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京十五日  作者:马伯庸

吴定缘怎么也想不到,拦住去路的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吴不平还是今晨出门的那一身公门装束,头扎平顶巾,一袭皂色盘领服,足蹬薄底皂靴。这许多年来,他总是穿着这一身在南直隶地面奔走。这头铁狮子在此时此地出现,透露出的信息却意味深长。

扇骨台的哨位安排、长安街的神秘缺席、糖坊廊的诡异现身、妹妹的离奇失踪……无数碎屑,在吴定缘脑海中迅速拼凑成一根醒目大梁。

“今天的事,原来您也参与了。”吴定缘的声音很平静。

“不,我……”吴不平想要辩解,却猛然噎住。他注意到儿子的眼神变了,犀利而清澈,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种洞悉真相的眼神。

铁狮子在南直隶号称“神捕”,其实真正断案如神的是背后这个废物儿子。此前许多奇案大案,都是吴定缘暗中指点,吴不平才得以赚下偌大名头。吴不平记得,每一次指破迷津之际,吴定缘的双眼里都会退去迷茫,变得透亮。

所以当吴不平再次看到那眼神时,便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他索性狠狠挥动铁尺,避开这个话题,问:“你身后是太子?”

“是。”吴定缘回答。

“定缘,到我这边来吧。”吴不平伸出手去,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他不知道吴定缘怎么会和太子搅到一块去,但眼下这个局势,绝不是个好选择。

吴定缘站在原地没有吭声,在他身后的于谦却呆住了。前方堵截的人,居然是一直不见踪迹的应天府总捕头吴不平?也难怪,除了铁狮子,谁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找出于谦的住所,并循迹跟过来?

更令于谦恐惧的是,他想不出任何一个吴定缘会拒绝拉拢的理由。

论亲疏,吴定缘重视家人远甚太子;论利益,这篾篙子只认钞银不认忠义;论安危,眼下敌众我寡。无论怎么想,于谦都觉得吴定缘会立刻投奔过去。他缓缓抬起双臂,琢磨着拼死先挡一阵,让太子掉头赶紧跑。

这时吴定缘开口了:“爹,玉露呢?”

“我不知道。”吴不平的嘴角一僵。

吴定缘露出全盘了然的神情,叹了口气,道:“太子生死不关我事,交出来也无妨。可您是老公门,怎么还看不透?交出太子以后呢?您觉得那些人会让咱们合家团圆?”

寻常绑匪,收了钞银都往往撕票了事,遑论是皇位之争。那些人既然敢绑架吴玉露来胁迫铁狮子,在事成之后只会全数灭口,消弭变数。

“那你让我怎么办!”吴不平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弯下腰来。他的面孔比平常憔悴了不止十岁,一看便知承受着极大的煎熬。吴定缘上前一步,道:“帮富不如帮穷,救穷不如救急。不如您过来,父子俩一并保着太子离开南京,咱家还有一线生机。”

若有半点可能,吴定缘也不愿意说这种话。自己眼看就要脱离泥沼,父亲和妹妹却陷进去了,他不得不在两种极糟糕的选择里选出一个。

吴不平听到儿子的建议,惨然地摇摇头,道:“若他们发现我有半点异动,那你妹可就完了……”这时铁狮子身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粗嗓门高声喊着:“铁狮子,瞧见他们没有?”

吴不平听到催促,咬紧牙关一晃铁尺,道:“定缘,你若心疼你妹妹,就先让开。待得此间事了,咱们再说别的。”

朱瞻基在后头听得真切,他咳嗽了一下迈步向前,打算帮吴定缘解开这个局面。太子纡尊降贵亲自招揽,一个捕头还不纳头就拜?不料,他还没张嘴,吴定缘却头也不回地暴吼道:“滚开!”

在狭窄的门洞里,这一声雷吼震得嗡嗡作响。朱瞻基大为羞恼,正要发作,却被于谦按住了肩膀,道:“殿下,这里太危险,您还是往后退吧。”朱瞻基看看于谦神情严厉,只好悻悻退后。

于谦劝退了太子,担心地朝前望去。吴定缘那瘦高如竹篙般的背影,此时正微微抖动着,可见他的内心不比对面的父亲平静多少。可于谦不敢插嘴,因为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难题。

可惜如今已没时间让他们父子慢慢商量了。对面好几个人出现在铁狮子背后,那个粗嗓门恶狠狠道:“铁狮子,对面是谁?怎么还不动手?”

借着烛光,吴定缘看到这几个人袍襟上都绣着一朵白莲,不由心中一紧。他们敢公开穿这种衣袍,说明朱卜花和白莲教已经联手了。吴不平捣毁过十几处白莲香坛,与信众仇深似海,怕是功成也难身退。

吴不平被身后的白莲教众一催促,被逼无奈,只好挺身扑了上去。两把铁尺“铛”地撞在一处,吴定缘大叫了一声“后撤”,且战且退。

一时间,正阳门的门洞里一片混乱。于谦护着朱瞻基,苏荆溪急速后退,吴氏父子在中间铿锵对决,一群白莲教众在后头提着灯笼,追着吴不平步步进逼。好在门洞狭窄,对方无法一拥而上,真正交手的只有吴家父子。

两人“虚与委蛇”地打了半天,在错身的瞬间,吴定缘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吴不平手里的攻势不减,表情却变得微妙起来。

太子一方不断后撤,很快便退过门洞中段,白莲教众汹汹追击,紧随其后。吴定缘趁着吴不平一个收招的空当,突然把铁尺向上方抛去。他手腕加了一点旋劲,那铁尺化为锋刃旋转着上去,很快黑暗中传出绳索被割断的咝啦声。

吴定缘今天第一次穿过正阳门时,注意到在门洞中段的正上方,悬着一块采自幕府山中的巨大石条。石条被几根麻绳垂吊在那里,工匠们还没来得及完成最后的拱顶镶嵌。他刚才已经盘算好了,一退过中段,便用铁尺斩断麻绳,这块巨石便会阻断正阳门的通路及白莲教众的视线。

情急之下,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吴定缘在抛尺割绳的同时,嘶声大喊:“仔细了!”随着他的叫喊,一个无比沉重的巨大黑影,像千斤铁闸一样朝吴不平和白莲教众们砸下来。

吴不平听到儿子叫喊,身形骤然疾进,堪堪冲出巨石笼罩的范围。他脚步一停,稍松了一口气,却没听到预期中大石落地的巨响。铁狮子急忙回头,却看到那大石块被墙壁上伸出的一截竹梢头卡住,悬在了半空。

石底下的白莲信众本来蹲伏在地抱头等死,一看居然死里逃生,手脚并用拼命朝这边爬过来。

吴定缘没料到居然会出这样的意外,一切算计皆落空。这时他看到吴不平在黑暗中冲自己伸出右拳,用力一握。

他小时候每次父亲出门办案,都会做这么一个手势,表示一定会平安归来。这是多年以来父子之间的默契。吴定缘瞳孔一缩,一瞬间便明白他要做什么。

吴不平后转回身去,弓腰钻到石头底下,双臂抬起去晃巨石下缘。竹梢只是临时打进墙面,不甚牢靠,被他这么一晃,很快便承受不住压力,“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失去依托的巨石再度往下坠去,吴不平想要赶紧倒退着往外走,眼看上半身已伸出去,身形却猛然一滞,被那个粗嗓门的白莲信众一把拽住裤脚,喊道:“铁狮子,你要干什……”

吴不平下意识回身去踢,可此时巨石已轰然砸落。

漆黑的门洞里,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爹!”吴定缘飞扑到面前,却只来得及托住吴不平的上半身,他试图拖拽一下,却根本拽不动。老人腰部血肉模糊,整个下半截身躯全被死死砸在石下,形同腰斩一般。

铁狮子嘴角沁着鲜血,痛苦的表情中却带着一丝欣慰:“这……这样也好,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保……保住你们两人平安。”

目睹铁狮子作为的白莲教众都被砸成了一团血肉,没人知道他和吴定缘的关系。后面的人再追到现场,只会以为是铁狮子追捕太子途中不幸罹难,自然也就没有杀死吴玉露的理由了。

破局的唯一办法,不是让巨石砸下来,而是让巨石砸死吴不平。

“苏荆溪!苏荆溪!快来!”吴定缘从来没如此失态过,他抱着父亲,发狂似的喊着女医师的名字。苏荆溪迅速赶过来,可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表示回天无力。

“你要钱吗?我可以都给你!你不是要朱卜花死吗?我去干掉他!你救救他……救救他!”绝望而尖厉的声音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来,吴定缘整个人几乎陷入谵妄。苏荆溪拍拍他的肩膀,轻叹道:“你爹一息尚存,不要浪费时间在别处。”

吴定缘垂下头,重新把视线放回到吴不平身上。随着海量的鲜血从石块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涌出,老人的脸色在迅速崩垮。可他还挣扎着支起脖颈,对着儿子说道:“我……我有一件事,从来没跟你说过……”

“爹你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吴定缘伸出手去,环住铁狮子的头颅,声音颤抖着,“我不是你亲生的,我十年前就知道了!”铁狮子眼神一凝,先是释然,旋即又变得感慨:“难怪你从那时起就……也好,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喀喀!红……红玉……”

吴不平还想说些什么,可大量的鲜血冲入喉咙,呛得他说不出话来。吴定缘握住他逐渐冰凉的手,似是在哀求:“爹,你别走,咱们一起去把玉露救出来!”

听到这句话,铁狮子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欣慰,然后便永远停在了这个表情。吴定缘环拥着父亲,也似永远停在了这一刻。于谦走过来,他想提醒吴定缘得早点离开,可腹中纵有千句典故与辞藻,一看到篾篙子那张枯槁悲恸的面孔,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门洞内侧传来脚步声,两团灯火从外面照了进来。这应该是刚才那两个守军听见动静,提着灯笼进来查看。

朱瞻基眯起眼睛,朝灯火方向望去。刚才他一直排在队尾,眼下形势逆变,他反倒成了直面敌人的最先锋。吴定缘肯定指望不上了,于谦的战斗力也堪忧,这两个守军只能靠自己来摆平。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浮现出的居然不是恐惧,而是一阵雀跃。

很多人都会有意无意忽略这一点:他朱瞻基可不是在深宫里养尊处优的柔弱东宫,实打实跟着太宗的王帐扫过北,在沙珲原领略过风沙,在库楞海射过黄羊,单骑涉水渡过汹涌的西阳河,在忽兰忽失温还见识过瓦剌的纵横铁骑。

相比起北方那些粗糙凶蛮的鞑子,这些南京守军柔弱得像是娘儿们。

守军显然还不知道这边情况,还当有意外发生。他们提着灯笼左晃右照,首先看到的是那个戴着枷板的犯僧站在门洞当中,看不到表情。一个守军问听见响声没有,那个沙弥点点头,拘着双手朝里面一指,说石头掉下来了。

两个守军知道门洞里吊着一块大石,没想到它居然在自己当值时砸了,一阵抱怨。他们走过犯僧身旁,正要往里去查看。朱瞻基突然双臂一抖,束手的锁链“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那两块木枷也应声裂开。右边一块掉落在地,左边一块则被他用左手拿住,狠狠地朝着其中一个守军砸去。

那守军哪里料到这犯僧竟突然发难,后脑勺被硕大的一块榆木板子砸中,哎呀一声被直接砸晕倒地。另外一个守军听到声音,急忙回头。朱瞻基本想趁灯影晃动之际故技重施,可他右肩毕竟受了重伤,刚才那一下左臂发力牵动了全身肌肉,痛得没法再用力气。

守军一见同伴被和尚打昏,立刻抽出佩刀扑过来。朱瞻基动弹不得,暗骂了一句“狗驴卵子”,准备闭眼待毙。可他猛然听得一声“砰”,守军应声倒地,身后的苏荆溪放下另外一块枷板,把额前的乱发撩了几撩。

可惜她力气太小,守军倒而不晕,朱瞻基快步上前,用脚狠狠踢向那倒霉家伙的太阳穴,才算了事。他正要开口赞扬苏荆溪果决,她却先指了指那边。

朱瞻基登时醒悟,解决这两个人只意味着危机暂时解除。正阳门另外一侧的白莲教众,绕路赶到不会太久,城里的勇士营也随时可能赶到,必须尽快撤离。他冲那边喊了一嗓子:“于谦?”

于谦低声道:“再等等。”

朱瞻基浓眉一蹙,捂着伤口迈步走了过去。他看到吴定缘瘫坐在巨石旁边,保持着抱住父亲的姿势,一动不动。无论于谦在旁边说什么,他都没反应。

“吴定缘,你看着我。”朱瞻基喝道。

于谦觉得太子有点过分,正要开口,却被瞪了回去。

“吴定缘,你抬起头,看着我!”

吴定缘缓缓抬起头。据说,人过于悲伤时,会淹没掉其他一切情绪。这一次他直视太子,太阳穴仅仅只是跳动了几下,不似之前那么痛楚了。

“你爹已经死了,我爹恐怕也快了;你妹下落不明,我娘亲也生死不知。我非常清楚你现在有多难受,因为今夜本王失去得比你更多。”朱瞻基的声音很平淡,可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咬得极重,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吴定缘没有作声,但也没把视线偏开。

“一看到你这副德行,就想起刚才的我。不过你放心,本王不会像于谦刚才骂我那样骂你,你听不懂。我也不打算骂你窝囊废,估计这种话你都听腻了。”朱瞻基略带嘲讽地抬起下巴,“本王给你说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跟着皇爷爷去讨伐北元,有一次在大漠赶上一场大沙暴,我和护卫们失散了。一人单骑,水粮罄尽。这时我碰到一个鞑子牧民,我们俩一起往外找。整整五天五夜,我好几次都绝望了,可他总能找到办法撑下去。渴了就喝尿,没尿就从牲口粪便里挤汁;没吃的就吞石龙子、牛皮腰带。他在做这些事时,总絮叨着一句鞑子语。后来我回到大营请教边军,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长生天是偏心的,所以狼和羊都得拼命。

“我嫌这话拗口,就改成了天道不公,人心不弃。听清楚了吗?天道不公,人心不弃!”朱瞻基像是说给吴定缘,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刚才的我,还有现在的你,要是真一气之下死了,岂不是正中了那些贼人的下怀。凭什么他们坏事做尽,却要我们承担后果?凭什么?老天爷做事瞎了眼,若我们自己还不抗争,那还有什么指望!”

说到这里,朱瞻基回过头:“拿香炉来!”

于谦赶紧从怀里取出那只香炉,搁在地上。朱瞻基提着炉耳,递到吴定缘跟前,道:“本王适才对着这炉子发誓,无论劫难几重,绝不放弃,誓擒凶顽。你若也有此心,我愿意分你一炷香,于此炉共誓,如何!”

话是问询,语气却不容置疑。朱瞻基目光灼灼地盯着吴定缘。后者一边喃喃着:“天道不公,人心不弃;天道不公,人心不弃……”一边犹犹豫豫地放开铁狮子的上半身,把右手慢慢伸过去。

他记得,这小炉子是来自几年前的一起盗铜案。有个暹罗商人运来的一批风磨铜被盗,吴定缘暗中定策,吴不平领衔追查,父子携手把案子在短短三日内给破了。商人为表感激,捐了几件铜器献给应天府,大器被知府老爹留下,吴不平分得一个铜香炉。父子俩一商量,干脆给吴玉露做了生日礼物。

吴定缘至今还记得妹妹收到礼物时的惊喜表情。她正和一群闺密玩调香,每天都把炉子擦得锃亮,没事就试香,屋子里总是弥漫着奇异的香味。他永远搞不明白,那些玩意闻起来差不多,妹妹怎么能分辨出彼此差异。吴不平也是一脸懵懂,这成了父子俩永远解不开的谜。

随着手掌逼近炉边,昔日的画面不断在他脑中闪回。当掌心即将触到炉耳之时,吴定缘突然扯下裹伤的棉布,露出掌心被苏荆溪刺穿的伤口,直接贴到了香炉敞口的锋利边缘。鲜红的血迹从伤口渗出来,在如金粟一般的铜皮表面留下一抹朱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吴定缘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道,手掌不停摩挲着炉边,仿佛只有更多的鲜血才能让誓言变得更加有力。

朱瞻基俯身把香炉接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走吧!”

吴定缘挪起身子,轻轻地把父亲的半截尸身搁下。吴不平下半身被石头压得死死的,无论如何是拽不走的,何况若他的尸体不留下来的话,吴玉露会有危险。

苏荆溪上前要替吴定缘重新包扎伤口,他却摆了摆手,扶着巨石挺直了身体,朝着出口望去。黑暗中他的双眸闪闪发亮,似乎正自蜕去慵懒的壳,露出锋芒来。

“去北边。”他哑着嗓子道。

“为什么?”于谦一怔。正阳门几乎可以算是留都最南边,眼看距离出城只有几丈距离,现在却要重新返回城里,未免太折腾了吧?

“你都嫌折腾,白莲教和勇士营自然更想不到。”吴定缘道。于谦听明白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也是兵法里常说的。

“可是,北边太宽泛了,总得有个具体的去处吧?”苏荆溪问。

“富乐院。”吴定缘又翻出一把备用的铁尺,插回腰间。

于谦听到这个名字,捧着香炉的双手一颤,表情像是被涂了一层白及浆子。那不是吴定缘在教坊司相好的窑子吗?这时候还要去那儿?他正要说什么,却被朱瞻基伸手拦住,道:“你去富乐院,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吴定缘点点头。朱瞻基严肃道:“去那里,对我们离城有帮助吗?”吴定缘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好,用人不疑,听你的!”朱瞻基做出了决断。于谦看看太子,又看看吴定缘,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他们离开不久,昨叶何赶到了正阳门外侧。城门洞子内外已乱哄哄聚了很多人,有白莲信众,也有勇士营、城门卫与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各自站成一个圈子,不时向彼此投去充满敌意的一瞥。这时一个男装丽人大喇喇地走过来,立刻把视线全吸引过去了。

昨叶何亮出朱卜花发的腰牌,却没着急进去。她先从怀里掏出一包荷叶,好整以暇地剥开,荷叶里包的是刚蒸得的糯米茶糕,长长一条盘好。昨叶何先趁热咬上一口,芝麻、核桃、桂花的香气一起喷涌而出,就着糯米香甜,让她全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她从小就坚信,甜是神之胆。尤其在面对极端复杂的局势时,只有摄入足够多的糖分才能保持清醒,做出决断。

几口吃完茶糕,昨叶何把荷叶一扔,弯腰钻进城门洞子。里面支起了十来个灯笼,把甬道照得灯火通明,狭窄的空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块夺走人命的巨石已被强行撬起一角,可以勉强看清底下的情形。石下是好几摊烂糊血肉,状如地狱。周围的人几乎要呕出来,昨叶何却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子去观察,甚至还把头往里探了探,想去看清某一摊血肉上被压扁的头壳。

“铁狮子呢?”昨叶何站直了身子。

“在另外一侧,压毁了一半身子,死了。”一个坛主恭敬地回答,“据跟随铁狮子的信众说,他们当时绕到正阳门外侧堵截,在门洞里与敌人发生了交手。铁狮子冲在最前头,王坛主和其他几个人紧随其后,结果这一块巨石莫名落地,把他们都给砸死了。”

“一代留都神捕,居然就这么没了,啧,有点浪费。”昨叶何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又问道,“这么说,对方已经跑了?什么都没留下?”

“是,我们在正阳门另外一侧只发现两个被打晕的守军。”

昨叶何扇动着手里的荷叶,陷入沉思。对方居然会利用未修完的巨石,这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看来太子身旁除了于谦,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应该对南京非常熟悉,而且搏击之技不差。

到底是太子的旧识,还是于谦找来的帮手?

她决定再看得仔细点。昨叶何身为佛母座下的护法之一,深谙人性之妙,她相信只要能推测出对方身份性情,便可推演出其行事轨迹,如观其肺腑。

她吩咐左右设法把巨石撬得大一点,露出勉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昨叶何身材细长,恰好能从这缝隙里钻过去,她就这么蹭到了巨石的另外一侧,靴子上已沾满了湿漉漉的肉泥,甚至还沾了一截不知谁的肠子。对面也有几个守卫举着火把,他们见到这女人踩着血污钻出石缝,还毫不介意地抬起靴子在地上刮肠子,脸色都有些敬畏。

她清理完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仰躺在地上的铁狮子。他双目紧闭,上半身尚算完整,下半身却血肉模糊,烂不成形。看着这尸首,昨叶何习惯性地用食指指甲戳住太阳穴,轻轻碾动,微微的痛楚令思绪更为敏感。

她开口问道:“铁狮子的尸首,你们动过没有?”

“没有,上头只让我们在这里守着,什么都不让动。”守卫老老实实地回答。

昨叶何俯视片刻,突然转头对守卫道:

“我刚才看了巨石下的那些信众遗骸,都是俯卧压亡。如果铁狮子是向前追击,应该也是趴着死去才对——他是怎么做到仰面而死的?”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女人为何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数息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她根本不是跟他们讲话,而是对着他们背后的黑暗。

守卫们急忙回头,看到身后甬道里站着一个高大男子,短打薄衫遮不住他一身虬结的肌肉,一道粗大的伤疤横贯整个额头,看上去好似头盖骨被掀开一般。更可怕的是,他们竟没发现这人是何时靠近的。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昨叶何的问题,他缓步走过来,蹲到巨石前,用手摸了摸地面半凝固的血迹。昏黄的烛光映照下,血面有些凹凸,能看出几枚脚印的形状。

“铁狮子应当在巨石下落前就冲过来了,不知为何又突然掉头跑回去,然后倒退不及,被砸到双腿。”男子的声音浑厚如钟,胸腔在嗡嗡震动。

昨叶何“扑哧”一声笑起来,道:“他莫不是中了邪?”

“铁狮子我是了解的,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大汉伸出两个指头,“血中的脚印有两个人的,另外那个人很可能与铁狮子关系密切。”

“关系密切,你怎么知道的?”

大汉扳动吴不平的尸体,后肩位置露出一排血指印,道:“铁狮子临终前,是被他抱在怀里。”

铁狮子在南京这么多年,熟人很多,可在临终前会抱住他的,这关系可就不一般了。昨叶何还未及细思,那大汉道:“铁狮子这具尸体,我要。”

昨叶何细眉一挑,轻笑道:“给你倒是不妨,不过你这是跟老对手惺惺相惜,为他埋骨呢,还是打算对老仇人戮尸泄愤?”

“度化报恩,径送净土。”

大汉只说了八个字,伸手轻轻一捞,便把铁狮子的半截尸身抱起来,往肩上一扛。昨叶何微微露出厌恶之色,她可是知道这大汉说的“度化”是怎么一回事。她叮嘱道:“梁兴甫你手脚快些,今夜还得靠你这条恶犬抓人呢。”

一听这名字,那几个守卫像老鼠见了蛇似的,浑身哆嗦着退开数步,让出一条路来。那被唤作“梁兴甫”的汉子径直往外走去,只有声音在甬道里震荡:“那些人当是往北逃去,来得及。”语气淡漠,似乎没把这当什么事。

昨叶何又一次把指甲戳在太阳穴处。

梁兴甫发现的这个神秘人,既与太子认识,也与铁狮子关系匪浅。看来有必要把太子从离开宝船之后到入宫之间的行程,事无巨细地捋上一遍。

拜朱卜花那个蠢材所赐,今晚的辛苦恐怕要多持续一阵了。昨叶何眼神里的光芒却越发炽热。这样也好,越是如此,越能凸显圣教威灵。

她看向漆黑的门洞外头,忽然发现太子多逍遥一段时间也不是坏处。

富乐院在南京,算得上是一处特别的存在。

南京教坊司一共有十四楼,这是最老的一间,早在洪武年间便有了。就在武宁桥旁边,背靠钞库街,侧临秦淮河,距离江南贡院只有一水之隔,最是繁华不过。

虽然富乐院建成日久,不及永乐年间兴起的鹤鸣、醉仙、轻烟等楼奢华,可它有一种骄矜,是谁也不能盖过去的。在正院大门口,洪武爷曾留下一副御笔对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这对联朱漆描金,堂堂皇皇,任谁来了都先凛然一振。虽然也有读书人暗地嘀咕过,洪武爷雄才大略,不曾听过还有这般文才。但人家教坊司的顶头上司南京礼部都没说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讨没趣。

平日里只要一入夜,富乐院这里的诸多小院便早早升起高高的粉纛花牌。河上画船箫鼓,楼内觥筹交错,通宵不得消停。可今晚因为宵禁的缘故,稀稀拉拉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两个头戴绿抹额的龟奴站在御联门匾之下,无精打采地小声交谈着。

两个龟奴正聊着东水关的那声巨响,忽然听到远处有清脆的铃声传来,都是一喜。远处一条乌篷小船悠悠地从河面上划过来,篷顶吊着一盏铜铃,随着船身摇曳叮当。

富乐院沿着秦淮河岸修了一溜独立小院,出门便是水面。若是姑娘或客人夜里想吃夜宵,便会有乌头小舢把吃食酒水径直送到河房门口。这些小船速度快,怕冲撞了游舫,都在蓬头挂个铃铛,谓之浮夜铃。

那乌篷船很快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了,船头一个高瘦汉子撑着竹篙,吃力地划着。船身吃水有些深,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龟奴吆喝了一声:“去哪家送什么?”那汉子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道:“送三曲八院童外婆处,高座寺起面烫饼两屉,方家藕丝糖通三封。”

“啧……”两个龟奴一阵艳羡,这都是南京一等吃食,等闲吃不到。

“八院那里日日清冷,哪里吃得完,我们给她分些忧吧。”龟奴笑嘻嘻地伸出手,想上船去掀亮漆食盒。那汉子连忙道:“童外婆说了,起面饼受不得凉,不能开盒。”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宝钞递过去。两个龟奴有些遗憾,但也没再纠缠,嬉笑着走到水闸,放那小船进来。

这一段河道里,插着一排排缠着彩绢的竹竿,隔出一条狭窄的水道。小船顺流直下,先是经过一曲二曲,只见院门轩敞,处处皆是朱栏竹帘,绮窗丝障,端的是浮靡去处。一过三曲,河房明显变得寒碜起来,走到八院这一带,屋宇更是简陋湫隘。

年轻姑娘多住一曲,待得岁数渐长,恩客变化,才逐次搬至二曲、三曲。欢场冷暖,在这里一过便知。

小船最终停在了一处逼仄的院落前方。一个胖婆子打开月门,嘟囔着谁这么不知俭省,居然舍得叫浮夜铃。船头汉子跳到门前,一掀斗笠,婆子一怔:“吴公子?”

吴定缘右脚迈过门槛,左手一按挡住门板,道:“童外婆,我来找红玉。”童外婆还没回答,就见乌篷船里又钻出来三个人。一个穿官袍的,一个套马面裙的,居然还有一个和尚。他们几个也不吭声,一起钻进别院。

童外婆有些惊疑,吴定缘道:“我白日里着人送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过来,你可收到了?”一提银子,童外婆表情放松了些,道:“我替红玉收着呢。”

“我去见红玉说几句话就走,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只在院厅里歇着就行,不用外婆伺候,也不要惊动旁人。”

童外婆在风月门里做惯的,一见他双眼含煞,便没多问,引着几个人往院厅里去。朱瞻基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头一回进江南的青楼,雕栏画槛,花阶鱼池,看什么都新鲜;苏荆溪心无旁骛,安静地朝前走去;只有于谦涨红了脸,揪着两侧宽袖,恨不得立刻把袍子给脱下来。

大明还从来没有一位朝廷命官,敢穿着朝服逛窑子的。这若被人看见传出去,于谦自刎的心都有。

眼看快走到院厅,朱瞻基忽然抬手一指,道:“干吗把那个挂起来?”只见前头院厅白墙上挂着个铜糊斗。于谦自然是答不上来,苏荆溪眼眸微闪,道:“殿下你不必知道这个。”朱瞻基好奇道:“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糊斗是桌上盛浆子的,干吗挂墙上?”

苏荆溪拗不过他,只好回道:“那殿下您得先恕我不敬之罪。”朱瞻基心想我问个糊斗而已,至于闹个大不敬吗?于是点了下头。苏荆溪这才低声道:“本朝处置大逆罪臣的女眷,多是投到富乐院这样的教坊司里。她们身负罪籍,若未蒙大赦,一世都不可赎身。为了与普通妓女区分,她们的屋子外,都要悬一个糊斗,以示粘罪难揭。有些恩客,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苏荆溪眉宇间情绪难抑,没再说下去。朱瞻基皱眉道:“吴定缘找的这个红玉,莫非也是什么罪臣的女眷?”苏荆溪轻轻摆了摆头,表示不清楚。罪臣女眷大部分在头几年就会死掉,不是不堪受辱自尽,就是被蹂躏至残病身亡,能活到移居三曲的岁数是很罕见的。

他们正说着话,已进了一处八角院厅。院厅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厅角摆着几盆兰花、虎刺,白壁上还挂着几幅字画,都是恩客所送,借以彰显身价。正中是白眉三郎的神龛,眉白眼赤,长髯伟貌,正是坊曲所拜的乐星神。

童外婆也顾不上斟茶伺候,闪身往里室去唤人。

过不多时,一个头绾散髻、身披红绢中衣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有些睡眼惺忪。她见到吴定缘,颇为讶异,道:“定缘,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一看见她,吴定缘一路上强憋着的悲恸,霎时绷不住了,道:“红姨……我爹他死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放声大哭起来。红姨如遭雷殛,呆立良久方才搀起吴定缘的胳膊,说:“我们回屋去说吧。”

无论朱瞻基、苏荆溪还是于谦,都有点蒙。他们都听过“篾篙子”爱酗酒狎妓的传闻,以为这次来富乐院是为了见相好的一面。可看这位红姨眼角的鱼尾纹,少说也是四十多岁,气质倒不错,但姿色委实寻常。两人相见的姿态,说是母子还更像一点。

童外婆站在一旁,倒是面色如常,可见早习惯了这两人的怪异关系。

于谦问:“他们两个,怎么回事?”他穿的是官袍,童外婆不敢不敬,赶紧躬身道:“吴公子的癖好吧……别具一格。这十几年来,每次来找我家女儿,也不冶游,也不留宿,只是看着,看完就走。钞银倒是从来不吝,我也只由着他。”

“他为何如此?”于谦忍不住问。童外婆一脸无奈,道:“老婆子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哪里知道?我看就是红玉女儿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招上这立地货。”

朱瞻基忽道:“墙上有糊斗,莫非红玉是罪籍?”童外婆道:“是,北边来的,来富乐院得有二十多年了吧。她颜色一般,但弹得一手好琴,帷帐后演个曲儿,后楼里教个雏儿,粉堆里做个琴姑教习。虽然委屈在三曲里头,倒一直没受太多苦。”

“她什么罪籍?”朱瞻基问。

“这就不知道了,籍档都在教坊司里存着,我们只负责收留而已,她也从不谈从前之事。”

于谦和苏荆溪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二十多年前被投入教坊司,红玉显然是靖难罪臣的亲眷。早在去年十一月,洪熙皇帝已下旨将投入教坊司、浣衣局等处的罪臣亲眷都赦还为民,不过红玉这样的,脱籍为民了也没活路,还不如以琴姑身份待在富乐院。

童外婆人老成精,不会跟客人说起,而他们更不会对朱瞻基点破,不然平添尴尬。童外婆还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他们的底细。于谦却大袖一摆,挡在前头。那套朱红朝服颇有威慑力,院厅里的气氛一时冷下来。童外婆尴尬地笑了笑,道:“夜里童子都睡了,老身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冷果子招待几位。”

此时在里室,吴定缘把今夜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红姨听。红姨听得以手抚胸,喘息不已。对一个教坊司的琴姑来说,这些惊天大变太过冲击,哪里承受得住。直到吴定缘说到吴不平身死正阳门,红姨这才忍不住抱住他的头哭起来,连声说:“苦命,苦命。”

等红姨哭过一阵,吴定缘抬起头来,道:“事已至此,您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吧。”红姨拿锦帕擦了擦眼角,长长叹息了一声:“十年之前我说漏了嘴,毁了你大好前程,已是后悔不及……”

“那不怪红姨你!”吴定缘打断她的话,“十年之前,是我自己要知道的。十年之后,亦是我自己想讨个明白。”

“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分别,何必自寻烦恼?”红姨看看河窗外的天色,“既然定缘你说得这般紧急,莫要在我这里拖延了,尽快保着太子出城,再去寻你妹妹才是!”她起身走到琴箧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绣袋,道:“你这些年来扔在富乐院的钞银,除去院主与妈妈取走的,其他的我兑成了这一袋合浦南珠,你路上用。”

吴定缘不去接那口袋,语气里多了几丝愤怒,道:“为什么事到如今,我爹都死了,您还是不肯说?”红姨把绣袋往他手里一塞,道:“当初我透了半句,你到现在还钻在牛角尖里,我怎么敢再跟你说?再惹出羊角风来,坏了性命,怎么办?”

“难道您不说,我就不犯病了吗?”

“定缘你怎么又犯浑!”

吴定缘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几乎是要吼出来:“我已经忍够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红姨你,我都莫名安心?你和我爹之间,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肯说出我生身父母是谁?难道我是野种,不配知道吗?”

这些年来蓄积的那些疑惑、那些压抑,此时都因为吴不平之死而爆发出来。所幸这里别院墙高,密植柳槐,任凭这边如何折腾,邻居也听不真切。

见到吴定缘动怒,红玉没有惊慌,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道:“定缘,你不明白。身为一个罪籍之女,在教坊司这个火窟里日日煎熬,最怕的是什么?是追念从前的生活。回想起那些事,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恨不能全盘忘却。所以,你想要知道的前情,是我想极力不愿回想的过往。”

吴定缘的怒意被一桶冰水泼灭了,他畏缩着垂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十年来,你不顾名声,天天钻进富乐院里头,说每次一看到我的脸,就莫名安心;可你知不知道,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想起当年,结痂的伤口就会被再撕开一次。有时候,我真想让童妈妈把你赶出去算了。”红玉说得平淡,嘴边那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却暴露出内心的极度痛楚。

吴定缘惊讶地抬起头,他可从来不知道,红姨居然压根不想见到自己。

红玉见他眼圈有些泛红,心中不忍。只好幽幽地叹息一声,走上前去环抱住他,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若你有心,等眼下的大事做完,再来找我。到那时候,红姨会把一切知道的都说与你知,如何?”说着把绣囊给他系在腰带上。

“可是……”

红玉敲了他的头壳一记,道:“没有可是,这么多年你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几日?”吴定缘只好悻悻地闭嘴。红玉把檀香木门拉开一条缝,朝外头院厅窥了窥,问:“那个脏和尚,真的是太子?”

“嗯。”

“我看相貌也就平平无奇,还以为龙子龙孙跟别人会有不同呢。”

“比起金陵的公子哥们,这个太子还算不错……”

吴定缘难得给了一句正面评价。红玉回头,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这么晚跑来富乐院,不只是突然想问清楚自己的身世吧?”吴定缘有点尴尬地摸摸脑袋,一指墙角,道:“我还想借红姨你这具洗月琴一用。”

红玉早预料到了,她从榻下取出一方叠好的红绒布套,抖搂开来,道:“这琴娇嫩,我得套一下。”吴定缘看着她把琴小心套进,忽然想到什么,凑过去到耳畔说:“有几句话,红姨你可千万要记住……”

于谦他们在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到里室的木门一响,吴定缘从里头走出来,背后斜背着一具小巧的古琴,琴外还罩着一件猩红大绒套。于谦问:“你这是要去……卖艺?”吴定缘没好气回道:“今夜能否出城,就看这具琴了——你们谁懂抚琴?”

他先把目光投向苏荆溪,可她摇了摇头。旁边朱瞻基开口道:“之前舅舅教过,本王能略弹一二。”

“一二是什么曲子?”吴定缘问。

“呃……”朱瞻基愣了一下,“《苍江夜雨》与《获麟》算是精熟,《广陵止息》勉强也可。”

红玉这样的操琴高手,一听所擅曲目便知水平深浅。吴定缘可不懂这些,只是一点头,道:“够响就行,我们走吧。”三个人都不知吴定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能尽快离开是最好。眼看已是夜过三更,越晚离城,风险越大。

红玉倚在门口,担心地喊了句“小心”。吴定缘一晃拳头,表示尽可宽心。苏荆溪见到这一幕,好奇地瞥了她一眼。看这女人神色,莫非除了借琴,她与吴定缘还谈了些别的?不过她的思绪,很快跳到了另外一处。

“童外婆怎么一直没回来?”苏荆溪发出疑问。

吴定缘一听,眉头微皱,问他们可说过什么。于谦说:“我们什么口风都没漏。”吴定缘仍有些不放心。童外婆混在青楼这么久,眼光何等毒辣,这几个人的事只怕躲不过她的眼睛。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他正想往院里走去看看,红玉开口道:“你们快走吧,童妈妈那里有我支应,不必担心。”

时间紧迫,也只能如此。吴定缘跳上乌篷船,戴上斗笠,等其他三人在篷里藏好,依旧撑着竹篙出去。外头龟奴先前收过宝钞,也不来为难,搬开水闸径直让他们离开。这浮夜小船脱离了富乐院水道,晃晃悠悠,沿着秦淮河朝北划去。

小船离开不久,童妈妈端着一盘金丝枣返回院厅,问红玉:“吴公子去哪儿了?”红玉说他们聊了几句就走了,说是有公务在身。童妈妈还没说话,身后闪出一个面色冷峻的百户和五六个旗兵,看袖标是府军前卫的人。

百户对这琴姑毫不客气,开口喝问:“人犯何在?”红玉瞥了眼尴尬的童妈妈,冷笑一声:“在我这里的是应天府总捕头的公子,还有一位不露身份的官爷。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百户一听,回头问童妈妈:“可有此事?”童妈妈连忙说:“不止不止,还有两个,一个女的,一个和尚。”百户闻言大怒,伸手扇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搜查武宁桥一带的沿河院落,寻找从宫城逃出来的那个小奉御。这婆子跑过来说富乐院里有可疑人物,他们还以为要立大功了呢,结果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平白浪费了这许多辰光。

红玉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从下午吴定缘送来一百五十两银子之后,童妈妈的心态就变了。像她这种既不能赎身,又接不来客的琴姑,童妈妈赚不到什么油水。但若是出首有功,这一百五十两纹银一番运作,便能全数落入童妈妈袋囊。这种事,在富乐院可是太常见了。

那边百户还在院厅里骂骂咧咧,童妈妈捂着脸解释说:“他们乘的是浮夜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但百户又是一耳光扇过去,骂道:“这是废屁,哪个官员来嫖宿不是遮遮掩掩的,难道要八抬高轿送进来吗?”童妈妈捂着脸不敢言语了。

百户又在屋里转了一圈,见红玉姿色寻常,连口头便宜都懒得占一下,带着手下气呼呼地离开了。不过,这个百户到底还算尽职,出了富乐院之后,就近找了一个兵铺,把刚才的情况口头交代给值宿的书手。

书手取出笔墨,把这条记录誊写到一本格眼簿子上。过不多时,一个快手过来敲门,他负责整个武宁桥、贡院一带十八个兵铺的文书递送,这里恰好是最后一家,背筐里文书都快装满了。快手取了簿子,把它扔在背筐最上面,然后飞快地朝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马司跑去。

“嗖——”

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了最后一位锦衣卫小旗的胸膛。小旗惨呼一声,一头倒在地上。在他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飞鱼服,每一具身上都扎得好似刺猬一般。崇礼街这座锦衣卫衙署,此时竟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老千户半跪在庭院中间,挥舞着手中的绣春刀,红着眼睛拼命大叫:“我们是锦衣卫!不是反贼!不是!”可前廊屋脊与院门口站着的几十个勇士营马步弓手,不为所动。他们只是冷漠地再度拉紧弓弦,等候着最后一个命令。

朱卜花双手抱臂站在照壁前头,脸上的疖子越发饱满,随时可能爆浆。只有一场痛快的虐杀,才能勉强让这种痛痒缓解几分。他毫不犹豫地挥下右手,弓弦颤动,老千户瞬间被十几支长杆硬箭刺穿,扑通一声,栽倒在早已污血遍地的石板地上。

勇士营一拥而上,开始对衙署里外进行彻底搜查。朱卜花始终没挪动脚步,眼光一直盯着那死去的老千户,琢磨着昨叶何的话。

昨叶何刚才传来消息,说她找到一条线索,发现太子在入宫之前,曾在崇礼街上的锦衣卫衙署做了短暂停留,然后才被郑和接走。太子逃离皇城之后,说不定会再次投奔这里。

朱卜花闻讯,立刻亲自带队来到崇礼街,把这里团团围住。那些锦衣卫态度很强硬,拒绝了他们入内搜查的要求,朱卜花心一横,让勇士营以“窝藏犯人”的罪名对衙署发起了攻击,并拒绝任何人投降。这些锦衣卫都见过太子真身,一个都不能留。

搜查很快结束,衙署内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太子的线索。朱卜花摇摇头,重新上马,飞速赶去了位于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马司。

这一次合城大索的中枢,即设在中城兵马司。全城所有消息,都要定期汇聚此处,所以此时的衙门口人进人出,煞是热闹。不过,这些奔走的吏员,人人表情都很微妙。因为端坐在衙署正堂之上,不是都指挥或副都指挥——他们已经在东水关码头罹难了——而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女子。

她难得嘴里没吃东西,正埋头翻阅着各处送来的格眼簿子,俨然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都督。朱卜花大喇喇地走到堂前,屏退左右,然后出言讽刺道:“我听说一块正阳门里的石头,都能把你们挡住?白莲佛母神通广大,偏没算出来今天不宜出行?”

“等太子到了京城,咱们在天牢里互相抱怨也不迟。”昨叶何淡淡讽刺了一句,从文牍里抬起头,“那边有什么收获?”

“没有,他并没去锦衣卫衙署。”朱卜花扔过来几页纸,“动手之前,我的人从一个小旗口中问出一些事情,你自己看。”他脸上疼痛越发难耐,根本没心思看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昨叶何接过供纸,迅速浏览了一遍,眼神忽然一凝。她思忖片刻,俯身从桌案下的文筐里拣出一本格眼簿子。这是刚刚送来的一本,墨迹尚新。她一手翻页,另一手的指甲不自觉地嵌入太阳穴里。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朱卜花不耐烦道。

“原来那个行人司的小官于谦,居然也去过锦衣卫衙署,而且就在宝船爆炸后不久。玄津桥头,你不是赏了他马、牌吗?他居然又返回了锦衣卫,提走了一个犯人,你猜是谁?”

“谁?”

“根据这个小旗交代,那犯人叫吴定缘,外号叫篾篙子,他的父亲正是死在正阳门的吴不平。”昨叶何道,“而且正是这个家伙救下落水的太子,送到锦衣卫那里去的。”

“然后呢?”朱卜花此时根本没法沉下心拼凑碎片,对昨叶何这种卖关子的做派十分厌恶。昨叶何眯起眼睛端详他的脸,仿佛故意要挑逗对方的怒气。

“据正阳门的目击者说,太子身边至少有三个人。一个是于谦,一个是身份不明的女子,还有一个,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应该就是这个吴定缘了。我觉得,在正阳门碰到吴不平的,正是他这个儿子。”

“这个吴定缘有什么过人之处?为何太子要找他?”

“我问过左右,这人是出了名的废物,快三十的人了还未曾婚配,天天酗酒狎妓。坊间都说是铁狮子前世的仇人来讨债的。”

朱卜花眉头一皱,这可就奇怪了。昨叶何拈出了供纸的最后一页,道:“这里锦衣卫的司库提及了一条古怪消息:于谦提走吴定缘之前,他们还从库里支走了三百两纹银,一半送到糖坊廊吴不平家,另外一半则送到了富乐院三曲……”

朱卜花眼睛一亮,道:“知道地址就好办了,我立刻带人去糖坊廊围捕!”

昨叶何扶住额头,半是无奈,道:“吴不平已经死了,他们又不是蠢材,这时候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你该去的地方,是富乐院。”说完她把那本格眼簿子递到朱卜花眼前:

“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府军前卫报告,富乐院三曲童外婆处有四位神秘访客,稍做停留,旋即乘坐浮夜船离开。他们并未在意,只是在簿子上提了一下。”

朱卜花二话不说,拿起头盔往脑袋上一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远处隐隐传来他大叫“备马”的吼声。昨叶何不疾不徐把格眼簿子合上,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对朱卜花非常坦诚,唯独只隐瞒了一点:吴不平的女儿吴玉露,如今掌握在白莲教的手里。本来她以为铁狮子死后,吴玉露便没用了,结果又冒出一个保驾的吴定缘。看来绑架那一个女人,居然还能两吃。

昨叶何叫来一个亲随,低声交代了一句:“去告诉梁兴甫,差不多该上工了。”然后望了一眼水漏,差不多是子末丑初。

皇历该撕到洪熙元年五月十九日(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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