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

客乡  作者:燕妮·埃彭贝克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她又可以游泳了。哪怕初次到访时,她不懂餐桌上的陶瓷小件是在上菜间隙用来摆放银质餐具的,早餐时她也不知道怎么用刀叉吃面包卷,她原本还希望能借此弥补前一天午餐时的失礼。两次差错,在女主人的脸上留下了同一种无言的微笑,也在她的前臂上留下了同一种来自女主人冰凉的手的轻柔安抚。面包,女主人安慰道,实在太珍贵了,我们完全可以用手拿着吃。在她的家乡,她从来不必考虑面包是否珍贵到可以用手触碰。她自己栽种谷物,每当她伸出手去,也从来是同样的姿态,从播下种子到收获,从烘焙面包到进食。但在这里,一双手能做的,就是伸出去拿一块已经做好的面包:一团包裹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内里的软皮,像藏满馅料的圣诞烤鹅。在这个与她自己的园子全然不同的花园里,没有什么可以播种,也没有什么可以收获。这里只有松树、橡树,和在它们的荫翳之下缓慢生长的绿篱。这里的草坪有园丁浇水,花都是多年生植物,调味土豆的莳萝来自沙土路尽头的邻居女人——他们会派小女孩过去取。每一个花时间在这个花园里的人,都只是为了待在一个花园里。或许她如今已经在生命中对的时间抵达了对的地点,因为她花时间在自己的生活里,也只是为了活着。在其他地方,她隐约听说,像她这样的老人只会被遗弃在树上活活饿死,但如今他们甚至能收到维持生计的钱,哪怕他们不再能够工作。她永远无法习惯这笔钱,这笔她无所事事却依然会按时按月发放给她的钱。在这个花园里她无所事事,只能坐着——坐在那里,在大白天,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云雀飞来飞去——别磨蹭了,她坐在那里,听见自己用一种喑哑的声音哭喊着,别磨蹭了,她女儿和邻居女孩闲话家常时,她也会像这样冲着厨房窗外的女儿大喊,该进来洗碗,刮鱼鳞,或者拔鸡毛了。她的女儿总会跑着回来,但现在她自己的双手却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膝盖上,她坐在那里,还能听见她的丈夫在拉手风琴,听见她自己的父母一言不发而他们的孙儿女们咿咿呀呀个不停,于是她喑哑地回应着,她回应他以缄默的安慰,无声的歌唱,或只是简单地保持沉默。最重要的是,夜幕降临时,她又可以去那幽暗绿光般的清凉湖泊里游泳了,几乎就像在家里一样。

不管怎么说,在陌生人之中做一个陌生人,总归要好一些。有一次,她从她们最初逃往的城市一路走回了她的农场——带着她的三个孙儿女,却走错了方向,步行了三十公里——给当时已经接管农场的波兰人短暂地做过一阵挤奶女工:在原本属于她的农场里当女工,这样她的女儿就可以找到她了,如果她的女儿还能从劳改营里出来的话。她的小孙子想把几周前他们离开时埋在院子角落里的玩具拖拉机挖出来,但是她不允许。她的女儿没有回来,但她一直随身携带的结婚照几经周折,还是回到了她母亲的手中,破旧不堪、布满折痕的结婚照,背面有西里尔字母手写的批注。在穿过花园去往教堂的路上,她女儿的面纱被一株红醋栗灌木钩破了,她不得不戴着一顶破损的面纱结了婚。在那张结婚照里,她把面纱那样拨弄着,是为了不露出那破损之处。她的女儿没有再回家。于是这位母亲——现在仅仅是一位外祖母——带着三个孙儿女再次上路了。不管怎么说,在陌生人之中做一个陌生人,比在自己家里做一个陌生人,总归要好一些。

这里的蒲公英和家那边的一样,还有云雀。现在她是一个老妇人了,她已经活进她丈夫四十年前总对她说的话语里了。她村子里的蒲公英和他生长之地的蒲公英一样,那是在乌克兰,他就是从那儿流浪来的,还有云雀也是,他总是这样说。在巴伐利亚——他的曾祖父母就是从那里迁到俄国的,那里也是他原本打算回去的地方,尽管除了它的名字,他对这个故乡一无所知——一定也有这样的蒲公英,这样的云雀。再往前七八十年,她丈夫的曾祖父母一定也在这样或那样的时刻,说过这一模一样的话语。她想知道,这些话语是否会四处寻找人们来说出它们,还是恰恰相反,这些话语只是在等待有人出现,等待被人道出。她还想知道,除了坐在这里思考这些事情,她是否真的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多么愚蠢啊,她想,然后她想到自己确实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她看着支撑起她弯曲双腿的软垫凳,它的软垫与她所坐的扶手椅有着同样的红色乙烯基面料。或许吧,她想,或许那些话语迟早会被追上,被这个或那个人说出,在这个或那个地方,正如每一样东西都属于那流转离散的人海当中的每一个人——考虑到一生的长度,物品与人的转徙,想来也与难民的经历没有什么不同。在和平年代,是贫穷,在战争时期,是前线,它们不断把人推赶向前,好似一列长长的多米诺骨牌,人们睡在他人的床榻上,使用他人的厨具,吃下他人被迫留下的食物储备。只是炸弹掉得愈多,房间便愈发拥挤。直到最后她来到这里,来到这个花园,每当铜锣召唤她去用晚餐,她总隐隐感觉,早在她最后一次转身离开她的农场、带着三个孙儿女再次上路,身上背着一床羽绒被、头上裹着一条蓝花头巾的时候,这个铜锣就已经在召唤她了。当你已经抵达,你还可以说自己在逃亡吗?当你逃亡时,你又真的有可能抵达吗?

她的丈夫在所有这些发生之前就已离世。当她从他的死亡回溯那场苜蓿草压榨机的事故,她感到死神仿佛在那时就已经到来,它从一道侧门溜了进来,懒得挑明自己的身份。甚至她女儿新娘面纱的破损也是某种入口,某种从一道侧门溜进一个已成定局的未来的入口,只是当时日后的一切尚未到来,她还无从认出它来。而现在她老了,生活只是为了活着,所有这些事情都可以同时存在了。现在她老了,她丈夫的伤也许就是她爱上他的理由,他初到她村庄时演奏的音乐也许就起源于他的早逝,而她的女儿也许就坐在她的身旁,坐在那个烤窑里,在她怀着她的时候握着她的手。她被关进了那个烤窑,因为她爱上了那个流浪者,爱上了她腹中孩子的父亲,而这件事,倘若你以正确的方式看待它,一定就是他在遇到她之前便开始四处流浪的原因。当她以这种方式回溯往事时,时间好像伪装成了时间的孪生子,所有事件都在眼前平展开来,你一生所经历之事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平展开来,只为从一个孩子的脚上拔出一根细刺,在肉被烤焦之前把它端出烤炉,或者用装土豆的麻袋缝制一件裙子,然而逃亡路上每走一步,你的行李便会减少一些,直到越来越多的东西被抛在身后,直到早晚有一天你兀然停下脚步,坐在那里,意识到眼前所剩无几的生活就是生活本身,而其余的一切都已遗落在所有道路两旁的所有沟渠里,在一片广袤如空气的大地之上。你一定也会在这里找到那些蒲公英,和那些云雀的。

你不可能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她的母亲说,然后将她关进了烤窑,一关就是好几天。但发现她已经怀孕时,她母亲又把她从烤窑里放了出来,说:你本可以嫁给邮递员、林务官,或者渔业督察的。为了挣钱养家,她的丈夫开始帮农民维修设备和机器,包括那台苜蓿草压榨机。从那时起,他的音乐便只是为了让他自己快乐,以及让她,他的妻子快乐而已。但是自从他被那台苜蓿草压榨机切断了左手四根手指,他再不能演奏小提琴,也不能拉手风琴了。那台苜蓿草压榨机是把他的音乐连同那四根手指一起,从他的身体上切断了,而这音乐——他一直演奏直至那场事故的音乐——来自乌克兰,来自他流浪开始的地方。受伤后,他的手总觉得冷,于是她为他缝制了一只皮毛衬里的连指手套,他每年从九月一直戴到次年五月。手上戴着皮毛手套,手放在膝盖上,她丈夫在他最后的年岁里就常常这样坐在那里,一如她现在所做的那样,尽管他当时仍然很年轻。他死的时候,不过四十出头。她不舍得扔掉那只皮毛手套。但是当她不得不逃亡时,它还是被留在了那栋房屋里。

在这里她又可以游泳了,就像在家里一样,游泳对她来说仍然很容易,不像走路,有阵子了,她骨头已不再能够应付走路的强度。夜里,当她在入睡前解开自己灰白的发髻时,她的头发仍然是濡湿的。她还年轻的时候,夏天会在马苏里湖群[位于波兰东北部的湖区,有两千余湖泊星罗棋布,统称马苏里湖群。]游来游去,潜水穿梭,也在湖上钓鱼;冬天她就去滑冰,把冰刀拧进靴子的鞋底。她伸出手去触摸这些湖泊,在这些湖水里清洗身体,喝它们的水,吃它们的鱼,划破它们的冰,她愿意一遍又一遍地探索这些湖泊,就像她的女儿,她如此喜爱烘焙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蛋糕面团——她会用双手揉压面团四百次,再将它放进烤炉。她的小腿至今仍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因为滑冰时靴子的鞋带必须系得特别紧,青一块紫一块,闪烁着鹅卵石的光泽,来自一小时又一小时的紧勒,一小时又一小时在冰湖上的竞相追逐,而这些冰湖也在女孩们用冰鞋划破的伤口之下,发出阵阵阒暗的欢呼。现在她弯曲的双腿,她仍然闪烁着青一块紫一块光泽的小腿,只能安歇在给人搁脚的软垫凳的红色乙烯基面料上了,然而它们一样是她的双腿。她不知道这里的湖泊到冬天会是什么模样,房屋的女主人总称这里为她的“避暑地”。冬天只有园丁还住在他的房间,否则这就是一栋空房子了。它会关闭一整个冬天,百叶窗覆盖在窗户上,夜间储热器设置到最低温度,所有人都会离开,回到城里去。即便是冬天她的丈夫也会去钓鱼。他总是第一个站到冰面上的人,在冰面还未完全冻结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身影蹲在那里,在拂晓里,一动不动。冬天,他们用柴火加热房屋,他们会先用松木屑给暖炉生火,等炉火烧旺,再改用山毛榉和橡木,硬木能烧得更久一些。院子里的水泵结冰了,他们便去湖上取水,她的丈夫会在靠近湖岸的冰面上凿出一个冰窟窿来。很可能,她想,这种专门给人搁脚的软垫凳,是在人们开始避暑、御寒、选择属于自己的季节后才被发明出来的,就在这儿,在这个她将作为客人度过余生的季节,被发明出来的。

她三个孙儿女中最小的那个,那个整个童年时代都患有斜视的毛病,又因为生了疥疮,上学第一天就不得不剃着光头的孙女,那个试图跳过小溪却跌进水里,回家时衣服还未干透的最倒霉、最年幼的孙女,就是这个小孙女嫁给了房屋女主人的儿子,而此刻肩上披着毛巾,脚下穿着木屐,正啪嗒啪嗒地走下石阶往湖边走去,轻轻哼着歌,转身挥了挥手,然后便消失在那棵大冷杉的背后了。有时她会坐在外祖母身边,一边聊天,一边把趾甲涂成红色。当她——这位外祖母——的假牙在吃饭时不小心脱落,比起在房屋的女主人面前出丑,她更为自己在孙女面前失态感到羞愧。在她从老年人那里了解到何为变老的年代,还没有假牙。人老了,嘴就塌陷了。但如今在她做客的地方,就连面容都为过冬做好了准备。

做一个客人并不轻松。她的村子里有一项习俗,收下一件礼物之前要拒绝整整三次,收下礼物的人下次也得回礼,而对方在收下之前也得拒绝整整三次,如此往复。一盆花交换一篮草莓,一瓶家酿葡萄酒交换一块新鲜宰杀的猪肉,苹果交换梨。时至今日,她的一位朋友,也是他们村唯一一个战后来了柏林的人,还会在每年的新年前夕给她带一个装满三叶草的小罐,里面立着一个小小的、用铁丝缠成的扫烟囱的人[旧时德国人认为扫烟囱的人会带来好运。],而她自己也会准备一个完全一样的三叶草小罐,里面插着一个扫烟囱的人,作为回礼送给她的朋友。她们会在午夜交换她们的小罐,这样在新年的早晨,她的朋友就可以把她收到的小罐放在她昨天装小罐的袋子里带回家。她的孙女自从结婚以来,每年夏天都会带上她——她的外祖母——去她的婆婆那里度假。如果她的女儿还在的话,应该与这位婆婆一般年纪了,但她的女儿离开去服劳役了,永远留在了那里。当她——这位外祖母——问她的外孙女,她应该给女主人带些什么作为礼物时,她总是回答:可你是这个家的一员啊。但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属于这个家,这个她在过去五个夏天里一直受到孙女婆婆的热情招待,但也总是以正式的敬语相称,总是“您”(Sie),绝不会是“你”(du)的家。这位婆婆有时也给她推荐治疗风湿的药膏,询问她柏林公寓的近况,说她可以让裁缝把这件或那件衣服改改尺寸,好让外祖母穿上,但她从来不称呼她为“你”。已经是第五个夏天了,外孙女的婆婆依然以正式的敬语说:再来点土豆吧,您想要再来点蔬菜吗,还是再来一片肉?而她也不确定在这里怎么做才算更有礼貌,是简单地回答一句好的,还是像在家里一样,自己动手从锅碗里取食,还是她根本不应该在接受之前拒绝三次,就像她在陌生人家里会做的那样。这位客人不知道,外孙女的婆婆也在等待她,这位外祖母,作为两人当中年纪较长的一方,先开口提议她们称呼彼此为“你”。

事实上,她甚至觉得在陌生人之中做一个陌生人更轻松些,因为做一个陌生人对她来说是如此熟悉,她已经习惯了待在那扇将她的农场与外面的道路分隔开来的大门的这一边,然后是另一边。当她的家族还拥有那座农场时,那扇木质的大门总是紧闭着,除非他们要运牛奶出去或者送草料进来。而当她突然有了在自己的农场上谋求一份挤奶女工的活计的理由时,她不仅站在大门的外面,还得敲叩同一扇大门,询问接管的波兰人是否可以雇佣她。在家,已经是这种陌生感的前半部分了,只是当时仍然在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可以说,她在家中的岁月是第一章,离家则是后半部分,也就是第二章,表面上看这两部分的陌生感大小相当,彼此对应,但它们于她而言却是同时存在的——就像关上一扇门,无所谓身处门内还是门外——这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如此的熟悉。德国发动了战争,然后输掉了,如果它发动并赢得了战争,那么其他国家便会输掉战争。她已经学会如何输掉东西了;第一章:拥有,第二章:失去,她不断地失去,直至她精通、掌握了失去。或许当一个人学会一样东西的时候,另一些东西便会从他的头脑里消遁。当她的外孙女有一次问她,是否为那栋房屋、那些奶牛和所有那些财产感到难过时,她甚至不再理解那个问题了。她把孩子们救出来了,那就是全部。

她还记得那个陌生人,那个在她丈夫死后一年,还是两年,总之是战前,叩响农场大门的陌生人。她打开门,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想要拜访他的兄弟,一位音乐家,听说他就住在这个村子里,甚至还结了婚。他询问所用的德语古板过时,还带点外国口音,就像她已故丈夫所说的德语那样。没听说过,她说,这里没有什么音乐家。那你能给我一点喝的吗?他问。于是她留他站在大门口,自己去取来一杯牛奶,等他喝完,才从他手中接过杯子,并祝他好运,然后再次关上了农场的大门。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她又可以游泳了。

在她的家乡,她从来不必考虑面包是否珍贵到可以用手拿取。

在其他地方,她隐约听说,像她这样的老人只会被遗弃在树上活活饿死。

最重要的是,夜幕降临时,她又可以去那幽暗绿光般的清凉湖泊里游泳了。她的小孙子想把他的玩具拖拉机再挖出来。

在穿过花园去往教堂的路上,她女儿的面纱被一株红醋栗灌木钩破了。这里的蒲公英和家那边的一样,还有云雀。

多么愚蠢啊。

发现她已经怀孕时,她母亲又把她从烤窑里放了出来。

受伤后,他的手总觉得冷。

夜里,当她在入睡前解开自己灰白的发髻时,她的头发仍然是濡湿的。

硬木能烧得更久一些。

人老了,嘴就塌陷了。苹果交换梨。

某个时刻,铜锣会响起,召唤所有人去用晚餐,她晒完日光浴的外孙女也会从码头返回,轻轻哼着歌,就像她一生都在做的那样,轻轻哼着歌,即便在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所以,当你逃亡时,你终究还是可以带走某些东西的,某些没有重量的东西,比如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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