,天天被称作“自杀宝宝”,这让波兰女教师觉得吃惊,她也发现天天经常用英文说“suicide”。

但在学习上,天天又非常自律,从来不需要担心完成作业的事。他的英文在班上出类拔萃,文学分析能力出众,句法掌握熟练,又喜欢用新词汇,明显比别的孩子高出一个层级,外籍女老师因此很看重他,又觉得他能够领会人性的细微处,成年后适合从事做心理学研究或创作、导演。

天天爬窗自杀事件之后,吴迪觉得自己必须回来了。

钢琴和脚气

天天的笔记本里,保存着妈妈和天天共同制作的情绪分析表格,两支并立的竖轴分别标明了天天和妈妈的情绪值。妈妈一栏最轻微的是“脸坏”,逐渐升值到“大声说话——吵架——哭——不说话,不理睬——断交,不来往”,天天的表现则是“哭——骂人——威胁跳楼——(每周一次)要自杀——打人——要杀人”,峰值则是每两月一次的离家出走,分值上则标明从10到1000。

天天对母子情绪分析的感觉是“还行”,除非那些自己不愿意探讨的话题,比如别人说他坏话。这个选项没有出现在表格上。

以往在家里,天天说要自杀,爸爸的回答是“你去呀”,天天又作罢了。吴迪的回答则是“不许说”。她理解这是儿子的一种试探。心理医生曾经说,天天大约不会真的去做,但可能性格有这方面的倾向。

吴迪觉得这和自己的失于陪伴有关系。回家之初的那个寒假,她和儿子二十四小时泡在一起。一天灯灭之后,儿子在被窝里呼吸忽然变得急促,问起妈妈会活多久,知道了妈妈会比自己早死三十多年,忽然大哭起来:“妈妈,我不要你死。我想你陪我到死。”

吴迪有一丝感动,“这种情话,少有人说”,她觉得儿子是被长期分离后到来的甜蜜窒息了,害怕失去。有时她需要用手轻拍儿子的心脏,或者顺着他的额头抚摸下去,直到眼睑,来平复他心中的不安,也弥补自己以往的亏欠。

她决定和儿子一起面对“死亡”的问题,尽管这看起来太早了一些。沙发上有一本天天的读物《小老鼠的恐惧》,是吴迪买的,其中“我恐惧”栏目后的空格里,填充着天天的笔迹“黑暗,单独睡觉让我忐忑不安”,“电梯开门的巨大声响”,“落水,坠崖”,另外有《兔子的自杀指南》,描述了各种自杀的方法,还有《我所有的朋友都死了》,主角是一只在地球灾变后孑遗的恐龙。

吴迪觉得,让孩子面对这些心中的恐惧,鼓励他深入思考,比扭过头去好。这也是心理学家的建议。她觉得这种方式见到了效果,天天渐渐能够情绪自控,说自杀的次数少得多了。

吴迪刚回上海的时候,有时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会拿起一把刀,威胁要杀妈妈,吴迪让他放下,他也就放下了。

付诸实践的是离家出走,家在一楼,天天待在窗外小区的园子里,不回来,有时拿个竹竿逗猫。爸爸的方式是置之不理,等他自己回来。吴迪则是拉开窗帘,自己站在窗前门廊里做事,让他能看到,心理有安全感,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说起教育孩子的方式,吴迪自嘲是“猫妈,不是虎妈”,虽说她自己个性很强,从不轻易认怂。

陪伴渐渐见到了效果,在下一张情绪分析表里,天天的“打人”“要杀人”和“离家出走”频率分别由一周几次、几天一次、一周一次下降到“每月一次”和“每两月一次”,而最轻微的哭泣也由“这根本不是事儿”变得不经常了。

但在爸爸看来,吴迪的努力并没有那么效果明显,副作用也不少。相比于爸爸和外公,妈妈会妥协,足球和游泳的功课都是这样废止的。家里的钢琴靠墙闲置已经几年了,天天从上学之后就没摸过它,去年吴迪试探性地问儿子,是否把琴卖了,儿子不答应,近期吴迪又提到这事,说可以卖一万块,天天说:“可以呀。”

更大的问题是手机。

像寻常小孩一样,天天喜欢偷着玩妈妈的笔记本电脑或手机,吴迪则会把某些时候的允许作为奖励。爸爸的想法则是绝对不能碰。

天天上三年级以后,手机百词斩的出现让问题变复杂了,英文出色的天天痴迷上了这个,妈妈觉得是学习,爸爸认为照样是玩手机,会造成眼睛近视。妈妈的想法是,眼睛近视了以后还可以想办法,毕竟天天喜欢学单词。在科普组织待过的她,觉得近视没有想象中的可怕。爸爸则严格禁止。

时隔大半年,我再次去到天天家中,墙上贴了三行不同颜色的小纸片,分别由爸爸、天天和妈妈记录,标明了在玩手机百词斩问题上,天天和爸爸的冲突,以及妈妈的调和。最上一栏爸爸的绿色卡片记载了天天早起半小时玩手机百词斩,没有睡够规定的时间,因此完全禁止他玩百词斩。天天因此极为生气,上演离家出走的情节。天天的紫色纸片则记录了爸爸不让自己玩百词斩,因此“要恨爸爸,要离家出走”,第三张卡片是“还是恨爸爸”,直到爸爸不在家了,天天才回来。

最下一栏妈妈的黄色纸片则记录了自己的意见,觉得父子有冲突,爸爸没有和天天好好交流,“错过了一次解决问题的机会”,并提出疑问:“如何能让天天在不影响睡眠、作业的情况下玩百词斩?”此后经过妈妈的调和,爸爸与天天达成妥协,在不影响休息和学校学习的前提下,可以玩百词斩,最后一张卡片则具体说明,“如果6:30以后起床,做好自己的洗漱、书包、吃饭(以后),或许可以”,而天天的最后一张纸片则卷了起来,看得出妥协的艰难。妈妈则在最末的纸片上记录了自己受到的启发:天天和爸爸要学会讨论,解决不同意见,让双方认同。

虽然有妈妈调和父子冲突,爸爸却觉得,自己在家庭三角中处于吃力不讨好的位置,“我这头抓,她那头松,我就成了恶人”。实际上天天对爸爸的恶感还来自小时候,爸爸曾经打过天天,“事后也没有道歉”。天天对这件事记忆很深,虽然爸爸此后再也没有对天天动过手,天天却认为:“他有可能还想动手打。”妈妈也揍过天天屁股,天天也哭了,过程记载在墙上的小卡片里,在献给妈妈的情诗里,他写道:“有时,妈妈还像一堆熊熊烈火,把我的屁股烧痛。”

但在他心中,这和挨爸爸揍似乎不是一回事。

父子俩也不是只有冲突。中秋晚上的公园月下捉迷藏,通常上演的场所是在家里客厅,饭桌、沙发、钢琴、窗帘和墙角都成为藏身道具,参加者通常还有邻家的小朋友。在这些游戏中,爸爸也表现出了强烈的主导性,天天和伙伴都认为“爸爸最厉害”,其实他无非是从一个方位开始地毯式搜索,这样可以保证不留死角,而小孩们总是受到躲藏者故意弄出的丢东西的声响干扰。

父亲对儿子的影响,有一件是吴迪觉得完全无法改善的:基因。天天在饭桌上的狼吞虎咽,吴迪觉得来自父系几代人饥饿的记忆。天天还有从父亲和祖父遗传来的脚气。吃饭的时候,天天会把发痒的脚高高伸起来,平时一贯严厉的外公,则会乐意帮孙子抠脚。吴迪只能对客人抱怨“基因的顽强”。

因为和父亲之间的个性冲突,中秋节我和这一家聚餐的时候,上次掌厨的外公已经离开了,去了深圳的儿子家中,吴迪一家新请了阿姨。

女朋友 男朋友

四月的一个周末,天天和同班同学星辰待在妈妈创业的工作室里,一起制作化学知识画册《元素周期表的旅行》。画册的扉页上画着并排的两个作者,“没有一号二号,都是主人公”。

这和上次天天与两个女生去杭州的情形大为不同,其中一个女生叫姜乐。

姜乐是天天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梦中情人”,给妈妈的之外,另一首情诗就是写给她的。和给妈妈的不同,这首情诗里的天天完全变成了一个恋慕同桌女生却又不知所措的懵懂孩童。这首情诗没敢献给女主人公,因为姜乐个性很强,两个人像是“欢喜冤家”,经常发生冲突,互相告状。

情诗里也写到两人一次矛盾的起因,是姜乐玩“滚动的天空”第一关“云”玩了一百,天天爱慕她的聪明,“表现出来的却是恨,所以才骂你”。

在三家大人带着各自的独生子女组团出游期间,姜乐和天天的冲突激发到了关系破裂的程度。走路过程中两个女生抱团,分别担任队长和副队长,天天只能当队长助理,走在队列最后边。他有心盯住姜乐,指出姜乐三次走路超过队长,弄得两个人都很生气。第二天倒了过来,姜乐三次指出天天走路超过自己。吃饭时,天天和姜乐抢座位,后来天天主动道歉和好。

两天中一共发生了六次矛盾,最严重的是第二天三人做游戏,姜乐说天天“死了”,对“死”非常敏感的天天动手打了姜乐,自己也开始哭泣。到第三天,两个女孩完全不跟天天玩了,吴迪只好买冰淇淋去公关。

经过这次出行,吴迪对于天天现有的朋友关系产生了困惑,觉得应该由自己做主,来选择儿子的人际圈,寻找性格温和的朋友。

适逢学校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班主任邀请吴迪去班上讲家长课,带来了拓展人际圈的契机。吴迪讲课的题目是“我们的生活变迁小史”,从自己的童年开头,展示各个年代的图片,说明几代人生活条件的变化。

相比于习惯了培训讲演的妈妈来说,这次讲座对于天天意义更加重要。他在课桌上身体前倾,姿势显得紧张,还把书包套在背部以求坐直,回答提问的手举得很高。当几次都未被妈妈点名,他变得有点无精打采,举起的手变得很低,开始揉眼睛咬手指。直到屏幕上出现自己的家庭照,天天又重新活跃起来,妈妈也适时叫他起来答问,天天的回答局促结巴,一只手不自觉在身后揪自己的裤子。

不论如何,妈妈的讲座引人入胜,同学们都很兴奋,天天长了脸。下了课走出教室,天天主动抱住妈妈,一连亲了四下,回到教室又趴在桌上跟几个小孩聊妈妈刚才的讲座。

妈妈和前来旁听的一对学生家长聊了起来,发现彼此的上学工作经历差不多,孩子的学习也都不错,决定让他们成为朋友。这对家长就是周星辰的父母。

周星辰身高比天天矮一点,是个温和腼腆的好学生,班上的“化学大王”,天天也由此对元素周期表发生了兴趣,在家里要求爸爸一天给讲一种元素。在妈妈的鼓励下,两人有了一起绘制元素周期表的想法。

创业办公室很宽大,显得有点空落,许多事情只是刚刚开张。接下来的几个周末,妈妈和同事们在小房间里研发小学诗歌课件,天天则和星辰在客厅推进元素周期表,渐渐从对人体无害的一级元素,递进到有毒元素,再到致命的第三层元素,直到导致世界毁灭的终极元素,用手绘图画来表现故事,譬如锂起火后被放置在金属屋里,火终于熄灭。另外是铍,天天手绘一个人中毒后手抓头发,终于致命的过程,旁注:“砸在头上,他很痒,为痒而死。”大部分的画面是各种死法,这是天天特别擅长的部分,譬如想到氟中毒,天天深吸一口气,皱皱鼻子,“叹一口气就行了”。

每周的元素周期表绘制完成后,天天总是恋恋不舍,一再和星辰的父亲商量,希望伙伴留下来多玩一会儿。吴迪和星辰的爸爸商量,两个孩子轮流到对方家里,一起完成元素周期系列,直到成为一个绘本,或者做个展览保留下来。

此后几个月,在吴迪组建的“元素周期表小组”群里,双方家长的日程接洽一直在进行。但天天和星辰都报了不少校外课程,譬如星辰的架子鼓和天天的绘画课,和两人都上的英语沙龙班,加上各自家庭社交,尤其到了节假日,日程往往对不上。这时天天会显得急切一些,好在双方家长有意,这对朋友不定期由一方家长带着一起玩,一同到黄浦江边散步、参观博物馆和听励志演讲等等,两人还分别到对方家中过了一次夜,同睡一床。

元素的旅行也持续地进行下去,到了暑假,终究接近完工了。最后的两周,吴迪在朋友圈里记录,两个小朋友赶工,有些仓促,自己意识到以后又返工。画册完成后的张罗,吴迪主动包了下来,找到一家印刷厂,印制了十本,双方家长分摊成本,成了两家小孩的第一次“出书”。

另外重要的事情是,三年级新学期,两人调到了一起,成了同桌。此前天天姜乐争执的情形,不大会出现了。

但天天仍需要女朋友。中秋夜去世纪公园前,他的女朋友“换了好几个”,怡可是比较大度的,有事会让着天天。在家里玩,怡可坐在沙发上翻看《头脑风暴》,天天凑在她肩膀后面看,手托下巴,有时手指伸到书页上指点,和怡可问答两句话,相比起平时对于爸爸妈妈,话音变得柔和,望去不同寻常的安静、温和。刚才玩背诵古诗的游戏,怡可背得最好,天天有些失落,提议玩别的,但当客人夸奖怡可,他又显得开心。

在去世纪公园的路上,怡可在手表上看到姜乐当天去崇明岛玩,走了两万多步。天天对这条信息反应很强烈,告诉我已经跟姜乐“绝交”,原因是“她根本就不喜欢我”。我问假如她喜欢你呢?天天低声承认“大约我还是会喜欢她”。

对天天在女孩子面前的弱势,吴迪有点担心。国庆期间去内蒙古阿尔山,天天和同行另一个男孩的冲突,加深了她的担忧。这个男孩与天天同年级,父母都是投资圈玩家,胆子大,父亲带娃的套路完全不一样,是虎爸,对儿子狠,儿子也是熊孩子一路,身体壮实,平时不露声色,下手起来很吓人。两个男孩两天里打了两架,男孩的拳头像铁,天天完全不是对手,一挨到对方的拳头就哭了,事后又主动去道歉,说我们和好吧,“特别能示弱”。吴迪担心,“他得练练,长大以后怎么保护我?”

相比从前,天天在学校里已经很少哭了。新宇说,以前别的同学会躲避天天,怕他哭起来麻烦,现在哭得越来越少,几乎听不到了。对于变化的原因,天天自认“有勇气了”。

吴迪觉得,儿子还会在骄傲和自卑之间分裂,有时会发脾气,实际是没有安全感,只能靠发脾气和自我伤害来保护自己,眼下已经逐渐能自控。最近一次全家去浦东机场赶航班,坐磁悬浮时因为爸爸上电梯慢了,错过了一班,天天发了几分钟脾气,还是自己安静下来了,没有出现吴迪担心的在老家街头倒地大哭的场面,“暴躁度降低,也算进步”。

进步的原因,吴迪说是因为“我回来他安全感增加多了,我成了食物链底端,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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