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矿

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米嘉这次去找格露莘卡,正是她后来告诉拉基津时犹有余悸的那一次。当时她正盼着“快马专差”,而米嘉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来,这使她非常高兴,但愿上帝保佑在她出发之前米嘉不要来,可他偏偏闯来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格露莘卡旋即要米嘉送她去库兹马·萨姆索诺夫家,推说她非到那里去“算账”不可。米嘉马上送她前往;在库兹马家门口分手时,她要米嘉保证午夜时分再来接她回家。米嘉对于这样的安排也很满意,心想:“她待在库兹马那里,这就是说不会去找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了……”再一想,又有些不放心,“除非她向我撒谎。”但是,据米嘉目测,她不像在撒谎。

米嘉正是这样一种类型的醋坛子,只要心爱的女人不在身边,马上就疑神疑鬼,天晓得她会出什么乱子,大概这时候正在“背叛”他;就这样吓得魂不附体、沮丧万分,无可挽回地认定女的已经背叛了他。及至重又跑到这个女人跟前,刚向她含笑盈盈、蔼然可亲的脸蛋儿看上一眼——顷刻间他便在精神上死而复生,顷刻间便把一切疑团抛在脑后,并且怀着愉快的愧疚痛责自己妒心太重。

他把格露莘卡送到了目的地,赶紧回家。喔,今天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但至少心上的一块石头已经落地。

“只是我得尽快向斯乜尔加科夫打听:昨晚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她是不是去找过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天哪!”这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

他还没有跑回自己的寓所,嫉妒的虫豸又在他不得安宁的心中蠢蠢欲动。

嫉妒!普希金说过:“奥赛罗并不善妒,他是相信人的。”单是这一句话即已足证,我们这位大诗人的智慧异常深邃。奥赛罗的心灵已遭粉碎,他眼睛里看到的整个世界已变成一片混沌,只因为他的理想破灭了。但奥赛罗不会躲起来采取监视、窥探的做法,因为他相信人。相反,必须花大力气加以诱导、推动、煽惑,才能使他疑心有人对他不忠。真正善妒的人不是这样的。善妒的人什么恬不知耻和道德沦丧的事都干得出来,而且丝毫不受良心的谴责,真难以想象。倒不是说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品行猥琐、灵魂肮脏。相反,胸怀高尚的感情和纯洁的爱心、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照样可能藏在桌子底下,买通卑鄙小人,干窥探和偷听之类令人齿冷的勾当。

奥赛罗不是不能宽恕不忠,而是绝对不可能与不忠妥协,尽管他不是一个狠毒的人,他的心与婴儿的心一样纯洁无邪。而真正善妒的人则不然:某些善妒者竟能委曲求全、姑息宽容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善妒者是最能姑息宽容的,这一点凡是女人都知道。善妒的男人宽恕得特别快(最初自然免不了要大闹一场),他们能宽恕例如几乎已经坐实的不忠,宽恕他们亲眼目睹的拥抱和接吻,只要他们同时能够相信这是“最后一次”,相信他们的情敌从此将到海角天涯去销声匿迹,或者他们自己将把女的带往可怕的情敌再也去不了的地方。当然,这种委曲求全的妥协只是暂时的,因为即便情敌真的销声匿迹了,他们明天又会心造出另外的、新的情敌来作为自己嫉妒的对象。人们不禁要问:需要这样监视的爱情还有什么意思?必须如此严加防范的爱情还有什么价值?但这一点恰恰是真正善妒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而在他们中间又确实会有心灵高尚的人。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些心灵高尚的人躲在某个斗室旮旯偷听和窥探的时候,虽然凭着“高尚的心灵”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自愿陷入的境地有多么丢人,然而至少在他们藏身斗室旮旯的那个时候,是决不会问心有愧的。

米嘉一看见格露莘卡便醋意全消,他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心胸开阔,相信自己所爱的人,甚至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那份德性。但这仅仅意味着他对这个女人的爱包含着比他自己的想象要高尚得多的内容,而不仅仅是情欲,不仅仅是他曾向阿辽沙谈到的“身体的曲线”。但是,只要格露莘卡不在眼前,米嘉马上又开始疑心她在干下流的勾当,搞不忠的阴谋。与此同时他决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所以,他这只坛子里的醋又沸腾起来了。不管怎么样,必须赶快行动。第一件事是要设法借一点钱。昨天的九卢布几乎全花在路上了,而尽人皆知,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刚才在回城的马车上他已经和新计划一起想好了用什么办法去借钱。他有一对决斗用的好枪,还附带子弹,他之所以至今没有把它抵押出去,是因为他所有的东西中最钟爱的便是这一对手枪。

在“京都酒店”他和一名年轻的公务员早就有泛泛之交,他也是从那家酒店里听说,这位单身而又相当富裕的公务员有收藏武器的癖好,买下了各种手枪、匕首,把它们陈列在家里墙上供熟人观赏。此人喜欢夸耀自己的收藏,对于左轮手枪的构造,如何装弹药,如何发射等等,讲起来头头是道。米嘉没有多加考虑,马上去找那人,提出用这一对枪作抵押借十卢布。那名公务员很高兴地开始劝说米嘉干脆把枪卖给他,但米嘉没有同意,于是他便借给米嘉十卢布,并且表示决不收取利息。双方很友好地分了手。

米嘉心里很急,他赶紧奔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后面他的“守望亭”,打算尽快把斯乜尔加科夫叫出来。但这样一来又确定了一个事实:在下文我将讲述的变故发生之前才三四小时,米嘉身无分文,他用自己心爱之物作抵押借得十卢布,然而三小时后他手里竟有成千卢布……。我又太性急了,暂且按下不表。

玛丽亚·康德拉企耶芙娜(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的近邻)告诉米嘉一个令他大为震惊而且慌乱的消息:斯乜尔加科夫病了。他听到斯乜尔加科夫跌进地窖,接着癫痫发作,接着请来了大夫,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关怀备至等经过情形;他还颇感兴趣地了解到,二弟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今天上午已动身前往莫斯科。

“他应该在我之前经过沃洛维亚驿站,”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忖道,但斯乜尔加科夫发病的事令他忧心如焚。“现在怎么办?谁来担任守卫?谁能为我通风报信?”

米嘉开始急切地询问邻家母女:昨晚她们是否注意到什么动静?对方清楚地知道他要了解什么,所以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没有人去过,只有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在那里过夜,“一切都很正常”。米嘉犯了难。毫无疑问,今天还得守候,但在哪里守候:在此地还是在萨姆索诺夫家门口?他决定两处都得监视,可目前,目前……。问题在于,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认为万无一失的新计划,这是刚才他在马车上想好的,而且已不可能推迟执行。米嘉决定在这上头花一个小时。“一小时内我将了解所有的情况,解决所有的问题,然后首先去萨姆索诺夫家侦察一下格露莘卡是不是在那里,接着马上赶回来,在此地待到十一点,然后再上萨姆索诺夫家接格露莘卡,把她送回家。”他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他飞也似地跑回家去梳洗一番,把衣服刷干净,穿戴好以后前往霍赫拉科娃太太家。天哪,原来这便是他的“新计划”!他决定向这位女士借三千卢布。他忽发奇想地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心,认为对方决不会拒绝他。读者也许会感到不解:既然这样有把握,他为什么早不来,何况这里还在他的社交圈子之内,却去求助于萨姆索诺夫这样根本不是一路的圈外人,米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与之交谈。

但是,必须指出,最近一个月来,米嘉跟霍赫拉科娃太太几乎成了陌路之人,而且过去交往也很少,此外米嘉还深知这位太太看他极其不顺眼。从一开始霍赫拉科娃太太便憎恶米嘉,无非因为他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未婚夫,而她不知何故一心希望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甩掉米嘉,嫁给“风度翩翩、又有教养的儒雅骑士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她十分讨厌米嘉的举止。米嘉甚至取笑过她,有一次谈到她时曾说,这位女士“开朗豪放与缺乏教养的程度旗鼓相当”。今天上午[米嘉在管林人家中醒来已是九点左右,好不容易走出树林搭上便车,经三小时才到沃洛维亚驿站(这是前文作过交代的)。他的新计划产生于从沃洛维亚回城的路上,因此说“上午”实在太勉强。类似的情况在本书其他章节以及作者别的作品中屡见不鲜。]在马车上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这位太太如此反对我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且对此反感到这样的程度(米嘉知道这种反感已近乎歇斯底里),那么,如果我能放弃卡嘉,用这位太太借给我的三千卢布永远离开此地,她岂有不愿借这笔钱给我的道理?这些娇生惯养的贵妇人一旦产生某种愿望,只要能称心如意,她们是什么都不吝惜的。何况她那么有钱。”

以上是米嘉的推论。至于“计划”本身仍和原先一样,即出让切尔马什尼亚的所有权,——但不像昨天向萨姆索诺夫提出时那样带有商业性目的,他不想对这位太太诱之以利——付出三千,有可能捞回六七千云云,——仅仅作为借款的正当担保。米嘉在为这个新主意作细节加工时愈想愈得意,每当他有什么新招时,每当他突然作出什么决定的时候,他照例会欣喜若狂。对于自己的每一个新主意,他总是全身心地投入。不过,当他踏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台阶时,骤然感到一阵恐怖的寒栗直透脊髓:就在这一秒钟内,他才充分而且如数学一般明确地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万一这一招也失灵,那么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路可走了,“除非为了三千卢布去谋财害命,别无他法……”他拉动了铃绳,这时是晚上七点半。

起初命运女神似乎露出了微笑:仆人一通报他的姓名,主人立刻有请,速度异常之快。“简直像在等我,”这个想法在米嘉头脑中掠过。接着,他刚被引入客厅,女主人即以近乎奔跑的步态走进来,一开始便告诉米嘉自己正在等他……

“我在等您,我在等您!尽管我没有理由指望您会来找我,这您也知道,然而今天我真的在等您。您可以对我的直觉表示惊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整个上午我一直相信今天您会来。”

“夫人,这确实让人惊奇,”米嘉说着,动作不太利索地坐下,“但是……我来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可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了,当然指对我而言,夫人,仅仅对我个人而言,而且我急得很……”

“我知道您是为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情而来,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这并不是什么未卜先知,不是向崇尚奇迹的时代倒退(佐西马长老的事您听说没有?),这是数学:自从发生了有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这一切之后,您不可能不来,这是数学,您非来不可,不可能不来。”

“现实生活本身有不可抗拒的法则,夫人,这就是现实主义!不过请允许我说明一下……”

“对,这才是现实主义,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现在我完全拥护现实主义,我在奇迹问题上得到的教训太深刻了。佐西马长老去世了,您听说没有?”

“没有,夫人,我这是第一次听说,”米嘉略感惊异。他头脑里浮现出阿辽沙的形象。

“昨天夜里死的,您想象不到……”

“夫人,”米嘉打断她的话头,“我只能想象自己处于山穷水尽的状态,如果您不帮我一把,那就什么都完了,而我将第一个完蛋。请原谅我谈吐不雅,但我在发热,在发烧……”

“我知道,我知道您在发烧,全知道,您不可能处在另一种精神状态;不管您说什么,我预先都已知道。我早就在为您的命运着想,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关注您的命运,研究您的命运……。喔,请您相信,我是个有经验的心灵医生,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夫人,如果您是一位有经验的医生,那么我是一个有经验的病人,”米嘉硬着头皮与之寒暄,“我预感到,既然您如此关注我的命运,您一定能在我的命运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刻伸出援助之手,但为此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斗胆带来的计划……并说明我期望从您这里得到什么……。我是来……夫人……”

“您不必说明,这是次要的。至于帮助,您不是我给予帮助的第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您想必听说过我的表妹别尔梅索娃,她的丈夫要垮了,用您很有特色的语言来表达就是——完蛋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可是我给他指出了办养马场这条路,如今他春风得意。您对养马有没有研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一窍不通,夫人;啊,夫人,真的一窍不通!”米嘉的叫喊已经有点神经兮兮,他实在不耐烦了,甚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只恳求您听一听我的话,夫人,只要给我两分钟,不要打断我,让我先向您介绍我带来的设想。再说,我需要赶时间,我急得要命!”米嘉歇斯底里地嚷道,因为他觉得女主人又要开口,所以想先发制人,把嗓门扯得比她更高。“我来是出于无奈……实在到了万般无奈的最后阶段,目的是向您商借三千卢布,但有可靠的抵押,绝对可靠的抵押,夫人,您有万无一失的保障!只是您得容我说明……”

“这些您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霍赫拉科娃太太则冲他连连甩手。“不管您说什么,我都预先知道,这一点刚才我已经对您说过。您要借一笔款子,您需要三千卢布,但我可以给您更多,多得没法比;我要拯救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但您必须听我的!”

米嘉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夫人,您的心肠简直太好了!”他的感奋之状溢于言表。“上帝啊!夫人,您救了我的命。一个人本来可能死于非命,可是您把这个人从枪口下救了出来……。您的恩情我将永志不忘……”

“我准备给您的远远超过三千,多得没法比,没法比!”霍赫拉科娃太太瞧着米嘉喜出望外的样子,自己脸上也漾开了笑容。

“多得没法比?要不了那么多。对我来说,只需要这性命攸关的三千卢布,我来的目的是要在无限感激的同时向您提供归还这笔款子的保证,我有一个计划要对您……”

“别说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事情就这么定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得斩钉截铁,显示了一位务实的慈善家助人为乐的胸怀。“我答应了要救您,就一定把您救出来。我要像救别尔梅索夫那样拯救您。您对金矿有什么想法,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金矿,夫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可是我为您考虑了!非但考虑了,而且是反反复复地考虑过多次。我为此目的对您观察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我对您走路的姿势看过上百次,总是暗暗对自己说:这样富有毅力的人应该去找金矿。我甚至研究了您的步态并且得出结论:这个人定能找到很多金矿。”

“根据步态,夫人?”米嘉微微一笑。

“当然,也根据步态作出判断。难道您否认看一个人走路的样子能推断他的性格,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自然科学同样确认步如其人。喔,如今我是现实主义者,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从今天开始,在修道院发生的事搅得我心烦意乱之后,我百分之百地站在现实主义这一边,我要投身到讲究实效的事业中去。我的病已经治好。够了!就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

“可是夫人,刚才您如此慷慨地答应借给我的这三千卢布……”

“不会亏待您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太太立刻把他刹住,“这三千卢布等于已经在您口袋里,不是三千,而是三百万,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只消极短的时间便可实现!您应该有什么样的抱负,我来告诉您:您找到了金矿,赚了好几百万,回来后成为名人,您可以带动我们兴业创业。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肥水都拱手让给犹太人?您将建造高楼大厦,兴办各项实业。您将帮助穷人,而他们将为您祝福。如今是铁路时代,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您的名声将传到财政部,少不了要您排忧解难,而眼下这个部的状况却是够糟的。我们的卢布不断贬值,使我睡不安稳,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外界对我的这一面知之甚少……”

“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已感到事情不妙,再次打断对方的话,“我或许会非常非常认真地听从您的忠告,遵照您的金玉良言去做,夫人,可能真的会出发到那里去……找矿……将来还会来找您谈这件事……甚至要来好多次……但眼下这三千卢布……您刚才如此慷慨地……。喔,这笔钱可以使我摆脱束缚,如果今天就能……。是这样的,您瞧,我现在没有时间,实在没有时间……”

“够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够了!”霍赫拉科娃太太坚决不让他说下去。“我的问题是:您去不去开矿,是否下定决心,明确回答我。”

“去,夫人,以后我一定去……。您要我去哪儿都行,夫人……但是眼下……”

“等一下!”霍赫拉科娃太太猛然想起什么,急忙站起来一个箭步蹿到有无数抽屉的一张精美书桌前,开始一只又一只地拉开抽屉找什么东西,动作匆忙至极。

“三千!”米嘉心想,他连大气也不敢喘,“当场给钱,不要任何借据,不办手续……噢,这才是绅士风度!了不起的女人,要是不那么饶舌该有多好……”

“找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欢呼着回到米嘉这边。“我找的就是这个!”

这是一件穿在细绳上的微型银质神像,往往有人把它和小十字架贴身佩带在一起。

“这是从基辅带来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她虔诚地继续说,“是从圣女瓦尔瓦拉的遗体上取下来的。让我亲自给您戴在脖子上,作为对您走向新生活、建立新业绩的祝福。”

她真的把神像套在米嘉脖子上,还要让它直接贴身。米嘉感到十分尴尬,只得微微低头帮她一起把神像塞到领结和衬衫领子里边去挂在胸前。

“现在您可以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说道,同时庄严地重又回到她的座位上。

“夫人,我深受感动……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的深情厚谊,可是……您不知道现在时间对于我有多么宝贵!……我正等着您慷慨地把那笔款子……。噢,夫人,既然您对我这么好,这么慷慨,”米嘉忽然心潮澎湃,“我实在太感动了,请允许我向您坦白……其实您早就知道……本地有我心爱的一个人……。对卡嘉……不,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已经变心。喔,我对她太没有心肝,完全丧失人格,但我在本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您也许瞧不起她,夫人,因为您已经全知道,但我怎么也撇不下她,怎么也不行,所以现在,这三千……”

“您得把一切都撇下,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太太打断他的话,完全是没商量的口气。“您得撇下,尤其是女人。您的目标是金矿,把女人带到那里去完全没有必要。将来您衣锦荣归以后,您可以在社会的最上层为自己找一个与您心心相印的伴侣。那将是一位现代女性,有学识,不受陈腐观念的束缚。目前刚刚兴起的妇女运动到那时也将趋于成熟,新女性将要出现……”

“夫人,这不是我所指的意思,我需要的不是……”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两手握在一起作恳求状。

“这恰恰是您所需要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正是您渴望得到的,只是您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罢了。我完全不反对目前的妇女运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妇女的发展以及妇女在最近的将来登上政治舞台——这便是我的理想。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外界对我的这一面知之甚少。我曾就这一问题写信给作家谢德林。这位作家跟我交换过有关妇女使命的意见,给了我很多很多的教益,去年我给他寄去一封匿名信,只有短短两行字:‘我代表现代女性拥抱和亲吻您,我的作家,请坚持下去。’署名是:‘一个母亲。’我本想署上‘一个现代母亲’,但有些犹豫,最后只署上‘一个母亲’,这样更突出了心灵美,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再说,‘现代’两个字会使他联想起《现代人》杂志[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萨尔蒂科夫谢德林(1826—1889)在不少问题上(包括妇女问题)意见相左,他们之间的论战可以上溯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在本书中亦有反映。谢德林参与编辑的《现代人》杂志于1865年遭当局两度警告,1866年被勒令停刊。]——对他来说真有些不堪回首,那是如今的书刊检查制度造成的……。哎呀,我的上帝,您怎么啦?”

“夫人,”米嘉终于一跃而起,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向她苦苦哀告,“您快要迫使我哭出来了,夫人,如果您再拖延把您如此慷慨地答应借给……”

“那您就哭吧,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哭吧!这是美好的感情……此一去,路途遥远。眼泪多少能减轻一点跋涉之苦,将来您回来了,快活的日子还在后头。您得专程从西伯利亚赶来看看我,让我和您一起分享快乐……”

“可您也得让我说几句,”米嘉蓦地吼了起来,“我最后一次恳求您说说清楚,今天您能不能把答应的款子给我?如果不能,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来取?”

“什么款子,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您答应的三千……您如此慷慨地……”

“三千卢布?您是说三千卢布?喔,不,我没有三千卢布,”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得镇定自若,只是稍稍有些纳闷。米嘉一下子傻了眼……

“您怎么?……刚才……您说……您还说过这样的话:这笔款子等于已经在我口袋里……”

“喔,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既然您这么说,那么您没有理解我的精神。我说的是矿藏……。的确,我向您许诺的更多,比三千卢布多得不可以道里计,现在我全记起来了,可我指的只是矿藏。”

“那么钱呢?三千卢布呢?”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的大喊大叫荒唐可笑。

“噢,如果您指的是钱,我没有。现在我根本没有钱,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目前我正跟我的财务总管在吵架呢,前几天我自己刚向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不,不,钱我没有。老实对您说,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即使有钱我也不给您。首先,我向来不借钱给任何人。借钱给别人就意味着吵架。而且我尤其不借给您,我是出于对您的爱护才不借,是为了拯救您所以不借给您,因为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去找金矿、金矿、金矿!……”

“喔,真他妈的活见鬼!……”米嘉突然咆哮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拳头在桌面上猛击一下。

“哎——呀!”霍赫拉科娃吓得没命地叫起来,向客厅的另一端直飞过去。

米嘉狠狠地啐了一口,快步走出房间,走出住宅,冲到街上,冲向黑暗!他像个疯子边走边捶自己的前胸,两天前的晚上,最近一次与阿辽沙在黑暗的路上见面时,他也曾当着阿辽沙的面捶自己的胸膛,捶的正是同一个地方。他捶击自己胸前的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动作究竟何所指——暂时还是个秘密,世上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当时他甚至向阿辽沙也没有透露。但这个秘密所包含的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耻辱,还包含着毁灭和自戕。他已经决定,如果弄不到那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以洗刷他胸前“那个地方”的耻辱,他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他胸前一直悬挂着这份耻辱,而这份耻辱始终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良心。关于这一切,读者在以后会见分晓的,但此时,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离开霍赫拉科娃的住宅后才走了几步,他,体格如此强壮的一条汉子,竟像个小孩子一般泪流满面。他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用拳头抹去眼泪,就这样走到广场上,突然觉得自己与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只听见一个老太婆发出一声尖叫,原来米嘉差点儿把她撞倒。

“我的上帝啊,你这人险些没把我撞死!有这样走路的吗,愣头青?”

“怎么,是您哪?”米嘉意外地叫出声来,他在黑暗中终于看清了那个老太婆的脸。这正是伺候库兹马·萨姆索诺夫的那个老妈子,昨天米嘉在他家中已经记住了她的模样。

“您是哪一位,大爷?”老太婆立刻换一种语气问道。“黑灯瞎火的,我可认不出您来。”

“您不是住在库兹马·库兹米奇家伺候他的吗?”

“正是,大爷,我刚上普罗霍雷奇那儿去了一趟……。我怎么认不出您是哪一位呀?”

“请问,老妈妈,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这会儿在你们那儿吗?”米嘉说这话的时候紧张得已近乎神经错乱了。“刚才是我自己送她上那儿去的。”

“她来过,大爷,坐了一会儿以后又走了。”

“什么?走了?”米嘉失声惊呼。“去哪儿了?”

“差不多一来就走了,只在我们那儿待了一小会儿。她给库兹马·库兹米奇讲了个故事,把他逗乐以后就跑了。”

“你胡说,该死的!”米嘉怒喝道。

“哎呀!”老婆子吓得半死,但米嘉已经连影儿也没有了。

他拼命往莫罗佐娃的宅子那儿奔跑。那正是格露莘卡已经坐车前往莫克罗耶的时候,离她动身的时刻不超过十五分钟。“大尉”闯进去时,菲妮娅和她奶奶——厨娘玛特辽娜——正坐在厨房里。菲妮娅一看见他,立刻没命地狂叫起来。

“你喊什么?”米嘉把她喝住。“她在哪儿?”

但是吓得面如土色的菲妮娅连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回答,米嘉已经趴倒在她脚边:

“菲妮娅,看在咱们的主基督份上,告诉我她在哪儿?”

“大爷,我什么也不知道,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哪怕您杀了我,我也不知道,”菲妮娅不住口地赌神罚咒,“刚才是您自己和她一起走的……”

“她回来了!……”

“亲爱的,她没来过,我可以向上帝发誓,她没有来过!”

“撒谎!”米嘉厉声说。“瞧你吓得魂灵出窍的德性我就知道她去哪儿了!……”

他跑了出去。惊魂未定的菲妮娅庆幸自己捡了便宜,但她十分清楚,米嘉只是没有时间,否则的话她恐怕在劫难逃。但米嘉临去时还是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令菲妮娅和老玛特辽娜大为惊讶:当时桌上放着一只铜的研钵,研钵中有一根杵子,那是一根并不大的铜杵,才四寸(合十七八厘米)长。米嘉跑出去的时候,一只手已把房门打开,跑动中另一只手忽然从研钵中抓起那根杵子,把它塞进外衣口袋,就这样带着它走了。

“啊,我的上帝,他要杀人!”菲妮娅两手一拍,说了这么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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