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疑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种菇房地处村庄尽头的田野,比往年更显寥落。这是好久之后,张凯又一次跟父母来这儿。

厂房门上挂着铁锁,院坝长出荒草,仅剩的一只鸡已经变野,见人来嘎嘎飞起,无从捕捉。厂棚里只有一张空床,天花板现着雨季遗留的水渍,几台机器蒙尘,锅炉锈蚀。那些春天昼夜守护,连月不熄的炉火,只依稀留在记忆中。

穿过库房,到了以前养育蘑菇的大棚,眼下改种了蔬菜。相比沉闷的库房,这里有一种炎暑蒸腾的气氛,万物显得过于繁茂,却又因此同时趋于衰败。芋头庞大碧绿的叶片边缘,现出焦枯的卷曲,大棚里的三叶青也被高温蒸蔫了。张凯亲手栽种的几根小向日葵已干枯,籽粒多是空壳,就像发现血疑以前的青春,没有留下切实的成果,更近于迟迟不愿醒来的梦境。

只有手腕和脊椎扎针穿刺留下累累打结的针眼,和沉闷又蒸腾的塑料大棚一起,无可辩驳地讲述五年来的煎熬。

也有另外的场景。

在外婆的院子,第一眼见到张凯和姐姐打羽毛球,我没能把他和预想对应起来。他偏瘦却不乏活力的体态、灵敏的动作、高出姐姐一筹的技术和“逗你玩”的活跃神情,看不出和“白血病”名目的任何关联。

家门前清冽的水渠边,姐弟俩在洗衣服,张凯的一条短裤顺水漂走了,卡在渠口码放的木料下,姐姐赶去找一根棍子捞了上来,已经沾了青苔。凑巧张凯没拿住姐姐的胸罩,掉进了水里,有点无措,姐姐仍旧用手中木棍捞了起来,又嘱咐弟弟:“别用手拿,滑。”

渠壁上黏附的除了青苔,还有同样青色细小的螺蛳,妈妈用笤帚刷上来,眼下在水盆里晾着,明天做菜。后院传来嗵嗵的响声,是爸爸挥动钢钎在拆除旧土墙,准备翻新厨房,年深的土墙散发金黄黏稠的光泽,挥发尘土。下午就像清晨,一切都刚刚开始,还是新的。

这个开始,是少年张凯和全家用五年的坚持换来的,不同于电视上山口百惠饰演美丽的幸子,只能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

箭头

堂屋里的冰箱里,一半是菜,一半是药。储存药物的纸箱冷藏时间太长,外表结了白霉。

这些并非医院的化疗用药,只是用于平时预防感冒发炎,但它们仍然性命攸关,其中一些价格不菲、县医院难以找到的乙类药品,不能在常温下随意储存。譬如一针一百六十多块的瑞白,一板两千四百多元的富利康唑片,四支680元的注射用硫酸长春地片。

这些药物和一尺多高两沓血常规检验单上的指标紧密对应,指标后面每一根上升和下降的箭头,都意味着出了正常值,其中血小板和白细胞往下走的箭头,是最扎人神经的,一旦白细胞低于一,冰箱里的抗生素药物就必须用上了。

三天一次地去县医院做血常规,三月一次地去杭州穿刺骨髓检验,只算做战地硝烟后的回声。大宗的是持续四年的化疗疗程,近三十次住院,几十次的病危通知单,难以想象从密集的箭簇下生还的,是眼前这个清秀白净的少年,和他平凡的一家人。

只有少年自己知道,从五年前发病的一刻开始,他的血液、肺叶、皮肤、胃部,周身脏器,还有心灵经受了什么,到今天仍旧是一场未到终点的惨胜。

2012年暑假的一天,皮肤晒成黝黑的张凯,像往常一样在外婆家附近的大河里钓鱼,一条鱼上了钩,张凯忽然发现自己扯不上来钓竿了。他无奈卸掉了鱼线,手持空空的钓竿回家,却仍然拿不动。那一刻他似乎无力拿起自己的一根头发,后来它们果然在化疗中脱落光了。

以前其实已有征兆,只是在这个劳碌的家庭里不引人注目。当年全家还在种菇大棚里住一张床,晚上张凯给母亲看过他脚背上出血的红点,母亲当作是蚊子咬的。头一年夏天,张凯的颈部鼓起一个蚕豆大的小瘤子,父母忙着采菇也没往心里去。后来才知道,这正是癌细胞侵犯淋巴的早期症状。

回到家中张凯开始发低烧,一个星期之后家人把他送到本地诊所,检查说是扁桃体发炎,吃了两三天药不见起色,再到乡医院看病,说是重度贫血。再过两天,晚上母亲摸到张凯的额头又开始有热度,放下活计到开化县医院检查,医生看到张凯脚上有出血点,母亲还说是大棚里蚊子多,医生吩咐回家取衣服行李都不必了,立刻赶去杭州。

到浙江儿童医院穿刺检验,确诊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爸爸妈妈只在八十年代的电视剧《血疑》里看过,完全想不到这种可怕的疾病,会从遥远的屏幕来到自家孩子身上。

全家像是从平地上蓦然掉进深坑,一时不知所措。少年张凯自己,则来不及对深渊有所回味,虽然知道很严重,自己上网去百度,但仍然在电话中对在宁波上大学的姐姐说:“没啥感觉。”疼痛、恶心和绝望,要随着化疗的进程一步步坐实,除非放弃,攀登深渊楼梯上的每一步都是注定。

最初是穿骨髓的疼。每周一次的穿刺,背后腰椎扎针,前面喉部取髓,能听见骨头被扎穿的声音。一次抽出七八管骨髓,人感到恶心,觉得自己性命的一部分抽没了。有时医生没扎准,要重复两三次,一次腰椎穿坏了,一个星期疼得直不起腰,只能在床上侧躺着,一周后再次穿刺。

抽动脉血化验特别疼,扎进去能看见血在血管里跳动,像是水煮沸了,耐疼的张凯不由自主地哭叫起来。这是他不常有的哭泣,相比邻床年纪更大却经常哭泣的病友,他的忍耐得到了医生护士的称赞。医生曾经对着隔壁生病的老人表扬张凯:“你还没这小孩勇敢。”另有一次哭泣,是护士打针找不着静脉,说扎针太多成结了。张凯听到她的话落了泪。至今张凯的手腕上留着一个疤痕,是开化县医生扎针偏差,药水渗漏腐蚀,那根静脉从此不能再下针。

化疗是另一种痛。坐在床上,两手臂都扎着针,24小时人不能动,对着一个脸盆,以备随时呕吐,从食物到酸水全部吐出来,不吃不喝。第一次上化疗,头发很快掉落,理成光头时,张凯捂在被窝里哭了一场,化疗一次脱落一次。脱发之外还有溃烂,烂嘴唇、烂屁股。

螺旋叠加的痛苦,似乎很难忍受到头。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每天走读上学的另一面,他仍然需要接受十天一次的验血,和四个月一次的骨髓穿刺化验,在疗程结束后持续两年时间。

化疗没有完全扑灭骨髓里的癌细胞,残余者随时还会生长繁殖,化为检验单上节节蹿升的箭头。第三次化疗结束时,残留癌细胞比例只有10万分之12,四个月后去复查涨到了517,去年疗程结束后两月间更是长到1000。五年之后才进入相对的安全期,仍旧需要定期复查,一有风吹草动大剂量注射抗生素。

对于四年来箭头笼罩下的经历,张凯淡淡地说:“后来,有点习惯了。”只有眉头隐隐现出的皱纹,透露着这句话背后的内容。

生死

第一期化疗结束时,父母带张凯出去散心,开着自家的三轮摩托去了和阗乡看油菜花。风景很美,一家人在盛放的菜花田旁边的农家乐里吃饭,饭店老板看到张凯脸色发白,头发稀疏,一问是白血病。老板的眼睛湿了,说自己的女儿也是白血病,十八岁时没了,当时女儿化疗太痛苦,自己不愿治了,回家不久过世。老板落着泪,又对张凯说些鼓励的话。

那以前不久,张凯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关头。疗程进行到一半,父母感觉张凯太过痛苦,难以坚持到底,花费又惊人的高昂,和许多家长一样想到了偏方。介绍者是开化县一个患儿的家长,孩子与张凯同龄,说是吃偏方快要好了。此前在医院附近旅馆里,爸爸还遇到过一个医骗,说在医院里治麻烦,在他那里看,三个月包好。后来知道是从前的一个患儿家长,病急乱投医孩子过世了,家长上当后感到这行来钱快,自己也干这个。爸爸没有信他。

但是这次的患儿和家长是同乡,爸爸相信了,趁中午医生不在,骗护士说孩子要上学,不顾一切要求拔掉输液管,带着张凯坐大巴回乡,到邻县武义去看中医诊所。路上大巴车的空调太凉,张凯困倦要睡觉,只好把脏乎乎的座椅套盖在孩子身上,后来爸爸自己打赤膊,脱下衬衫给张凯盖上,仍旧没能避免孩子受凉,到了武义就开始咳嗽。偏方是一种像红色泥巴一样的粉,吃下去没有什么反应,第三天去开化县医院住院无效,回杭州儿童医院诊断为肺部真菌感染,抢救住院55天,上了呼吸机,医生责备干嘛不按疗程来,如果再重一点就拒绝入院了。以后父母才开始全心和医生配合。

这次的折腾,给了张凯第一次和死亡擦肩的记忆,“心里有点难过,又觉得浪费了时间”。吃偏方的那个患儿伙伴,张凯去他家玩过几次,“他对我说自己快好了”,但到了年底就过世了,去世前癌细胞侵入了脑部积液,托张凯父亲去儿童医院再次挂号,医院拒绝接收,孩子在昏迷中死去。

与张凯擦肩逝去的病友不止一两个。和化疗病房毗连的骨髓移植病房,收治的白血病患儿都是高危,张凯时常过去串门,里面的十来个孩子“都走光了,没遇到活下来的”,时常听到连夜拉走的响动。

做移植的有个萧山女孩,小时候的照片很可爱,因为注射激素体征变化,人肿胀发亮,长胡子,看门诊时引起围观,她妈妈很生气又无奈。这个女孩去世的消息,妈妈没有告诉张凯,怕他难过。

在那次病急乱投医带来的肺部真菌感染后,张凯又经历过一次险况。因为缺乏某种元素,张凯的手脚忽然僵硬,无法屈伸,妈妈连忙揉搓,病房的室友也来帮忙,连旁人都吓坏了,后来输了一瓶针剂才舒缓,“那次是最怕的”。

至于接到病危通知单,起初张凯和父母都会莫名恐惧,张凯曾听到母亲躲在楼道哭泣。妈妈自己患过心肌炎,因为第一个孩子早夭得过忧郁症,一直有病根子,在儿子的疾病面前也只能忽略。后来妈妈也渐渐习惯,因为报病危的次数实在太多,知道是血小板下降到某个量,触发医院的惯例。甚至在开化县医院和金华市看病的时候,比医生胆子还大,鼓励他们放心打大剂量抗生素,否则又要去杭州注射。

见过离开的伙伴多了,死的问题,张凯自己也想到过。有次看到化疗看到一盒药四颗要两百多元,一天要吃两盒,觉得会把家里拖垮,“当时我就有了消极的想法”,想到不如从病房楼上跳下,一了百了。父母初到杭州,看到黑压压几百个孩子,也有“尽人力听天命”的想法,但相比起别的患儿,一家人还是显得乐观。

每次疗程完成出院,妈妈会买点好吃的,“犒劳一下,又躲过来了”。“优秀病例生”张凯也成了医生护士的开心果,每次去儿科都受到欢迎,过年时开化医院的医护们还凑钱给他封了个2650元的大红包。

三年的化疗期完成后,一家人又去了一趟和阗的菜花地,但去得迟了一点,菜花已凋谢,当年心境无处寻觅。

集中化疗虽已完成,但癌细胞残留量不低,需要两年的观察治疗期,五年之后是否不复发,“就看造化了”。白血病儿童的复发率不低,张凯有个病友,治愈十年之后复发,住进医院不久后去世。这种未知性像若浓若淡的云翳,笼罩在痊愈的预期上,让张凯感到对于未来的茫然。

但相比已经穿过的重重生死拱门,这层云翳眼下还不用去担心。

蘑菇

凌晨一点三十分,爸爸在门前发动了三轮摩托车,车灯斜掠过渠中流水,不时被爸爸搬菜箱上车的身影打断。

三轮驶上了公路,去往县城菜市场。公路上阗无人迹,只有货车偶尔交错驶过,映出三轮车的弱小。天上月亮像一柄擦亮的割菜弯刀,车轮穿越婆娑树影。这时出发,夜不是越走越浅,是越走越深。

往年姐姐在县城上学时,周日晚上会乘爸爸的三轮车,到了菜市场爸爸卖菇,姐姐在商户门口玩,天亮了去学校,省下车费。有时候,张凯也搭车去县城买书,父亲和兄妹挤在没有篷的车头上。

自从张凯发病,姐姐又升入了大学,这样的情形就不再出现了。妈妈常常陪张凯在杭州住院,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个。种菇的繁忙季节,爸爸也只能一个人扛着,雇上几个帮工,再没有了往日热闹的场面。以往全家人住在厂棚,姐姐和张凯暑假时都是一人一口锅炉昼夜看守火候,替一下父母的班,父母白天还要陪工人干活、采菇、喷淋,爸爸深夜要出去卖菇,出菇高峰时节,蘑菇像无数小孩一样在菌棒上簇拥,采不过来也运不及。爸爸养菇的技术过硬,张家的菇在整个开化县卖相出色,声誉最好。张凯也需要帮助采菇,“看到蘑菇圆圆的,长得饱满,采下来会有幸福感”。

张凯得病之初,爸妈想要关掉种菇厂,但当季已经投入那么多材料,亏损不起。后来知道需要长期治疗,蘑菇是家庭的命根子。爸爸只好在杭州和坑口村之间来回奔波,2012年一年,爸爸单趟跑了34次。

爸爸的第一反应还有卖掉全家人住的房子,妈妈说人都往城里搬,村里房子卖不起价,如果小孩没有救回来,一家人失去了立足之地。种菇的收入不足以填满治病的大窟窿,借钱不可避免。爸妈做生意多年讲信用,为了避免借了长期还不上,想了一个特别的方式:一家借1万,多不借,少不借,头半月内一共借了18万,按借钱顺序还钱,需要用时再借,不失信用。

集中化疗的三年里,总共花费57万元,报销之外,自家承担大约一半,种菇的收入是大宗。2016年,张凯的病情日趋缓解,爸爸的种菇事业迎来了高峰,却也同时陷入困顿。

这一年,蘑菇像爆炸一样绽开,完全看不见菌棒,人根本采不赢,一天要产一千多斤。因为出菇太厉害,根须就比较长,品相不如以往。恰好又赶上国家扶植种菇大户,全县的蘑菇供应一下子进入饱和,张家遇到了从未出现的情况,自家的菇卖不动了。由于种菇大户有国家补贴,成本低,又有储存的冷库,自家完全竞争不过,最后只好贱价处理给配送公司,还做了一部分蘑菇干,张凯和姐姐睡的楼上,弥漫着一股接近酸菜和臭豆腐之间的蘑菇干气味。

原来爸爸是县里第一批扶持对象,这一年也想争取一下“种菇大户”扶持,承包了周围农户五亩地,准备扩大到十万根菌棒的标准。但是给张凯治病掏空了家底,没有能力建造钢制大棚、冷库和雇佣人力,承包的农田长着杂草。已有的蘑菇大棚因为2016年的砸锅,第二年没有敢育菇,爸爸妈妈尝试改种蔬菜。

相比于蔬菜大棚,种菇大棚更长更窄,如若把塑料棚布脚卷起透风,风会刮翻大棚。改种蔬菜以后大棚里杂草多,更为炎热。妈妈把一个温度计挂在大棚里,不一会就上升到了38度。妈妈掮着锄头前来开沟,去年因为没有开沟灌水,种菜失败了。一边开沟一边拔草,行垄中间是妈妈昨天拔的草,已经晒枯了,手上起的泡还新鲜。

张凯跟爸爸一起来拔菜。爸爸拿一把割菜专用的小弯刀,拔出后割下带泥巴的根须,一束束放在田垄上,张凯拾起放在一起,爸爸装箱,一共割了三箱六十斤菜,现在装在爸爸的三轮车上。

卖菜不像卖菇有固定季节,有时车头上很冷。有次爸爸卖菜回来,妈妈问他怎么样,爸爸说你别问我,我冻得有点恶心。

一个来小时到达城郊菜市场,路边已经大体摆满,都是一辆三轮一个菜摊,爸爸排到了有些偏僻的位置。菜要一束束地取出来,摆在翻过来的空箱子底上,有三叶青和小白菜两种,批三叶青的有好几家,待会儿等地段好的人批完了再换过去。光线不好,有人戴着矿工的头灯。

菜批得不算快,有两个主顾过来看,其中一个女人是给宾馆配送蔬菜的,都是从前买蘑菇的老客户。爸爸说棚子里温度太高,菜有点卷了,加上打药少有虫,卖相不太好。往年批发蘑菇,到市场很快就出手了。

随着有摊户出清,人们一点点向中心挪动,爸爸把菜捆移到十字路口,比别人降了五毛钱价,总算卖掉一些,到了三点四十分,一个女人来拿走了最后两捆。爸爸四处转了一下,没有看到什么人卖香菇。去年春天行情崩溃后,种菇的人少了,现在市面上菇又少了。这又让爸爸起了重操旧业的念头。

毕竟自己种菜不大内行,种菇却是开化县第一。当初远赴江苏扬州,从在那里集中种菇的丽水人手里学艺,以后被开化县农科所树为典型,自己注册了“纯菇凉”商标,名字是大学的女儿想的,今年还拿到了食用菌中专文凭。

儿子的病过了最危险、最花钱的时期,种菇大户的心思,也渐渐地在爸爸心里重新活过来。

水渠

在外婆家院子第一次见到打羽毛球的姐姐,她身着类似职业女性的黑白短袖和裙装,踮脚去够弟弟故意打的高吊球,神态兼有职业女性的干练和乡下女孩的纯朴。在校期间,她已经开始在企业里兼职担任翻译,每天挣三百块做上学费用,每年也都能拿到奖学金。除了考驾照和报雅思,家里从不用给她寄钱。大三那年姐姐在全国性大学生英语演讲比赛中得了优胜奖,大学毕业后保送到上海外国语大学读研究生。

如果不是弟弟的病,她本来还有出国留学的想法。

2012年张凯生病的时候,瘦得没有多少重量,姐姐高考结束后去医院陪护,每天抱着他去接受穿刺。眼下长得比姐姐高一截的张凯却视姐姐为“傻白甜”。村里的很多人家搬进城,同年龄段的孩子都走了,缺少玩伴。以前的街坊变为了断垣颓墙,锁着的大门里边,屋顶经不住雨水而中心塌陷,遍地瓦砾中,童年游戏的痕迹难觅。张凯想要住校,家里考虑到他的营养,不敢答应。只有假期姐姐回来,是张凯最开心的时候。

外婆家附近的大河,是姐弟假期游逛的领地,和家门口的水渠一样,这里的河水清澈宁静,生长着很多开化特有的青蛳,和群群的小河鱼,远远有人在河心摸青蛳。

这里也是妈妈生长的地方,父母第一次相遇时,妈妈正在水面撑着竹筏去载猪草。妈妈喜欢那时无拘无束的河面,没有筑眼下的橡胶坝,劳作之余常常下河游泳。出嫁之后,离开娘家不过十几里地,却也从此疏远了大河。爸爸的水性也好,他下水游了一趟,摸了几把青蛳上来,只是张凯生了病,不能陪爸爸下水。同样不得不告别的,还有得病前父亲带着姐弟二人每天跑步的习惯。

好在还有家门前的水渠,能带来足够的乐趣。天热时爸爸会和邻居一样,在水渠里洗澡,全身浸在水里,享受一刻穿透肺腑的清凉。妈妈头天刷的青蛳,比大河里的长,带着暗青色的螺纹,泡到第二天,剪去了尖尖的屁股,就可以做菜了,还在发糕上撒上一层新刷[刷:方言,打捞。]上来的虾米。打完羽毛球回来,张凯帮妈妈在渠里刷干净了白生生的芋头,又刷干净了手,姐姐也给爸爸洗好了打土墙穿的迷彩服。客厅里的电视没有遥控器,按钮坏了,姐弟俩上楼享受一会儿电脑和手机,温习一下功课。

只有一间屋有空调,地上铺了一张席,晚上姐姐睡床,弟弟睡席。楼上没有装修,楼道和墙壁裸露水泥,只有姐弟的两间屋粉刷过,屋里有些空荡。桌子上有一盒网球和一盒乒乓球,都是姐姐在学校看人家撂下拿回家来的,现在用不上。另外还有一把吉他,是学校一个外教回国,让姐姐拿回来的。姐姐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美剧,附带练习英语,张凯浏览手机上的“今日头条”。

得病之前,张凯的学习很好,家里保留着他2012年当选“四好少年”的奖状。治病让他留了一级,也时常拖课,平时上学比较认真,成绩没有退步太多。姐姐无疑是前行标杆,只是由于不确定的后遗症,想到未来,张凯也常会有迷茫感,“不知道做什么”。

姐姐说张凯“成熟了,心里藏得住事情”。爸爸也觉得自己这几年成熟了,“以前人家想漂亮,想舒服,我也想”。年轻时的爸爸很帅,女儿猜想他那时“一定很浪”。现在爸爸不会去和别人攀比,家里房子外表没有装修过,去年杭州开G20峰会,村里觉得张家房子在国道边影响村容,要爸爸粉刷,虽说有点补助,自己还是要垫一大半,爸爸觉得没必要,就一直推托着,直到眼下张凯脱离了危险期,才着手了这件事。

爸爸着手的另一件事是修整厨房。厨房是搬走的邻居转让的,是陈年土墙,和楼房很不协调,眼下家里稍微有了余裕,打算推倒重起。两天来爸爸穿着迷彩服,一个人在后院打墙。土墙和爸爸的年龄一样老,却像新的,散发金黄黏稠的色泽,似乎还可以站一百年。只是如同家里的稻谷,都是张凯得病前打的,储存年头久了,煮米饭没有味道,就算最善于使用电饭煲的张凯,也只好在吃饭前申明“这不是我的技术问题”。从2012年张凯得病以来,家庭的光景像是暂停了六年,是更新的时候了。

爸爸手持钢钎,先搭梯子把最上一层的土墙打剥一层,再俯身细细戳去墙基的水泥皮,把石坎掏出两个窟窿,又用镐挖断两堵墙的拐角连接处,这样两面墙就成了上下细中间粗的形状,便于推倒,又不容易砸伤人。墙体开始摇动,颤抖,脱落的尘土迷住了光线,呼吸困难,只听到爸爸钢钎的响声。妈妈拿来一根木板顶住外墙,爸爸再用钢钎适度用力向里一推,整面墙就倒下来,腾起巨大的尘土和响声,姐弟俩都从楼上窗户往下看,妈妈一直显出些许担心,这时感叹:“搞破坏挺快。”

相比之下,建造的事确实困难得多。背木料就是一件最繁重的活计。

张家的林地在山腹里,有几十根成材松木,被邻居家伐木时误伐了,只好索性都砍掉,正好背回家来建厨房。门前水渠上的木料,是爸爸妈妈已经扛回来的,根根浑圆又修长,其中有根底端直径接近一尺,二十来米长,使人疑心是怎样搬运回来。

卖菜回来,姐弟还没起床,爸爸和妈妈进山去背木料。山谷入口极狭,小径绵长,几乎为荒草笼严,曲折几里路转拐后,才现出山腹的树林,听见远处伐木丁丁。张家林地的木料已经伐倒数月,长短仆倒在山坡上,像是人手添加的线条,木茬露出棕红色,散发松脂气息。爸爸掮了一根极其庞大、浑圆的,看起来不像是人的肩背能够承担,爸爸看上去并不健壮的身体,却似乎平淡地将它扛在了肩上。

木料首尾太长,在狭窄如线的溪谷中循行,随时要防止被藤蔓树木别住,肩胛上的重量随路程一点点增加,带着不适的疼痛酸麻混合的感觉,一直增加到难以忍受,才停下来歇一气,似乎这是对自己的某种要求。妈妈也掮了一根略小的,落在后面,心肌炎的后遗症让她看上去吃力得多,在一个转弯的地方别住了,在谷口卸下了木料的爸爸转回来帮她。

树砍倒了四个月,水气还没有完全蒸发,这时雨季刚过,背起来最重。爸爸回忆,几年前在遥远的山上弄杂木,一共有几万斤,特别硌肩,自己都后悔了,“弄投降了”,但还是弄回家了。一个侄子当过消防兵,去汶川支援过地震救灾,一半重的木料都扛不动,后来说“服你了,叔你太厉害了”。爸爸年轻时做篾匠,篾活不挣钱后又做木匠,似乎熟知木头的习性,在肩头上不生分。

说到这里,爸爸露出了隐约的一丝微笑,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还有着无限的可能。木头到了公路上,再用小铁车搬运回家,阳光刚刚落在水渠上,孩子们正在起身,姐姐的手机里放着李健的《美若黎明》,新厨房的事业就要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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