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老菜皮

空响炮  作者:王占黑

我住在一个被大家戏称为“苦油菜”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小区里,据说很久从前此地是一片油菜田,也有人说是一块墓地,总之这两个字被带进了小区的名字里。几年前居委会弄来一尊约莫两米高的不锈钢塑像放在大门口,说是作为标识,被众居民嘲笑至今。他们大多数是一些不愿搬出去的老人和没钱搬出去的穷人,大家闲着没事就聚在小区门口,坐在这颗不怕风吹日晒的油菜花底下乘风凉,谈山海经,骂天骂地,骂一朵不争气的苦油菜。

南方小城阴雨太重,几次台风过后,有人发现苦油菜的花蕊生锈了,芯子里淌出黄水来。什么不锈钢啊,挫败货!人们骂完,觉得这物什放在门口太晦气了,要扔。居委会不肯,商量了半天,决定请到里面来。可是谁家楼前愿意放这么一朵生了锈的花呢,搬来搬去,最后落到了怪脚刀一手打理的老年活动室头上。这地方正对面刚好有一处花坛,早枯完了,无人打理,索性安一朵假的上去。打麻将的人输多了,走出来抽根烟,消消火,推门一见这破败的花,更气了,大骂:触霉头!

门口少了这尊艺术品,并没有自此迎来福运。没过多久,小区改造,大铁门边上搭起了一堵高高的墙。远远望过来,红砖、金字,体面极了。转进来一看,这墙背面竟然是公厕。老式的水箱拉绳法,半天不拉,臭气冲天。外面的人提起这个小区,总是说,对对对,就是门口有面红墙的小区。里面的出来接人,就说,好好好,我就立在红墙底下等你。殊不知,这栋标志性建筑物的体内,经年累月地屯着屎屯着尿,有小区居民的,也有过路人的。

苦油菜大门口常年有一个传达室,一家水果摊,再过去是一间报亭。报亭和厕所中间有块空地,不大,从外面看很隐蔽,实际上却是人群出入必经之地。白天总有几个乡下人骑着三轮车过来摆摊,卖几样自家种的蔬菜水果,刚捞上来的河鲜货,价钱比市场上便宜点,又因为不洒农药而更为人信得过。加上退休的,下岗的,待业的人们常年聚众聊天助阵,小摊的生意一向不错。那些下班回苦油菜的,路过苦油菜的,住在苦油菜附近的人,都会停下来买点什么。小摊贩里常来的是一个扎红头绳的老太婆和一只眼白内障的阿伯。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几年前一个冬天在这个位置卖青菜的老头子。

他姓蔡,又或者姓柴,两个字差不远,反正大家都叫他老菜。没有人追究他到底姓什么,要知道按城市平民的社交惯例,一个叫得响的绰号是结识各路好汉的最佳招牌。后来因为他专卖青菜,大家改叫他老菜皮。

老蔡,或者老菜皮,大约是秋末开始在苦油菜出没的,到入冬,已是小区门口的老面孔了。他长得和所有卖菜的乡下人差不多,五六十岁,身材瘦小,一抬头问,小青菜要不要啊,面上就涨起层层皱纹,配上那张土黄色的削尖脸,好像平滑的花生酱被调羹挖出几道线,这些线一同汇入头顶,被蓝色的工人帽挡住了去路。老菜皮有一部人力三轮车,龙头上套一叠红色尼龙袋。车上一鼓一瘪两个蛇皮袋,一个装满小青菜,一个垫在地上放菜、秤和盖上扎满小孔的雪碧瓶。自己则坐在一块砖头上。老菜皮通常早出一趟,专候着小区里的老人,下午四点又来,候着下班回来的人,六点收摊。这样一天两趟,风雨无阻。有时碰上雨大,他穿着雨披独自缩在报亭的檐角下,一旁卖水果的老黄稳坐在巨大的广告伞底下,高下立判。老黄嘲笑起来,你这张老菜皮还怕淋湿啊,不是越浇越新 鲜嘛!

众人哈哈哈笑起来,传达室的小官在远处骂道,这个爱扒分的老死尸,落雨天都赶不走伊!老菜皮不回嘴,单单坐着,等雨停了回到原位,从蛇皮袋里拣些卖相好的出来,放在地上继续。

说起扒分,就是钻钱眼的一种老说法。这词用在老菜皮身上一点也不过分,他就是那种一个生意都不肯错过的人。比如你出门的时候同他说一句,老菜皮,待会回来买!那么你多晚回来都会看到他,这可不是守信用,而是一笔掰在手指头上的生意还没到账呢——几乎没有哪一天见他带着卖剩的菜收摊回家。有时候哪个糊涂蛋答应下来,隔手忘掉了,老菜皮第二天还会跟他争,我等你多少辰光啊!嘴里骂个没完没了,即使他最后把留着的青菜卖给了别人。老菜皮就是这样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徐爷爷路过门口,看这菜不错,就同老菜皮说,等一歇买。正巧老王刚从老菜皮那买了交关青菜,两个人碰到,他就随手找个袋子分一半给徐爷爷。徐爷爷脑子细密,定要再去一趟门口,和那个卖菜的关照一声,免得叫他白等。走到门口,还没张口,只见老菜皮死盯着徐爷爷手里那袋菜。

徐爷爷讲,老师傅,老王问你这搭买的,我拿一点,也算买过你的了。不料老菜皮指着那只塑料袋,瞎讲!袋子不对,我只有红色的袋子!说着就翻脸了。等到一切解释清楚,老菜皮总算松了口气,可嘴上还是振振有词,我的袋子我都晓得的,你们要骗我,想都不要想!

小官插嘴,老菜皮的眼乌珠不得了啊,别说袋子,就是里面的青菜,是不是自家的伊一眼也认得出来!旁边的人跟风取笑,老菜皮愈发正气凛然起来,那肯定!自家种的青菜,哪一棵不认识,你炒好一盆放在桌上我也吃得出来!

这下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引得更多人朝这儿围过来。有人骑着脚踏车在马路对面大喊,来来来,我们把老菜皮和小青菜一起炒来吃掉算了……

取笑管取笑,老菜皮在苦油菜驻扎了几个月,大家都讲他的菜好,不容争辩,他总是最争分夺秒,最讲究斤两,也是来得最勤快的一个,所以他的生意一直最旺。有人讲,老菜皮不仅早晚在苦油菜卖菜,还见过他中午在其他小区出没,扒分扒得不得了。特地去问老菜皮呢,他又死活不承认。路人半劝半笑,你呀,覅乱跑了,应该学学老黄这头老黄牛,在这搭建个根据地,你这片死菜皮么,也只能在我们这朵苦油菜挣点铜钿咯!

年前迎来一场雪。在南方小城,雪下一整晚是很了不得的事体。路面上结了冰,大家都走路去上班,广播里说,郊区许多农家的葡萄棚全被积雪压垮了。我和老王出门吃早饭,老菜皮竟然照常就位!没有骑三轮车,天晓得他是几点钟出门的。他把积雪清理到旁边,像在一堆雪中挖了一个坑把自己和装菜的麻袋围起来,笑嘻嘻地看着吃惊的路人。

你怎么今天也来啊?老菜皮要变冰冻菜皮了噢!老王讲。

你这个老东西不也出来吃早茶了吗!老菜皮讲,拿几把去嘛,我们这种小青菜不要太好啊,雪地里新鲜挖出来的,真真是,一年能吃上几趟啦,你想想看……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来自下雪天的异常的高兴,当然不是小孩终于盼到堆雪人的那种高兴,而是带有无比自豪感的——他家有雪地里挖出来的小青菜,而且只有他拿出来卖。这种天气和路况下,很多农民都不愿出来,他可以理直气壮卖得贵一点。

留一把,吃完回来拿,保证味道好!老菜皮得意地挤了挤眼睛,笑得眉眼都往额头上几道线都凑到一块儿去了,嘴唇翘起,露出带茶斑的黄牙齿,帽子上残余着几寸还没融化的积雪,和地上的小青菜一样,半干半湿。

果然那天他的小青菜独领风骚,几乎路过的都会带一把走。回来路上,远远地只见老菜皮高高举起手中的两把小青菜,像挥着革命大旗。快来快来!都是说好要留给老熟人的,幸亏你们说得早啊……他兴奋地边说边指三轮车,只剩一只空蛇皮袋和周围的融雪。老菜皮给了一把大的,称好,装进塑料袋,竟然不比平常贵。

老菜皮,今天做着大生意了啊。年头上几天还来吗?

来的来的,我什么时候不来哟!

我看你赚得盆满钵满,再下去好买小汽车了,叫我们这种拿点可怜值班费的老棺材怎么办噢。小官出来轧闹猛了。

什么小汽车噢,老菜皮赶紧摇起手,你小官又要开玩笑了,我们不过喏,换部大一点的三轮车罢了!

等换好大的,还不是要种得更勤快拿出来卖咯!那天上午他就卖完了所有青菜,吃中饭前就回家了。

第二天雪停了,路上积雪也消融殆尽,这素来是南方的雪的风范,来去匆匆,意思意思就好。奇怪的是,第二天老菜皮竟然没来。聚集在小区门口的闲人炸开了。有人说,伊是头天赚够了,足以消停几日,有人猜伊太累了,兴许冻坏了要休息,也有人说老菜皮的青菜都在下雪天卖完了,地里再没有了。总之老菜皮没来,就像南方的雪结了隔夜冰一样稀奇。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老菜皮还是没来,甚至有人说看到一个很像他的人在隔壁小区摆摊,大概那边马路宽,过路人多,生意好做些,众人为之臭骂了好一阵。后来又被证实那个很像老菜皮的人并非老菜皮。此事变成了一桩无头案,时间一天天过去,苦油菜的侦查员们给不出更多的假设理由了,他们只好主动放弃了侦查。

新年之后,很快有了新的乡下人骑着三轮车来卖菜,占据了老菜皮原先的那块地。苦油菜中难得有人再说起老菜皮,大家都有念不完的经,只是偶尔在餐桌上说起,这菜不够好,想起来还是那个老菜皮的青菜最好啊,也不晓得伊混到哪搭去了。

就在所有人都快忘记他的时候,老菜皮在本地的晚间新闻里出现了。那大约是一条30秒的简讯,讲一个农民在路上被偷掉三百五十块钱,回家后吃不进,睡不着,满心想着钱。报案无果,连续几天上吐下泻,瘫卧在床,挨不到过年,忽然就死了。还补充说,外地读书的儿子因为在春运中买不到提早的票,没赶上见老父亲最后一面。末了镜头给了他的菜地和他的照片两秒钟。我看到了老菜皮那张土黄色的脸和僵硬的笑容,地上的青菜,是新一年的青菜。

大家都看到了。第二天他们围坐在大门口,在原先那颗硕大的苦油菜雕塑下谈论老菜皮的事。人们在惋惜的同时纷纷说开去,这个老菜皮啊就是看钱看得太重,掉了三百块钱像掉了块肉一样,年纪那么大还想不开,没病都想出病来。哪里又冒出来一句,不得了啊,人被活活气死了。三百块有钱人买件衣服都不够,我们这个可怜的老菜皮却当成命根子一样。这个社会没法弄啦……还有人说,世界上有钱人这么多,谁好心贡献个五百块啦,老菜皮就开心了呀,就不会死了啊。老菜皮可怜啊种了一辈子的青菜……这种小偷作孽啊!偷穷人的钱不得好死啊……外地人只晓得是钱就偷哪里还有良心啊!

人们摇头叹息,甩手,咒骂社会,什么都有,只是不会有人掉眼泪,大概也不会在过完年以后再提起这件事,苦油菜芯子里,哪个没有一大盆苦水要吐,谁没有一大堆烦心事要去做,没有人能分担更多的坏事体了。何况小区门口早已有新的卖青菜的乡下人出现了,人们不愁没新鲜蔬菜吃。老菜皮自家不来,那个位置就不再属于他了。大家说几句,太阳落了,便如往常一样,纷纷散开去了。

我问老王,你难过吗。老王说,这都是命,没什么可难过的,老菜皮自家想不开,我们也帮不了。

我问徐爷爷,你记得上次那个卖青菜的人吗,伊死了。徐爷爷说,但愿老师傅下辈子不要种青菜了。

我有点不高兴,我那时脑子里一直在想,以后的冬天,恐怕再也吃不到雪地里的小青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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