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舒伯特

寂寞的游戏  作者:袁哲生

我站在宋老师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中山北路上的车流不疾不徐地平稳行进着,一辆公车靠站,遮去了我们的视野,然后公车再度前进,相同的景色又无声地浮现眼前。我用很低的音量对自己说:

“舒伯特也有无言以对的时候吧。”

从红砖墙后面露出的一大片芒草茎叶望进去,灰色的屋瓦顶上空,几截断裂的电话线垂落下来,它们的尾端很有力量地向上卷曲成圆弧形,看起来有点像一束倒吊在半空中的黑蛇。冬日晴朗的午后,光线清灵如水,可以让人轻易地看见更远的地方,以及更分明的色彩。深褐色的鱼鳞板上浮出细密爬梳的木纹,日式风味的玄关和纱网依旧完好,至少蚊蝇还是不易从这样严谨的桧木门框上找到缝隙飞进去吧?

已经有十年以上了,我不曾再回到这间朴素而幽静的木造房子;站在这样厚实的木片门外,很难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城市。

我站在这条寂静的小巷道上,几分钟之内便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看看远方探出半个身长的办公大楼,和浅蓝无云的天空;洗石子的门柱上一方红色的电铃按钮依旧完整而油亮,我几度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指向前,又放了下来。

“宋老师或许正在午睡吧。”看着眼前如青石般冰凉沉静的山苏和铁线蕨,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背着黑色的大背包,往巷口的方向踅去。

幸好,小公园旁的“芳山杂货店”还在,除了门口右侧多了一架贮放各式冷饮的冰柜之外,一切还是老样子。入门的抬头处还是吊着一只圆形的衣夹子卖报纸,阴暗的室内光线透出一股悠然自得的调子;从外边望进去,倒是那个摆设香烟的玻璃方柜子显得最为晴亮。

我走进小杂货铺里,在木头货架前的狭窄过道上东张西望:鹅黄色的鸡蛋面、味全花瓜、苹果面包、红土花生、水晶肥皂、五月花卫生纸、降落伞火柴盒……还有,一整排老玻璃铝圆盖的糖果罐,里面有五彩的金柑仔、芒果干、花生糖、鱿鱼片、白话梅、甜酒李……角落上,理着小平头的年轻人裹在一件草绿色的防寒夹克里,像只猫头鹰似的叼着一支长寿烟,烟头上星火间歇明灭着。小木桌上靠墙放着一台浅绿色的铁皮收银机,找钱的时候,小老板头也不抬,眼睛仍注视着桌上摊开的明星画报,伸手往钱柜上凸出的银色小铁棍一按,发出一声脆亮的“叮——”。

“宋老师的账顺便结了吧。”我打开大背包,把刚买的花生糖和苹果面包塞进去。

“什么?”小平头的年轻人终于抬起头来,他的方形脸上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很黑,很圆。

“宋老师,七十八巷的宋老师还是按月记账的吧?”

“谁?”

“宋老师,宋九龄老师,教历史的,住七十八巷五号,一年四季穿蓝色长袍的那个老先生。”

年轻人摇摇头,将手上的一截香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捻熄,然后立刻又点了一支,继续低下头去看桌上的女明星。

我走出“芳山杂货店”,饥饿、昏眩却吃不下东西的感觉又开始浮现。

这种情形已经维持了一阵子。大约是七天前,因为突然怀念起城中市场鱿鱼羹的滋味,于是在例行的采访会议结束之后,便开车前往重温高中时代的旧梦。在那年纪,饥肠辘辘的我可以一口气吃掉五碗辣鱿鱼羹,一汤匙舀下去,热乎乎的油花围拢过来,油绿的九层塔叶子从碗底绽放开来,世界仿佛就是那样永恒地自给自足。我一个人独自吃着,吃了一碗又一碗,吃饱了,一点也不寂寞。那天,我就如以往那般挽起袖子吃着,第一碗刚吃了半口,便不经意地瞥见墙上白色压克力价目表的一行楷体红字:“廿年老店,独家口味”。饥饿却吃不下东西的感觉便从那时开始。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行小字会引来这样的反应,高中时代热爱的歌曲早已经编成“老歌精选集”了,电影票的价格也从四十五块变成两佰块了,难道鱿鱼羹就不会老去吗?不变的味道还是会老去的,在绿头苍蝇嗡嗡的声音下,老旧的汤碗摔破了一个就少一个。

吃不完一碗鱿鱼羹的感伤让我深深怀念起宋老师。高三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穿着一身卡其制服,徘徊在宋老师家的巷口,左手的大盘帽遮不住右手指间的一截袅袅白烟。几次伸出手想按下电铃,又放了下来,最后,还是到“芳山杂货店”买了一包青箭口香糖,一口嚼上三片,自以为把满嘴的烟味盖掉了,才站在店门外的公共电话前面怯懦地投进一块钱……那一天下午的长谈,让宋老师走进我的历史,而我走进了历史系。

这段历史一直持续到我服完兵役之后的一席谈话而结束。那天,我坐在宋老师的书房里,四壁的书墙苍老而严肃,听完我的话,宋老师手上的保温杯还来不及放下来,便开始厉声斥责:“当然是继续念书考研究所,记者是干什么东西?文化流氓!”宋老师颤抖着上身从藤皮椅上站起来,激动的茶水冒着热气,从杯沿泼洒出来,溅湿了大书桌上的一叠宣纸。褐色的茶水在我眼珠里漫开来,直到整间书房都罩上一层水纹。我还记得那天下午走出书房的时候,宋老师背对着我,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掼在地板上,我尽量放轻脚步往客厅走去,但是老旧的木条依然发出吱呀的摩擦声。我僵硬地跨步往玄关纱门的方向移动,经过那个圆嘟嘟的深蓝布沙发椅时,宋老师的小女儿宋琪坐在地板上,倚在小茶几旁,手上端着一本简明英汉字典,茶几的玻璃桌面上散置着一叠讲义和几支红、蓝原子笔,还有一本英汉对照本的《异乡人》。见到宋琪的时候,我手足无措地摘下眼镜来,用手背在眼角揉了几下,或许我希望宋琪能随便跟我说几句俏皮话,就像往常那样,好冲淡一些感伤的气氛。可是宋琪并没有开口,她憎恨虚伪,或许也憎恨我。那时,她像一个俏皮的小妇人那样嘴角咬着一支刚刚削尖的铅笔,用那双慧黠又天真的半月形眼睛仰头斜睨着我;我低头垂手从她面前走过,仿佛我的袜子上有五六个破洞似的。当我默默推开纱门的那一刻,感觉到宋琪的眼睛从背后逼视着,她的表情丝毫没有松懈下来,嘴唇之间上下摇摆着的铅笔密布齿痕,一声冷冷的“再见”,像一只蚊子在我的耳膜上轻轻叮了一下。

七天前的那个中午,我从鱿鱼羹店走出来,走进一家小咖啡馆,一连喝了两杯浓缩咖啡之后,才决定打电话给宋老师。出乎意外地,接电话的是宋琪,她的声音变了,不再那样娇气,讲话的速度也放慢了,不过我还是立刻就认出她的声音来。

“对不起,我是黄士宏,请问宋老师在吗?”

“谁?”

“黄士宏,我是宋老师从前的学生,黄——士——宏,请问你是宋琪吗?”

“哦,黄士宏啊,我听成王志鸿了,好多年了吧,你现在在哪里?前几年过年的时候,我爸还时常问童敏昌他们说你在做什么呢。怎么样,还好吧,现在在哪儿呢?”

“我现在在西门町……哦,我现在在报社当记者,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出息。”

“怎么这样说呢,当记者很好啊,每天都接触新的东西,不像我当老师才无趣呢。”

“现在在哪儿教书?”

“在台大。”

“教英美文学?”

“才不咧,教‘会计’。”

“听起来蛮可怕的。”

“哦,会吗?”

“还好啦,对我来说有点可怕吧。宋老师好吗?”

“我爸啊——你要不要来看看他。”

“好啊,好啊。”

“不过他现在比较不爱聊天了,你要不要采访他呢?”

“好啊,好。”

约好时间,挂掉电话之后,除了饥饿、晕眩之外,心中又多了一分错愕感。或许是喝了太多咖啡的关系,但是,我没有料想到会以“采访”的形式重新面对宋老师。“见了面之后再找适当的气氛解释一下吧。”我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至少我打了电话,跨出了第一步,想到即将与暌违十载的宋老师见面,心里便被一股浓厚的愁绪所笼罩。

从“芳山杂货店”走出来,我又在七十八巷里来回走了几次,抽了两支烟,再剥了三片青箭口香糖进嘴里嚼,像个高中生似的希望把烟味遮掩掉,留给别人较好的印象。

按下电铃的按钮,我立刻把手抽回来,生怕被老旧的东西给电到。玄关纱门被推开的咿呀声勾起了熟悉的记忆,前来开门的是宋琪,她穿了非常正式的浅紫色套装,膝盖以下露出两截套上茶色丝袜的小腿,脚上趿着一双过大的塑胶拖鞋。

“嗨,黄士宏,好久不见了,快十年了吧?”

“刚好十年了。”

“进来再说,院子变得好乱,我妈过世之后就没人整理了。”

“师母过世了?”

“已经五年了。怎么样,结婚了吗?”

“没有。你呢?”

“我啊,谁要哦?进来再说吧,拖鞋在那边。”

“老师还教书吗?”

“早退休啰。”

讲到这儿,宋琪为我端来一杯热咖啡和一块油黄的起司蛋糕,音量压得很低,俯身说道:“我爸变得愈来愈怪,孤僻得——今年过年,童敏昌来送腊肉,我爸连声招呼都不打,害得我好糗!”

“不会吧?”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坐一会儿,我去书房叫他,就说你来采访,说不定会好一点,试试看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宋琪径自往书房走去,木板地依旧发出刺耳的挤压声。蓝布沙发前面的木条地板断裂了一个缺口,好像已经很久不曾有人坐在那儿了。我环顾客厅四周,许多摆设已经大不相同了;直立钢琴倒还在,只是黑色烤漆已经黯淡了,且添了不少刮痕;木壳落地式电视机也还放在同样背墙的角落,电视机上的大同宝宝胸前还是浮凸着两个粉绿色的阿拉伯数字“57”;饭厅里的老吊钟还挂在墙上,分针已经不见了,斑驳的银色钟摆静静垂悬,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上发条。

宋琪走进书房好一会儿了,我无事可做,于是便从背包里取出录音机,装上一卷一百二十分钟长度的空白带子,然后按下录音键试验收音的效果。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从桧木大落地窗望出去,大门左侧的那株圣诞红上有几只麻雀轻灵地跳跃着,吱吱喳喳的鸟语被阻隔在紧闭的玻璃窗外面。冬日午后干爽明亮的阳光自围墙上方斜斜照下,我看见微微颤动的树影在红色的木门上摇曳着。找不到一点声音,我对着收音的麦克风轻轻说了一句:“我是王八蛋。”然后连忙按下停止键,饥饿、晕眩,却吃不下东西的感觉再度袭来。茶几上的起司蛋糕泛起油亮而清凉的光泽,完美得如同一个藏书章。宋琪从书房走出来的时候,我正打算喝一点咖啡,听到木板凹陷的推挤声,我又把咖啡杯放回原位。

“唉,没办法,我爸根本听不到我说话,真是的。”

“老师听觉有问题?”

“不是啦,他的听力可好了——对不起,你先坐一下,喝点咖啡,吃蛋糕嘛,你不要跟我客气,我再去跟我爸说一下看看。”

“好,好。”

宋琪转回书房之后,我走到钢琴旁边,轻轻掀开厚重的琴盖,手指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上缓缓滑过,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慢慢走近宋老师的书房,踩踏地板的时候,一面用手倚靠在墙壁上。宋老师的房门是合上的,从房间那头可以听见宋琪说话的声音,她的语调提高了,似乎在跟自己生气着:

“你到底要怎么样嘛你,人家记者在外面等着,你要人家等多久嘛,再这样我不理你了我告诉你——你不要老是气人好不好!”

隔着木门,我似乎可以看见宋琪激动的双手还在胸前比划着。“爸,你听我说话啊,你到底要不要听啊,我不管了……”趁宋琪忙着说话的时候,我又蹑手蹑脚地走回小茶几旁坐下,那杯咖啡已经不再冒出热气。

宋老师的房门被猛力拉开之后又关上,我听到宋琪忿怒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四周又安静下来。落地窗外的麻雀还在忽高忽低地弹跳着。我备妥录音机,把空白带倒转到起头的位置,又拆开电池盖,掏出电池握在手心里。

大约过了五分钟,宋琪从她自己的房间走出来,脸上挂着一丝歉意的笑容:

“不好意思哦,黄士宏,让你看笑话了。直接在书房采访好不好,也许我爸看到你就不一样了,好不好?”

“好,好。”

我干咳了一声,拿起录音机装上电池,假装检查了一下收音的麦克风插座,然后跟在宋琪后面往书房走去。

宋老师的书房已经完全不同往日了,从前环壁的书墙不见了,书架不见了,书桌也不见了。地板上铺着一张灰色的地毯,宋老师盘坐在一只乳白色的圆形沙发凳上,面对着层层架叠的音响器材和纠结缠绕的讯号线、CD架,头上戴着一个罩头的大耳机,右手舞着一支细长的白漆指挥棒。我们走近的时候,宋老师正专注地在胸前比划着,偶尔停下来,用指挥棒在音响外壳上敲几下,然后仔细地调整主机面板上的旋钮,之后再敲几下,然后又开始摇头晃脑地指挥起来。

“那是我爸自己跑去功学社买的指挥棒,一支伍佰多块呢!”

“从前那些书呢?”

“全都卖到旧书摊了。”

“书桌呢?”

“叫厦门街的人开车载走了。”

虽然是背对着我们,我依然可以感到宋老师专注的眼神正盯着全场,像是一个严峻的指挥环伺着他的乐团。从前,宋老师身着一袭素朴的蓝衫,安步当车地打校园里走过的背影,始终是历届毕业生纪念册里不可或缺的一张照片。现在大不相同了。原本短而密、泛着一圈青皮的头发,已经扎成了一束灰丝垂在颈后;厚重的黑框眼镜换成了圆框金丝边的,一身卡其色宽大的衬衫和长裤,身形精瘦,暗赭色的皮肤上皱纹密布,仿佛是在美国某个大城里遇到的印第安人。

我正想开口问候,宋老师忽然猛烈地用指挥棒在自己的膝盖上击打起来,那支细小精致的木条两三下便断成两截,较细的那头弹到半空中,碰到窗帘之后才掉下来。

“慢点,慢点,不要抢拍子,怎么就这样子讲不听呢?怪了。”宋老师怒气未平地摘下耳机放在地毯上,然后一骨碌地从盘坐的沙发凳上站起来,走到床边,抓起单人床沿白床单的下摆,再从床底下捞出一个花梨木笔筒,抽出一把全新的烤漆指挥棒,仔细拣了一支较长的,在空中试挥了几下,点点头,准备继续“排练”。除了那一口山东腔的国语之外,宋老师似乎全都变了另一个样了。

“爸,人家记者已经来了啦——”

听到宋琪不断用“记者”来称呼我,我益发觉得难以启齿。

“宋老师……我是黄士宏……”

“爸,人家记者要访问了啦——”

“哦。”宋老师用老教练打量拳击手的锐利眼神瞅了我一眼,“记者访问?好。访问。好。”说了一连串“好”之后,宋老师安静下来,面对着我们盘腿坐在地毯上,宋琪用眼神暗示我把握机会,并且提醒我备妥录音机。

我面对宋老师坐下来,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台小小的随身听,这些年来,我从来不曾离宋老师这么近过。宋老师的披肩长发有部分没扎起来,垂在脸颊两侧,有一瞬间,我恍惚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致力于生态保育的老学者。沉默渐渐形成一股压力,我觉得自己完全不知道要从何采访起,只能先按下随身听的按钮。录音带开始转动起来,空气中飘浮着马达传动的声音,大约五秒钟之后,随身听的小喇叭传出了我刚才试录下来的话语:

“我是王八蛋。”

等到我会意过来,已经抢救不及了,在我按下停止键的时候,那句简短而清晰的句子已经播放完了。我羞赧地将带子倒回去,宋琪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这使我更加窘迫;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就在我伸手到裤袋里掏手帕的时候,宋老师突然开始说话了:

“音响这玩意儿最怕脏。空气不流通、潮湿、灰尘……都不行,还有蟑螂,蟑螂最糟糕了,下蛋哪——蟑螂蛋你知道吧?三天不暖暖机子蟑螂就来了。讨厌啊!插头、插座、接头统统要清干净,要勤快,用酒精擦。用纯酒精,西药房有卖你知道吧,去渍油不好,用纯酒精。”一串话连着说完,宋老师觑我一眼,然后抽走我手上的手帕,在他的脸上抹了几下,又沉默下来。

“老师的音响怎么没装喇叭箱呢?”我顺着宋老师打开的话匣子往下问道。

“房间太小,太小了。开了窗户也不对的,要用水泥给封掉。买喇叭没有用的,再好的也没有用,听不到‘音场’。‘音场’出不来,你知道吧,还是耳机好,耳机好。”说到喇叭箱,宋老师陡然地又激动起来,使我觉得自己找错了话题。

“问别的事。”宋琪附耳过来悄声说道,“我爸一讲到音响就没完没了。”

“宋老师还记得我吗?”

讲完这句话我立刻便后悔了。我低下头来,看着录音带在随身听里平稳地转动着,又录下了一大段空白的沉默。宋老师皱了皱眉头,额头上,眼角和颧骨上的细纹都往眉心挤去。

“你上礼拜那场我去听了,弹得不好。不好。萧邦不是那样子弹的你知道吧?要再沉,再沉一点,不能娘娘腔的你知道吧?报纸我看了,这个记者说得对,你看看,不是那样子弹的啦——糟糕透了。”

宋老师说着就从台架旁的缝隙中抽出一张去年的旧报纸,用手指指着一篇乐评叫我自己看;我看见那是我的一位同事写的评论,报导的地点在美国芝加哥。

我低头看报纸的时候,宋琪说要去泡壶茶来。宋琪走了之后,我把报纸塞回原先的地方,宋老师盘坐到圆形的沙发凳上,双手垂在膝盖前方,闭着双眼,看起来像是一个沉思中的白眉罗汉。录音带平稳地向前卷动着,过去的声音和现在的沉默一起重叠成了空白的滋滋声。从书房的木窗格望出去,大门旁的那丛圣诞红似乎比刚才又长高了一些,麻雀已经不见了,门板上的树影持续摇曳着。围墙后面冒出来的高楼遮去了远方的风景,忽然间,我对这个房间和窗景都陌生了起来。我抬起头来望着陷入沉思的宋老师,宋琪清洗茶具的碰撞声从厨房那头传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老师还记得我吗?”

宋老师抿动着嘴角,交错的双腿在宽大的卡其裤管里抖动起来;抖动时缓时剧,突然,宋老师睁大了眼,面露惊惶地看着我说:

“布拉姆斯。”

“啊?”

“贝多芬的接棒人是布拉姆斯你知道吧?舒曼知道,贝多芬不知道,我等会儿给他说去。”

“啊?”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宋老师已经一骨碌地从沙发凳上翻下来,伸手往挂衣钉上抓下一顶白色的NIKE棒球帽,匆匆往门外走去;迎面走来的宋琪在走道上及时偏过身去,只被撞落了一个白瓷杯。

“爸,你干吗啦!”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我……”

“不关你的事,我爸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布拉姆斯’‘贝多芬’了?”

“你怎么知道?”

“唉,老是这样。”

慌乱中,我匆忙收起地毯上的录音机塞进背包里,然后在玄关入口处套上皮鞋,跟在宋琪后面去追宋老师。宋琪很利落地套上一双慢跑鞋,径自往巷口寻去,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叮咛我把门带上。我笨拙地拎着背包,加快步伐跟上宋琪;前方的瘦小身影在一袭清爽的套装下,双腿单薄而快速地在裙摆间细碎交错着。我吃力地跟在后面,饥饿且晕眩,走出十几公尺,我蹲了下来,将背包平放在柏油路上;我感觉背脊上冒出湿冷的汗珠,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看着宋琪迅速在巷口拐角的地方消失,若不是因为疲累,我想我可能会哭了起来。

稍事喘息之后,我提起背包,继续向前追赶,又穿过几个巷弄,才在美术馆旁的红砖道跟上他们父女俩。宋琪坐在香枫树下的公园椅上,一只手充当摇扇在领口边扇着;宋老师紧邻着慢车道,站立在人行道边缘望向路的远方。我一时想不出话可说。

我站在宋老师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中山北路上的车流不疾不徐地平稳行进着,一辆公车靠站,遮去了我们的视野,然后公车再度前进,相同的景色又无声地浮现眼前。我用很低的音量对自己说:

“舒伯特也有无言以对的时候吧。”

“来了。”宋老师全身的肌肉突然紧绷起来,上身也愈加向前倾。

“什么?”

“贝多芬来了。”

我顺着宋老师引颈的方向张望过去,看见路的彼端有一列迎娶的车队向我们驶来,由一辆白色的宾士轿车前导,车门把手上扎着花饰;其中一辆车里有人点了连珠炮往路上扔,鞭炮的碎纸一路散落。

“不像话,出殡怎么还放鞭炮?不像话。”

“啊?”

“看见没有?”

“什么?”

“舒伯特,看到了吧,被那些家伙挤到后面去了。”

我顺着宋老师的手指,只看到地下道的入口有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走下阶梯。

一阵沉默之后,我走向一堆落叶,拾起一片端看着。宋琪说既然来了,就到美术馆里看看吧,于是拉了宋老师往前走,我赶上去,抢先到售票口买了三张票。

非假日的下午,美术馆内没什么人,显得非常空旷。参观完一楼的展览室之后,宋琪说脚酸,于是在中庭旁的石椅上坐下来;我陪宋琪说话,让宋老师一个人往二楼逛去。

“报社的工作还好吧?”

“还好。”

“至少比当老师好多了。”

“当老师也不错,生活稳定。”

“有什么好稳定的?”

“至少不像我整天不知道在忙什么。”

“都一样啦。”

宋琪见我接不上话,就没再问下去;她看着落地窗外几株修剪精细的盆景,沉默了下来。隔了几分钟,她忽然说道:“我去年离婚了。”眼睛依然注视着玻璃窗外的盆景。

我很想挤出一句话来,可是想不出要说什么,我仿佛只剩下饥饿的感觉了。

“我去找宋老师。”

宋琪沉默不语。

我在二楼的一间“装置艺术”展览室里找到了宋老师。展览室的地上铺满了上万枝各形各色的吸管,左侧墙上挂着一面巨幅的油画,宋老师正踩在满地的吸管之上,抬头看着画框里的列宁肖像。

我走进展览室,地上的吸管发出挤压的声音。

“老师,回去了吧。”

“看到了吧?”

“什么?”

“舒伯特。”

“看到了。老师,宋琪在楼下等我们。”

宋老师仰望着墙上的画像,似乎陷入了沉思,不再回答我的问话。

我踩在塑胶吸管上走出展览室,在一片面向室外的大玻璃墙旁边坐下来,冰冷的石椅坐起来凉飕飕的。

大约过了五分钟,中山北路上一队游行示威的人群从窗外经过,队伍前方的小货车上,一个头绑黄布条的男子大声疾呼着,他的声音被厚重的玻璃墙给隔绝了,我只看到一群人尾随着他激动的手势,舞动着手上的小旗子,一波波的旗海像浪花般起落着。

饥饿却吃不下东西的感觉愈来愈使我难受。我打开背包,取出一片苹果面包,撕下一小角含在嘴里;正当我准备合上背包时,才发现方才慌乱收拾的录音机仍在转动着。面包在我的口里慢慢地溶化开来,就在我把第二块面包剥进嘴里的时候,一百二十分钟的空白带正好卷完了,红色录音键“卡”的一声弹起,在无人的休息室里显得出奇地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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