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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曲 隐藏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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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随着煤烟驶离后,我和哥哥在北陆线双龙站的站台上伸了个懒腰,呼吸着新鲜空气。 昨天晚上,我们乘坐9点35分发车的快速列车,从东京站出发,在拥挤的三等车厢度过九个小时后,于今天早上6点35分抵达米原站。由于在车厢内几乎无法活动身体,我们刚在米原站下车,就立刻在站内走来走去,舒展身体,并且买了便当吃。随后我们又换乘敦贺方向的9点40分的列车,于10点22分抵达双龙站。 外面寒意逼人,感觉比东京的温度要低两三度。我和哥哥拢紧外套。有几名像是从大城市来购物的背着大包小包的男女,和几名像是从附近车站赶来的乘客穿过了检票口。 “要不要到车站周围走走?”我向哥哥提议。 距离下午2点和委托人约好的碰面时间还有很久,仅仅在米原站内走来走去,完全无法缓解身体的僵硬。哥哥点了点头,说了句“也行”。 一走出火车站,就看到一个小广场,警署、镇政府、邮政局、文化馆、医院、书店、自行车店、饭店等鳞次栉比。广场中央甚至还建有一座喷泉。由于过了长滨站以后就都是一些乡土气息满满的车站,双龙站的时尚氛围令我吃惊。这个小镇似乎相当繁华。 我们逛起了铁路沿线的商店街。拎着购物篮的主妇们站在鱼店、蔬菜店、豆腐店的门前聊天。小孩子们在周围跑来跑去。在见惯了东京的废墟和黑市的人眼中,这是一片无比祥和的光景。 没多久就走到了商店街尽头,左手边出现了一座庞大的寺庙。旁边有一片相当广阔的墓地。只见五名男女立在一块还很新的墓碑前,一名僧侣正在他们面前声音洪亮地诵经。 两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穿着洋装,以手帕掩口,强忍着呜咽;一位四十来岁的女性穿着颇显昂贵的日式丧服,脸颊丰腴,慈眉善目,气质莫名有些像观音菩萨;一位五十来岁的女性戴着眼镜,看着严谨耿直,像是一位教师;还有一位身穿司机制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性,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美男子。这五人无论体貌还是衣着都毫无相同点,似乎不是亲戚。若说是逝者的朋友,年龄又相差太大了。他们和逝者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僧侣诵经结束,五人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小夜子应该也很开心吧。”女人的声音随风传来,他们正在吊唁的好像是名叫小夜子的女性。 我和哥哥走过寺庙,继续沿着墓地前行。走了一会儿,肚子饿了。想到商店街的一角有家咖啡馆,我们决定原路折回,去那里看看。 那是一家招牌上写着“小姐”[原文为法语“mademoiselle(小姐)”的片假名写法。]的咖啡馆。店面小而舒适,有一个餐桌位和四个吧台位。放在吧台上的收音机流淌出《苹果之歌》的旋律。店内没有客人,我们坐进了餐桌位。 吧台后有两名系着围裙的三十来岁的女性。二人长得特别像,应该是姐妹吧。 我拿起桌上的餐单。松饼、冰激凌、豆沙水果凉粉、咖啡、红茶、牛奶、苏打水……尽管餐单上只有七种餐品,但这些文字看起来却像是在闪闪发光! 松饼十五元[文中的货币单位皆为日元。]、咖啡十元,价格很公道,说不定都是山寨货。不过我和哥哥还是决定把这两样都点来试试,毕竟我们今天的腰包比平时都鼓。 没多久,我们点的东西就送了过来。已经好多年没有闻到过的咖啡醇香扑鼻而来。我喝了一口,令人怀念的苦味立刻扩散开来。不是用蒲公英根粉做的山寨货,而是货真价实的咖啡!松饼上涂了蜂蜜,我用叉子叉着尝了一口,甜味瞬间充满味蕾。里面放了地地道道的砂糖! 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两姐妹似乎有些百无聊赖,在吧台内闲谈起来。 “今天是小夜[小夜子的昵称。——编者注]的一周年忌日呢。”看着像妹妹的那位开口。 “是吗?小夜都已经去世一年了吗……不知道武彦先生来了没有。”看着像姐姐的那位说道。 “应该没来吧。他要是来了的话,在车站肯定会被人看到吧?” “小夜这个男朋友可真够薄情的。小夜葬礼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悲痛,还把他哥哥骂得狗血淋头,没想到这么快就把小夜忘在了脑后。该不会是在大阪或者东京有别的女人了吧?” “我倒觉得武彦先生不是那种薄情的人。” “怎么,你是武彦先生后援会的吗?” “姐姐才是文彦先生后援会的呢!难道你没有幻想过,自己搞不好可以钓到这个金龟婿吗?” “怎么可能幻想过?我再自不量力,也不会认为自己可以钓到占部家的少爷啦。只是觉得那种冷淡的气质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而已。” “冷淡的气质?姐姐,你都没跟文彦先生说过话吧?而且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长得一样,难道不是吗?”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寄来委托信的女性名叫占部贵和子。占部是一个罕见的姓氏。二人口中的武彦和文彦,肯定跟这位女委托人有亲戚关系。她们说“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长得一样”,难道他们是双胞胎? 还有一件事令我好奇。她们提到的“小夜的一周年忌日”,不会就是我们刚刚偶然碰到的法事吧?记得当时有个声音随风传来——“小夜子应该也很开心吧”。 哥哥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我不过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但我那哥哥却丝毫不见外地面朝吧台搭话道:“你们说的小夜子小姐的一周年忌日,我们刚刚看到追悼法事了。” 二人惊愕地看向哥哥。 “两位顾客是什么人?” “抱歉,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旅客。”哥哥全然不在意二人的目光,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姐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们的行李。 “旅客?来购物的吗?” “嗯。” “从哪儿来的?听你的口音,是从东京来的?” “是的。” “这样的世道,专程从东京来这个镇子旅行吗?可真有兴致啊。” 这时,妹妹插嘴道:“你说你们看到了小夜的追悼法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到站以后,我们四处闲逛,走到寺庙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这位小夜子小姐的法事。参加法事的人不像是一伙儿的,感觉很奇怪。他们看起来既不像亲戚,也不像同事。”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还记得吗?” “有两位二十来岁的女士,一位身穿昂贵日式丧服的四十来岁的女士,一位学校教师模样的五十来岁的女士,还有一位身穿司机制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士。” “武彦先生真的没来吗?”妹妹有些失望地喃喃道。 “你说的武彦先生,是小夜子小姐的男朋友吗?” “是啊。” “他是什么人?是占部家的少爷吗?” “你打听得未免太多了吧?” “哦,抱歉。” 哥哥微微一笑。他那张脸一笑起来就莫名讨喜。 “刚刚听你们说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长得一样,难道他们是双胞胎?” “是啊。”姐姐好像被哥哥的笑容诱惑了一般,点头说道,“文彦先生是占部制丝的社长,武彦先生是专务。不过现在不是了。” “占部制丝是这个镇上的公司吗?” “是的。是一家超大型公司哦。啊,你刚刚在轻蔑地想,‘你口中的公司再大,也不过是个乡下公司,跟东京比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 “绝无此事。”哥哥慌忙摆了摆手。 “占部制丝是滋贺县屈指可数的大公司哦。在琵琶湖畔有五座工厂,在那里做工的工人有一千多名。你们看到站前广场了吧?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惊艳。” “在如今这个世道,很厉害吧?多亏了占部制丝慷慨捐赠,车站前面才能都修整一遍。” “那可真了不起啊。话说回来,我们路过了商店街,店铺很多,客流量也挺大的呢。” “是吧?这个镇上有三分之一的人口从事跟占部制丝相关的工作,剩下的人也都因为占部制丝得到了好处。” 哥哥表示自己“有眼无珠”,姐姐立刻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武彦先生的女朋友小夜子小姐又是什么人呢?” “她是占部制丝的女工。” “专务和女工,可真是一个与新时代相称的组合啊。不过,小夜子小姐怎么会过世呢?” 姐妹俩对视一眼。 “……可以说吗?” “……不知道。” “请放心,我的嘴巴特别严。”哥哥昂首挺胸地说道。 姐妹侧了下头,将目光投到我身上。 “这是我妹妹,她的嘴巴比我还严。从刚才起她就一言未发,足以证明这一点。” 那是因为我被哥哥的厚脸皮惊呆了。 “好吧……”姐姐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她是自杀的。” “自杀?一个正在跟少爷交往的人,为什么会自杀呢?” “因为有人到处散发诽谤她的信,让她特别痛苦。” “诽谤信?” “大概从去年9月开始,有人在镇上散发诽谤小夜的信件。好像不是通过邮局投递的,而是趁着夜色直接塞到各家的。” “我们家也收到了一封。”妹妹说道。 “是什么样的内容?” “总之挺过分的。说她跟镇上的男人乱搞,在米原的镇上做过娼妓之类的……” “没弄清楚是谁送的信吗?” “好像没有。听说警方一封一封地回收了那些信,调查了笔迹和指纹,但是一无所获。那些字好像都是用尺子描出来的,所以可能没办法做笔迹鉴定,貌似也没有留下指纹。” 姐姐说道:“听说武彦先生怒不可遏,跑去警察局放了一通狠话,说要逮住犯人给他们瞧瞧。可是他也没能查出犯人是谁。” 妹妹说道:“我朋友和小夜是同事,她说小夜实在太可怜了,一天比一天憔悴……” “所以,她最终选择了自杀。” “她在女工宿舍吞了氰化钾。好像是战争时期发给大家自杀用的。” “武彦先生应该很悲痛吧?” “简直是痛不欲生。” “如果只是悲痛就好了。”姐姐插嘴道。哥哥身体前倾,问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据说,武彦先生认为送诽谤信的人是文彦先生。” “那可真让人揪心啊。他有什么根据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他和文彦先生大吵了一架,去年12月离开了这个镇子。有人说他去了大阪,也有人说他去了东京,众说纷纭,但是谁也没有确切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小夜子小姐没有家人吗?” “她从小就父母双亡,跟她哥哥被亲戚们踢来踢去。从寻常小学[日本明治时期根据1886年《小学校令》建立的初等普通教育机构,前身为“下等小学”(1881年至1886年4月称“小学校初等科”),直到1941年实施《国民学校令》,改名为“国民学校”。]毕业以后,她就进了占部制丝的工厂。自从开始了住宿生活,她好像就跟亲戚们断绝了来往。她哥哥在外面混了十六年黑道,从亲戚家跑出去以后就不知所终了……” “真是个可怜人……对了,我们在墓地见到的人里,有一位身穿昂贵日式丧服的四十来岁的女士,请问她是什么人?” “那是贵和子夫人。” 原来那位女士就是我们的委托人。 “她是什么人呢?” “她是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的伯母。准确地说,应该是文彦先生和武彦先生的父亲的哥哥的妻子。” “那位夫人很漂亮呢。”我插嘴道。 “是吧?湖北的寺庙里到处都有十一面观音像,那位夫人的端庄长相跟那些观音像特别像……她特别和蔼可亲,对我们这种人一视同仁。” “她是本地人吗?” “不,她是京都人,娘家在西阵经营绸缎批发店,她是二十多年前嫁到这里来的,不过丈夫已经去世了。我们那时还在上寻常小学,但是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事呢。她身穿白无垢[和服的一种,日本女子的传统婚服,包括佩戴的小物件在内,从内到外全是白色。]的身姿,简直漂亮得跟仙女下凡似的……” “还有一位学校教师模样的五十来岁的女士,两位二十来岁的女士,你们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吗?” “估计是占部制丝女工宿舍的舍监和小夜的同事们吧。” “穿司机制服的男士是贵和子夫人的司机吧?” “是的,他叫安藤。” “他是个绝世美男子吧?像演员一样。”妹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你呀,不是武彦先生后援会的吗?”姐姐无语地吐槽道。 “武彦先生挺好的,那个人也挺好的嘛。” “真是受不了你。”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有客人走了进来。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马上就要下午1点40分了。 “哥哥,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我捅了捅哥哥,站了起来。 “嗯?啊,确实。”哥哥也站了起来。 “咦,你们要走了吗?” “还想跟你们多聊几句呢!” 姐妹俩恋恋不舍地挽留我们。 “不好意思,我们约了2点跟别人碰面……” “那真是太遗憾了。你们会在这个镇子待一阵子吗?” “嗯,虽然不知道会待几天,但我们计划停留一阵子。” “那要再来光顾呀!” “我们会再来的。松饼和咖啡都非常可口哦。”哥哥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说道。 对于哥哥能够迅速跟人搞好关系这一天赋,我至今都佩服不已。他去干诈骗应该挺有前途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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