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好山水

冷场  作者:李诞

山水画这东西,跟山水比,本来就全是假的,你能得着什么才是真的。

金库门关了,上锁,所有人退出去,只留赵节焕。四周是嵌在墙里的保险箱,当中一个长条桌子,所用金属材料仿佛永远不会生锈。

赵节焕摘了一直戴着的墨镜,用他鉴定过上万幅字画的眼睛,打量起面前这幅起拍价就是四千两百万,传为倪瓒所作的山水画。

赵节焕出身世家,家里人爱画,藏画,往来高朋都是风雅之人。还不会用筷子赵节焕就拿了毛笔,是十岁那年第一次看倪瓒的画,临倪瓒的画,才爱上了毛笔。

那是父亲的好朋友,得了幅《秋林远山图》,请大家去鉴赏。赵节焕跟父亲在那住了三天,看了三天,临了三天。懂了山水的美,是以往看真山水,都没看到过的美。

后来打起了仗,家里字画丢的丢,卖的卖,人也一样。赵节焕先跑到香港,又托法国留学时认识的老师,跑到美国。一路辛酸不愿再提,以前的事,像上辈子。

赵节焕画得好,从小见得多,仿个谁都是乱真,也因此,成为一流的鉴定家,跟多家拍卖行、博物馆都有合作。他自己也慢慢开始收藏,很多小时候就见过的书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手里。有夸张的说法,最好的山水画,其实都在赵节焕家。

今年七十二岁了,已经很少出山做鉴定,只是偶尔帮帮老朋友林中云。一年也就出来两三次,每次都要推脱几番,今天听说是《秋林远山图》现世,他才一下都没犹豫,就由车接了,开到曼哈顿,进拍卖行大楼,下地下三层,奔金库,关了门,摘下他总也不摘的墨镜。

《秋林远山图》在台北故宫有一幅,可十几年前赵节焕就说过,那绝对是假的。这回这幅,来的路上林中云介绍,是台湾新死了大官,儿女从藏品里翻出来,辗转交到他手里,想尽快卖掉。林中云做中国字画的生意也二十多年了,这中文名就是赵节焕给他起的。林中云后来中文好了,觉得赵先生有点敷衍。

赵节焕问了大官的名字,就基本确定是真迹。做鉴定几十年,当年这幅画从那位叔叔手里,怎么丢的,怎么传的,他都能猜出个大概。

此刻金库里只有他自己,从桌上摸了手套,小心拿住画轴,一点点展开,心里激动,那时候父亲根本不让他碰这画。

倪瓒的画,笔画少,构图简,永远就是一个坡,两棵树,一摊水,远处有山。可是远观不显小气,近观细味无穷。父亲当年告诉他,这《秋林远山图》是倪瓒晚年所作,他晚年的画,没有人迹,只有自然,再细品,连自然都没有,只有美。那种美反而又全是由倪瓒——这个人,心中感悟到,笔墨画出来。倪瓒的画干净至极,只感觉每一笔都是对的,可他不这么画,你又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父亲教赵节焕,关键全在笔墨里,画的是什么,从来都不大重要。

所以赵节焕鉴画最准,再狠的伪作,也学不了原作的笔墨,就像学不来指纹。

林中云给了充足时间让他鉴画,赵节焕也用不着了,展开了一半,就把画卷回去了。

金库里什么通信设备都用不了,有专门的铃,门上的锁响了一阵,林中云才进来,没带别人。

林中云:“赵先生,是真迹吗?”

认识了二十多年,林中云一直管赵节焕叫赵先生,赵节焕也只能叫他林先生。

赵节焕:“林先生,水平不低,应是明人仿的,说不好可能是沈周的作品,也值大价钱。”

赵节焕已经戴回了墨镜,没看林中云费解的脸。

林中云:“赵先生,您不再看看了?”

赵节焕:“不用了,倪云林的画,最难仿,一眼就看得出。”

林中云:“赵先生,你我合作,有二十年了吧?”

赵节焕:“不止吧。”

林中云:“近十年,我劳烦您出山鉴定的字画,有一幅假的吗?”

赵节焕:“没有。”

林中云还以为这番话永远不用出口,没想到还是要说了。

林中云:“赵先生,恕晚辈冒昧,请先生讲讲,我今天的上衣,是什么颜色。”

赵节焕一动不动。

林中云叹气:“实在抱歉,赵先生,我还以为我们早有默契了。您的健康状况,我早就知道了,放心,一直在替您保密。这十年,我要的不是您鉴定,要的就是您来了,说句是真的。”

隔着墨镜,看不到赵节焕的眼神。摘了也看不到,他眼盲少说也有十年了。

林中云:“只要赵节焕说了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赵节焕:“《秋林远山图》我第一次见是十岁,它开了我的眼,如今我是瞎了,但恩情不敢忘。我也知道你知道,只是这一幅,不能帮你做假。”

林中云:“可是赵先生,以您的状况,您凭什么确定它是假的呢?”

赵节焕:“早知道你不会信,你叫外面的人把我箱子拿来。”

拍卖行金库是重地中的重地,就算是赵节焕来,也要搜身检查,不能带进任何东西。

林中云按铃,又是一阵响,一个银色大箱子推进来。

听人出去了,赵节焕才说:“打开。”

林中云看到一卷画。

赵节焕:“你看看这幅画。”

林中云戴了手套,慢慢展开,也是一幅《秋林远山图》。

赵节焕:“我从十岁就开始临,到我瞎了,以前的技巧全用不上,又临了几年,才算体会到一点倪云林的笔意。可能是瞎了,才终于干净了。林先生,你看看我这幅,比你桌上的那幅,如何?”

两幅画初看一模一样,可林中云也是山水画专家,越看越觉得,是赵节焕这幅笔墨味道更好,更逸,更倪瓒。

赵节焕:“做过旧了,你再加工加工,起拍价还能再涨一点。”

林中云:“我还是不明白,确实是赵先生这幅更好,可您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我这幅……”

赵节焕:“这你就别管了,酬金也不用给我,以后也不必再合作,省得眼盲的事露了,对你我都不好。你把这幅假画给我,算是咱们一场交情。”

林中云一下又说不出话,脑子飞转。

赵节焕笑了:“你见我要拿走,又担心是真的?”

林中云:“是啊。”

林中云说着,又开始比对两幅画,怎么看,确实都是赵节焕那幅好。

赵节焕:“当年我爸在他朋友家看过这幅《秋林远山图》,就告诉我,是假的。若是真的,我怎么可能比倪云林画得好?”

林中云脑子转不过来,赵节焕接着说。

赵节焕:“我爸当年没告诉他那朋友,我问为什么不说,我爸说,世道都要乱了,这当口就别扫人兴了,再说山水画这东西,跟山水比,本来就全是假的,你能得着什么才是真的。”

林中云:“赵先生,你我都做这行这么久了,这种虚话……”

赵节焕:“对,这就是哄小孩子的话,可这幅假画真开了我的眼,我是临了三天,回到家里都茶饭不思,胸中有东西出不来,我爸看我入了迷,才不得已告诉我它是假的。那你说,在那之前,它对我来说,是不是就是真的?如今我瞎了,再不可能看出它的假,那在这之后,它是不是也是真的?”

林中云一时不知道赵节焕的话是真是假。

赵节焕:“倪云林就算当时不画出来,秋林远山在他心中已经成真。或者说,就连秋林远山都没有的时候,他心中已有真美。我当年从这假画中得到的,也是真美。如今真画不管在哪儿,我自信它都在我心中。但到底境界不够,还是得拿一幅假的,要一个念想。”

林中云:“赵先生,你的道理我不大懂,我只知道,要是不送你,恐怕明天就能看到你眼盲的新闻了,是不是?”

赵节焕:“多谢林先生成全。”

赵节焕接过那卷伪作,手握得很紧,林中云还是吃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说,真假真的不重要。

林中云想,或许传说是真的,世上好山水,都在赵节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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