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瓯缺  作者:徐兴业

封建社会上层人物的幸福观,归根结蒂来说,无非是看一个人的私欲是否得到满足。但他们用以衡量幸福——欲望满足的程度,却有两种不同的尺度。

他们衡量别人的幸福,常常根据别人已经被满足了的欲望,那是一望可知,人人清楚的。他们衡量自己的幸福,却常常根据自己曾经设想过、希望过、作过努力或尚未努力过而还没有得到满足的潜在的欲望,那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清楚,别人未必能够完全了解。

正是由于这两种不同的尺度,他们觉得别人常常是幸福的,而白己却常常不幸。

在旁人的眼睛里看来,宣和天子富有四海,贵为官家,已经享了二十多年太平之乐。据《宣和三年国计录》所载,当年全境户口之盛,赋税所入之多,不仅为本朝所未有,并且超轶汉、唐,蔚为郅治之世。此外,他住在矞丽堂皇的宫室里,每年还要踵事增华,续建新的宫殿。他绣衮披体,玉食万方,又搜集收藏了天下的名画法帖、宝鼎铜彝,真可谓琳琅满目。他本人又是风流潇洒,书画双绝。凡是一切人间可以希望得到的东西,所谓富贵风雅,他莫不具备,无不擅场,并且一切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难道他还不是天上人间最幸福的人儿?

可是这仅仅是别人对他的想法,他本人绝不是这样想的。他虽然贵为天子,拥有无限权力,却仍然有许多事情超出他的势力范围,无法得到满足。譬如,他的内府收藏,号称富甲海内,他枉自搜集了几十种《兰亭序》[《兰亭序》是东晋人王羲之写的字帖。历来由书法家一再摹刻勒石,久已失真。]的拓本、摹本,甚至把一些狼狼亢亢的石碑也舁入内廷珍藏起来。可是王右军的真迹早被唐太宗埋入昭陵,久已化为尘土。如果当真如此,倒也心死了,谁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能把已经腐烂的字帖还原为真物。叵耐唐朝末年,昭陵遭到发掘,缄藏在陵内玉匣里的钟、王[钟指曹魏时期著名的书法家钟繇,王即王羲之。]墨宝,大量出土,《兰亭序》真迹,喧传尚在人间。他整整花了二十年功夫,千方百计地弄到十多本,虽然到手时都有一系列理由支持他,认为这回得到的肯定是真品了,可是经过一再鉴定,结果还是赝鼎。

看来,他的权力再大,也无法把它弄到手,又不能确定《兰亭序》的真迹到底还在不在人间?这真是一件令他十分遗憾的事情。

不但这样,在他的私生活中也有许多憾事。

首先,他的伉俪生活就不是非常美满的。自从来夫人、刘安妃相继逝世以后,他在宫闱里早已感到索然无味。其实,就是刘安妃、来夫人她们也还算不得真正是他心坎里的人,更何况郑皇后、乔贵妃等流辈了。他要的是“真迹”,后宫枉自拥有这许多后妃嫔嫱,她们都是些“拓本”、“摹本”,她们都是“赝鼎”,“赝鼎”代替不了“真迹”。“真迹”确实是在人间的,她就藏身在东京茫茫的人海中,不像《兰亭序》那样已在虚无飘渺之间。可惜她又偏偏不甘归他所有。他想尽办法,也不能使她回心转意,进入宫闱。这又是一件帝王之力不能办到的事情,叫他徒呼奈何。一般说来,官家的欲望总比别人容易得到满足,可是一切满足都有它的限度,即使是最大限度,而他的欲壑却是无限的,因此就得不到绝对的满足。因此他常常自怨自艾,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有时陷入这样的迷惘苦恼,简直自认为是个十分不幸、非常苦恼的人。

现在,这个不幸和苦恼的九五之尊,正在葆和殿东序一间标着“琼兰之室”的书斋里盘桓徘徊。从他坐立不安、蹀躞环行的动作里,可以看出他的心情确是沉重得很。

“琼兰之室”是一间只有数楹之地的小小书斋。按照他的要求,一切宫廷的装饰,例如美丽的油漆丹雘、天花板上的藻井图案以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筒,在这里统统蠲馀了。它只在粉饰得雪白的墙壁上画着浙东山水的水墨画,把西、北两面没有门窗的墙上都画得满满的。余势不尽、滔滔的钱塘江水一直灌注到东壁三分之一的地方,这幅壁画在不大的篇幅中,概括、提炼了千里江山的精华,显然是一幅杰构。它出自翰林院待诏张戬、王希盂二人的手笔,还溶入了他本人的意见。他到这里来,本来可以享受一次卧游天姥之乐,可是今天他来此并不是为了欣赏壁画,而是自己要构思一幅画稿。墙上这些落笔烟云的重重叠叠的山和曲曲折折的水,虽然画得精神十足,却不能帮助他、启发他,反而扰乱了他的构思,使他心烦意乱起来。他头脑中构思的柔美的情致与壁画上雄浑的境界,从艺术上来说,是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怎么也不能揉合起来。他在构思失败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这雅致的艺术环境,反而妨碍他创作出良好的作品,他后悔不该到这里来画画。

他索性走出室外,靠在临漪亭的栏杆上,俯眺环碧池中春冰初泮,游鱼唼喋,在水面漾出一圈圈涟漪。一团食饵投入池中,几百条游鱼好像听到了号令,一齐涌来,抢得了被池水溶解、分成无数细屑的一分,满意地游回原地。得到食欲上的满足,游鱼们振鳍掉尾,悠然而逝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境界,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看了半天,然后若有所得地回进琼兰之室,走到画几旁边,望着一幅用玉石压在几上的晶莹透彻的鹅溪绢发怔。

知道官家在这个时候脾气很大的宫女们,远远地站在外面侍候,不敢走近身去。但她们还是要假借各种理由前去窥探、了解他正在干什么、将要干什么,以便稍停见到“圣人”时,可以加油添酱地报告他的动态。“圣人”对官家的一切都是非常关心的,她不仅想知道他正在干什么,还想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以及他干这一切的动机和可能产生的后果。

知道自己正在受到监视,并且早已习惯了这种被监视生活的官家也锻炼出一种与此相适应的能力。他严密地防卫着,不让自己头脑中的思想,被密探般的宫女们偷窃去。“圣人”的监视,从宫廷的角度来看,并非没有理由。事实上,正在他头脑中酝酿、形成的一幅画稿,的确与宫廷中每一个人的利益相冲突。他一旦泄露了它,就会面临整个宫廷的联合挑战,虽说她们中间也存在着重重矛盾和尖锐的斗争。

上月问,他给拜贵妃画了一幅《鸂鶒戏水图》,结果引起一场风波,赐画不成,最后还是不免把画毁了,使他十分痛心。如今,他仍要利甩这个题材,运用被乔贵妃她们曲解了的象征的手法,来画另外一幅画,赠送给另外一个人。这才是他真正愿意把赠画人和受赠者比拟为一对鸂鶒的人。他已经有了一个构图的腹稿,并且想好两句题词,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构图未免还有点落套,特别是没有跳出上月间那幅画的窠臼。他准备把画儿赠予的那个人有这么高的艺术素养和欣赏水平,如果他不能刻意翻新,把它画好,就不免见笑于她了。他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高明的艺术家,决不愿重复自己的旧作。艺术家的逞胜好强,常常是创新的原动力。这个积极因素,虽然被他自己所忽略,却在不知不觉间起了作用。

他决定放弃第一个构图,重起炉灶,再设计一个新的。他不断绕室环行,苦思冥想,蓦地在脑中展现出一幅仲夏的图景:几片云彩轻快地飘浮在天空中,几丛水藻轻快地漂浮在澄碧的水面上,烘托出一个晴朗、明净的世界。水面上由浅而深地留着两弯波纹,它们始终保持着亲密地平行的距离,最后消失在一丛茂密的荷叶下面。荷叶在荡漾的涟漪中轻轻颤动,几颗溅上来的水珠正在叶面上滚动。荷叶丛中有一朵亭亭玉立的素莲占苞欲放。

要创作这样一幅在静止中蕴含着微妙的动态的画,显然是不简单的任务。他明白它的难度,但他似乎感觉到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早就存在着这样一种朦胧的美的境界,而且早就渴望有那么一天能通过呕心沥血的构思,捉摸住这种美,化朦胧为清晰,运笔完成这幅图画。这样寄以心的呼唤和祈求的作品,才值得奉献于她。另一个艺术家的潜意识又被他忽略了。他们认为最新颖的题材,最能刺激他们的创作欲,越是艰巨的任务就越想完成它。这个潜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又起了积极作用。

他动手画起来,克服了最初的犹豫和手涩,随着笔意的深入,逐步沉入到创作的境界中去。图画以外的客观世界正在逐步消失。

在他的心意中,只存在水的波动声、荷叶欹侧的媚态以及这一对甚至在画面中也没有出现的鸳鸯。这些客观事物,通过艺术家的折光,反映在他心室中的一个特殊结构的圆镜中——这是他长期绘画形成的结晶品。这对鸳鸯是多么亲密无间呀!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要爱抚它们、掩护它们、衬托它们而被创造出来的。他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得心应手,迅速用线条、笔触、用墨汁和颜料把那涌现在意境中的华严世界固定在素绢上。他赋予它们以生命。这固定在绢上的一切都活动起来,它们用着人的思想、语言、动作,想着、说着、行动着。而他自己却长时间地停留在艺术创作的喜悦和迷惘中。

如果他真能与她达到双栖之愿,跟这对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鸳鸯一样,那是多么好的事情!他发誓不再为收复燕云之事操心,它已经够他受了!收复了她,岂不比收复燕云的价值大百倍、千倍。事实上收复燕云这件事,虽然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的内心,也无非是为了满足好大喜功的欲望,而且在他的衡量中,这个欲望远不如那个欲望重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管宫闱里那些钩心斗角、没完没了的闹剧,那实在使他腻极了。只要她一进来,她们都将化为尘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理睬朝野之间的流言蜚语,那些不识时务的言官,好像夏天的蝉儿,到时候总要鼓噪一阵——否则,为什么要称他们为“闹蛾儿”?倘使她进了宫,正式册立为贵妃,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胡闹的,比不得她在外面当歌妓。

他又甜蜜、又苦恼地想到她。她是他的痛苦和欢乐的源泉,也是他目前压倒一切的欲望。只要她肯点点头,她就是“李明妃”了!这是他为她预拟的封号,他有意要用这个“明”字来反衬她的“冷”的性格。

可是他做不到。

她宁肯做一个高洁孤傲、凛然鹤立于宫墙之外的李师师,而不愿做一个受到官家宠幸、人人艳羡的李明妃。这个弱女子具有无比的勇气,冷静而顽固地挡住他的一切攻势,使他真正尝到了一个失败者的滋味。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是不屈不挠的,一次失败了,再来一次新的攻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躲过了宫女的窥伺,他把亲信内监张迪唤来,要张迪把这幅刚脱手的画连同他早已准备好的一顶册封贵妃用的“九花九翚四凤冠子”装在镂金匣子里一并赐与师师。要张迪当面告诉她:今天官家摒弃一切俗务,专心致志地为她画成这幅画,希望在她的“妆台旁拓得一方之地”,把它张挂起来。他要张迪记清楚她的每句回话和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回宫来详尽复奏,不得有误。

平日,官家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命运。现在,他本人的命运要由师师的一句话来判决了。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他当真摒弃了俗务,只推说身体不畅,躲在葆和殿里看书——那半天肯定要使郑皇后为他大大操一番心的。

师师让他等候得很长久,直到晚晌,张迪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复奏。他说的是:“奴婢去时,贵人正在鼓琴,饬奴婢在廊下等候。后来弹琵琶的刘继安去了,谈得很久。直到晚饭后。刘继安走了,贵人才叫小藂传见奴婢。”

“这个姓刘的派头儿倒不小,”张迪在自己心里想道,“可他是官家身边红人的朋友,咱家怎敢得罪他?老远地听他下来,就侧转身子,叉着双手向他施礼。叵耐他竟不肯赏点脸,大剌剌地腆着肚子走过去了。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哼……哎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他急忙来个急刹车,继续回奏道:“贵人赐见后,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贵人看了画,搁在琴桌上——就是那张摆在东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来道谢,却把冠子退下来了,说:‘这个不如官家收回,转赐给别人也罢!’奴婢再三叩头,苦苦哀求贵人赏收,说冠子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万剐。贵人一言不发,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发回来。”

张迪不禁又在心里想道:“这个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为低三下四的人,呼来喝去。还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门外,全然不留点面子。这个黄毛丫头可知咱张内相在朝廷里的面子有多大啦!王太宰万事要让咱三分,高殿帅整天跟在咱家屁股后面转,咱还爱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么……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活该扪嘴。”

于是他大声地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清脆地在自己面颊上批了一掌,立刻又爬在地上,磕两个响头道:“奴婢没有办好官家交下来的差使,特来领受千刀万剐!”

官家挥挥手,斥退了张迪,嘱咐他休得在宫里胡言乱道。

虽然他明白在宫廷的环境里,能够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怀疑过不了半个时辰,这条狗子已经蹿到皇后寝宫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让郑家的知道了又怕什么。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斥退了张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赐冠和赠画是在他的头脑中酝酿了好多天的一个猛烈攻势的开端。师师退回冠子,连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坚守壁垒。丝毫不愿退却。可是她又收下画。这幅画的示意如此明显,她岂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画,等于默认了画中的涵意,说明事情还有希望。他决定明天亲自去走一遭,来个奇袭,索性把话明讲了,看她又待怎样!

当夜他辗转不能成眠,他想出种种方法:软求、哄骗、轻微的要挟,坦率的愬告……一切他能够想到的花招他都想到了,准备明天使用。可是经验告诉他,不管他下定多大的决心,不管他准备了多少套办法,一旦到了她面前,他的一大半的攻势都会被她一瞥轻蔑的目光所挡住。优势在她那方面,她是很难,或许是不可能被征服的。

这一夜,他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加是一个不幸和苦恼的人。

官家第一次驾幸镇安坊李师师的行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天是大观[大观是宋徽宗的第三个年号。]元年八月十七日,中秋节的后两天。官家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它特别值得留念,而因为那一天安排得异常别扭的戏剧化的场面,曾经使他丢脸,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十分耻辱的回忆。

事情还不止耻辱而已。官家认为直到十三年以后的今天,他对她说过多少温柔体贴的话,起过多少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的誓盟,仍然不能使她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进入宫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她对他的第一个印象太不好。虽然师师本人没有如此明白地对他表示过,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许多事情都要依靠他的感觉、体会、猜度来领会她的意思。除了在节骨眼儿上,她是不轻易表示心头的想法的。

他记得,那天为了驾临陇西氏[陇西为李氏的郡望,这里是李师师的代称。],确是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事前他让张迪和另外两名内监化装为亲随模样,用礼盒装了两匹内府的紫绒、两端霞光毡,四颗龙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四百两白金送去给师师的养母李姥,说是中州大贾赵乙歆慕师师的名声,要求“过庐一饮”。这笔稀有的重礼果然把李姥打动了,答应接待他。到了约定之日的傍晚,他在一批内监和禁卫军暗中保护下,跨着那匹“小乌”来到李家作客。李姥开始在堂户卑隘的外厅廷迎接他,坐了片刻后,就把他请进一间布置得较为精致的小轩里。献上清茗和时鲜果品。李姥陪他谈了一回市井杂闻,又趁机打听他的家世。对于前者,他虽然假充内行,毕竟所知有限,有时不免要露出马脚。对于后者,他更是讳莫如深,只好含糊其词地应答了几句。好在李姥的着眼点只在他的经济来源,并不需要认真核实,两下里也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了。不久李姥告罪出去,留下他独自在轩子里欣赏壁间挂着的屏条对联。这方面才是他的专长,拥有充分发言权。他发现在这里张挂的古人和当代名士的字画中尽有精品。其中他最欣赏的是晏叔原写的一幅屏条,词字俱佳,词中还嵌有师师的名字。小晏十多年前已经去世,词中的师师不可能就是当前名噪一时的这个李师师。但她能够把这幅词弄到手,点缀在自己的客厅里,也算是难能而巧合了。

在这里,他初步看到师师的兴趣爱好,确是不同凡响。

到了晚餐的时候,他又被李姥逊进一间布置得更加华丽的后厅。那里已经备下一席丰盛的酒菜,仍由李姥打横陪坐,喝了几盅酒。李姥吹暖嘘寒,说长道短,显得异常热络。他在这里受到了一个送了重礼的富商的待遇,丝毫没有可以抱怨的。可是他是为师师而来,来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换了三处坐地,仍未见师师的影子。让他这么久候,未免离题太远了。

最后,他才被送进师师楼上接待客人的一个小小的阁子里。令人吃惊的是,在那里也仍然是阗无人影,连贴身的侍女也没见一个。但是阁子里的淡雅清远的布置陈设(后厅里那种华丽的气氛在这里已经一扫而尽),使他感觉到处处都有师师的存在,使他想到这个阁子和它的主人,才真正当得一个“韵”字而无愧。

他还没有看到李师师本人,可是一个根据见闻和想象组台起来的李师师的婷婷倩影,已经在他心意中浮现出来。

他不知道又等候了多久,才听见接连着内室的门里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声,然后在荧然灯光的照耀下,看见李姥拥着含睇不语的师师姗姗而来。她在服饰打扮方面不符合他事前的猜想,她似乎完全没有妆扮过,脂粉不施,黛眉不画,松松地挽一个家常的慵懒髻,穿一件平平常常的玄色衫子,却有着水芙蓉的体态,而在神情、姿态方面又宛然是他所理想的,甚至于比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更美、更“韵致”。

她默默地坐在李姥身旁的一只素墩上,既设有特别招呼他,也没有对李姥有意要把他们撮合起来的说话接茬儿,看来她根本不想理睬他。原来在李姥身上起着重大作用的贽赆,在师师身上也起了同样重大的反作用。她听说来客是个送了重礼的富商,便不肯接待他。李姥费了多少口舌,才勉强说服得她出来见一见面,但她在心里决定了只能以对待富商的规格去对待他,她倒不是看不起“商”,而是傲视“富”。李姥把她拶得越紧,就越发引起她的反感。素来知道她脾气的李姥,也生怕一下崩了,不敢把她逼得过紧。李姥只在暗中递眼色,要他主动跟她搭讪说话,讨她的好。

“敢问娘子今年几岁了?”

他拙劣地动问着,却不知道在这个环境中这是一句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答复的蠢话。师师当然不会答理他。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师师索性坐到对面的湘妃榻上躲避他,使他十分狼狈。李姥得问,附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师师是生就的小性儿,对陌生人不太肯搭腔,客官担待她些才好。”说着掀起门帘,一笑出去了。

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师师仍然没有理睬他,却摘下挂在壁间的一张瑶琴,挽起衣袖,轻拢慢捻地弹起来。

她鼓琴,是为了要履行一个歌妓对于送了缠头的来客应尽的义务。这与其说是为了敷衍来客,还不如说是为了敷衍李姥,她要不为他做点什么,在养母那里交不了账。

她鼓琴,也为了要借鼓琴的机会阻止他说那些蠢话。到现在为止,她正没有正眼儿瞧过他一眼,但从刚才那句问话中推想出他的为人。她生怕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他还会问出一些更加无聊和更加愚蠢的话,使她难以对付。

她鼓琴,也是为了表示藐视他,把他放在“牛”的地位上。在她心目中,一切达官富商,面对着她的“绿绮”琴,都变成了牛。可是这哀怨抑郁的琴声却把她自己打动了,引起了身世之感。她随便弹了一回以后,就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认真地弹起一阙她自己谱制的《吴江冷》琴曲来。一曲既终,泠然生寒,连屏风上画着的淡墨山水也似乎着上了绿绮琴的颜色,变成绿色,以后变成了更深的黛绿。这时黛绿色也染上她的衣衫、裙子、头发、手足,染上了她的思想感情。一切都变成深绿了。他蓦地抬头,看见嵌在梳妆台壁间一付小小的楹联:“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那镶嵌在竹联上的蚌壳和石子的碎屑似乎也在发出绿色的闪光。

接着他又听到她低吟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诗经·蓼莪》,以抒发对已经逝世的父母的哀思为内容。]

晶莹的眼泪突然流进她的目眶。

虽然生活在绮罗丛中,成为绝代名姝的李师师,却有着一段凄凉的身世。她是东京城里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她妈在她落地的当天就感疾死去,留下她和爹两个过活。早熟的师师还能回忆起爹用了豆浆、羊乳喂养她长大的一些片断。爹每天赚的二、三十个大钱,养活自己也困难,哪能再拖上一个女儿。有人劝他把女儿卖了。说什么:“娃儿家长得眉清目秀,到哪儿去都不会吃亏。你舍得把她卖给大户人家,自己轻松了,也叫她过好日子。”

爹生气了,发话道:

“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亲生女儿,颠倒卖给别人去养活,叫她做一辈子的梅香丫鬟?就算过好日子,俺女儿也不稀罕!”

爹说到做到,宁可自己饱一顿、饿一顿,女儿面上却一点不肯亏待她。还亏得几个穷朋友帮忙,将将就就地也把她养到四岁。那年春间,她又生了一场大病,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凑了一、二百个钱请诊赎药。到了药店,还差五十个大钱,掌柜的把包好的药高高地挂在钩子上,说:“凑齐了钱,再来取药!”她爹只想到女儿危在顷刻,满心指望这服仙丹灵药起死回生,一时片刻到哪里去凑那五十文钱,只好两次三番地哀求,说明天凑齐了钱,一定补上,药先拿回家,治病要紧。你们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为质。

掌柜的看见这件光怪陆离染满颜色的衣衫,不由得尖刻地笑起来:“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脏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赎药,何不到保济惠民局[北宋政府官办的卫生兼施药机构。]去求布施?”

“如今惠民局的施药,都施给阔官人了,哪里轮得到俺穷人?”

一句话触恼了掌柜的。原来这家药铺子里大大小小一千多个抽屉中的药材都是从惠民局的库房里变个戏法搬运过来的。他顿时翻了脸,拍着柜台大骂:“穷小子不长眼睛,一清早多少顾客,有功夫与你盘口舌?”两个争吵起来,掌柜的千穷万贱地骂。她爹一时情急,隔柜台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抢了药包就走。怎当得药店人手多,把他横拖倒拽地送进开封府。谁知开封府尹就是这家药铺的后台老板,掌柜的又是开封尹的小老婆的老子,事情闹大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惹下杀身之祸。

他最后一次在牢狱里看到手里抱着娃娃前去探望他的穷朋友时,扬着沾满了靛青的手,拜托朋友道:“兄弟好歹照顾这个女小子,俺死了,来生变牛作马报答你。”

这是师师能够从别人口里听到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过不了半个月,他爹没等到结案发配,就死在狱中。再过两年,受爹委托的那个穷朋友不知为了哪一桩,也被捉进狱里去。

失去了这些亲人后,师师就长期成为无依无靠、流浪街头的孤女,受尽生活的折磨。在她十一岁那年,隶属倡籍的李姥把她收养下来,花了一番心血,逐渐调理她成为名满京华的歌妓,改变了她的生活。成名以后,尽管锦衣玉食踵门而至,却永远揩拭不掉那深深地烙在她心头的创伤。她每次拨动琴弦,信手弹去,常会不知不觉地弹到《吴江冷》,并且低吟起《蓼莪》篇而氿澜不止。

这个时候的官家如果能以沉默的同情倾听她吟完下面的几句诗:“父兮生我,母兮鞫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

她也许会改变对一个富商的轻视。把他看成为至少是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的来客,而与他款款地说话了。

她的琴声是这样凄楚,她的低吟又是这样沉痛,天地似乎又为她交易了一次颜色。现在这间黛绿色的阁子,忽然罩上一层悲怆的、黯淡的银灰色。他是懂音乐的,常常自命为顾曲周郎,绝不是师师想象中的“牛”。可是他的所谓“知音”,无非是从理论和技巧上,从浮浅的、虚假的感情意义上来理解音乐罢了。既然在他的指尖上已经套上宫廷意识的薄膜,他怎能真正、直接拨动心弦,与一个哀伤自己流浪的童年生活的少女发生共鸣呢?他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无论现在和后来,在这个皇帝与这个歌妓的全部关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共鸣。只有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才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但没有把诗句接着念下去,反而做了师师在这个时候最不愿看到的事情——鼓掌称赞。于是琴声、歌声,一时都嘎然而止。在师师琴台旁本来就已摇摇欲堕的大商赵乙,顿时被抛进万丈深渊。

这时天色将近徽熹,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匆忙地喝过半盏杏酪,搴帏出门,怏怏而去。

感到歉意的李姥把他送出大门时,忽然惊异地发现半条街上都布满了禁卫军和内监。他们一见他出门,就立刻迎上前,把他扶上轻辇,带着那匹小乌。打道回宫。这个景象把她吓得半死。

官家第一次遭到一个女人的冷落,但他反而因此更加下定了要把她接进宫里去,成为他的私有品的决心。

官家再次去的时候,不再是大商赵乙,而是当今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赵佶了。既然撕去伪装,他索性摆出官家的派头儿,把内府珍藏的“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四色价值连城的礼物送给师师。他认为这种派头儿可能会改变师师对他的看法,很容易就能达到他的目的。果然,这一次他在镇安坊受到的不再是大商、而是官家的待遇。师师向他拜舞谢恩,做了礼节上应当做的事,并且庄重得好像在太庙里奏太常之乐、在圣殿上舞八佾之舞一样为他献艺,可是仍然保持着那副落落寡合的神情。

他害怕官家的气派可能使她们拘束了。下次去的时候,有意把李姥找来安慰几句。李姥确是像他估计的那样,一见到他就匍匐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八月十七晚上,师师没有露面以前,李姥曾经发挥过蜜汁似的应酬功夫,如今那蜜汁似乎已从她的骨髓中抽干了。官家亟力安慰她,亲切地称之为“老娘”,并且笑笑说:“今后朕与老娘是一家子的人了,千万不要拘礼!”成为官家的一家子人,而且出自圣口御封,当世能有几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光荣,是王黼、高俅之流千方百计求之而不可得的殊恩。官家说了这一句,偷眼瞟着师师,看看她的反应如何。没想到师师并不像他所想象的,她既不因为他暴露了官家的身份而自感卑屈,更没有因他这句话而得意起来,仍是冷冷的,无动于衷。

官家过去从别人的口传中得到师师的印象可以概括在一个“艳”字之中,后来他亲自见到师师时,才知道那个“艳”字不切,应改为一个“韵”字,后来去了几次一再尝到她的落寞,才深深地体会到那个“韵”字尚不足尽师师之生平,另外一个他十分不愿意的“冷”字不知不觉地在他的概括中占了上风。从此以后,他联系到师师时,就摆脱不开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字。

大商之富、官家之贵、一家子之亲,是他事前认为可以决战制胜的三门重炮,没想到在冰冷的师师面前,这些热火器全然失效。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抵抗力。失败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些,他改变战略,从速决战改变到拉锯战,希望以旷日持久的“韧功”来争取她。可是改变的结果也没有使他的处境好转。这件事似乎一上来就形成僵局,以后也不可能变得顺溜起来。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越想得到她,就越发不能得到她;他越发不能得到她,就越想得到她。这个恶性循环使他完全失去主动权,并且越来越发展成为他私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有一天,郑皇后酸溜溜地问了一句:“何物陇西氏,使官家如此迷恋于她,为她烦心不释?妾等深为不解。”

这句措辞欠慎重的话,惹得官家十分火恼,他顿时发作道:“你怎能与她相比,你们又怎能与她相比?”他显然轻蔑地把郑皇后以下的宫人们一概都贬下去了,“假使你们宫中一百人,一概都卸去艳妆,穿了家常便服,跟她站在一起相比。她自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姿态,幽致逸韵,迥出尘表,决不与你们同调。”

官家的话说得重了,不仅当场使郑皇后下不了台,并且也引起了宫廷的公愤。但他绝不让步。她们很快就明白,官家平常虽然气性好,对她们不轻易发脾气,唯独这个钉子碰不得,谁碰上了,准得倒霉。

有个不识相的谏臣名叫曹辅的,上了一道奏章(很可能是出于郑皇后的授意,因为曹辅是枢密使郑居中的门下士,而这个郑居中又与皇后联了宗,被皇后认为本家。曹辅为了讨好皇后与枢密使,却得罪了皇帝,真可谓贪小利而忘大害),竟敢暗示到这件事,还威胁说:“长安人言籍籍”,意思是现在已闹得满城风雨,对你官家的名誉大有妨碍了。官家读了这道奏章,龙颜大怒,立刻把他贬谪到远恶小州去当个吏司。还间接警告郑居中,叫他少管闲事。

这个小小的言官,浊气一涌,就得到应有的惩罚。官家希望以此来讨好师师,可是他仍然不能从她的心里攫取得他渴望已久的东西。他以帝王之力,也无法强迫她献出自己的心。十多年来,他只取得有限的进展。她似乎要把他们的关系冻结在一定的距离中。他只被允许在这个幅度中自由活动。她答应他在相当的间隔日期以后,前来探访她一次,他可以跟她谈谈诗词书画。她可以为他鼓琴鸣曲,在她心境良好的时候,甚至还愿意绰起檀板歌唱一阙他为了取悦于她而填制的小词。这样的歌唱是比较接近他的欣赏水平的,因此她也能够接受他的鼓掌称赞。而当她的心境比较深沉,歌唱着另外一种曲调的时候,他也变得聪明起来,不再愚蠢地鼓掌,而是以一种深沉的凝思表示他完全理解她的感情。为了刻划这种对于音乐感情理解的深度,他甚至还画了一幅流传千古的《听琴图》,画出了鼓琴者与听琴者思想感情上的谐和和默契。可是她十分明白他的理解毕竟是十分有限的,她只是假装出在接受他的假装出来的欣赏罢了。任何伪装都不能突破心灵上的距离。

这已经达到她能够给予他的最高限度。如果他要鲁莽地去触动她不许碰的一根琴弦,暗示到他们之间的来来,她就会用种种办法阻止他进一步谈下去。他要保持既得权利,只好就此收兵,别无他法,否则,生怕连这点权利也要被取消了。

这是一场多么艰苦耐磨的持久战!

官家不是信口开河地乱许愿心,而是认真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他的要求,就是要把她——一个沦落风尘的歌妓,正式接进宫里册封为皇贵妃,这不仅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听到,在史册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经过时间的考验,证明他的这个愿望是有相当诚意的。对此,师师不能不加以认真的考虑,并且必须随时准备给他一个正式的答复。

当官家第一次轻率地提出这个要求时,她当场就给了毫不犹豫的拒绝。如今时隔十年,他已经聪明地改变了方式,用了各式各样的暗示,坚持同一要求。她已经完全了解了他的顽固性、韧性,经过了反复、慎重的考虑,她可以给他的答复也仍然是一个“否”字。

官家设想师师之所以如此固执,其原因大约是她的性格中有一个“冷”字的缘故。所有被他碰到的女人都是热的,如果她们热得还不够,只要他稍为加温,就可以使她们热到他需要的温度,热到超过他需要的温度,以至于热到他受不了的温度,逼得他只好采取降温措施。偏偏这个李师师是一块燃烧不起来的顽石,又偏偏是这块不肯点头的顽石如此吸引着他,使他无以自拔。

不错,如果单从表面观察,师师的性格中确有非常“冷”的一面。官家把她的全部人格概括为一个“冷”字,甚至把她神格化了,这显然是片面的和肤浅的看法,但是多少也有些道理。

作为一个艳极一时的歌女,她的生活、兴趣、爱好几乎可以说是相当朴素的。她不喜欢用金玉珠宝把自己打扮出来,如同官家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她平素也经常是不施脂粉,不戴首饰,家常穿一色玄色衫子,偶而出门,也不过换一件半新的月白衫子。她不但不喜欢炫耀,而且还以那些搔首弄姿、喜欢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的庸俗贵妇人为耻。可是从她穿开头以后,月白衫子忽然成为东京妇女界最“韵致”的时装。东京的贵妇人,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想象力和吸引力,只好跟在歌妓后面翻花样。可是没有一个美妇人有她那样的自信,敢于完全淡妆走出门外去。

她经常沉默寡言,不喜欢调笑雅谑,对于富贵逼人的来客,更是从心底里厌恶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有时她对官家也是不假辞色的。这样做,似乎要为她所处的歌妓的屈辱的地位取得补偿。在这点上,她显然十分敏感、十分自尊。她决不允许有人以低人一等的眼光来看待她和她的侪辈。她决不取悦于人,而只能让别人来取悦于她。她的这些行径的确提高了她这一行业的身份和地位。

还有,她爱读激情的诗词,爱唱哀怨的曲子,愿意帮助发生了困难的人,不轻易忘记患难时期的朋友……所有这些都是由于她的凄凉的童年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的缘故。

从目前令人羡慕的生活地位和社会关系来看,她已经日益背离她所出身的童年生活,并且走得那么远了。她不自觉地、不断地被吸进上层社会,但这并不使她高兴,反而使她产生了痛苦、不满和反感。她企图挣扎、企图反抗,她的那种“冷”的性格,实际上就是反映了她的挣扎和反抗的一种特殊形式。

她的挣扎和反抗在与官家的接触中达到了最高潮,因此官家比较多地看到她的冷的一面,而没有想到她也有热的一面。事实上能够授人以手,又能不忘故旧的人就不可能没有热的一面,只是官家看不到此,想不到此罢了。

她没有跟那个客人谈情说爱过,在这方面她的确表现得严肃而认真。但这并非因为她持有一个特别严格的道德标准,恰恰是由于她的职业就是制造“爱情”,她对自己的制成品已经腻得毫无胃口,犹如制作糕点的师博不喜欢吃自己做的糕点一样。但她不能够拒绝来访问她的客人,不得不献出自己的技艺来博取缠头。她高兴的时候,也可以很活跃,甚至不免要打情骂俏。当官家缠上她以后,她也一度发生过压倒侪辈的虚荣感……在任何职业范围中,如果不具有通常具有的职业病,这个人就不可能在他那一行业中出人头地。如果师师没有这样、那样的弱点,她根本不可能在东京的歌妓界中混迹,更加谈不上成为一个艳冠京华、名噪当代的歌妓了。

东京人并非因为她的性情乖张、行止独特,而是因为她也具有他们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弱点才把她捧红的。人们只能喜爱他们能够理解和接受的事物。直到把她捧红后,才突然发现她还具有许多与众不同的行径以及他们不能够理解和高不可攀的赋性,这才对她顶礼膜拜起来。脆弱的东京人很容易在现实生话中寻找出一些非常规的事物来满足他们的崇拜狂。崇拜也是一种都市病。

正因为师师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弱点,因此,她并非完全不考虑自己去当个皇贵妃,她也不能够完全拒绝那一分虚荣。可是有一股从她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力量反对她去当皇贵妃,这股力量才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它使她看到她与官家两人之间的分歧,使她从根本上认识到他与她并没有共同的感情基础。作为过访频繁的客人是一件事,要把她的命运联系在他身上,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情了。

官家把自己的宫廷看成为阆苑仙境、神仙洞府(单单缺少一位仙姝来管领)。师师却把它看成为一洼足以枯竭她的生命源泉的死水,一口机栝甚深的陷阱。她十分明白,自己一旦进入宫廷,官家确会非常宠爱她,把她当作一幅稀世名画,亲手题上标签题跋,钤上“宣和天子御览之宝”,然后深密地珍藏在葆和殿东、西序,以便随时展视珍玩。这样,它就是一幅失去生命力的名画,再也不能流传人间,让真正的赏识者鉴赏、观摩、赞叹了。十分重视个人身份自由的师师,不愿意牺牲它来酬答官家的厚意。她尊重自己,一顶皇贵妃的冠子买不动她,即使它是用纯金铸成的。当然,屈服于权势,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拜倒于冠子下,甚至利用它来作福作威,流毒人间的还是大有人在的。师师觉得这种人十分可耻,决不与她们同调。

再则,她以歌妓的切身体会,深深知道她如果待在自己家里,就可以使官家处在跟别人一起来竞争她的地位上,反之,她要进了皇宫,就会使自己处于跟别人一起去竞争他的地位上。一向高傲的师师不屑也不愿使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屈辱的地位。

三十岁的李师师,饱尝人间的辛酸甘苦,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对于官家,她既不能决绝地摒弃他(这样就会堵塞她向上层社会靠拢的道路),也不愿驯从地屈就他(这样她就会丧失她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一切)。她既不愿市恩,也不想丛怨,所有这些在她心里千萦万转反复循环考虑的理由都很难向官家明说。但她有的是各种战术,她绰有余裕地可以把他的攻势挡住。在这场攻守战中,她始终掌握了制动权。

昨夜,她退回了皇贵妃的冠子,毫不客气地把小丑张迪撵出大门。她预料今天官家可能作为不速之客到她的醉杏楼来发动一个新的攻势。对此,她已作好充分的准备,在思想上、语言上、行动上,严阵以待。

不出师师所料,第二天傍晚,官家果然跨着骏骡“鹁鹆青”,轻骑减从地来到师师家里。

从宫苑侧门到镇安坊李家有一道长达三里半的宽阔的夹墙。名义上是为拱卫宫殿的禁卫军建造宿舍而砌的。夹墙砌好了七、八年,宿舍却一间也没有动工,后来索性造到别处去了,于是这道夹墙就成为官家到镇安坊微行的绝对安全和完全保密的专用孔道。但是官家只能有限度地使用它,因为根据他们之间的默契,官家要来访问,必须事前取得她的许可,而师师也不是每次都同意他的访问的。官家只取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由微行权。

今天官家破坏成约,突如其来。为了填补这个缺口,他特地携来一副围棋子相赠,作为借口。他刚走上醉杏楼时,像平时一样洒脱地吟了一句自己的诗:“忘忧清乐在枰棋”(他曾命令待诏的棋手们编了一部围棋谱,自己题诗作序,这部棋谱就名为《忘忧清乐集》。不知道是先有了这个书名才题这句诗的,还是书以诗名),然后抱歉地说:“今天朕替师师带来的这副棋子,是当代高手玉工高韫玉化了一年多工夫,细细辗成,贡为御玩的。棋子温润匀净,实在难得。朕今天才得了,心里喜欢,等不得派人来打招呼,就径自携来了。师师可莫见怪!”

师师谢了官家的厚赐,不无带点委屈的口气回答:“官家今夜突然赐临,使臣妾莫测所以,惊讶万分。这个可是只此一遭,下不为例的。”

“当得,当得!只此一遭,也就够了,朕今后决不食言。师师尽可放心。”

这“只此一遭”四个字下得非常突兀,难道他有什么把握在一次谈话中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吗?她倒不相信起来。有人干着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话说得很婉转,很谦逊,有人正在进行毫无把握的事情,却故意说得很响亮,表示自信。他对于今天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把握呢,师师用着充满了疑问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看进到他的眼睛中去。他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只好暂时避开她的眼锋。师师且不理会这个,先欣赏这副棋子再说。

其实这副用白玉和玛瑙精磨细辗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观,大小厚薄均匀,无非说明玉工化的工夫很深罢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对楠木盒子,完全按照《宣和博古图》中的古彝器“交虬盒”的式样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从中间鼓出来,笨得有趣。师师由不得低头抚玩了半晌。这对盒子是官家亲自画了图样,分付仿制的,还亲自过问了两次。当时没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来,他嫌原装的玉盒太单薄,禁不起他一只手放在里面抓弄,取来木盒一试,居然大小、容积、颜色式样都样样合适,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师师的这番抚玩,就更觉得这番操心确是大有所获了。

官家把这个借口制造得天衣无缝,但是今晚他显然不是专程为送棋而来。这个师师心里十分明白。师师对官家今晚的突然驾临,内心早有准备。这个官家心里也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个借口,而师师也不能不故作惊讶,这是由于双方策略上的需要,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他们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既没有共同的基础,又没有共同的目标,因而彼此之间永远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诚相处,而只能虚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楼中的布置有什么改变之处。果然原先张挂在壁间那幅题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两句诗的《醉杏图》已被摘去,换上了他昨夜送去的画。画还来不及裱褙,临时用绫底托了一下,就把它装在一个细木框子里,外面蒙一层透明的薄纱,表示受赠者对赠画珍重的程度。换画原是意中之事,但是师师处理得这样迅速、巧妙,毕竟说明她重视他的手笔,理解他画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却故意谦逊一句道:“张择端的那幅《醉杏图》,楼台工致,人物传神,必为传世之作。朕昨日意有所感,随手涂鸦。师师不嫌弃它。不拘在哪里挂上就是了,何必特意把张供奉的那幅画撤掉。”

“官家是丹青妙手,这幅赠画笔淡意远,已入神品,挂了足使蓬荜生辉。张供奉那幅画虽然工整,只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凿痕。相形之下,不免见绌了。”

艺术家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称赏,是人生最得意之事,何况师师素日持论甚高,即使对他的作品也是不多许可的。可见今日的称赞,确是出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形起来,却故意逼紧一句问道:“师师可是哄骗联家的?”

“臣妾之言,发自衷心,岂敢诓骗官家取罪?”

“朕一时写意之作,得到师师如此佳评,不啻置身于龙门之上,飘然欲仙了。”

“官家妙绘,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龙门以上的神仙人物,这个在朋侣中久有定评。臣妾的品赏,岂足为官家轻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处?”官家抓住一个把柄,趁势说道,“朕昨夜画了这幅画,原想题两句词:‘修到双栖,不羡神仙侣’。可是转念一想,师师是慧心人,读了此画,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换卢照邻旧句,落了言筌。师师,师师,你道朕这话说得是与不是?”

官家展开第一个攻势,准备有素的师师轻轻就把它挡开了。

“一个师师也就够了!”她盈盈一笑,“何必双文叠称,来个师师师师!难道人寰之间还有第二个师师不成?”

“这可难说。”官家一本正经地回答,“卿家客厅里以前挂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轴,不是也嵌着师师的名字?只是人间虽有第二个、第三个师师,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却只有一个李师师。朕千思万想、万呼千唤,也只得眼前的这个师师。”

官家的攻势按踵而来,不是一般的战术所能抵挡了。师师立刻脱离接触,转移阵地。她提出建议道:“官家今天厚赐这副棋子,道是人间难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负了它。官家如属有兴,臣妾甚愿奉陪手谈一局。”

官家有无限的话要说,不想在此时下棋。但师师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来,她很少提出个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分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里师师已经摆开棋局,官家只得坐下来与她对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师师右上角的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这原是当时开局常用的定式。他却故意问道:“朕一上手,就两面飞攻,师师可识得朕使用的这个势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测高深。”

这显然又是一句谎话,官家不满地说:“师师又来哄骗朕家了,这烂熟的‘双飞燕’之势,初学棋的小儿都已识得,师师岂有不识之理?”

“官家既然以为臣妾识得此势,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师这一驳果然击中了官家的要害,驳得他哑口无言,但他的攻势刚刚展开,岂甘就此罢休!

“燕燕尚且知道双飞,”他大有感慨地说下去,“玉人岂可长此单栖?师师难道真的不懂得这个天然的道理吗?”

正因为师师完全识得这个势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发问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词锋比他的棋锋锐利得多,他在说话中占尽便宜,弈棋却有点心不在焉。连他自己认为是烂熟的双飞燕套子居然也着出了错着。师师抓住破绽,利用他的一着错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头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金柜[双飞燕、金柜都是古代围棋的定式。]”,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它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道:“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果然“啪”的一声,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毂,岂知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认输收场。

当然官家不是专诚跑来跟师师下棋或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无限止的考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的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抬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虽然力持镇静,要想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

最困难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决不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联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还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地说道:“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是幽人独往来?

……”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荷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含有好几层涵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士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年缔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万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履一般,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愿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说得像丝绵一样软迷迷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吗?”有一霎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之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回神,毅然回答道:“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昙花,在开足的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霎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坚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一个玩笑,显然是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俺当时也莫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耳。”

官家没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说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服下去。一场紧张的战斗也随之而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天,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探春”。可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地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给官家做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的寝席之间的她们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停了一阵子的西北风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几片吹落在地上的桔叶重新吹入半空,发出簌簌的和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奏呜出一曲商籁。不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它们一会儿就改变一个样子,认为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时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最新颖别致的装饰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帘以内却是另外一个人间。随着战斗的结束,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周围围着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到了此时,师师才注意到官家近来真个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划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体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头丧气,师师不由得对他怜惜起来,无限温柔地叮嘱他一句。说着就去找把并[并州,今河北、山西一带,当时冶铁手工业很发达,并刀驰誉全国。]刀,把官家带来的黄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开来,挑去筋络和核子,与官家分着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丝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颊之间,还留着余芬。师师喜欢的一种玩意儿是把吃下来的橙皮丢进炉子里燃烧,让这股清香带着焦味停留在空间。然后逼着官家,问他可喜欢这股香气?又问它比瑞脑的浓香如何?官家对师师的爱好怎敢说一个“不”字。他连声称赞:“好香,好香!”又说:“凡是师师喜欢的,朕无有不爱。”

“这是为了什么?”

“师师风华绝代,志趣迥异流辈,”官家信口胡说下去,“师师欣赏的无论色、香、味,都是人间的绝品,朕哪有不爱之理?”

“臣妾就是不爱听官家说的这些话!”

“好,好!朕从今以后再也不说这等话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来就难了,不是这样吗?”师师又反问一句,说:“好了,如今不说这个了。臣妾要问官家近来为何这等清瘦?旬日不见,比上次相见时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问,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为了师师一人之故”。这个回答倒是合乎事实的,可是一场风波,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刚刚享受到这点用自己的痛苦酿成的蜜,哪有勇气再去挑动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诿过于伐辽战争,说“金人已在北线动兵,种师道的大军尚未开抵前线。这件事把朕折磨得够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他估计这不见得是个能够引起师师兴趣的话题。不想师师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听说过这场战争以及与它有关的“也立麻力”的传闻,趁机打听起来。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师师感到兴趣,他也乐得加油添酱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讲得活龙活现,末了还笑问:“这个‘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师。师师如要见见他,”官家说得口滑,“几时朕传旨王黼,让他带同马扩前来与卿见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个王黼带来,”这是师师对朝廷内那个权贵集团最露骨的表示,间接也谴贵了支持这个集团的官家,她还不留余地地加上说,“官家宏量,让王黼这等人参赞密勿,厕足庙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门墙之内,却容不得这等人溷迹?”

“也罢!”官家笑笑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说:“卿既不愿王黼来此。朕前曾听得刘锜说过,他与马扩是莫逆之交。让刘锜把他带来,如何?”

师师点点首肯,还叮嘱道:

“官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呀!”

“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官家伴随着一个辅助动作说,表示他对师师的忠诚。

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遂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声在黑夜中颤抖。

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滑过去。梆子声清楚地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夜这样深了,师师催着官家回去,说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该回宫去安置了。又说:“外面冷,霜华又铺得这样厚,官家骑了牲口,万一有个颠蹶闪失,还当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还想逗留一会,说是还有话要说,可是师师不容他再留下去,径自站起身子来,作出送客的姿势,说有话留到下次再谈。官家看看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着站起来,约期三日后晚上再来。

“官家高兴哪天来就来好了,何必事前预约,多此一举?”

官家真以为师师取消默契,在这方面作出一个重大的让步了。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当他看见师师嘴角上挂着一个讽刺的微笑,才省悟到这是句反话。今晚他不速而来,实在是大大地冒犯了师师。直到此刻,她还要俟机报复。他连忙再度向她道歉,再次保证今后决不食言而肥,重蹈覆辙。师师这才回嗔作喜,说了一句:“官家说过的话要算数呀!”接着就模拟他习惯做的辅助动作和声音回答自己道,“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可不是这样吗?”

官家无话可答,只好傻笑一阵。他虽然受尽奚落,借此却也多勾留了一会,也觉得合算。

师师秉了手烛,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换上亲热的口气嘱咐道:“官家路上仔细,千万提防牲口滑脚,宁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楼相送了。”说着不由得把他的斗篷掖了一把。

官家惘惘然地离开醉杏楼,离开镇安坊,惘惘然地让内监们拥簇着,扶上鹁鹆青,打道回宫,惘惘然地思量着今晚一场斗争的经过。自己也弄不清楚心里是甜是苦,是悲是喜?是得到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弄不清楚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的人——他的欲望既不是被满足,也不是它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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