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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他坐过牢,也许是因为盗窃、杀人,也许是由于被人诬陷。”安布罗修说道,“我那黑妈妈说,但愿他死在狱里,可是后来他被释放了,我这才认识他。我这辈子只见过他一次,老爷。”

“对那些人进行审讯了没有?”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全是阿普拉分子吗?多少人有过前科?”

“注意,兀鹰来了,”特里福尔修说道,“注意,它飞下来了。”

中午,阳光直射在沙地上,一只眼睛血红、羽毛漆黑的兀鹰在纹丝不动的沙丘上面滑翔,它拢紧双翅,张着尖喙盘旋而下,在闪光的沙漠中引起一阵轻微的颤动。

“十五人有案底。”警察局长说道,“其中九人是阿普拉分子,三人是共产党分子,三人身份不明。另外十一人无前科。还未对他们进行审讯,堂卡约。”

那是条鬣蜥?只见它那两只前脚发狂地爬着,在沙地上激起一阵笔直的灰尘,仿佛一溜火星在燃烧,犹似一支无形的箭镞在拖行。那猛禽却不紧不慢地扇翅扫地而过,用尖喙一下子拦住了鬣蜥,把它叼起,在飞往天空的时候就把它弄死了。兀鹰一面朝着夏日明净而炎热的天空飞去,一面有条不紊地吞噬着鬣蜥。骄阳迎着兀鹰射出金色的长矛,刺得它闭起了眼睛。

“叫他们赶快审讯。”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受伤的人好些了没有?”

“我们就像两个互不信任的陌生人一样谈了一会儿,”安布罗修说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在钦恰。从此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少爷。”

“学生们不得不被送进了警察医院,堂卡约。”警察局长说道,“警察倒没什么,只是轻微的扭伤。”

兀鹰一个劲地往上飞。它一面消化着鬣蜥,一面在有阴影的地方向上飞。当它感到了炽热的光线,就庄严地画了个圈子,只见下面一团黑影,一个小斑点在那波浪状的、静止不动的、黄白两色的沙地上慢慢散开,那是围墙、铁栏围成的圆形铺石场地,里面是些半裸的人,他们躺在棚子的阴影下一动不动。铅皮搭成的棚顶反射着阳光。还有一辆吉普车、木桩、棕榈树、一道水流、一条宽沟、茅屋、房子、小汽车和种着树木的广场。

“我们在圣马可留下了一个连,并且正在派人修理被坦克冲倒的大门。”警察局长说道,“我们还在医学院留下了一个分队。但是看不出有示威的企图,没有什么动静,堂卡约。”

“把那些人的档案给我,我要呈给部长。”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

兀鹰和谐地张开漆黑的双翅朝下飞去,庄严地盘旋了片刻,又在树上、河上和静止不动的沙漠上飞翔片刻,接着又从容不迫地在耀眼的铅皮上绕了几个圈子,盯着铅皮朝下飞了一点,根本没注意下面的那些人。他们在用围墙和铁栏杆围起来的三角形地带中时而贪婪地吵嚷叫喊,时而别有用心地沉静下来。兀鹰把注意力集中在棚顶上,它继续朝下飞,正在接近棚顶上的反光,难道它是被那光怪陆离的光线迷惑住了而被弄得目眩神迷的吗?

“是你下令攻占圣马可大学的吗?”埃斯皮纳上校说道,“是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他黑皮肤,白头发,高个子,走起路来像个猿猴。”安布罗修说道,“他想知道钦恰有没有妓女,还拿了我一笔钱。我对他没有好感,老爷。”

“圣马可的事等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这次旅行怎么样。”贝尔穆德斯说道,“北方的局势怎么样?”

兀鹰小心翼翼地伸出它那灰色的钩爪。它是想试试铅皮的承受力、温度还是想试试铅皮存在不存在呢?它收拢双翅,在铅皮棚顶上停了下来,警惕地东瞅瞅西望望。但是为时已晚。石块雨点般砸进了它的羽毛,打断了它的骨头,折弯了它的尖喙。石块从铅皮棚顶滚下场院,发出阵阵金属响声。

“那儿的局势不错,不过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发疯了。”埃斯皮纳上校说道,“上校,圣马可被占领了;上校,突击队开进了圣马可。可我这个内政部长却如坠五里云雾。你疯了,卡约?”

猛禽滑得站立不稳,拼命挣扎着,灰色的铅皮渐渐被鲜血染红。兀鹰滑到棚顶边沿,掉了下来。几双饥饿的手接住它,争夺它,把它的毛拔个精光。人们笑着,骂着,土坯墙脚下的火堆噼啪地响着。

“咱老爷的眼力如何?”特里福尔修说道。“咱是干什么的?看你们谁敢不信。”

“圣马可这个疖子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挤破了,无一人死亡。”贝尔穆德斯说道,“你不谢谢我,还问我是不是疯了,这太不公平了,山区佬。”

“那天晚上以后,我那黑妈妈也没再见到他。”安布罗修说道,“她认为他天生就是个坏蛋,少爷。”

“这样一来,外国就会抗议,这对我们的政权是很不利的。”埃斯皮纳上校说道,“总统希望避免麻烦,你难道不晓得?”

“对我们政权不利的应该是在利马的中心存在着一个颠覆策源地。”贝尔穆德斯说道,“几天之内,警察就可以撤出,圣马可就可以复课,一切都会平静下来。”

特里福尔修吃力地嚼着刚才赤手空拳猎获的肉块,手臂还在炙痛,黝黑的皮肤上还留着抓痕,烧烤猎获物的火堆还在冒烟。他眯缝着眼,蹲在铅皮棚子一个遮阴的角落里,也许是由于阳光的照射,也许是为了享受下巴咀嚼产生的快感。这快感还传到了颚间、舌头和喉咙,下咽的时候,烤肉上的细毛也在美美地轻搔着他的喉咙。

“不管怎么说,你没有得到批准。做决定的应该是我,部长,而不是你。”埃斯皮纳上校说道,“许多政府还没有承认我们,总统很恼火。”

“注意,有人来参观了。”特里福尔修说道,“注意,来了。”

“可美国承认了我们,这是最重要的。”贝尔穆德斯说道,“你不要担心总统,山区佬,我昨天晚上在行动之前跟他商量过了。”

其他的人,有的在炙人的阳光下荡来荡去:这时他们已经和好,不再互相仇恨了,已经忘掉了刚才还在为几块碎肉互相谩骂,又推又打了。有的则躺在墙根处,用手捂着眼睛,张着嘴呼呼大睡。他们浑身龌龊,赤着双脚,由于疲倦、饥饿和炎热,都变得粗俗了。

“这次该轮到谁了?”特里福尔修说道,“这次该叫谁了?”

“我认为那天晚上以前,他从来没伤害过我,”安布罗修说道,“虽然我跟他并不亲,可也从来没恼恨过他,老爷。说真的,那天晚上我倒是很可怜他。”

“我向总统保证不会死人,我做到了。”贝尔穆德斯说道,“你看,这是十五个被捕者的政治档案。我们将对圣马可进行清洗,只有这样做才能复课。你还不满意,山区佬?”

“您要理解我,少爷,我可怜他倒不是因为他坐过牢,”安布罗修说道,“是因为他像个叫花子,光着脚,脚趾甲有这么长,胳臂上都是伤疤。脸上倒没有伤痕,但是满面污垢。您瞧,我跟您讲话很坦率。”

“你做事好像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埃斯皮纳上校说道,“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堂梅尔基亚德斯带着两名警卫沿着走廊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男人头戴草帽,身穿白色上衣,系着蓝色领带,衬衣比上衣还要白。热风一吹,帽檐和帽顶就像绢纸一样直颤动。来人停下来,堂梅尔基亚德斯一面同陌生人讲话,一面朝庭院指指点点。

“因为当时的情况很危险,”贝尔穆德斯说道,“圣马可里的人很可能有武器,很可能开枪。我不愿意让鲜血洒在你的头上,山区佬。”

那个人不是律师,从来没有一个律师穿得这么好;也不是上级,因为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有人视察,就给犯人吃菜汤,叫犯人清扫牢房和厕所。不是律师,也不是上级,那人到底是谁呢?

“当然,这可能影响你的政治前途,但我已经向总统作了解释。”贝尔穆德斯说道,“决定是我做的,我负一切责任。如果有恶果,我就辞职,无损你山区佬一根毫毛。”

特里福尔修放下手中精光的骨头:实在不能再啃了。他挺了挺身子,头微垂,用惊恐的眼光望着走廊:堂梅尔基亚德斯仍在指指点点,用手指着他在说什么。

“现在事情很顺利,一切功劳都是你的。”埃斯皮纳上校说道,“总统会想,我推荐的人比我本人有能耐。”

“喂,你,特里福尔修!”堂梅尔基亚德斯喊道,“你没听见我在叫你吗?还等什么?”

“总统晓得我是靠你得到这个职位的。”贝尔穆德斯说道,“总统也知道。只要你一皱眉头,我就得说声‘多谢了’,回老家卖我的拖拉机去。”

“喂,说你呢!”两名警卫一面挥手一面喊道,“喂,叫你了!”

“圣马可大学里只有三把弯刀、几瓶莫洛托夫鸡尾酒[一种内装汽油的瓶子,用来引爆。],没什么了不起的。”贝尔穆德斯说道,“我命人留下了几把左轮、几把刀和几个指套[金属制,戴在手指上用来打人。],那是用来对付记者的。”

特里福尔修站起身来,跑步穿过庭院,扬起一阵灰尘。在离堂梅尔基亚德斯一米处停下来。其他犯人伸出头默默地望着,散步的人止住了脚步,睡着的人伏在地上看着。阳光直泻而下。

“你还召集了记者?”埃斯皮纳上校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公报要由部长签字,只有部长才能召开记者招待会吗?”

“过来,特里福尔修,把那只桶举起来。堂埃米略·阿雷瓦洛想试试你的力气。”堂梅尔基亚德斯说道,“可别给我丢脸,我跟他说了,说你能举起来。”

“我召集记者是为了让你跟他们讲话。”贝尔穆德斯说道,“给你,这是详细报告、档案和供他们拍照的武器。我是想到了你才召集记者的,山区佬。”

“我什么事也没干,老爷!”特里福尔修又是眨眼又是叫冤,等了一会儿又叫起冤来,“我什么也没干。我起誓,堂梅尔基亚德斯。”

“好了,我们不要再说了,”埃斯皮纳上校说道,“不过你要知道,我本想在工会问题解决之后再解决圣马可问题的。”

黑色的圆桶放在栏杆下面,放在堂梅尔基亚德斯、两个警卫和那穿白色上衣的陌生人的脚下。其他犯人有的漠然处之,有的极感兴趣,也有的松了一口气。他们望着圆桶,望着特里福尔修,也有的带着嘲讽的神情互相交换着眼色。

“圣马可的问题现在并没有解决,可是,到了解决的时候了。”贝尔穆德斯说道,“这二十六个人是出头露面的,但是大部分头头还逍遥法外,现在应该下手了。”

“别发傻,快把这只桶举起来。”堂梅尔基亚德斯说道,“我晓得你什么事也没干。快,举起来让阿雷瓦洛先生看看。”

“工会比圣马可更为重要,要尽快进行清洗,”埃斯皮纳上校说道,“现在还没有人出来讲话,但阿普拉在工人中间很有影响,一点火花就可以引起爆炸。”

“那次我病了,才在牢房里拉屎。”特里福尔修说道,“实在憋不住了,堂梅尔基亚德斯。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会进行清洗的。”贝尔穆德斯说道,“凡是需要清洗的,我们都要清洗,山区佬。”

陌生人放声大笑,堂梅尔基亚德斯放声大笑,整个庭院也爆发了一阵大笑。陌生人走近栏杆,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给特里福尔修看。

“你看了地下出版的《论坛报》了吗?”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全是攻击陆军、攻击我们的胡说八道。应该阻止这种肮脏的小报继续流传。”

“举起这只桶,就赏我一个索尔,老爷?”特里福尔修眨眨眼,笑了,“当然,我举,我举,老爷。”

“当然,在钦恰,对他的议论很多,老爷。”安布罗修说道,“说什么他强奸幼女,拦路抢劫,还在一次斗殴中杀了人。他不一定干了这么多的坏事,但某些坏事肯定是干了,不然的话,为什么坐牢坐这么长时间呢?”

“你们这些军人还在用十年前的眼光看待阿普拉。”贝尔穆德斯说道,“他们的领导人已经老朽了,腐化了,不愿意送死了。肯定不会引起爆炸,也不会引发革命。我向你保证,这些小报会消失的。”

特里福尔修把一双大手举到面部(眼皮处已有皱纹,脖颈和鬈曲的鬓角处已有白发),向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又搓搓手,抢上前一步,拍了拍圆桶,又摇了摇,把自己的长腿、肥肚和宽胸贴在硬邦邦的桶身上,然后用两只长臂亲热地猛然一抱。

“我后来再也没见到过他,只有一次,我听到过对他的议论。”安布罗修说道,“有人在省里一些镇子上看到过他,那是在五十年代大选的时候。他在为参议员阿雷瓦洛竞选,又是贴标语又是撒传单,那是为了提名堂埃米略·阿雷瓦洛为候选人。那位阿雷瓦洛是您父亲的朋友,少爷。”

“堂卡约,名单搞好了。布斯塔曼特任命的警察局长和副局长中只有三名辞职。”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说道,“十二名警察局长、十五名副局长打来了电报,祝贺将军接管政府。其他的人还在保持沉默,他们大概希望能对他们的任命加以确认,但又不敢提出这一要求。”

特里福尔修眼睛一闭,猛地把圆桶搬了起来,脖颈和前额上青筋直绷,粗糙的面皮立即被汗水打湿,厚厚的嘴唇也发紫了。他弯着腰,用全身的力气承受着圆桶的重量。一只大手顺着桶边往下一扶,圆桶就扛上了肩。他扛着沉重的圆桶像醉汉一样趔趄了两步,骄傲地向栏杆处瞄了一眼,接着身子一拱,把圆桶放回地上。

“山区佬还以为他们会大批辞职,他就可以随意任命警察局长和副局长了呢。”贝尔穆德斯说道,“您瞧,亲爱的博士,上校根本不了解秘鲁人。”

“真像头牛,梅尔基亚德斯,你说得对,以他这个岁数真不简单。”穿白色上衣的陌生人把钱币向空中抛去。特里福尔修当空接住。“喂,你多大岁数了?”

“上校以为所有的人都跟自己一样,都是忠厚的人。”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说道,“不过,您说说看,堂卡约,那些警察局长和副局长为什么还要忠于可怜的布斯塔曼特呢?他已经一蹶不振了。”

“我也不知道。”特里福尔修笑了,头一歪,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我有一把年纪了,比您大,老爷。”

“请您给拍了效忠电报的人确认一下职务,还有那些保持沉默的人。反正我们将要慢慢地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都撤下来。”贝尔穆德斯说道,“对那些辞职的人,也要对他们过去提供的服务表示一下感谢。请告诉洛萨诺,让他给这些人立案。”

“有一个人是你喜欢的类型,伊波利托,”鲁多维柯说道,“是洛萨诺先生特意给我们送来的。”

“怎么搞的,卡约?全利马还在流传着令人作呕的讽刺性地下传单。”埃斯皮纳上校说道。

“我问你,地下报纸《论坛报》是什么人、在哪儿印刷的?怎么一眨眼就出来了?”伊波利托说道,“你瞧,你的确是我喜欢的那类人。”

“颠覆性的小报必须马上消灭,”贝尔穆德斯说道,“听懂了吗,洛萨诺?”

“准备好了吗,黑家伙?”堂梅尔基亚德斯说道,“你的脚大概发痒了吧,对不对,特里福尔修?”

“你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哪儿印刷的?”鲁多维柯说道,“那你在维塔特被捕的时候怎么口袋里揣着一份《论坛报》?”

“您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是吗,堂梅尔基亚德斯?”特里福尔修苦笑着说。

“我刚到利马的时候还给黑妈妈寄钱,也时常回去看望她,”安布罗修说道,“以后就不了。她去世的时候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我感到很难过,老爷。”

“是别人塞进你口袋里的?你竟没有发觉?”伊波利托说道,“那你也太呆了。瞧你这裤子,包得这么紧,头发也抹得流油。这么说来,你根本不是阿普拉分子啰?连什么人、在哪儿印刷《论坛报》你也不知道啰?”

“你忘了,你今天出狱。”堂梅尔基亚德斯说道,“你难道在这儿待惯了,不想出去了?”

“黑妈妈的去世还是一个钦恰的老乡告诉我的呢,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我那时正在给您父亲当司机。”

“没忘,老爷,没忘,老爷。”特里福尔修手舞足蹈起来,“可是,老爷,您是怎么想起来要放我出去的?”

“你瞧,伊波利托生气了,都是你惹的,你最好干脆点,都说出来。”鲁多维柯说道,“你要小心,你可是他喜欢的那种人。”

“犯人们不是不回答,而是不说实话,还互相推诿,”洛萨诺说道,“我们连觉也没睡,堂卡约,一连几夜都没合眼。不过,我发誓,我一定要消灭那些传单。”

“把手指给我,对,就这样,画个押。”堂梅尔基亚德斯说道,“好了,特里福尔修,你又自由了,不觉得意外吗?”

“秘鲁不是个文明国家,而是个野蛮无知的国家,”贝尔穆德斯说道,“对这些人不要瞻前顾后的,赶快把我需要知道的审个明白。”

“没想到你这么瘦,”伊波利托说道,“穿着衬衣和上衣,人都看不出来了,瞧,连骨头都能一根一根地数得清楚。”

“你还记得那位因为你举起圆桶给你一个索尔的阿雷瓦洛先生吗?”堂梅尔基亚德斯说道,“他是个庄园主,重要人物,你愿意跟他干事吗?”

“是谁?在哪儿?为什么这么快?”鲁多维柯说道,“你想让我们就这样度过一个晚上?伊波利托可又要生气了。”

“我当然记得,堂梅尔基亚德斯。”特里福尔修又是做手势,又是挤眉弄眼,连连点头,“我现在就走还是等您的命令,老爷?”

“你这身子要是给我打坏了,那我太难过了,”伊波利托说道,“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阿雷瓦洛先生需要有人给他搞竞选,他是奥德里亚的朋友,就要当参议员了。”堂梅尔基亚德斯说道,“他给的工资高。你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特里福尔修。”

“你连姓名还没告诉我们呢,”鲁多维柯说道,“难道连姓名也不知道,也忘了?”

“你先喝个大醉,找到自己的家,然后逛逛妓院。”堂梅尔基亚德斯说道,“星期一你就到他家去。他家就在伊卡[指伊卡市,伊卡省的省会。]的路口,你一打听就会有人告诉你。”

“你是一直这么胆小还是吓昏了头?”伊波利托说道,“连鸡巴都看不见了,这也是给吓的?”

“我一定记住,老爷,我还能指望什么呢。”特里福尔修说道,“我非常感谢您把我介绍给那位先生。”

“放开他吧,他都听不见你讲话了,伊波利托。”鲁多维柯说道,“我们到洛萨诺先生的办公室去吧,别管他了,伊波利托。”

警卫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太好了,特里福尔修。接着就在他身后把大门一关:咱们是永别还是下次见,特里福尔修?特里福尔修迅速向前走去,他很熟悉这条土路,在头等牢房里就能看到。他很快就到达生长着树木的地方,这个地方他也是背熟了的。接着就沿着另一条土路向前走去。到达郊区的茅屋群之后,他并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步伐,几乎跑步穿过那些茅屋和那些以惊愕、淡漠或恐惧的目光盯着他看的人影。

“并不是我不孝,不爱她,我那黑妈妈配得上进天堂,老爷,跟您一样。”安布罗修说道,“为了养活我,给我弄吃的,她干活干弯了腰。问题是生活使得人连自己的妈妈都没有时间顾得上。”

“我们把他放在一边了,因为伊波利托一失手就把他打得直说胡话,昏了过去,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我想那个特里尼达·洛佩斯不是阿普拉分子,他连阿普拉在哪儿都不知道。不过,您要是愿意,我们可以把他弄醒继续审问,先生。”

特里福尔修继续往前走,越走越急,越走越错。他那双赤脚有力地踏在石子路上。在几条进城的大街上,他辨别不出方向了。他越走越接近市中心,城市又长又宽,同他记忆中的城市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眼睛认不出来了。他放慢了速度,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最后在一片广场上的棕榈树荫下的一条长椅上躺了下来。在一个街角处,有一家店铺,抱着孩子的妇女不断地走进店铺。一些男孩子在抛石子打路灯,几条狗在狺狺而吠。特里福尔修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然而是一种无声的哭泣。

“您的舅父[指奥德里亚。原文为tío,有叔伯、姑父,舅父、姨父之意。二人不同姓,“叔伯”可以排除,姑译为“舅父”。]建议我同您谈一谈,上尉,另外,我也非常想认识您。”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在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同行,对吗?我们肯定会在一起合作一两次的。”

“我那黑妈妈是好心人,她这一生做的牺牲太大了。望弥撒从来不缺席。”安布罗修说道,“不过,她的脾气很特别,少爷。比如说吧,她从来不用手打我而是用棍子打。她说:打你是为了让你别像你爸爸那样。”

“久仰大名,贝尔穆德斯先生。”帕雷德斯上尉说道,“我的舅父和埃斯皮纳上校非常看重您,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

特里福尔修站起身来,用广场上的泉水洗了洗脸,向两个路人打听去钦恰的公共汽车何时开,车票多少钱。接着他朝停满汽车的另一个广场走去,一路上不时地停下来看看女人和各种变了样的事物。他打听到了汽车,跟人讨价还价,又行乞讨了点钱,才登上一辆卡车,但是等了两个小时车才开。

“别提什么功劳了,在这方面您大大地超过了我,上尉。”贝尔穆德斯说道,“在革命中,您连手下的军官都豁出去了,现在连军事保安局也让您整得纳入了轨道。这都是您的舅父告诉我的,您可别否认。”

这趟旅行,特里福尔修一路站着。他手抓着车栏杆,朝着沙漠、天空和在沙丘中时隐时现的大海不停地嗅着,贪婪地看着。卡车驶进了钦恰,他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对城市的变化感到惶惑。太阳已经下山,清风习习,广场上的棕榈树叶在婆娑起舞,发出沙沙的响声。特里福尔修激动异常,目眩神迷,但他仍然急匆匆地从棕榈树下走过。

“革命时期的事嘛,倒是实在的,也用不着谦虚。”帕雷德斯上尉说道,“不过,在保安局的问题上,我只不过是莫利纳上校的一个合作者,贝尔穆德斯先生。”

到村子里去的路程又漫长又曲折,因为特里福尔修的记忆总是搞错,他不得不时常向路人打听格罗修·普拉多村的入口处在什么地方。直到黑夜降临,万家灯火通明之时他才到达。格罗修·普拉多村已经没有茅屋了,盖起了结实的房子。村口两旁已经不是棉田,而是邻村的房屋了。然而他原来的那间茅屋原封未动,大门开着,他立即认出了托玛莎。她还是那么胖,那么黑,正坐在地上吃饭。她的左边还坐着一个女人。

“莫利纳上校是出头露面的,而您是真正使机器运转起来的人。”贝尔穆德斯说道,“这也是我从您的舅父那里知道的,上尉。”

“我那黑妈妈做梦都想买彩票中彩,老爷。”安布罗修说道,“在钦恰,一个卖冰激凌的中了彩,于是她想,也许上帝会让别人也中一次彩吧。她借钱买了几张彩票,把彩票供在圣母像前面,还点了蜡烛。但是她从来没中过,老爷。”

“可以想象得出,您这个内政部在布斯达曼斯特执政期间是什么样子的。到处是阿普拉分子,天天都有颠覆活动。”帕雷德斯上尉说道,“可当时的内政部并没能帮那群无赖多大的忙。”

特里福尔修一跃冲进房门,站在两个女人中间直捶胸号叫。那个陌生的女人惊叫一声,在胸前画起十字来。托玛莎蜷缩在地上愣愣地望着他,突然脸上的恐惧神色消失了,既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只是用拳头朝茅屋的门一指。但是特里福尔修并没有出去,而是哈哈大笑起来,欢快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自己的腋下抓挠起来。

“起码帮他们消灭了痕迹。办公室的档案根本没什么用处,”贝尔穆德斯说道,“阿普拉分子把档案柜都弄走了。一切都得重新组建。关于这个问题,我正想和您谈谈呢,上尉,军事保安局对我们会有很大帮助呢。”

“啊,你是贝尔穆德斯先生的司机?”鲁多维柯说道,“非常高兴认识你,安布罗修,你是来帮我们解决贫民区问题的?”

“没问题,我们当然应该合作。”帕雷德斯说道,“您需要什么材料,我一定提供,贝尔穆德斯先生。”

“你回来干什么?谁叫你来的?谁请你来了?”托玛莎吼道,“你这副样子简直像个逃犯。你没见我的朋友一见你就吓跑了吗?你是什么时候给放出来的?”

“我有求于您的不只是提供材料,上尉。”贝尔穆德斯说道,“我想掌握军事保安局的全部政治档案,复制一份。”

“那个人叫伊波利托,身体比牛还壮。”鲁多维柯说道,“他马上就来,我会给你介绍的。他也不在正式编制之中,将来也肯定不会列入编制。我本人希望有朝一日交上好运,能列入正式编制。喂,安布罗修,你肯定是有编制的,对吗?”

“我们的档案是不能动的,属于军事机密。”帕雷德斯上尉说道,“我会把您的想法转告给莫利纳上校。不过他也不能做决定,最好由内政部长给陆军部长发函提出要求。”

“你的朋友跑了出去,好像我是个魔鬼似的。”特里福尔修笑了,“喂,托玛莎,这个给我吃了吧,我太饿了。”

“我正是要避免发函,上尉。”贝尔穆德斯说道,“内政部办公厅应该有一份档案副本,但不能让莫利纳上校知道,也不能让陆军部长知道。您懂我的意思吗?”

“这种活真累人,安布罗修。”鲁多维柯说道,“干起来一连几个小时,嗓子都喊哑了,力气也使尽了。任何一个有正式编制的人都可以走过来训斥你,洛萨诺先生还用减少工资来威胁你。所有人都感到这活累人,只有伊波利托那头牛不感到吃力。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有些绝密档案我是不能瞒着上级给您副本的。”帕雷德斯上尉说道,“所有军官和成千上万的文职人员的公事和私事都在上面。这就像中央银行的黄金储备,贝尔穆德斯先生。”

“是的,你必须离开此地。不过,眼下你要镇静些,喝口酒吧,你这无赖。”堂费尔民说道,“现在你先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别哭了。”

“完全正确,上尉。那档案等于黄金储备,这我很清楚。”贝尔穆德斯说道,“您的舅父也很清楚,只有负责安全的人才能知道。我绝不是想惹莫利纳上校不痛快。”

“因为拷打一个人半小时之后,伊波利托那头牛的骚劲儿就上来了[伊波利托是个同性恋者。]。啪,骚劲儿就突然上来了。”鲁多维柯说道,“别人都感到泄气、厌烦,可他不,啪,骚劲儿就犯了。等你见到他就会了解。”

“相反,我是想使莫利纳上校得到提升,”贝尔穆德斯说道,“给他一支部队、一个大本营,归他指挥。而您则会成为代替莫利纳上校主管安全局最适当、最无争议的人选。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两个单位一点一点地合并。”

“一夜也不行,一个小时也不行!”托玛莎说道,“你一分钟也不能待在这里。你马上给我走,特里福尔修。”

“您简直把我的舅父揣在口袋里了,朋友。”帕雷德斯上校说道,“您认识他才六个月,他就对您比对我还信任了。啊,我这是开玩笑。卡约,我们可以用‘你’彼此相称了,对不对?”

“犯人不说实话,倒不是因为他们勇敢,安布罗修,是因为胆小。”鲁多维柯说道,“等轮到你跟他们打交道,你就知道了。比如,你的头头是谁?是某某某,某某某。你是什么时候参加阿普拉的?我不是阿普拉。那你为什么说某某某、某某某是你的头头?他们不是头头。真累死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的舅父懂得政权的生死存亡取决于保安局。”贝尔穆德斯说道,“现在人们全都鼓掌欢迎,可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生摩擦,争权夺利。那时就全靠保安局来解决各种野心和不满。”

“我并不想住下来,我是来看看你。”特里福尔修说道,“我就要给伊卡的一个大富翁干事去了,他叫阿雷瓦洛,真的,托玛莎。”

“这我很清楚,”帕雷德斯上尉说道,“等阿普拉分子被消灭,政权内部就会出现反总统的敌人。”

“再比如说,你是共产党吗?你是阿普拉分子吗?我不是阿普拉,我不是共产党。”鲁多维柯说道,“你是胆小鬼,我们还没碰你,你就说谎了。一连几个小时,夜夜如此,可伊波利托对干这种活倒蛮起劲的。这下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因此,要做长远打算,”贝尔穆德斯说道,“目前最危险的人物都在民间,以后就在军队中。这下你知道为什么在档案问题上要秘密进行了吧?”

“佩尔佩铎埋在哪儿你都不问一声,安布罗修是不是还活着你也不问。”托玛莎说道,“你难道忘了你是有孩子的人?”

“我那黑妈妈是个热爱生活、性格开朗的女人,老爷。”安布罗修说道,“那可怜的女人怎么能跟一个对自己的儿子都掏刀子的人住在一起呢?当然啰,要不是我那黑妈妈爱上了他,我就不会出世了。在这个意义上讲,这对我倒是好事。”

“你应该搞一所房子,不能总住在旅馆里呀。”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另外,作为内政部办公厅主任,你不坐配备给你的专车,这也太荒唐了。”

“我对死人不感兴趣,”特里福尔修说道,“不过,我倒是想见见安布罗修。他跟你住在一起吗?”

“因为我从没有过专车,再说。出租汽车比较方便。”贝尔穆德斯说道,“不过,你说得对,山区佬,以后我就坐了,不然那专车大概都生虫子了。”

“安布罗修明天就要去利马工作了。”托玛莎说道,“你要见他干什么?”

“我原来也不相信伊波利托是这种人,但他的确是这种人,安布罗修。”鲁多维柯说道,“是我亲眼看见的,不是别人告诉我的。”

“你不要这么谦逊,要使用你的特权。”埃斯皮纳上校说道,“你一头栽进办公室,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你要知道,生活不完全是工作。你也要出去消遣消遣,卡约。”

“只是好奇,想看看安布罗修长得怎么样了。”特里福尔修说道,“我看他一眼就走。我说话算数,托玛莎。”

“在维塔特捉住了一个人,他就把这人交给了我们俩。那是我们俩第一次一起干。”鲁多维柯说道,“有正式编制的人倒还没训斥过我们,我们缺少人手。我就是在那次认识他的,安布罗修。”

“我是该消遣一下,山区佬,不过得先干完工作。”贝尔穆德斯说道,“我也要找一所房子,舒舒服服地住下来。”

“安布罗修本来是在这儿工作,当长途汽车司机,”托玛莎说道,“不过,在利马工作更好,所以我鼓动他去利马。”

“总统对你很满意,卡约。”埃斯皮纳上校说道,“你瞧,我帮他搞革命,可他更感谢我的是我向他推荐了你。”

“伊波利托拷打那家伙都出汗了,再打,汗出得更多了。最后把那家伙打得直说胡话。”鲁多维柯说道,“后来我看到伊波利托的裤裆突然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这是真的,安布罗修。”

“那个朝这儿走来的大个子是安布罗修吗?”特里福尔修说道。

“我说:你还打?你都把他打傻了,把他打昏过去了。”鲁多维柯说道,“可他根本不听,安布罗修,他骚劲儿上来了,裤裆鼓得像个气球。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会认识他的,我给你介绍。”

“现在要摆脱困境,希望全在你们身上。”堂费尔民说道。

“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特里福尔修说道,“过来,安布罗修,拥抱我一下,让我看看你。”

“政府处在困境之中?”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堂费尔民,您是在开玩笑吧?革命不是进行得一帆风顺吗?”

“我本应该去接您,”安布罗修说道,“可我不知道您已经出来了。”

“费尔民说得对,上校,”埃米略·阿雷瓦洛说道,“只要不举行大选,只要奥德里亚将军不是由秘鲁人的选票推上台,什么都不可能一帆风顺。”

“你没赶我出去,这真不错。”特里福尔修说道,“我以为你还是个孩子呢,你简直跟你这个黑爸爸一样老了。”

“大选只是形式主义,您说呢,上校?”堂费尔民说道,“然而这种形式主义是必不可少的。”

“现在你已经看到他了,赶快走吧。”托玛莎说道,“安布罗修明天就要动身,他得整理行装。”

“要举行大选,必须先使全国局势平息下来,不剩下一个阿普拉分子。”费罗博士说道,“不然,大选就会像炸弹一样在我们手中爆炸。”

“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去,安布罗修,”特里福尔修说道,“我们先谈谈,然后你再回来整行李。”

“您怎么不开口,贝尔穆德斯先生?”埃米略·阿雷瓦洛说道,“您似乎讨厌政治。”

“你想把坏名声传给自己的儿子是怎么着?”托玛莎说道,“你想让人家在街上看到他同你在一起?”

“不是似乎,我确实讨厌政治,”贝尔穆德斯说道,“再说,我也不懂政治。你们别笑,这是真的,所以我想还是听听你们的。”

父子二人在黑暗中沿着坑洼不平的街道穿过茅屋和少数砖房,向前走去。透过烛光和油灯灯光照亮了的窗子,可以看到各户人家边吃饭边闲谈。传来一股股泥土、粪便和葡萄的气味。

“虽说不懂政治,可您这个内政部办公厅主任干得却很好。”堂费尔民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杯,堂卡约?”

二人走着,看见一头驴倒在路上,几条狗在暗处向他们吠叫。父子二人差不多一样高,他们一声不吭地走着,天空万里无云,气温很高,没有一丝风。坐在摇椅上休息的酒店老板看到他们走进来就站了起来,给他们端上一瓶啤酒后又坐了下去。二人在暗处碰杯干饮,仍然一言不发。

“基本上要注意两个问题。”费罗博士说道,“一是要维护接管政权的班子的团结,二是要毫不手软地进行大清洗。大学、工会、行政部门都要清洗,然后举行大选。这样大家才能为国家工作。”

“您问我这辈子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少爷?”安布罗修说道,“这还用说?我想成为富翁。”

“这么说,你明天要去利马了?”特里福尔修说道,“你去利马干什么?”

“您希望成为幸福的人,是吗,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我当然也希望幸福,可是,有钱和幸福是一回事呀。”

“一切都取决于贷款和信贷问题,”堂费尔民说道,“美国准备援助一个有秩序的政府,因此当时支持了我们的革命。现在他们希望我们举行大选,所以我们要顺着他们。”

“我要到利马去找工作,”安布罗修说道,“在首都挣的钱会多些。”

“美国佬都是形式主义者,我们要理解他们。”埃米略·阿雷瓦洛说道,“他们对将军很满意,只是要求我们保持民主形式。奥德里亚当选总统,他们就会向我们张开双臂,向我们提供我们需要的信贷。”

“你当司机有多长时间了?”特里福尔修说道。

“不过,应该首先使得民族爱国阵线,也就是说,复权运动[奥德里亚在阿雷基帕发动政变时称自己的运动为“复权运动”,即只有他才能恢复秩序和法律的尊严。],不管叫什么吧,取得进展,”费罗博士说道,“为此,最基本的是要制定一个纲领,因此我要坚持这一点。”

“做正式司机才两年。”安布罗修说道,“一开始我是当助手,代替司机开车,后来开卡车,现在成了长途汽车司机。就在这儿附近的几个区里跑。”

“要制定一个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纲领,把一切健康的力量团结在周围,”埃米略·阿雷瓦洛说道,“要把工商界、职员和农民都团结过来,纲领的主张要简明可行。”

“也就是说,你成了一个自力更生的正经男子汉了。”特里福尔修说道,“所以托玛莎不愿意让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她做得对。你以为到了利马就能找到工作吗?”

“我们需要某种东西能使人们回忆起贝纳维德斯元帅那响亮的口号,”费罗博士说道,“即‘秩序、和平和劳动’。我想提出‘健康、教育和劳动’这个口号,你们看怎么样?”

“您还记得卖牛奶女人杜牡拉和她的女儿吗?”安布罗修说道,“她女儿和布伊特列的儿子结婚了。您还记得布伊特列吗?是我帮他儿子劫走新娘的。”

“当然,提名奥德里亚将军为候选人一定要讲究策略,”埃米略·阿雷瓦洛说道,“各个阶层要以自发的方式来提出这一要求。”

“布伊特列?那个放高利贷后来又当上镇长的人吗?”特里福尔修说道,“我记得他,记得。”

“他们会提将军为候选人的,堂埃米略。”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将军日益受到人民的欢迎。人们已经看到,只用了几个月的工夫,全国就恢复到目前这种平静的局面,而过去到处是阿普拉和共产党,全国一片混乱。”

“布伊特列的儿子现在在政府里干事,当了大官。”安布罗修说道,“他也许能帮我在利马找个工作。”

“我们二人单独去喝一杯怎么样,堂卡约?”堂费尔民说道,“对费罗的长篇大论您不感到头痛?他一讲话我就头昏。”

“他当了官,很可能就不愿意理你呢。”特里福尔修说道,“很可能对你不屑一顾呢。”

“非常高兴,萨瓦拉先生。”贝尔穆德斯说道,“是的,费罗博士有点夸夸其谈了,不过看得出他很有经验。”

“为了取得他的好感,你要给他带点儿礼物去。”特里福尔修说道,“送给他一些能触动思乡之情的礼物。”

“他的经验太丰富了,二十年来,历届政府他都支持过。”堂费尔民笑了,“来吧,我有车。”

“我给他带几瓶葡萄酒去。”安布罗修说道,“您现在怎么办?回家去吗?”

“客随主便,”贝尔穆德斯说道,“就要威士忌吧,萨瓦拉先生。”

“我不想回去,你没见你妈妈是怎样对待我的吗?”特里福尔修说道,“不过,这并不能说明托玛莎是个坏女人。”

“我不懂政治,因为我从来不喜欢政治。”贝尔穆德斯说道,“只是客观情况使得我在晚年钻到政治里去了。”

“她说您抛弃她好几次了。”安布罗修说道,“每次回家只是为了要钱,而这钱是她做牛做马赚来的。”

“我也讨厌政治,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堂费尔民说道,“如果实干家袖手不管,让政治落在政客手里,那国家就完蛋了。”

“女人就是爱言过其实,托玛莎终究是个娘们儿。”特里福尔修说道,“我要到伊卡干事去了,以后可以回来看望看望她。”

“您真的从来没到过这个地方?”堂费尔民说道,“埃斯皮纳简直是在榨您的油,堂卡约。这儿的表演相当不错,您就会看到。不过,您可别以为我经常过夜生活,偶一为之而已。”

“这儿的情况怎么样?”特里福尔修说道,“以你这个岁数来说,你应该晓得,应该很熟悉了。我指的是女人,妓院,此地的妓院情况怎么样?”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紧身舞衣,舞衣烁烁闪光,把她浑身的曲线清晰而生动地衬托出来,仿佛一丝不挂。她的皮肤同舞衣一样白。舞衣轻扫着地面,使她只能迈着小碎步,犹似蟋蟀在跳动。

“此地有两家妓院,一个比较贵,另一个便宜些。”安布罗修说道,“贵的那家收一镑,便宜的只要三个索尔,只是太差了。”

她的双肩白皙、浑圆、柔腴,白嫩嫩的脸蛋同她那披及背部的黑发形成鲜明的对照。她娇慵慵地噘起那贪婪的小嘴,仿佛要去咬那银白色的小型麦克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桌子间瞟来瞟去。

“她叫缪斯,漂亮吧?”堂费尔民说道,“起码比刚才出场跳舞的那几个骨头架子要漂亮多了,只是嗓子不怎么出彩。”

“我不想带你一道去,你也别陪我,再说我也懂得最好不要让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特里福尔修说道,“我想到那儿转转,只是去看看。那家便宜的在什么地方?”

“是的,非常漂亮,身材美,脸蛋也美。”贝尔穆德斯说道,“我倒是觉得她的嗓子还不坏。”

“就在附近,”安布罗修说道,“不过经常有警察出没,因为每天都有斗殴。”

“我告诉您,这位娇媚的美人不太像个女人,”堂费尔民说道,“她也喜欢女人。”

“这算不了什么,我对警察、斗殴早就习惯了。”特里福尔修说道,“好了,你付啤酒钱,我们走吧。”

“啊,真的?”贝尔穆德斯说道,“这么美的女人也喜欢那一套?真的?嗯?”

“我本该陪您去,可是去利马的汽车六点开,”安布罗修说道,“我的东西还在家里呢。”

“这么说您没有子女,堂卡约。”堂费尔民说道,“这就少了许多麻烦。我有三个孩子,现在就开始让我和索伊拉感到头痛了。”

“你把我送到门口就回去。”特里福尔修说道,“最好带我走一条让人看不见我们的路。”

“您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贝尔穆德斯说道,“都长大了吧?”

父子二人来到街上。夜空晴朗,月亮照亮了水洼、沟渠和乱石子。二人走过空无一人的胡同。特里福尔修左顾右盼,好奇地观察着一切。安布罗修则把手插在衣袋中,用脚踢着石子。

“海军对一个孩子来说会有什么前途呢?”堂费尔民说道,“根本没前途。可是奇斯帕斯非要去不可,我只得动用我的影响让他进了海军。现在,您知道,他被开除了,学习上很懒惰,又无纪律。他很可能连个专业也没有,这最糟。当然,我可以活动活动,使他被原谅。不过我并不希望有个当水手的儿子,最好让他跟着我干。”

“都在这儿了,安布罗修?”特里福尔修说道,“就这两镑钱?一个大司机只有两镑钱?”

“您为什么不送他出国留学?”贝尔穆德斯说道,“没准儿环境一变,孩子就学好了。”

“我要是有,会给您的。”安布罗修说道,“刚才您不是一开口我就给您了吗。您掏刀子干吗?没必要,您瞧,回到家里,我就能再给您一点。这两镑您先留着,我再给您五镑。不过,不要威胁我。我很愿意帮助您,多给您点儿。来吧,我们到家里去拿。”

“根本不可能,我女人会想死他的。”堂费尔民说道,“让奇斯帕斯一个人在国外,索伊拉无论如何是不同意的。他被宠坏了。”

“不,我不去。”特里福尔修说道,“这点钱也够了,算我找你借的,我会还给你,反正我要去伊卡工作了。我刚才掏刀子你害怕了?我不会伤害你,你是我的儿子。我会还给你的,我说话算数。”

“您那小儿子是不是也很难弄?”贝尔穆德斯说道。

“我不要您还,是我送您的。”安布罗修说道,“我没害怕,根本没必要掏刀子,真的。您是我父亲,您一开口我就给您了。来吧,到家里来,我再给您五镑。”

“不,瘦子和奇斯帕斯刚好相反。”堂费尔民说道,“他在班上是第一名,每年期末都得奖。为了不让他太用功,还得限制他。真是个好孩子,堂卡约。”

“你大概在想,我比托玛莎说的还要坏。”特里福尔修说道,“我掏刀子习惯了。即使你一个索尔也不给我,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会还给你的,我说话算数。我一定还给你两镑钱,安布罗修。”

“看得出来您最喜欢小儿子。”贝尔穆德斯说道,“他学什么专业?”

“好吧,您愿意还就还吧。”安布罗修说道,“忘掉这事吧,我已经忘掉了。您不打算回家?不过,我还是要再给您五镑,我答应您了。”

“在上中学二年级,还什么都不懂呢。”堂费尔民说道,“我并不是只喜欢他,我对三个孩子都一样喜欢,不过我为有圣地亚哥这么个儿子感到骄傲。总之,您是理解的。”

“你大概在想我是一条狗,连自己的儿子都抢,竟对自己的儿子掏刀子。”特里福尔修说道,“我发誓,这钱算是你借给我的。”

“听您这么一讲,我真有点羡慕您了,萨瓦拉先生。”贝尔穆德斯说道,“作为爸爸,尽管心烦,但是总能得到补偿。”

“好了,好了,我相信您这是习惯,我相信您会还给我的。”安布罗修说道,“忘掉这事吧,拜托了!”

“您住在毛利旅馆吧?”堂费尔民说道,“来吧,我送您回去。”

“你是不是为有我这个爸爸感到羞耻?”特里福尔修说道,“坦率地告诉我。”

“不用了,谢谢,我想走走,毛利旅馆就在附近。”贝尔穆德斯说道,“非常高兴认识您,萨瓦拉先生。”

“瞧您想的,我有什么可感到羞耻的。”安布罗修说道,“来吧,我们一起到妓院去,如果您愿意。”

“你在这儿?”贝尔穆德斯说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你还是回去整行李吧,不要让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特里福尔修说道,“你是个好孩子,祝你在利马交好运。相信我,我一定把钱还给你,安布罗修。”

“人们把我支来支去,又让我在这儿等了好几个小时,堂卡约。”安布罗修说道,“我跟您说,我都想回钦恰了。”

“一般说来,内政部办公厅主任的司机相当于情报处人员,堂卡约。”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说道,“这涉及安全问题。不过,既然您愿意……”

“我是来找工作的,堂卡约。”安布罗修说道,“那嘎嘎乱响的大汽车我已经开厌了,我想您也许能给我安排个工作。”

“是的,我愿意,亲爱的博士。”贝尔穆德斯说道,“我认识这个黑人有年头了,我对他比对一个不认识的情报处人员还要信任。他就在门口,请您负责安排一下吧。”

“开车技术我绰绰有余,利马的交通规则也很快就能学会,堂卡约。”安布罗修说道,“您也正在找司机?这太巧了,堂卡约。”

“是,我来负责。”阿尔西比亚德斯说道,“我把他列入警察局的编制,要不就吸收他做情报人员,怎么都可以。今天就发给他一辆轿车。”

“好吧,我录用你了。”贝尔穆德斯说道,“你真有运气,安布罗修,你来得正巧。”

“干杯!”圣地亚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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