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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制药厂发给阿玛莉娅一副胶质手套、一条围裙,并且告诉她:你就当个装瓶工吧。药片落下来,装瓶女工们就得把药片整齐地装进小药瓶里,然后在上面加一小块棉花。给药瓶加盖的叫加盖工,给药瓶贴标签的叫贴签工。在长桌末端有四名妇女,她们把药瓶收起来整齐地装进马粪纸箱,这些妇女称做包装工。阿玛莉娅旁边的女工叫赫尔特鲁迪丝·拉玛,她的手指动作极快。阿玛莉娅八点上工,十二点休息,两点再上工,六点下班。在她进药厂工作十五天之后,她的姨母从苏尔基约区搬到利蒙希约区去住了。起初,阿玛莉娅还回姨母家吃午饭,但是乘公共汽车很费钱,时间也太紧。有一天,她两点一刻才到,监工的说道:你以为你是厂主介绍来的,就可以随随便便吗?赫尔特鲁迪丝劝她说:像我们一样,把午饭带来吃吧,既省钱,又省时间。从此,她就每天带上一块三明治和水果,跟赫尔特鲁迪丝一块到阿根廷路的一条小渠边去吃午饭,渠旁每天都有一些摊贩在那儿卖柠檬水和刨冰,也有一些隔壁工厂的男工来逗惹她们。阿玛莉娅想:比起以前,工作轻松了,工资也多了,还交上了个女朋友。不过,她还是有点想念她那间小屋,想念蒂蒂小姐。她对赫尔特鲁迪丝说:那个倒霉鬼,我根本不想他。

圣地亚哥:你说的是阿玛莉娅?安布罗修:是的,您还记得她吗,少爷?

阿玛莉娅在药厂工作还不到一个月就认识了特里尼达。这个人连说粗话都比别人来得俏皮。她有时单独一个人时想起他的胡说八道就不禁笑出声来。有一天,赫尔特鲁迪丝·拉玛对她说:这个人很讨人喜欢,但是总有那么点儿神神叨叨的,对不对?又有一天,赫尔特鲁迪丝对她说:瞧你对他笑的那样子。还有一天,她对阿玛莉娅说:看样子你喜欢上那个疯子了。阿玛莉娅说:你才喜欢上他了呢。但是她内心在想:我真的喜欢上他了吗?圣地亚哥:你的老婆是阿玛莉娅?死在普卡尔帕了?一天下午,她看到特里尼达在电车站等她,大大方方地随她上了电车,一屁股就坐在她的身边,并且讲起笑话来,什么黑种姑娘受人欢迎,乔洛姑娘骄傲自大。她呢,表情很严肃,但内心笑得要死。特里尼达给她买了车票,阿玛莉娅下车的时候他还打了招呼:回见,亲爱的。特里尼达人很瘦,褐色皮肤,疯疯癫癫;深栗色的直发,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眼角有点往上斜。阿玛莉娅跟他混熟了以后就说他有华人的血统,而他则说阿玛莉娅是个白皮肤的乔洛姑娘,二人可以配成很好的一对。安布罗修:是的,她是个白皮肤的乔洛姑娘,少爷。还有一次,特里尼达陪她到市中心去了一趟,是乘电车去的,回利蒙希约区的时候才乘汽车,也是特里尼达买的票。阿玛莉娅想,他真会省钱。特里尼达倒是一直想请她吃点心,但阿玛莉娅总是说不,不愿接受。那我们就下车吧,亲爱的。您先下吧,请。不能跟他太近乎。我们先认识一下,我就下车,他说着向她伸出手去:我叫特里尼达·洛佩斯,非常高兴认识你。阿玛莉娅也向他伸出手去。我叫阿玛莉娅·塞尔达,非常高兴。第二天,在渠边,他在她身旁坐下,就跟赫尔特鲁迪丝谈了起来:您这位女朋友太可爱了,她简直叫我睡不着觉。赫尔特鲁迪丝也跟他搭起话来,交上了朋友。后来赫尔特鲁迪丝对阿玛莉娅说:你还是跟那个疯子谈谈吧,这样你就会把那个叫安布罗修的忘掉。阿玛莉娅:那家伙我连想都不去想了。赫尔特鲁迪丝:真的?圣地亚哥:是不是阿玛莉娅在我家当用人的时候,你跟她搞上的?阿玛莉娅感到特里尼达的胡说八道很不入耳,但是她很喜欢他的嘴巴,也喜欢他从不动手动脚占便宜。他第一次想占便宜是在去利蒙希约区的公共汽车上。车很挤,人挨着人,她感到他在摩挲自己,但她又躲不开,只得装作没事的样子。特里尼达严肃地盯着她,慢慢地把脸凑上去,蓦地吻了她一下,并说:我爱你。阿玛莉娅感到面孔发烧,好像听到有人在笑。这太不像话了。二人一下车她就发火了:你在众人面前侮辱我,你这个流氓!特里尼达对她说:你正是我要找的女人,我一直把你挂在心上。阿玛莉娅:男人的话一句也不能信,你只是想寻个乐子。二人向阿玛莉娅家中走去,快到家的时候,特里尼达说:过来,我们到街角那儿待一会儿。就在街角处他又吻了阿玛莉娅:你真漂亮!他拥抱着阿玛莉娅,声音也软了下来:我爱你,你看,你知道你把我迷成什么样子了。阿玛莉娅推开他的手,不让他解衬衣、掀裙子。安布罗修:就在那时,他们相爱了,只是后来事情才严重起来。

特里尼达在药厂附近一家纺织厂做工,他对阿玛莉娅说:我生在帕卡斯玛约[秘鲁利贝尔达省的一个地区。],在特鲁希约[秘鲁第三大城市。]的一个汽车库工作过。至于因涉嫌阿普拉而被捕一事则是后来告诉她的。一天,二人在阿雷基帕路散步,看到一所带有花园树木的房子,周围有一道壕沟,还有巡逻队和警察[奥德里亚上台后,加紧迫害阿普拉和共产党,1949年1月3日,阿普拉领导人阿亚·德·拉托雷躲入哥伦比亚驻秘鲁大使馆避难,直至1954年4月,奥德里亚才迫于国际舆论准其出国。]。特里尼达举起左手,凑向阿玛莉娅的耳根说道:维克托·拉乌尔,热爱阿普拉的人民向你致敬!阿玛莉娅:你疯了!特里尼达:这儿是哥伦比亚大使馆,阿亚·德·拉托雷在里面避难,奥德里亚不许他出国,所以大使馆外面有这么多警察。这时他忽然笑了起来,对阿玛莉娅说:一天晚上我和一个伙伴[阿普拉成员之间互称“伙伴”。]用汽车喇叭按阿普拉万岁的节奏,巡逻队就追我们,最后被他们逮捕了。特里尼达,你是阿普拉?我烧成灰都是阿普拉。你被捕过?被捕过,你瞧,我对你多么信任。他又说:我十年前就加入阿普拉了,特鲁希约那个汽车库的工人都是阿普拉。他还向阿玛莉娅解释说:维克托·拉乌尔·德·拉托雷是个学者;阿普拉是秘鲁穷人和乔洛人的政党。我第一次被捕是在特鲁希约,是在街上刷“阿普拉万岁”标语时被警察捉住的。我从警察局出来后,汽车库不要我了,所以我就来到了利马。在利马,党在维塔特区的一个工厂里给我找了个工作。在布斯塔曼特执政期间,我是保政府派,经常同伙伴们去破坏寡头要人和红萝卜们[指共产党人。]的示威游行,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倒不是我无能,是我这体力不帮忙。阿玛莉娅:当然,你太瘦了。特里尼达:可我还是挺勇敢的,第二次被捕时,特务们打掉了我两颗牙,就算这样,我也没揭发别人。10月3日,卡亚俄港暴乱后[布斯塔曼特执政后期,右派准备的一次政变已迫在眉睫,1948年10月3日,阿普拉中的少壮派在秘鲁最大的港口卡亚俄港首先举行起义。两天之后起义被镇压。三个星期之后,奥德里亚政变上台。],布斯塔曼特宣布阿普拉非法,维塔特区的伙伴们对我说:你躲起来吧。我说我不怕,我什么也没干。我照常去工厂做工。后来,10月27日,奥德里亚发动了政变。同志们对我说:你还不躲起来?我说:不。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里,有一天我刚下班,一个家伙凑上来:您是特里尼达·洛佩斯?您的表兄在那辆车子里等您。我撒腿就跑,我根本没有表兄。他们最后还是抓住了我。在警察局里,他们逼我揭发我们这一派的恐怖活动计划。我说:什么计划?什么我们这一派?他们又逼我:地下出版的《论坛报》是在哪儿编辑的?是谁编辑的?我这两颗牙就是在那儿被他们打掉的。阿玛莉娅:你满口的牙不是好好的吗?他:我镶了假牙,看不出来。那次我被关了八个月,警察局、拘留所、岛上监狱,我都蹲过。我被释放出来的时候,体重减了十公斤。我又闲待了三个月,后来就进了阿根廷路上的这家纺织厂。现在的日子还算好过,我成了熟练工。由于哥伦比亚大使馆那件事,我被捉到警察局,那天晚上我想:我算是完蛋了。可是他们都认为我是酒后失态,第二天就把我放了。现在我得当心两件事。阿玛莉娅:要当心别搞政治,你的事已经进入档案了。特里尼达:还要当心女人,女人都是些能咬死人的毒蛇,我也把她们入档了。阿玛莉娅:当真?特里尼达:可是你却出现了,所以我又陷进去了。圣地亚哥:在我们家里,谁也不知道你和阿玛莉娅有一手,我哥哥、妹妹和父母都不知道。特里尼达要吻她,阿玛莉娅:放开我,把手拿开。安布罗修:你们不知道,因为我们是偷偷摸摸相爱的,少爷。特里尼达:我爱你,贴着我,你就有感觉了。圣地亚哥: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当阿玛莉娅知道特里尼达坐过牢,而且还有可能再次被捕的时候,她害怕极了,所以这事她连赫尔特鲁迪丝都没告诉。但是不久以后她发现,比起政治来,特里尼达对体育运动更感兴趣。各项运动中,他最喜欢的是足球;各个足球队中,他最喜欢的是市府足球队。为了占到好位子,他早早就把阿玛莉娅拖到体育场。在比赛过程中,他喊得嗓子都哑了。看到瘦子苏阿雷斯被人射中了球门,他就骂粗话。当他还在维塔特区做工的时候,曾在市府足球队的青年队中踢过。现在,他在阿根廷路上那家纺织厂里自己组织了一个队,每星期六下午都有比赛。他对阿玛莉娅说:你和体育运动就是我的嗜好。阿玛莉娅想道:这倒是真的,他很少喝酒,也不像个好色鬼。除了足球,他还喜欢拳击,即自由式拳击。他经常带阿玛莉娅到月亮公园去看比赛,还向她解释说:那个穿斗牛士披风上场的漂亮小伙子叫维森特·加西亚,是西班牙人的后裔。他跟美国人比赛时,特里尼达总是为他鼓掌,倒不是因为他技术好,而是因为:至少,他是个秘鲁人。阿玛莉娅喜欢佩塔,真有风度。比赛正酣之际,佩塔突然对裁判说:暂停。接着就掏出梳子梳梳弄乱了的头发。她最讨厌托罗,他总是靠用手指捅人家眼睛和用飞脚踢人家腹部取胜。在月亮公园里根本看不到妇女,净是些肆无忌惮的醉汉,观众席上也常常大打出手,比赛场上还热闹。阿玛莉娅对他说:为了让你高兴,我陪你去看足球,但拳击就算了,你还是带我去看电影吧。他说:就按你说的办,亲爱的。然而他总是想方设法带她去月亮公园。他把《纪事报》上的拳击广告指给她看,跟她大谈点穴和扫蹚腿。还说:今晚如果“蒙古人”胜了,“医生”就得把面具摘下来[自由式拳击的规则,失败者必须摘下面具。],这太激动人心了,你说是不是?阿玛莉娅对他说:不是,还不是老一套。不过,那时她已经跟特里尼达好上了,所以有时也就让步了:好吧,今天晚上就去月亮公园。他呢?感到幸福极了。

一个星期天,二人看完拳击去吃包子,阿玛莉娅发现他神情异样地盯着自己,她问:你怎么了?他:你还是离开你姨妈,跟我来住吧。阿玛莉娅装出生气的样子,于是二人争论开了。后来阿玛莉娅告诉赫尔特鲁迪丝·拉玛:他一直坚持,最后还是我被说服了。她跟他到了米隆内斯小区,他住的地方。当天晚上二人就吵了一架。起初,他对她很亲热,又是拥抱,又是接吻,以一种迷醉的声调唤她亲爱的。但是天一亮,她看到他脸色发白,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双唇发抖:告诉我,你跟多少男人睡过?阿玛莉娅:只跟过一个(傻瓜,你太傻了!赫尔特鲁迪丝对她说),跟我做用人那家的司机,再没有别人碰过我了。安布罗修:为了不让您父母撞见,少爷,难道我们愿意偷偷摸摸的吗?特里尼达大骂了起来,骂她,也骂自己,说是以前对她太尊重了。骂着骂着就一个巴掌把她打翻在地。这时有人叫门了,特里达尼把门打开,阿玛莉娅看到一个老头儿。老头儿问道:特里尼达,出了什么事?特里尼达又把老头儿痛骂一顿。阿玛莉娅穿好衣服跑了出来。那天早晨,在药厂里,药片总是从她手指间溜下来,她真是有苦难言。赫尔特鲁迪丝对她说:男人们都有自尊心,谁让你告诉他的呢?你应该否认,傻瓜,应该否认。赫尔特鲁迪丝又安慰她道:他会原谅你的,会来找你的。她:我恨他,我死也不会跟他和解。安布罗修:我们两个吵了架,阿玛莉娅也走了,后来她又爱上了别人。圣地亚哥:这我知道,跟一个阿普拉分子好上了。安布罗修:很久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才又见了面。那天下午,她回到利蒙希约区,她姨妈骂她是坏蛋,不尊重姨妈。姨妈根本不相信她是在女友家过的夜,说她将来肯定要堕落,下次再不回家睡觉,就把她赶出去。几天来,阿玛莉娅一直茶饭不思,无精打采,连夜失眠,昏昏沉沉。一天下午,她走出药厂,在车站上一眼就看见了特里尼达。他随她上了电车,阿玛莉娅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但是听着他的述说感到浑身发热。她想道:蠢货,闹了半天你还是爱他的。特里尼达求她原谅。她: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我是为了让你高兴才到你房间去的。他:把过去的都忘掉吧,亲爱的,别那么要强了。到了利蒙希约,他想拥抱她,她一把推开他,并威胁说要喊警察。二人边讲边扭在一起,最后阿玛莉娅软了下来。在经常分手的那个街角上,他叹息着说:那夜以后,我每晚都借酒消愁,阿玛莉娅,爱情比自尊心更有力量,阿玛莉娅。她终于偷偷地把自己的东西从姨妈家拿了出来,二人在夜幕降临时手拉手地来到了米隆内斯小区。在胡同里,阿玛莉娅遇到了上次钻进房间来的老头儿,特里尼达作了介绍:她叫阿玛莉娅,我的妻子,堂阿塔纳修。当晚,特里尼达要阿玛莉娅辞去工作,他说:难道我没有手?难道我不能挣钱养活两个人?你为我做饭、洗衣、养孩子。工程师卡里约对阿玛莉娅说:我祝贺你,我要告诉堂费尔民你要结婚了。赫尔特鲁迪丝眼泪汪汪地拥抱着她:你走了,我很难过,但也为你高兴。跟阿玛莉娅同居的那个人是阿普拉分子?您怎么知道的,少爷?赫尔特鲁迪丝说:他会对你好的,他不会欺骗你的。因为阿玛莉娅到我家来过两次,求我爸爸帮忙释放那个阿普拉分子,安布罗修。

阿玛莉娅想道:特里尼达爱讲笑话,对我也很亲热,赫尔特鲁迪丝讲的话正在实现。由于特里尼达一个人挣钱,就不能两个人都去体育场了,特里尼达只好一个人去了。但是两个人还是每星期天一起去看电影。阿玛莉娅跟罗莎丽奥太太交上了朋友。罗莎丽奥太太是给人洗衣服的,也住在那个胡同里,有很多孩子,人很善良。阿玛莉娅经常帮她捆包袱。有时堂阿塔纳修也过来跟她俩聊聊天。堂阿塔纳修是卖彩票的,嗜酒,对邻居的事了如指掌。特里尼达一般在六点左右回家,那时候阿玛莉娅已经把饭做好了。一天,她对特里尼达说道:我好像是有了,亲爱的。特里尼达对她说:你先是给我套上一条绳索,现在又钉上个钉子。但愿是个男孩,到时候人们准会说是你的弟弟,啊,小鬼的妈妈可真年轻。后来阿玛莉娅回忆,那几个月可以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总是回忆着二人一起看电影、一起在市中心和疗养区散步,有时在利马克河畔吃烤肉、同罗莎丽奥太太一起参加紫花节[秘鲁传统的民间节日。]晚会的情景。安布罗修:后来那个纺织工人死了。圣地亚哥:死了?真的?安布罗修:是疯死的,可阿玛莉娅认为是在奥德里亚执政期间被人用棍子打死的。有一天特里尼达回到家里,情绪很坏:他妈的,工资不增加,说是由于经济危机,可现在又他妈的要搞罢工了。他嘟嘟囔囔地:这些狗娘养的头头,都是他妈的拿政府津贴的黄色工会头头,他们都是在特务的支持下选上的,现在又谈什么罢工了。到头来,他们不会出事,可我是被入了档案的。他们肯定会说,鼓动罢工的是那个阿普拉分子。罢工果然举行了,第二天,堂阿塔纳修跑进来:一支巡逻队来到门口把特里尼达抓走了。阿玛莉娅和罗莎丽奥太太赶到警察局。你到那儿去问吧;你到别处问问,没有人知道有个特里尼达·洛佩斯。阿玛莉娅向罗莎丽奥太太借了几个钱赶到观花埠,但是到了堂费尔民的家门前却又不敢敲门了。堂费尔民马上会出来的。她在门对面来回走着,突然看到了安布罗修。他又惊又喜,但是一看到阿玛莉娅怀孕了就大发其火:啊哈,啊哈,你是来给我看大肚皮的,啊哈!阿玛莉娅哭了起来:我不是来找你的,让我进去!安布罗修:你真的跟一个纺织工人同居了?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阿玛莉娅径直走了进去,甩下安布罗修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阿玛莉娅在花园里一面等着,一面观看天竺葵的架子、花砖砌的喷水池和花园深处她曾经住过的小房间。她感到一阵悲伤,双膝颤抖起来。她那泪水朦胧的眼睛看到有人出来了:您好,圣地亚哥少爷。你好,阿玛莉娅。圣地亚哥长高了,变成男子汉了,但仍然是那么瘦。我是来看望您们的,少爷,您的脑袋怎么了?圣地亚哥摘下软帽,头上一层短发,显得很难看:我把头剃光了。作为洗礼,考上圣马可的人都剃光了头,只是我的头发长得太慢。阿玛莉娅放声大哭:堂费尔民是个善心人,希望他能帮我一个忙,我的丈夫什么坏事也没干,他是无辜被捕的,上帝会感谢堂费尔民的,少爷。这时堂费尔民穿着睡袍走了出来:镇静点儿,姑娘,出了什么事?圣地亚哥把事情说了一遍,她一再说:我丈夫什么坏事也没干,堂费尔民,他不是阿普拉分子,他只喜欢踢足球。最后堂费尔民笑了: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让我们来想想办法。说着他就去打电话了,打了很久。阿玛莉娅又看到了这个家,又看到了安布罗修,再想想特里尼达的事,她感到万分激动。堂费尔民说道:事情解决了,你告诉他别再惹是生非了。阿玛莉娅想上前吻他的手,堂费尔民:镇静些,姑娘,只要没死,事情就好办。阿玛莉娅跟索伊拉太太和蒂蒂小姐度过了一个上午。蒂蒂小姐真漂亮,一对眼睛大大的。索伊拉太太留她吃了午饭,临别时还给了她两镑钱:拿去给孩子买点儿东西。

特里尼达第二天就回到了米隆内斯,他火冒三丈:这群黄色工会头头,把什么都往我身上推。阿玛莉娅从来没听过他这么粗声讲话:他们血口喷人,妈的×,那些特务对我拳打脚踢,叫我揭发。鬼知道什么人、什么事。他对黄色工会头头比对特务还要恨:等阿普拉上了台,有这些兔崽子好看的,有这些向奥德里亚卖身投靠的人好看的。纺织厂告诉他:你已经不在编制之中了,你因旷工被辞退了。特里尼达:我知道,去找工会,他们是不会理我的,去找部里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阿玛莉娅:你光骂黄色工会头头不是浪费时间吗?还是去找个工作吧。于是特里尼达一家工厂一家工厂地跑,但人们告诉他,经济危机还没有过去。于是二人只好靠借债度日。阿玛莉娅突然发现他比以前更会撒谎了。圣地亚哥:安布罗修,阿玛莉娅是怎么死的?特里尼达每天八点离家,半小时后就回来了,往床上一躺:我跑遍了整个利马找工作,我累死了。阿玛莉娅:你不是刚出去就回来了吗?安布罗修:是动了一次手术死的,少爷。特里尼达:我都被入档了,那些黄色工会头头把我的材料都转到别的工厂去了,人们都拿我当瘟神,我不会找到工作了。阿玛莉娅:别总是骂黄色头头了,还是去找工作吧,不然我们会饿死的。他说:我走不动了,我病了。她:什么病?特里尼达把手指伸到嗓子眼里,引起一阵阵痉挛和呕吐:你瞧我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找工作?于是阿玛莉娅又去了观花埠一趟,在索伊拉太太面前痛哭了一场。索伊拉太太对堂费尔民讲了,堂费尔民对奇斯帕斯说:告诉卡里约,还是恢复阿玛莉娅的工作吧。阿玛莉娅回到家里告诉特里尼达说药厂又雇佣她了,特里尼达却眼望着屋顶一言不发。别那么傲气,我做工挣钱,等你病好了再说。这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生病了吗?特里尼达说:我现在倒下了,你就来让我难堪,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赫尔特鲁迪丝·拉玛看到阿玛莉娅又回到药厂做工,感到十分高兴,监工的却说:你的后台真硬,走了,来了,像穿裙子那么方便。头几天,药片总是从手指间滑落,周围积满了药瓶。但是一星期之后技术就恢复了。罗莎丽奥太太对阿玛莉娅说:你应该带他去看看病,你没见他成天净胡说八道吗?他在骗人,每次吃饭的时候,一谈找工作他就没正经,过后又跟正常人一样了。特里尼达一吃完饭就把手指伸进嘴里,又咳又吐,接着就说:我生病了,亲爱的。阿玛莉娅要是不理他,他就像没事似的自己擦净秽物,过了一会儿就忘掉了自己的病:药厂的工作怎么样?接着又是开玩笑,又是跟她亲热。阿玛莉娅思量着,背着他祈祷着,哭泣着:会过去的,他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的!然而,事情并未好转,更有甚者,他索性跑到胡同口向过往行人大喊:你们这些黄色工会的头头!说着又要用拳击飞腿踢人家,要点人家的穴。阿玛莉娅对赫尔特鲁迪丝说道:他那么瘦,每次人家把他送回家里时都是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有一天,他还没把手指捅进嘴里就吐了,面色苍白。第二天,阿玛莉娅把他送到工人医院,医生说是神经痛,叫他每次头痛就吃几小匙药。从此以后,特里尼达就整天嚷嚷头痛得要炸了,但是一吃药就恶心。阿玛莉娅骂他:你装病玩,结果真的生病了。特里尼达变得更加桀骜不驯、牢骚满腹、玩世不恭了,两个人几乎没法交谈。每次看到阿玛莉娅收工回来,他就说:怎么,你还不把我甩掉?圣地亚哥:你们的女儿呢?特里尼达总是歪躺在床上:不动弹我才感觉好些。有时他跟堂阿塔纳修聊聊天,但从来不再问起阿玛莉娅腹中的孩子。阿玛莉娅对他说:我的肚子又大了,里面有动静了。他呢,只是望着她,仿佛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由于呕吐,他几乎吃不进东西。阿玛莉娅从药厂偷了几个小纸袋,让他吐在里面,别吐在地上。他却故意朝着桌子、床上张开嘴,用令人生厌的尖声说道:你要是嫌我吐,你就滚!女儿留在普卡尔帕了,少爷。过后特里尼达又后悔了:原谅我吧,亲爱的,我坏,你再容忍我一段时间吧,我很快就要死的。二人还去看电影,阿玛莉娅鼓动他去体育场,但是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不,我是病人。他瘦得像条狗,裤子本来连裤腰都系不上,现在却显得宽宽大大的了。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叫阿玛莉娅给他剪头发了。圣地亚哥:你干吗把女儿留在普卡尔帕?赫尔特鲁迪丝对特里尼达说: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垂头丧气,跌个跤就爬不起来,就甘心让老婆养活自己?但是阿玛莉娅自从他变成这个鬼样子以后反而更加爱他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他。每当听到他胡说八道的时候,她就感到世界快到头了;每次他在黑暗中扯下她的衣服,她就感到一阵眩晕。安布罗修:阿玛莉娅在普卡尔帕交了个朋友,那位太太准备抚养我们的女儿。特里尼达的头痛病时好时坏,时停时发,阿玛莉娅一直闹不清到底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又或者是被他夸大了的。安布罗修:再说,我当时惹了一场祸,就匆匆地离开普卡尔帕了。但是特里尼达的呕吐病一直没有痊愈,阿玛莉娅对他说:这都是你自己闹的。他却说:这都是黄色工会头头搞出来的,亲爱的,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一天,阿玛莉娅在胡同口碰见了罗莎丽奥太太,后者双手叉腰,两眼冒火:特里尼达把塞莱丝特关在房里想强行无礼,我说要叫警察,他才开门。阿玛莉娅找到特里尼达,他也怨气冲天:罗莎丽奥太太太欠考虑了,明知道我在警察局挂了号,她还要喊警察,而且她想得也太邪了,我对那个塞莱丝特根本不感兴趣,只是想跟她开开玩笑。阿玛莉娅破口大骂:无耻,忘恩负义,靠老婆养活的疯子!最后用鞋子打了他一顿。特里尼达又喊又叫,双手乱舞,也不反抗。当晚,他双手抱头躺在地上起不来,阿玛莉娅和堂阿塔纳修把他拖到街上,乘了一辆出租汽车,到医疗站打了一针,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回米隆内斯。特里尼达走在中间,每走一个街区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回到家里,二人把他放倒,他在入睡前说了一番让阿玛莉娅失声痛哭的话:你还是抛弃我吧,跟我在一起会毁了你一生的。我快不行了,你再找一个能更好地照顾你的人吧!安布罗修:我的女儿叫阿玛莉塔·奥登希娅[此系双名,阿玛莉塔是阿玛莉娅的昵称。],现在大概有五六岁了,少爷。

一天,阿玛莉娅从药厂下工回家,看到特里尼达高兴得又蹦又跳:我们的灾难过去了,我有工作了。他又是抱她,又是拧她,看样子幸福极了。阿玛莉娅惊呆呆地问他:可是,你的病呢?他:好了,我完全好了。他又对她说:我在街上遇到了伙伴佩德罗·弗洛雷斯,他也是个阿普拉,我同他一起在岛上监狱里坐过牢,我跟他讲了我的遭遇。他说:你跟我来吧,他把我带到卡亚俄港,把我介绍给另外一些伙伴。当天下午,码头上就有活可干。你瞧,阿玛莉娅,伙伴总归是伙伴。我从心底感到自己是个阿普拉,维克托·拉乌尔万岁!工资不多,但这无关紧要,问题是我又有劲头了。从此,特里尼达每天很早离家,但总比阿玛莉娅先到家,脾气也变好了。他说:我的头也不太痛了,伙伴们陪我去看医生,给我打了几针,连钱也不收。你瞧,阿玛莉娅,党在照顾我,党就是我的家。佩德罗·弗洛雷斯从来不到米隆内斯来,有好几个晚上,都是特里尼达出去同他见面。阿玛莉娅有些嫉妒了,特里尼达笑了:你对我帮助这么大,我还会欺骗你?我发誓,我是和伙伴们参加秘密会议去的。阿玛莉娅说:别再搞政治了,再搞要杀头的。特里尼达不再骂黄色头头了,但仍然呕吐不止。好几个下午,阿玛莉娅都看见他在床上躺着,两眼深陷,食欲不振。一天晚上,他又出去开会了,堂阿塔纳修走进来对她说:你来一下。然后,把她带到街角处,她看到特里尼达正一个人坐在人行道上吸烟。阿玛莉娅偷偷地窥视了片刻,等他回到胡同里,阿玛莉娅问道:你还好吧?他:很好,我们讨论了很长时间。阿玛莉娅思量着:他别是另有所欢了吧,但为什么对我还是那么亲热呢?特里尼达工作后的第一个星期,工资信封连拆都没拆,等着阿玛莉娅回来:我们给罗莎丽奥太太买点儿礼物吧,平平她的气。他们挑了一瓶香水。接着他又问:你想买点儿什么,亲爱的?阿玛莉娅说:最好还是把钱留着付房租吧。但是他说:我喜欢把钱花在你身上,亲爱的。安布罗修:叫阿玛莉塔是为了纪念她妈妈;叫奥登希娅是为了纪念一位太太,阿玛莉娅曾在这位太太家当过用人,少爷,阿玛莉娅很喜欢她,不过她也去世了。堂费尔民说道:你干了这种事,就必须离开这里,无赖!特里尼达对阿玛莉娅说:你救了我,告诉我,你想要点什么?阿玛莉娅:我们去看电影吧。于是二人看了一部莉贝尔塔·拉玛尔凯[阿根廷电影女演员。]主演的片子。故事情节很悲惨,同他们二人的境遇很相似,阿玛莉娅叹着气走出了电影院。特里尼达说:你的感情真丰富,亲爱的,你太好了。二人开了一会儿玩笑,特里尼达想起了阿玛莉娅肚子里的孩子,他摸了摸她的肚皮:小鬼头真胖。罗莎丽奥太太看到香水放声痛哭,对特里尼达说道:你太叫我感动了,拥抱我一下吧。第二个星期,特里尼达说:我们去看望看望你的姨妈吧,她知道你要有孩子了,就会跟你和好的。于是二人到了利蒙希约。特里尼达先进去,接着姨妈就张着双臂跑出来叫阿玛莉娅。二人在姨妈家中吃了饭。阿玛莉娅思量着:灾难过去了,一切都好了。这段时期她已经感到身子重了。赫尔特鲁迪丝和药厂里别的女伴早就为娃娃做了衣裳。

特里尼达不见了。那天阿玛莉娅跟赫尔特鲁迪丝去看医生,回到米隆内斯时天色已经晚了,特里尼达不在家。天亮了,他还没回来。早晨十点的样子,一辆出租汽车开到胡同口停下了,车上下来一个人打听阿玛莉娅:我想同你单独谈谈,我是佩德罗·弗洛雷斯。他让阿玛莉娅上了汽车,阿玛莉娅问道:我丈夫出了什么事?佩德罗·弗洛雷斯说:他被捕了。阿玛莉娅:这都怪您。他望着阿玛莉娅,仿佛她是个疯子。是您怂恿他搞政治的。佩德罗·弗洛雷斯:我?搞政治?我从来没搞过政治,也永远不会去搞政治,我讨厌政治,太太,是特里尼达这疯子昨天晚上闯了祸,把我也牵连进去了。接着他告诉阿玛莉娅,二人从巴兰科区一个小型晚会出来,跑过哥伦比亚大使馆的时候,特里尼达说:停一会儿,我要下车。佩德罗·弗洛雷斯以为他要小便,但是他下了车就喊:他妈的黄色工会头头,阿普拉万岁,维克托·拉乌尔万岁。我吓得开车就跑,只见警察把他带走了。阿玛莉娅哭道:这都怪您,怪阿普拉,他又要挨打了!佩德罗·弗洛雷斯:您怎么啦,您在说些什么呀,我不是阿普拉,他也从来没加入过阿普拉,这我都一清二楚,因为我们俩是表兄弟,我们俩是在维多利亚区长大的,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出生的,太太。阿玛莉娅抽泣着:您骗人,他生在帕卡斯玛约。佩德罗·弗洛雷斯:谁让您相信他这些鬼话的?我发誓,他生在利马,从来没离开过利马一步,也从来没搞过政治,只是在奥德里亚政变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捕了,大概是捉错了。出狱后他头脑发昏,硬说自己是北方人,是阿普拉。您最好去警察局一趟,告诉他们他是酒后失态,他们会释放他的。佩德罗·弗洛雷斯走了,把阿玛莉娅留在胡同口。罗莎丽奥太太陪着阿玛莉娅又到堂费尔民家求情,堂费尔民打完电话说:他不在警察局,你明天再来吧,我打听打听。但是第二天早晨,一个小男孩走进胡同:特里尼达·洛佩斯在圣胡安·德·迪奥斯医院里。到了医院,阿玛莉娅和罗莎丽奥太太被人指点着从一个大厅到一个大厅,最后,一个有着男人胡须的老嬷嬷:啊,对。接着就劝阿玛莉娅:你要认命啊,上帝把你丈夫接走了。就在阿玛莉娅痛哭流涕之际,人们告诉罗莎丽奥太太,特里尼达是今天一大早在医院门口被人发现的,是得了脑溢血死的。

阿玛莉娅几乎连为特里尼达哭一场都未哭成。下葬的第二天,她姨妈和罗莎丽奥太太就把她送进产科医院了,因为她感到持续的疼痛。那天一早,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她在产科医院里住了五天,同病房的黑人妇女生了个混血儿,那黑人妇女一直在找话跟她谈,而她只是回答对、好、不。罗莎丽奥太太和姨妈天天来看她,给她带吃的来。她既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伤心,只是感到疲倦,食而无味,话都懒得说。第四天上,赫尔特鲁迪丝来了:你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卡里约工程师可能认为你在旷工呢,幸好你有堂费尔民这个后台。阿玛莉娅心里暗想:随便他怎样认为吧。阿玛莉娅出院后,到墓地给特里尼达送去几支马蹄莲,罗莎丽奥太太在坟上给他放了张圣像。佩德罗·弗洛雷斯用小棍在墓碑表面的石膏上写的字都还在。阿玛莉娅感到乏力、空虚、厌倦。等有了钱,我给你买块石碑,请人用金字刻上特里尼达·洛佩斯的名字。她慢条斯理地跟特里尼达聊起天来:为什么现在情况好转了,你却走了。说着她又骂了起来,你为什么总对我说谎。她又告诉他:我被送进了产科医院,孩子死了,你要是看到孩子该有多好啊。回到米隆内斯,她又记起了他那件蓝色上衣,特里尼达生前总说这是他的礼服,说阿玛莉娅扣子钉得不好,钉上了总掉下来。他们那间小屋被人锁起来了,原来房主人带来了一个货商,把屋里的东西全给卖了,罗莎丽奥太太央求说:留下点她丈夫的东西给她做个纪念吧。但是房主人根本不理。阿玛莉娅:算了,有什么办法呢。姨妈在利蒙希约的那间小屋子招了个房客,也没有地方了。罗莎丽奥太太有两间住房,在其中一间里为她腾出了一块地方。圣地亚哥:你闯了什么祸?又为什么匆匆离开普卡尔帕?第二个星期,赫尔特鲁迪丝·拉玛来到了米隆内斯:你怎么还不去上班,你要叫人等到什么时候?阿玛莉娅:我再也不回药厂了。那你干什么去?什么也不干,我就待在这儿,除非人家赶我走。罗莎丽奥太太:傻瓜,我永远也不会赶你走。你为什么不愿意回药厂?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想去了。阿玛莉娅说话火气很大,赫尔特鲁迪丝也就不敢再问了。出了个大乱子,为了一辆卡车的事,我不得不躲起来,少爷,我连想都不愿想。罗莎丽奥太太强迫她吃饭,劝慰她,想方设法使她忘掉往事。阿玛莉娅睡在塞莱丝特和赫苏斯二人中间,后者是罗莎丽奥太太的最小的女儿,她直发牢骚,说阿玛莉娅晚上总是跟特里尼达谈话,总是跟自己的儿子讲话:阿玛莉娅帮罗莎丽奥太太用木盆洗衣服,在绳子上晾衣服,用煤火烧熨斗。这些活都是她在毫无感觉的情况下做的,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无力。天黑了,天亮了,黄昏又来临了。赫尔特鲁迪丝来看望她,姨妈也来。她呢,听着她们讲话,对什么都回答对、是的,也对她们捎来的礼物表示感谢。罗莎丽奥太太每天都问她:你还在想特里尼达?她:是的,也想我的孩子。罗莎丽奥太太对她说:你跟特里尼达简直一模一样,你低头了,没斗志了,还是把不幸忘掉吧,你还年轻,还能重新生活。阿玛莉娅大门不出,一个劲儿地洗呀,补啊,很少梳洗。一天,她照了镜子,心想:特里尼达要是看到你这副样子,肯定不会爱你了。到了晚上,每当堂阿塔纳修回到家里,她就过来跟他聊天。堂阿塔纳修的小屋子很矮,她都站不直,地上铺着一块破垫子,还堆满了各种杂物。二人一面聊天,堂阿塔纳修掏出小酒瓶,一面喝着。堂阿塔纳修,您说会不会是特务们打了他,看他快要死了,就把他丢在圣胡安·德·迪奥斯医院门口了?堂阿塔纳修有时说:对,可能是这样。有时却说:不会的,可能是他们把他放了,他感到不舒服,就自己一个人到医院去了。也有的时候说:反正是死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你还是想想自己,忘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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