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节骨眼

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帕伊西神父认为他的“好孩子”还会回来当然没错,甚至可以说,直窥阿辽沙精神状态的真正涵义——虽有不尽精细处,但毕竟目光敏锐。然而,笔者坦率承认,本人现在很难说清楚,这一奇怪的、吉凶未卜的时刻在我如此钟爱而且还如此年轻的本书主人公生活中究竟有什么确切的涵义。刚才帕伊西神父痛心地问阿辽沙:“莫非你也跟那些不虔诚的人一般见识?”——对这个问题我当然可以毫不含糊地代替阿辽沙回答:“不,他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非但如此,实际情况正好相反:他的惶惑恰恰完全起因于他非常虔诚。但是惶惑还是发生了,而且竟然如此痛苦,以致后来虽已事隔很久,阿辽沙仍把这伤心的一天看作自己一生中最沮丧、最绝望的日子之一。要是有人直截了当地问:“难道说他思想上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怅惘和危机,仅仅因为他的长老的尸体非但没有立刻发挥治病救人的神效,反倒早早地开始腐烂了?”那么,我也准备痛痛快快地回答:“是的,确实如此。”只是我还想请求读者不要过分急于嗤笑我的年轻主人公那颗纯洁的心。我本人无意替他请求宽恕,或者为他天真幼稚的信仰辩解,理由嘛,比方说,可以归结为年纪太轻,学业上尚无足观等等,等等,——不,我非但不打算这样做,甚至相反,我要明确表示,对于他的心灵素质我怀着由衷的敬意。毫无疑问,别的年轻人也许能谨慎对待震动心灵的现象,他们已练就一手爱得不冷不热的本领,头脑虽然管用,但在这样的年龄未免过于精明了些(因而也就价值不大),——换了这样一位年轻人,我敢说,他就能避免发生在阿辽沙身上的危机。不过,说实在的,在某些情况下,宁可克制不住某种尽管并不理智、但毕竟产生于伟大的爱的冲动,也比完全不为所动好。年轻时尤其如此,因为年轻人如果头脑冷静的时候太多,就靠不住,他的价值也有限得很——这便是我的看法。

“但是,”理智的人们或许会提出异议,“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不应该陷入这样的迷信,您的阿辽沙实在不足为训。”

对于这样的意见我要再一次回答:是的,我的阿辽沙信得虔诚,信得神圣,信得坚如磐石,但我还是不想替他请求宽恕。

哟!虽然我在上文表示(或许太匆忙了些)不准备解释,不准备道歉,也不准备为我的主人公辩护,但我发现,为了更好地理解下文,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弄弄清楚的。我先说一桩:这不是一个奇迹有没有出现的问题。阿辽沙不至于糊涂到迫不及待地希望奇迹出现。当时阿辽沙并不需要奇迹来证明某种观念的胜利(这完全没有必要),不是为了某种先入为主的思想能快一点战胜另一种理想,——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在整个这件事情上,首先,处于第一位的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形象,唯一的形象——他深爱的长老的面容,他如此崇敬的那位高僧的面容。问题就在这里。藏在他年轻、纯洁的心中的那份爱,那份对“万众万物”的爱,在那段时间以及此前的整整一年里,好像全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集中在他深爱的、而今已故的长老身上,至少在他的感情冲动最强烈的时候是这样。像这样把所有的爱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或许是不正确的。诚然,这个人在他心目中这么长时间一直是无可争议的理想,以致他势必把全部年轻的精力和热情倾注于这个理想而心无旁骛,有时候甚至到了忘却“万众万物”的地步。(后来他自己回忆起,在最痛苦的那一天,他完全忘却了大哥德米特里,而昨天曾那么惦着他,那么为他担忧;他也忘了给伊柳沙的父亲送二百卢布去,而昨天还那么热心地打算办妥这件事。)但是,必须再次指出,他需要的并不是奇迹,只是“上界的公道”,而他认定这种公道遭到了践踏,这件事如此残酷而又如此突然地伤了他的心。至于这种“公道”在阿辽沙的企盼中被事态的发展赋予奇迹的形式,企盼他所崇拜的精神导师的遗骸立即产生奇迹——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修道院里不是人人都这样想、这样企盼的吗?其中甚至有阿辽沙尊崇的智者,如帕伊西神父;于是乎阿辽沙毫不犹豫地和所有的人一样给自己的梦想穿上同样的外衣。整整一年的修道院生活在他心中早已养成如此企盼的习惯。但他渴望的是公道,是公道,而不仅仅是奇迹!

不料,他满心指望应该被尊奉为全世界最高表率的那个人,非但没有获得他当之无愧的荣耀,反而一下子被推倒,出了丑。为什么?是谁判定的?谁能作出这样的裁决?——这问题深深刺伤了他缺乏经验的童贞之心。一位至圣至贤的圣贤竟遭到无法与他相比的一群浅薄、糊涂的庸人这般恶意嘲弄,他怎能不感到侮辱,怎能不激起他一腔怨愤?奇迹根本没有,企盼着克奏神效的希望落了空,倒也罢了;但为什么要如此贬损他,为什么要如此羞辱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腐烂,用那些恶毒的修士的话来说——“赶到自然现象前头去了”?为什么他们如此洋洋得意地和菲拉邦特神父一起得出这是“晓谕”的结论,为什么他们自以为有资格得出这样的结论?天道何在?天命何在?为什么“在最需要它的节骨眼上”(阿辽沙如是想)隐而不见,仿佛天命本身甘愿服从又瞎又哑而又无情的自然法则?

这就是阿辽沙的心在渗血的原因,当然,前面已经说过,首先由于他心目中有一个形象,世上他爱得最深的一个人的形象,而这个形象“蒙受了耻辱”,这个形象“遭到了贬损”!尽管我这位年轻主人公的怨言是轻率的、不理智的,但我还是要第三次指出(笔者预先在此承认,这或许同样是轻率的):我为我的主人公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表现得那么理智而感到高兴,因为一个并不愚蠢的人迟早会恢复理智;反之,如果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一个年轻人心中没有迸发出爱的火花,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迸发?不过,与此同时我也不想讳言一个奇怪的情况,虽说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在对于阿辽沙至关重要却又心乱如麻的时刻,还是在他脑海里浮现了。这个新冒出来一闪即逝的情况,乃是阿辽沙现在不断想起昨天他与二哥伊万的谈话所留下的痛苦印象,偏偏现在冒出来。喔,倒不是他心中原有的、可以说是自发的基本信念有哪些发生了动摇。他爱他的上帝,对之坚信不移,尽管有刚才那样突发的怨言。然而,回想起昨天与二哥伊万的谈话,总有一种模糊的不祥之感令他苦恼,现在这印象又一下子在他心头蠢蠢欲动,而且越来越不甘于蛰伏。

天色已经很晚了,拉基津从隐修所经过小松林前往修道院时,忽然发现阿辽沙脸朝地面躺在一棵树下,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拉基津走过去叫他。

“你在这儿,阿辽沙?你居然……”他惊讶之余刚要发出感叹,但没把话说完就住口。他想说的是:“你居然落到这般光景?”阿辽沙没有抬头看他,但拉基津从他细微的动作马上猜到:阿辽沙听见了他的话并且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啦?”拉基津还在继续表示他的惊讶,但惊讶的神色在他的脸上已开始渐渐转为微笑,而这种微笑又越来越显露出嘲弄的意味。

“听着,我一直在找你,找了有两个多钟头。你一下子从那里失踪了。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这是犯的什么傻呀?你能不能举起尊目瞅我一眼……”

阿辽沙抬起头,背靠树干坐起来。他不哭,但他脸上的表情是痛苦的,眼神是懊恼的。不过,他没有瞧着拉基津,而是把视线投向旁边的不知什么地方。

“知道吗,你的脸完全变了。你以前那种出了名的驯顺连影儿也没有了。是不是生什么人的气?还是有人伤害了你?”

“别来烦我!”阿辽沙忽然开口道,眼睛依然不瞧着他,只是疲惫地把手一甩。

“嚄!瞧你现在的德性!大叫大嚷,完全成了跟大伙一样的凡人。可原先你不是天使吗?咳,阿辽沙,你实在让我吃惊,我说的是真话。我对这儿的任何事情早就不吃惊了。我可一直把你当作有教养的人看待的……”

阿辽沙终于看了他一眼,但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到现在还不大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难道仅仅因为你的老头儿发臭了便气成这样?莫非你较真儿相信他会耍出什么奇迹来?”拉基津大声问道,表情又转为货真价实的惊异。

“我过去信,现在信,我乐意相信,以后还相信,你满意了吧?”阿辽沙恼怒地冲他叫嚷。

“没什么,亲爱的,别在意。其实,如今连十三岁的学生也不信这鬼话。不过,真见鬼……这么说,你是在冲你的上帝发脾气,造他的反,认为上帝亏待了你的长老,大过节的也不发勋章?你们这一对儿!”

阿辽沙微眯着眼睛向拉基津注视良久,目光中忽然闪起某种表情……但并不是对拉基津的气愤。

“我不是造我的上帝的反,我只是‘不接受他的世界’,”阿辽沙勉强一笑。

“不接受他的世界?”拉基津把他的回答咀嚼了一番。“又是什么奇谈怪论?”

阿辽沙不理他。

“好了,闲话少说,现在谈正经的:你今天吃过饭了没有?”

“我不记得……好像吃过。”

“从你的脸色看,你需要好好补充体力。瞧着你的模样真叫人心疼。你夜里也没睡,我听说你们那里在开会。后来又有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大概总共只吃过一片圣餐面包。我身边兜里有香肠,早晨从城里上这儿来的时候揣着以防万一,不过你是不会要吃香肠的……”

“给我香肠。”

“哟!可真有你的!看来这一回造反是动真格了,已经拉开架势设起了路障!对,兄弟,不吃白不吃。还是上我那儿去……。我自己也需要来点儿伏特加,今天可把我累死了。伏特加你恐怕不敢……不过,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伏特加也要。”

“我的老天爷!简直难以相信,兄弟!”拉基津眼睛都瞪圆了。“好吧,不管怎样,伏特加也罢,香肠也罢,反正这么带劲的好事儿不可错过,走!”

阿辽沙默默地站起来,跟着拉基津走了。

“要是令兄伊万看到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对了,你的二哥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今天上午去莫斯科了,你知道不?”

“知道,”阿辽沙冷漠地说,忽然大哥德米特里的形象在他头脑里一闪,但仅此而已,虽然这一闪使他想起了什么,好像有什么急事已经刻不容缓,还涉及某种义务、某种可怕的责任……但这样的联想仍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没有进入他的心坎,一转眼便从记忆中飞出去,随即被遗忘了。但事后很长时间阿辽沙经常想起当时的情景。

“令兄伊万对我有过这样的评价,说我是‘自由主义的庸才’。有一次你也忍不住向我指出,说我‘不顾人格’……好吧!现在我倒要瞧瞧你们的才华和人格,”末了那句话拉基津是悄悄说给自己听的。

“啐,听着!”他又大声说。“修道院不去也罢,咱们走小路直接进城去……嗯,顺道我得去一趟霍赫拉科娃家。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把所发生的事全都写信告诉她了,她马上就回我一张用铅笔写的便条(这位太太特别喜欢写便条),说她‘怎么也没料到像佐西马神父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老竟会作出这般行径’!她愣是用了‘行径’这个词!她也气得不得了;唉,你们都这么死心眼儿!等一下!”他蓦地想起了什么,自己骤然止步,并且按住阿辽沙的肩头让他也停下。

“阿辽沙,”他谛视着阿辽沙的眼睛,自己被灵机一动产生的一个新主意牢牢地吸引住了。拉基津表面上虽然嬉皮笑脸,但显然不敢把这个新主意说出口,因为他此刻看到的阿辽沙处在一种非常奇特而且完全出人意料的情绪之中,他还没法相信这是真的,“你可知道,阿辽沙,咱们现在最好去什么地方?”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用讨好的口吻进行试探。

“无所谓……去哪儿都行。”

“咱们上格露莘卡那儿去,怎么样?你去不去?”拉基津终于说了出来,由于把握不住对方会作出什么反应,他甚至紧张得浑身直哆嗦。

“就上格露莘卡那儿去,”阿辽沙马上作出平静的回答,这大大出乎拉基津的意料之外,也就是说,阿辽沙如此爽快而且大大方方地表示同意,使得拉基津差点儿往后一跳。

“好哇!……行!”他发出惊喜交加的赞叹,接着,紧紧挽住阿辽沙的胳臂,带着他沿小路快步走去,可还是非常担心阿辽沙的决心会烟消云散。

两人默默地走着,拉基津甚至不敢开口。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一定……”他刚哩哩罗罗说了一句,又闭上嘴。实际上,他把阿辽沙拉到格露莘卡那儿去,可不是为了讨好那个女人。拉基津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从来不干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他走现在这一着抱有双重目的:第一是报复性的,就是要看到“一个正人君子丢丑”,十拿九稳地管教阿辽沙“从圣贤堕落为罪人”,他已在想象中提前喝庆功酒了;第二是通过这件事,他还可以捞到相当可观的实惠,有关细节下文再叙。

“就是说,事情到了节骨眼上,”他此刻的心情是兴奋的,想法是恶毒的,“可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个时机,因为它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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