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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波佩耶·阿雷瓦洛在观花埠的海滩上度过了一个上午。观花埠的姑娘们对他说:你看台阶也白看,蒂蒂是不会来的。果然,蒂蒂那天早晨没去洗海浴。他中午不到就怏怏地往家里走。他一面登上断壁路的斜坡,一面还在想着蒂蒂的小鼻子、刘海头和眼睛。他激动了:蒂蒂,你什么时候才理我?什么时候?到了家里,他那头红褐色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满是雀斑的面孔还感到晒得发烫。他发现参议员在等他。过来,小雀斑,我们来谈一谈。二人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参议员:你还想读建筑系?是的,爸爸,我当然想,只是入学考试太难了,参加考试的人太多了,能考上的却寥寥无几,我一定加把劲儿复习,爸爸,说不定能考上呢。儿子中学毕了业,没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参议员感到很满意。从年底开始,参议员就像个妈妈那样对儿子,一月份又给他增加了零花钱,从一镑增加到两镑。波佩耶没想到爸爸对他会这么好。好吧。小雀斑,考建筑系这么难,你最好今年不要去冒险了,不如先上个预科,好好学习,到明年就会有把握些。你看怎么样,小雀斑?太好了,爸爸。波佩耶容光焕发,双眼发亮:我一定埋头苦干,拼命地读,到了明年一定能考上。他本来还担心这个夏天过不好,不能去海边游泳,下午不能去看电影,不能和朋友聚会。要是成天到晚地啃数学、物理、化学,做了这么多牺牲之后又考不上,那岂不白白损失一个暑假吗?而现在,这一切都可以恢复了:观花埠的海滩、铁掌俱乐部的海浪、安贡区[利马远郊区的海湾,有钱人避暑的地方。]的海湾,现在这一切都由想象变成现实了。雷乌罗戏院、蒙特卡洛电影院、柯利纳电影院里的池座太美了。可以同蒂蒂到舞厅去跳波莱罗[一种西班牙舞。]了,那舞厅就像彩色影片里的一样。你高兴吗?参议员问道。我太高兴了。父子二人向餐厅走去,波佩耶想道,我爸爸真是个好人。参议员:就这样了,小雀斑。可是暑假一结束,你就得拼命干,你得答应我。波佩耶:我发誓,爸爸。在饭桌上,参议员跟儿子开了玩笑:萨瓦拉的女儿对你还没有意思,小雀斑?他脸红了:有这么点意思了,爸爸。老太婆说话了:谈恋爱你还小着呢,别叫人笑掉大牙了。参议员说道:瞧你说的,他已经长大了。蒂蒂是个漂亮的姑娘,你可别后退,小雀斑。女人喜欢扭扭捏捏,我费了好大劲才取得这个老太婆的欢心的。老太婆笑了,笑得要死。电话铃响了,管家跑了进来:您朋友圣地亚哥来的电话,少爷。小雀斑,我有急事要跟你见面。那就三点钟在拉尔柯路口的美味冰激凌店见面,好不好,瘦子?好,三点,准时,小雀斑。参议员笑着说:你要是总缠着蒂蒂,你这位大舅子可要揍你了。波佩耶想,今天老头子的兴致可真好:不会的,我和圣地亚哥是好朋友。老太婆皱起眉头:圣地亚哥这孩子脑子里少根弦,不是吗?波佩耶把一匙冰激凌送到嘴边:谁说的?又咬了口蛋白酥:也许我能说服圣地亚哥带我到他家去听音乐,并且叫上蒂蒂,一块聊聊。老太婆没完没了:是索伊拉本人星期五玩牌时说的。她说圣地亚哥最近使她和费尔民头痛,成天同蒂蒂、奇斯帕斯吵,越来越不听话了,还顶嘴。波佩耶反驳说:可瘦子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他父母还要怎么样?

“这孩子不愿上天主教大学,光想上圣马可大学[拉美历史最悠久的大学之一,是国立大学,而天主教大学是贵族化的大学。]。”索伊拉太太说道,“为这事,费尔民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我会说服他的,索伊拉,你别管。”堂费尔民说道,“他这岁数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要好好引导他。你越骂他,他越不买你的账。”

“光劝不行,揍一顿他就听话了,”索伊拉太太说道,“你就是不会教育他。”

“蒂蒂和那个总到我们家来的小伙子结婚了。”圣地亚哥说道,“他叫波佩耶·阿雷瓦洛,就是那个雀斑脸阿雷瓦洛。”

“瘦子跟他老头子的关系不太好,两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波佩耶说道。

“乳臭未干、还在流鼻涕的孩子能有什么想法!”参议员笑了。

“好好学习,毕了业当上律师,你才能搞政治。”堂费尔民说道,“对不对,瘦儿子?”

“瘦子对他爸爸帮助奥德里亚反对布斯塔曼特感到很恼火。”波佩耶说道,“他是反对军人的。”

“他是亲布斯塔曼特的?”参议员说道,“费尔民还认为他是全家最有才能的人呢。他要是佩服布斯塔曼特这个软骨头,我看不能算是有才能。”

“布斯塔曼特可能是个软骨头,但为人正派,还当过外交官。”波佩耶的妈妈说道,“而奥德里亚是个臭丘八,臭乔洛[乔洛,指印欧混血儿,有时也指印第安人,带有鄙视之意。(“乔洛”所指比较复杂,作者在《普林斯顿文学课》中有较详尽的展开说明。)]。”

“你别忘了,我可是拥护奥德里亚的参议员。”参议员笑了,“傻瓜,别总骂人家臭乔洛了。”

“瘦子想上圣马可大学,因为他不喜欢神父,而喜欢接近人民。”波佩耶说道,“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人就是别扭。要是他爸妈让他上圣马可,他又会说,不,我要上天主教大学。”

“索伊拉说得对,上圣马可会失掉许多关系。”波佩耶的妈妈说道,“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上天主教大学。”

“天主教大学也有让人害怕的印第安人,妈妈。”波佩耶说道。

“费尔民现在同卡约·贝尔穆德斯好得穿一条裤子,那个毛头小伙子还需要什么关系!”参议员说道,“好了,小雀斑,你可以走了。”

波佩耶从桌边站起来,刷了牙,梳了头,就出门了。才两点四十分,慢慢磨时间吧。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圣地亚哥?在蒂蒂面前帮我一把吧。他走到拉尔柯路,阳光照得他直眨眼。他停下来观看奈尔逊商店的橱窗:羊皮做的船形鞋,配上褐色或黄色衬衣,太棒了。他比圣地亚哥早到美味冰激凌店。他在一张可以看到拉尔柯路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要了一客香荚兰冰激凌牛奶[加香味冰激凌等后摇成泡沫状的牛奶饮料。]。要是说服不了圣地亚哥带我到他家去听唱片,我们就去看下午场的电影,要不,就到柯柯·贝塞拉那儿去赌钱。瘦子想跟我谈什么呢?这时圣地亚哥走了进来,脸拉得长长的,眼睛似乎刚发过烧。小雀斑,我家老头子和老太婆把阿玛莉娅辞退了。信贷银行支行刚刚开门。透过美味冰激凌店的窗子,波佩耶看着喧闹的银行大门把等候在人行道上的人吞进去。是个大晴天。挤满人的公共汽车不断地开过去,男男女女只好在大街拐角处抢乘私人汽车。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把她辞退呢,瘦子?圣地亚哥耸了耸肩:我爸爸妈妈不愿意让我以为是由于那天晚上的事才把她辞退的,好像我是傻子似的。圣地亚哥哭丧着脸,栗色的头发垂在前额,显得更瘦了。侍者走近,圣地亚哥指了指波佩耶的杯子。也要香荚兰的?是的。事情不至于这么严重,波佩耶给他打气,她会在别处找到工作的,现在到处需要女用人。圣地亚哥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阿玛莉娅是个好人,我、奇斯帕斯或蒂蒂情绪一不好就骂她,拿她出气,而她从不在爸妈面前告状,小雀斑。波佩耶用麦秆搅着冰激凌牛奶,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带我到你家去听唱片呢,我的大舅子?他吸了一口泡沫。

“你家那位老太婆在我家那位参议员夫人面前发牢骚,说你要上圣马可。”波佩耶说道。

“她还可以到罗马国王那儿去发牢骚。”圣地亚哥说道。

“既然他们这么讨厌圣马可,你干脆上天主教大学好了,这有什么关系!”波佩耶说道,“是不是天主教大学要求严?”

“我爹妈才不管严不严呢。”圣地亚哥说道,“他们不喜欢圣马可,因为学生都是些乔洛,那儿总搞政治。就是因为这些。”

“你净给自己找麻烦,”波佩耶说道,“你什么都反对,对什么都要妄加评论,对事情太认真了。瘦子,还是别自寻烦恼了。”

“收起你的劝告吧。”圣地亚哥说道。

“你也别自以为什么都懂,瘦子。”波佩耶说道,“你读书很用功,这很好,但你没有理由认为别人都是笨蛋。昨天晚上你那样对待柯柯,我不知他怎么能忍受下来。”

“我就是不愿去望弥撒,干吗一定要向那个神父解释呢?”圣地亚哥说道。

“也就是说,你自认为是个无神论者了?”波佩耶说道。

“我不认为我是无神论者,”圣地亚哥说道,“我不喜欢那个神父并不等于不信上帝。”

“你不去望弥撒,你的家人怎么说?”波佩耶说道,“拿蒂蒂来说吧,她怎么看?”

“那乔洛女用人的事使我很痛心,小雀斑。”圣地亚哥说道。

“忘掉算了,别犯傻了。”波佩耶说道,“说起蒂蒂,她今天早晨怎么没去海滩?”

“她跟女朋友到赛艇俱乐部去了。”圣地亚哥说道,“我说你怎么还不接受教训?”

“就是红头发、有雀斑的那位?”安布罗修说道,“参议员堂埃米略·阿雷瓦洛的儿子?我当然知道。蒂蒂小姐跟他结婚了?”

“我不喜欢有雀斑的,也不喜欢红头发的。”蒂蒂做了个怪相,“而他二者兼备。呜呵,真叫人恶心。”

“我最感痛心的是,由于我的过错,她被辞退了。”圣地亚哥说道。

“其实是奇斯帕斯的过错。”波佩耶安慰他说,“你本来也并不知道‘育亨宾’[一种迷醉药。]是干什么用的。”

现在大家光用“奇斯帕斯”[意为“火花”。]称呼圣地亚哥的哥哥了。以前当他想在平台俱乐部练习举重露一手的时候,人们都叫他泰山[美国电影《人猿泰山》中的主人公。]·奇斯帕斯。他在海军学校当过几个月的士官生,后来被开除了(据他本人讲是因为他打了一名少尉)。之后就成天东游西荡、酗酒、赌博、打架,无所不为,经常在圣费尔南多广场威胁圣地亚哥,指着波佩耶、托尼奥、柯柯和拉洛说:喂,超级学者,你想跟哪个人较量较量?可是自从进了堂费尔民的办公室工作以后,就变得正经了。

“我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只是从来没见过。”圣地亚哥说道,“你认为这药真会使女人动情吗?”

“是奇斯帕斯胡说,”波佩耶低声说道,“他真的跟你说过能使女人动情?”

“是的,但是用过了量就要死人了,奇斯帕斯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您可别给我惹祸,小心,要是给您爸爸捉住,我就完蛋了。”

“他跟你说过,只要用一小匙,任何女人都会跟你睡觉,是吗?”波佩耶低声说道,“我看这都是他胡编的,瘦子。”

“需要试验试验,”圣地亚哥说道,“哪怕光是为了证实一下,小雀斑。”

圣地亚哥哧哧地笑起来,说不下去了。波佩耶也笑了。在谁身上试验呢?这可就难了。二人激动异常,扭扭捏捏,你推我搡,桌子上的冰激凌牛奶随着二人的打闹摇晃起来。我们都成疯子了,瘦子,奇斯帕斯给你这药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奇斯帕斯和圣地亚哥兄弟俩相处得就像狗与猫,互不相容。只要有可能,奇斯帕斯就给圣地亚哥使坏;而一有机会,圣地亚哥也给奇斯帕斯来一家伙。没准儿你哥哥在给你使坏呢,瘦子。不,小雀斑。有一次奇斯帕斯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他在赛马中赢了一大笔钱。他在睡觉前钻进圣地亚哥的房间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劝圣地亚哥说:到岁数了,你也该活动活动了,这么大的人还是个童男,你不害臊吗?说着递给圣地亚哥一支香烟。奇斯帕斯又说道:别扭扭捏捏的,有女人了没有?圣地亚哥骗他说有了。奇斯帕斯关心地说:是时候了,说真的,你应该破贞了,瘦子。

“我不是一直求你带我逛妓院去吗?”圣地亚哥说道。

“你要是得了脏病,老头子非要我命不可。”奇斯帕斯说道,“再说,男子汉搞女人要自己想法子,花钱买不算本事。你不是自以为什么都行吗?可在女人问题上你还懵懵懂懂的呢,超级学者。”

“我从来没认为自己什么都行,”圣地亚哥说道,“人犯我,我才犯人。好了,奇斯帕斯,带我去逛妓院吧。”

“那你为什么总是跟老头子争论?”奇斯帕斯说道,“无论什么问题你都唱反调,这使他很不高兴。”

“只在他为奥德里亚辩护时我才反对。”圣地亚哥说道,“好了,奇斯帕斯。”

“你为什么反对军人?”奇斯帕斯说道,“奥德里亚怎么惹着你了?”

“他是靠武力上台的,”圣地亚哥说道,“而且把许多人投入了监狱。”

“他逮捕的都是阿普拉分子和共产党。”奇斯帕斯说道,“他对这些人太好了,要是我,早就把他们枪毙了。布斯塔曼特执政期间,全国一片混乱,正派人都不能安居乐业。”

“你就不是个正派人,”圣地亚哥说道,“布斯塔曼特时期你就总是游手好闲的。”

“你想挨揍怎么着,超级学者!”奇斯帕斯说道。

“咱们是人各有志。”圣地亚哥说道,“好了,带我去妓院吧。”

“去妓院?没门儿。”奇斯帕斯说道,“不过,我教你一个办法能搞上女人。”

“‘育亨宾’在药店里能配到吗?”波佩耶说道。

“是私下买到的,”圣地亚哥说道,“这是违禁品。”

“放一点点在可口可乐或是热狗里,”奇斯帕斯说道,“你就等着吧,慢慢就会起作用。等她动情了,一切就看你的了。”

“比如说吧,奇斯帕斯,”圣地亚哥说道,“这种药能用在多大岁数的女人身上?”

“你不至于笨得给十岁小女孩用这种药吧。”奇斯帕斯笑了,“对十四岁的女孩子就可以用,但只要一点点。虽说十四岁的女孩不容易得手,但用了这药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是真的?”波佩耶说道,“他给你的会不会是一撮盐,或是白糖?”

“我用舌尖尝了尝,”圣地亚哥说道,“没什么气味,是一种有点儿辣的药粉。”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想挤上那超载的公共汽车和私人汽车。人们不排队,而是挤成一堆,向白蓝两色的公共汽车挥手,但汽车停也不停就驶过去了。忽然,人群中出现了两个同样娇小的身影,两个女郎额前都飘着黑色的头发:那是瓦耶列斯特拉家的孪生姐妹。波佩耶撩开窗帘向她们打招呼,但姐妹俩没看到他,也许是没认出他,她们只是不耐烦地直跺脚,光彩照人的小脸蛋不时地望着信贷银行门上的大钟。瘦子,她们大概是到市中心去看电影。每看到一辆私人汽车,她们就神态坚决地凑上去,但总是被挤了出来。

“她们也许只有两个人,”波佩耶说道,“我们跟她们一起看电影去,瘦子。”

“你不是爱蒂蒂爱得要命吗?怎么总是变化无常呢?”圣地亚哥说道。

“可我只愿意为蒂蒂一个人去死。”波佩耶说道,“如果不去看电影,就带我到你家去听唱片,我也同意。”

圣地亚哥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我搞了点儿钱,想去送给那个乔洛姑娘,她住在苏尔基约区。波佩耶瞪大了眼睛:送给阿玛莉娅?接着他放声大笑:因为你爹妈把她赶了出来,你就把自己的零花钱送给她?圣地亚哥把麦秆折成两段:不是零花钱,是我从扑满里取出来的。波佩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看你要进疯人院了,瘦子。圣地亚哥说;由于我的过错她才被辞退,送点钱给她有什么不好?我看你是爱上那个乔洛姑娘了。五镑钱可是个不小的数目,我们还不如请那对孪生姐妹去看电影呢。这时两个姑娘已经乘上了一辆绿色的莫里斯牌汽车。波佩耶:唉,晚了,兄弟。这时圣地亚哥已经点上了一支烟。

“我想奇斯帕斯肯定不会给自己的未婚妻用‘育亨宾’,这都是他胡编的,好叫你出丑。”波佩耶说道,“你难道会给一个正派的姑娘用这种药粉吗?”

“对未婚妻当然不能用,”圣地亚哥说道,“但对风骚的娘们儿为什么不可以用呢,你说是不是?”

“那你怎么办?”波佩耶说道,“是用掉它还是丢掉它?”

我本来想丢掉它,小雀斑。圣地亚哥脸红了,放低了声音,嗫嗫嚅嚅地说,后来我想了很久,想出了个主意。但仅仅是为了看看这药的效力到底如何,你看怎么样?

“你真傻,简直是莫名其妙,五镑钱可以干好多事呢。”波佩耶说道,“不过,随你便,反正是你自己的钱。”

“那你陪我去一趟,小雀斑。”圣地亚哥说道,“就在这儿附近,苏尔基约区。”

“不过回来后得到你家去听唱片,”波佩耶说道,“把蒂蒂也叫上。”

“你他妈的光为自己打算,小雀斑。”圣地亚哥说道。

“要是你爹妈知道了呢?”波佩耶说道,“要是奇斯帕斯知道了呢?”

“我爹妈要去安贡海滩,星期一才回来。”圣地亚哥说道,“奇斯帕斯也到一个朋友的庄园去了。”

“你可要想好,她可别出事,可别昏过去。”

“我们就给她放一丁点儿。”圣地亚哥说道,“别那么婆婆妈妈,小雀斑。”

波佩耶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有一次在安贡我们偷看阿玛莉娅,你还记得吗,瘦子?从屋顶的平台上可以看到用人的浴室,二人把脸挤在窗上一动不动地偷看。向下可以看到一个轮廓模糊的人影和一件黑色的浴衣。这乔洛姑娘太够意思了,瘦子。圣地亚哥和波佩耶旁边桌子上的一对男女站了起来。安布罗修指着女的说:那是个夜蝴蝶,成天到“大教堂”来拉客。二人看到那一对走到拉尔柯路上,穿过雪尔大街。汽车站上这时已经没有人了,公共汽车和私人汽车驶过去,一半都是空的。他们唤来侍者,分摊着付了账。你怎么知道那女的是妓女?“大教堂”是酒吧、饭馆,兼幽会旅馆,少爷,厨房后面有一间小屋子,租金是每小时两索尔。圣地亚哥和波佩耶沿拉尔柯路一面走,一面欣赏着从商店里出来的姑娘和用车推着咿呀学语的婴儿的太太。在公园门口,波佩耶买了一份《最后一点钟》,高声念出上面登的笑话,翻翻体育版,在“白色”小店门口:你好,拉洛。在里卡多·帕尔玛[秘鲁作家,著有《秘鲁的传说》等。]林荫大道上把报纸揉成一团,二人踢来踢去,纸球坏了就抛在苏尔基约区的街角。

“就怕阿玛莉娅一发火把我赶出来。”圣地亚哥说道。

“五镑钱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了,”波佩耶说道,“管保她像接待国王一样接待你。”

到了观花影院附近,二人看到了对面的露天市场,都是些木板、席子和帐篷搭的摊子。有卖花的,有卖陶器的,也有卖水果的。从影院中传出了枪声、马蹄声、印第安人的叫喊声和小孩的呼叫声:正在放映《亚利桑那凶杀案》。二人停下来看电影广告,上面那瘦瘦的牛仔画得很糟糕。

“我有点儿紧张,”圣地亚哥说道,“昨天我失眠了一整夜,大概就是为了这事。”

“你又找借口了,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别婆婆妈妈的。到了关键时刻你就装了。要不,我们就去看电影。”

“我没装,现在没事了。”圣地亚哥说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先去看看爹妈走了没有。”

汽车不在,他们走了。二人从花园跳进去,穿过花砖砌的喷泉。她要是睡下了呢?把她叫醒呗,小雀斑。圣地亚哥打开房门,嘎的一声开了灯,黑暗消失了,看见了客厅里的地毯、挂画、镜子、茶几和上面的烟灰缸、台灯。波佩耶刚要坐下,圣地亚哥说:干脆上楼到我房间去吧。二人走过门廊和门廊旁的桌子,到了装有铸铁扶手的楼梯那儿。圣地亚哥把波佩耶留在楼梯转弯的平台处:你进去放唱片吧,我去叫她。房间里挂着中学的球赛小旗、一张奇斯帕斯的照片和一张蒂蒂的照片。蒂蒂穿着第一次领圣餐时的服装。真漂亮,波佩耶想。斗橱上放着一个猪形扑满,那猪耳大嘴长。还有几盆花。波佩耶在床上坐下,打开床头柜上的收音机:是一支费利贝·宾格洛[秘鲁著名作曲家。]的圆舞曲。这时响起了脚步声,瘦子进来了:她这就来,小雀斑。圣地亚哥看到她没有睡:给我们送点儿可口可乐上来。二人笑了。嘘,她来了。是她吗?是她。她走到了门口,用惊奇、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俩。她一言未发,后退一步倚在门框上。她身穿一件粉红色毛衣,里面衬衫的扣子未扣上。她是阿玛莉娅,可又不是,波佩耶想道,因为她以前一直是扎着围裙在瘦子家中忙来忙去的,手里不是端着托盘就是拿着掸子。这时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您好,少爷。她穿着男人的大鞋,看得出她有点害怕了。你好,阿玛莉娅。

“我妈妈告诉我,说你离开我们家了。”圣地亚哥说道,“你走了,我很难过。”

阿玛莉娅在门口侧身让路,看了波佩耶一眼:您好,少爷。波佩耶在街上朝她友好地微微一笑。她转向圣地亚哥:不是我自己想离开的,是索伊拉太太把我辞退的。为什么要辞退我,太太?索伊拉太太:这是我的事,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阿玛莉娅说着用手压平头发,整好衬衫。圣地亚哥面色尴尬地听她叙述。我是不愿意离开您家的,少爷,我求了太太好久,但是没有用。

“把盘子放在茶几上吧。”圣地亚哥说道,“等等,我们在听音乐。”

阿玛莉娅把盛着杯子和可口可乐的漆盘放在奇斯帕斯照片的前面,带着满面好奇的神色在斗橱前站住了。她穿着白色的制服和与制服配套的平跟鞋,但没戴围裙和头巾。干吗在那儿站着?来,坐下,还有地方。阿玛莉娅轻轻地笑了:我怎么能坐呢?索伊拉太太是不喜欢我走进少爷们的房间的,您难道不知道?傻瓜,我妈今天不在。圣地亚哥声音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我和波佩耶都不会说出去的,坐呀,傻瓜。阿玛莉娅又笑了:您现在这么说,可您一生气就说出来了,太太该臭骂我了。瘦子不会说出去的,他说话算话,波佩耶说道,别装模作样了,快坐下吧。阿玛莉娅看看圣地亚哥,又看看波佩耶,在床的一角坐了下来,脸色很严肃。圣地亚哥站起来向漆盘走去。他可别大意,可别放多了,波佩耶思量着又看了阿玛莉娅一眼,指了指收音机:你喜欢这些人唱的吗?唱得真棒,对吗?我喜欢,唱得太好了。阿玛莉娅双手放在膝上,笔挺地坐着,半闭着眼睛,仿佛要更好地欣赏:这是北方歌手唱的。圣地亚哥继续倒着可口可乐。波佩耶不安地偷偷看着他。阿玛莉娅?你会跳舞吗?跳圆舞曲、波莱罗还是哇拉恰[加勒比海区一种民间舞蹈。]?阿玛莉娅微微一笑,严肃起来,接着又是微微一笑:不,我不会。她向床沿上滑了滑,交叉起双臂,这动作很不自然,好像身上的衣服太窄小了似的,又好像背上有刺,可是她那映在镶木地板上的影子并未移动。

“我给你送点儿钱来,用这钱买点儿什么吧。”圣地亚哥说道。

“给我的?”阿玛莉娅看了钞票一眼,但没去拿,“索伊拉太太付了我全月的工资,少爷。”

“这不是我妈给你的,”圣地亚哥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

“您把自己的钱送给我,少爷?”她脸红了,迷惑不解地望着瘦子,“这我怎么能接受呢?”

“别傻了,”圣地亚哥非给不可,“拿着,阿玛莉娅。”

圣地亚哥带头举起杯一饮而尽。这时收音机正在放《西波涅》[歌颂古巴土著民族西波涅的歌曲。]。波佩耶早已打开了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园;街角的路灯照亮了大街上的树木,喷泉的水面上闪烁着水银般的光芒,泉沿的花砖在闪闪发亮。但愿别出事,瘦子。好吧,我喝,少爷,祝您健康!阿玛莉娅喝了一大口,喘了口气,把杯子从嘴边拿下,还剩半杯。真好喝,凉丝丝的。波佩耶走近床边。

“你要是愿意,我们来教你跳舞。”圣地亚哥说道,“这样,等你有了未婚夫,就可以跟他去参加晚会,而不至于干看着别人跳舞了。”

“没准儿人家早就有未婚夫了。”波佩耶说道,“阿玛莉娅,你坦白,有没有?”

“小雀斑,你瞧她笑的那样子。”圣地亚哥抓起她的一条胳臂,“你肯定有了,你的秘密我们早就发现了,阿玛莉娅。”

“你有了,你有了,”波佩耶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臂,“瞧你笑的,坏妞儿。”

阿玛莉娅笑弯了腰,她摆动着双臂,但是圣地亚哥和波佩耶仍然抓住不放。有什么呀,少爷,我没有未婚夫。阿玛莉娅一边说,一边用肘推搡着,想把二人推开。圣地亚哥抱住了她的腰,波佩耶把手放到了她的膝上。阿玛莉娅使劲用手推开:这可不行,少爷,别碰我。波佩耶又扑了过来:坏妞儿,坏妞儿。没准儿你会跳舞,你骗我们说不会,你坦白。好吧,少爷,我收下了。为了表示不是装腔作势,她拿起了钞票,用手卷了起来,放进了毛衣的口袋:我要您的钱,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您现在连星期天看电影的钱都没有了。

“你别担心,”波佩耶说道,“他没钱,我们一伙人可以凑钱请他看电影。”

“朋友嘛,理应如此。”阿玛莉娅睁大了眼,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噢,快请进,哪怕只坐一会儿呢。请原谅,家里太穷了。”

没等二人拒绝,她就跑进了屋里,二人只得随她走了进去。屋里到处是油渍、烟垢,有几把椅子、几张圣像和两张破床。我们不能坐很久,阿玛莉娅,我们还有约会。她点点头,用裙子擦了擦房间当中的桌子:就坐一会儿。她眼睛里闪现了一丝狡黠的光芒:你们先谈着,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圣地亚哥和波佩耶互相看了一眼,感到既惊奇又高兴。她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瘦子,她疯了。阿玛莉娅格格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着,满面汗水,满眼泪水,扭捏作态,弄得睡床发出了吱吱的响声。这时,她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拍着手:对,对,我会跳舞,有一次有人带我到甜水俱乐部跳舞,还有一次是在有乐队伴奏的地方跳过。她疯了,波佩耶思忖着站了起来,关上收音机,打开唱机,然后返身坐在床上:现在我想看看你跳舞跳得怎么样,你很高兴,坏妞儿,来,我们俩跳。可是圣地亚哥却抢先站了起来:她本来是要跟我跳的,小雀斑。妈的,因为她是你家的用人,你就不讲道理,波佩耶想着,蒂蒂回来就糟了。他感到双膝发软:妈的,我要回去了。这时阿玛莉娅站了起来,一个人在房间里旋转着,笨拙地撞在家具上,低声唱着,盲目地旋转着,直到圣地亚哥一把搂住了她。波佩耶把头撑在枕头上,一伸手关上了台灯。房间黑了,可是还有路灯光线稀稀疏疏地照在二人身上。波佩耶看着他们俩转着圈,听着阿玛莉娅的尖叫,他把手伸进了裤袋。我会跳舞,您看到了吧,少爷?唱片停止了,圣地亚哥在床上坐了下来,阿玛莉娅靠在窗上,背对着他们不停地笑。奇斯帕斯没说错,你瞧她那样子。别讲话,妈的。阿玛莉娅边唠叨,边唱歌,还不停地大笑,仿佛喝醉了酒。小雀斑,她连看我们都不看,眼睛都斜了,圣地亚哥有点害怕,她要是昏过去可怎么办?波佩耶在他耳边说道:别净说傻话,你干脆把她弄到床上去吧。他的声音坚决、急切:我都硬起来了,瘦子,你呢?圣地亚哥说话的声调带有吝啬的意味,显得沉重,你也来吧,小雀斑。我们俩一块把她脱光,摸她,跟她干,瘦子。阿玛莉娅半个身子探向花园,缓缓地摇摆着,嘴里嘟嘟哝哝,波佩耶看见她的身影反衬在黑暗的天空之中。他又放了一张唱片,接着又是一张。圣地亚哥欠身站起。雷奥·玛利尼[20世纪50年代波多黎各著名歌唱家。]的歌声在小提琴的衬托下简直和天鹅绒一样柔润,波佩耶想道。他看见圣地亚哥向阳台走去,两个人影连在一起了。我给你出主意,你倒把我甩在一边了,你跟我耍心眼,有你好看的,妈的。这时,二人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乔洛姑娘个子矮,似乎吊在瘦子身上。他是不是正在干她?妈的。波佩耶隐约听到圣地亚哥的声音:你不累吗?这声音发涩、懒软,仿佛喉咙被扼住一样。你要不要躺一会儿?那你把她抱进来好了,波佩耶想道。二人来到他的身旁。阿玛莉娅闭着眼,仍然像个夜游神似的跳着舞,瘦子的手在她的背部滑上滑下,然后在她背后消失了。波佩耶已经分不清他们的面孔:圣地亚哥在吻她。我给晾在这儿了,妈的。少爷们,请喝可口可乐。

“我还拿来了麦秆,”阿玛莉娅说道,“你们不是喜欢用麦秆喝吗?”

“你干吗这么麻烦。”圣地亚哥说道,“我们早想走了。”

阿玛莉娅递上可口可乐和麦秆,拖过一把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她这时已经梳好了头发,系了腰带,扣好了衬衣和毛衣上的扣子。她看着二人喝,自己却不喝。

“傻瓜,你不该这么破费。”波佩耶说道。

“我花的不是自己的钱,是圣地亚哥少爷送给我的钱。”阿玛莉娅笑了,“略微招待一下而已。”

房门开着,外面天色开始暗下来,远处传来电车的隆隆声,人行道上充满了人声、笑声,人们匆匆地奔走着,有些人则停下片刻往屋里看。

“工厂下班了,”阿玛莉娅说道,“很可惜您爸爸的制药厂不在附近,我到阿根廷路去得坐电车,接着还得转公共汽车。”

“你要去制药厂工作?”圣地亚哥说道。

“是的,从下星期一开始。”阿玛莉娅说道,“您爸爸没跟您讲过?”

她提着箱子走出来,刚好碰见堂费尔民。我把你安排去制药厂工作,你愿意不愿意?她:我当然愿意,堂费尔民。于是他打电话给奇斯帕斯,叫奇斯帕斯打电话给卡里约,叫卡里约给阿玛莉娅安排工作。小题大做,波佩耶想道。

“啊,太好了。”圣地亚哥说道,“在制药厂工作肯定比待在家里强。”

波佩耶掏出彻斯特费尔德牌香烟,递给圣地亚哥一支,犹豫了一会儿又递了一支给阿玛莉娅。我不抽烟,少爷。

“也许你会抽,你又像上次那样骗我们了。”波佩耶说道,“上次你说不会跳舞,其实你会。”

波佩耶看到她的脸色发白了,不……少爷。他听到她结结巴巴地说,也察觉到圣地亚哥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我闯祸了,他想。阿玛莉娅低下了头。

“我是开玩笑。”波佩耶说道,感到面孔发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次又没出事,傻瓜。”

她的脸色逐渐恢复了过来,声音也正常了:我不愿意想起那件事,少爷。那天她感到很不舒服,第二天脑子昏沉沉的像是一锅粥,手也不听使唤。她抬起脸,向二人看了一眼,感到胆怯、羡慕、佩服:怎么他们喝可口可乐从来不感到不适呢?波佩耶看了圣地亚哥一眼,圣地亚哥也望了他一眼。二人同时朝阿玛莉娅看了一眼。她吐了一整夜:我这辈子再也不喝可口可乐了,不过,我喝过啤酒,可一点儿事也没有,喝汽水、喝百事可乐都没事。这可口可乐是不是过期了,少爷?波佩耶咬紧牙根,掏出手帕使劲地擤鼻子,他紧捏着鼻子,感到胃都要爆炸了。唱片停了,现在可以结束了,波佩耶赶忙把手从裤袋中抽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圣地亚哥和阿玛莉娅仍然抱在一起。过来,过来坐一会儿,波佩耶听见阿玛莉娅说:音乐停了,少爷。她的声音有点发涩:那位少爷干吗把灯关了?她无力地挥动着手臂:让他把灯打开,不然我可要走了。她有气无力地抱怨着,仿佛一种不可战胜的睡意或是厌倦使她平息了下来:我不愿意在黑暗里,我不喜欢这样。她就像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房间里许多影子中的一个。她仿佛做游戏似的在床头柜和斗橱之间挣扎着,接着又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凑近他俩。快把她弄到花园里去,小雀斑。凭什么叫我去?她撞在一个东西上,脚踝碰痛了。你别走呀,快把她扶到床上来。放开我,少爷!阿玛莉娅的叫声越来越高,我这是怎么啦,少爷,我疯了。这时波佩耶扳住她的肩膀。放开我。你放开她。波佩耶拖着她。您胆子太大了,太不检点了。她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同他俩滚到了床上。好了,瘦子。她还在笑:别胳肢我。她仍在双臂乱挥,双腿乱蹬。波佩耶愁苦地笑了笑。小雀斑,你出去,让我来。我不出去,为什么要我出去?圣地亚哥推着波佩耶,波佩耶也推着圣地亚哥:我不出去。黑暗中衣服皮肤都湿了,乱作一团。几条腿缠在一起,手掌、胳臂、毯子缠绕不清。你们要把我闷死了,少爷,我喘不过气来了。瞧你笑得这样子,坏妞儿。您起来吧,放开我吧。她的声音显得透不过气来,她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畜生!突然,嘘……一阵推推搡搡,低声惊叫。圣地亚哥:嘘……波佩耶:嘘……听。街门的声音。嘘……是蒂蒂吧,他想。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瘫了。圣地亚哥跑到窗前,波佩耶惊呆了:蒂蒂,是蒂蒂。

“我们该走了,阿玛莉娅。”圣地亚哥站了起来,把瓶子放在桌上,“谢谢你请我们喝可口可乐。”

“应该谢谢您呢,少爷。”阿玛莉娅说道,“谢谢您来看我,谢谢您送我的钱。”

“到我们家来玩呀。”圣地亚哥说道。

“我是要去的,少爷。”阿玛莉娅说道,“代我向蒂蒂小姐问好。”

“起来,快出去,还等什么!”圣地亚哥说道,“你快把衬衣整好,把头梳好,白痴!”

圣地亚哥开了灯,把头发抹抹平,波佩耶把衬衣放在裤子里,惊恐地望着他。快跑出去,从房间里跑出去。但是阿玛莉娅还坐在床上,二人不得不把她拉起来,她眼睛直愣愣地摇摆着,抓住了床头柜。快,快!圣地亚哥把床罩拉平,波佩耶跑过去把唱机的插头拔掉。你还不快出去,白痴。可她还是动弹不得,只是神色惊恐地看着他们。她正从他们的手中滑出去。正在此刻,房门打开了,二人赶忙把阿玛莉娅放开。你好,妈妈。波佩耶看了看索伊拉太太,强笑了一下。索伊拉太太穿着长裤,戴着石榴红色的头巾。晚上好,索伊拉太太。索伊拉太太两眼含笑:看了看圣地亚哥,又看了看阿玛莉娅,笑意渐渐退去,消失了。你好,爸爸。圣地亚哥看到索伊拉太太的后面是堂费尔民的那张圆脸,灰鬓、短须、两眼含笑:你好,瘦儿子,你妈妈没兴趣了,所以……你好,小雀斑,你早来了?堂费尔民穿着无领衬衣,外罩一件夏用夹克衫,脚登船形鞋。他走进房间,向波佩耶伸出手:您好呀,我的先生。

“阿玛莉娅,你怎么还没睡?都十二点了。”索伊拉太太说道。

“我们都快饿死了,所以把她叫醒给我们做几块三明治,”圣地亚哥说道,“你们不是要在安贡过夜吗?”

“你妈妈突然想起来明天请了客人吃午饭。”堂费尔民说道,“你妈妈真让人扫兴,而且没有一次不是这样。”

波佩耶用眼角扫了一下,看到阿玛莉娅端着漆盘走了出去,她眼睑低垂,走路笔挺。这还差不多!

“你妹妹留在瓦亚利诺家了。”堂费尔民说道,“结果我这个周末的休息计划泡汤了。”

“已经十二点了,太太?”波佩耶说道,“我得赶快回去了,不知不觉都十二点了,我还以为才十点呢。”

“参议员最近怎么样?”堂费尔民说道,“他很久没去俱乐部[指国立俱乐部,是利马上层人物聚会的地方。]了。”

大家把波佩耶送到街上,圣地亚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也告别;再见,阿玛莉娅。二人向电车轨道走去,走进胜利饭店买了一盒烟。店里挤满了醉汉和玩台球的人。

“五镑钱白白丢了,充什么好汉呀!”波佩耶说道,“说到底,我们倒是给这个乔洛姑娘帮了个大忙,你爸爸给她安排了个更好的工作。”

“可我们那次把她捉弄得够呛。”圣地亚哥说道,“给她这五镑钱,我并不后悔。”

“我只是说说而已。倒是你破了财。”波佩耶说道,“我们那次并没对她怎么样,你又给了她五镑钱,可以不必过意不去了。”

二人沿着电车轨道到了里卡多·帕尔玛大学,在林荫大道的树木下,在成串的汽车中间边吸烟边走路。

“她说是因为可口可乐过期了,你不觉得可笑吗?”波佩耶说道,“你说,她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实在忍不住了,笑得小便都出来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圣地亚哥说道,“我是一副倒霉相吗?”

“我跟你说一件事,”波佩耶说道,“她出去给我们买可口可乐是不是有意的?是不是想试探一下,希望我们再干一次那天晚上的事?”

“你满脑子都是脏东西。”圣地亚哥说道。

“您说到哪儿去了。”安布罗修说道,“您当然不是一副倒霉相,少爷。”

“好,好,那乔洛姑娘是个圣女,我满脑子脏东西,好不好?”波佩耶说道,“到你家听唱片去,怎么样?”

“你这么干是为了我?”堂费尔民说道,“是为了我,黑家伙?无赖,你简直发疯了!”

“我发誓,您没有倒霉相,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您不是拿我开心吧?”

“蒂蒂不在家,”圣地亚哥说道,“她跟女朋友看电影去了。”

“喂,你可别泼冷水,瘦子,”波佩耶说道,“你骗我,是不是?你可是答应过我的,瘦子。”

“也就是说,倒霉的人不一定有倒霉相,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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