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视线

邻居  作者:雫井脩介

“妈妈,快点!”

为了伺候老婆婆洗澡,円香去公园玩的时间被耽误了不少。

平时,雪见总会在上午或午休刚过就带女儿过去。除此之外的时间,公园里的人都不一样,她自己也不太想去。

円香穿着橙色的连衣裙,戴着宽檐帽,手提沙池玩具,连鞋子都穿好了。她平时都是坐在玄关口,撒娇让妈妈给穿鞋。

仔细一看,她的两只小鞋果然没穿整齐。

“真是的,不能踩鞋跟呀。”

雪见给女儿重新穿好鞋,拉着她的手出门了。外面阳光还很强。她不想让女儿晒黑,还是玩三十分钟就回来吧。

离家三四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个小公园。看到公园后,円香就甩开她自己跑了起来。

“小心点,要看路。”

这个时间,放学回来的小学生已经在公园里玩躲避球甚至打棒球了,幼儿的家长自然放不下心来。

何况……

“哎,这不是円香嘛,好久不见啦。”

她们果然在。那两个人都坐在沙池边的长椅上,还抽着烟。

一个人染了金发,身穿辣妹风格的流行服装,纤细得病态的手脚涂着颜色完全不同的指甲油。她儿子元弥跟円香同岁,也是三岁,后颈的头发留得很长,如同一个音乐人。

另一个人染着堪称劣质的茶色头发,皮肤黝黑,面相粗俗。她儿子叫源太,今年也是三岁。源太君长得跟妈妈一模一样,连头发都是茶色的。

那两个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明明没见过几次,却对雪见自来熟地挥挥手,“哟”了一声。

她们的儿子已经占领了沙池。雪见很想让女儿去玩滑梯和秋千,可是这里的设施跟搬家前常去的公园不太一样,円香还不敢上这里的滑梯台。

“带我们円香一起玩啊。”

雪见对两个男孩子说了一声,然后让円香进了沙池。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源太君看见円香的玩具,大喊一声:“铲子是我的啦!”上来就拿走了小铲子。

源太君的妈妈什么都不说。铲子被拿走了,叫人怎么玩呢?这对母子真是太自私了。

円香盯着被拿走的铲子看了一会儿,后来似乎放弃了,开开心心地在沙池里徒手堆起了小山。

“你家奶奶还是卧床不起?”

元弥君的妈妈似乎毫不关心孩子的情况,对雪见问了一句。

上次见面时,这两人提出要带孩子去雪见家,于是雪见借口祖母生病卧床,婉拒了她们。

“跟公婆同住,还要照顾老太太,真是太惨了。你可真有本事。”源太君的妈妈吞云吐雾地说,“如果换成我,早就跑了。”

“其实还过得去。”雪见随便应付道。

“円香妈妈其实挺有骨气的。”元弥君的妈妈勾着嘴笑道,“不过老公是个打零工的,那也没办法。我们家那个也总换工作,所以我知道你的辛苦。能啃老已经很好了。”

每次听到啃老这个词,雪见总是很不愉快。她自己可是兢兢业业地做着主妇工作。家务、育儿、看护,明显都比这两个人做得多。生活费从哪儿来,这跟雪见没有关系。她不需要为此感到拘束。这明明是俊郎没出息,不能怪她。

等她回过神来,元弥君的妈妈已经在摆弄手机了。

“又聊起来了。”源太君的妈妈嘲讽道。

“嘿嘿嘿,我们约了。”

元弥君的妈妈故意怪腔怪调地说。

“真的?要见面吗?什么时候?”

“明天。你帮我带带孩子呗?就两三个小时。不,就到傍晚。”

“我才不要。你送他到车站北口的临时托儿所吧。我带大孩子的时候经常送去那里。”

“是吗?不过偶尔几次也没事。你可得对我老公保密。円香妈妈也试试交网友吧?怎么,以前没干过?我也不勉强你,不过这样真的能散心呢。”

雪见万分无奈,连假笑都维持不下去了。她暗中感叹,也许这种人还挺多的。

她可以断言,孩子不守规矩的行为,完全要怪这样的家长。不负责任的家长随随便便养育孩子,最后养成的就是棘手的问题儿童。问题儿童还会给周围的孩子造成坏影响。据说就算家里养得挺好的孩子,进了幼儿园也会学到很多脏话。她们以前问过雪见要送孩子上哪个幼儿园,她只说刚搬过来,还不确定。但说句老实话,她想送孩子上没有元弥君和源太君的幼儿园。

在育儿这方面,雪见不想妥协。为此,她在自己的人际关系方面十分冷血,已经跟好几个人绝交了。但她早已决心将自己排在第二,并不在乎这些。现在円香正是需要家长时刻陪伴,用亲情浇灌,给她树立规矩的时期。这孩子以后不优秀不要紧,但必须得是个善良的人。

妈妈们聊天打屁的时候,两个男孩子已经比赛着堆起了沙山。茶色头发的源太君有了円香的小铲子助力,堆的沙山更高。

没过多久,长毛的元弥君挪动位置,反手打碎了源太君的沙山。

“白痴!”

源太君突然挥起拳头打了元弥君的手臂。

“小兔崽子,你干什么呢!”源太君的妈妈笑着咒骂道。

“喂,挨揍了还不还手吗?太没出息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心,元弥君的妈妈一个劲地煽动捂着胳膊一脸苦相的儿子。

“不准用小铲子,那可是凶器。”源太君的妈妈接受了挑战。

开始了。

雪见看着两个男孩子互相抛沙子,顿时没了心情。

她来不及救援,老老实实坐在角落里堆小山的円香就被洒了一大把沙子。

“喂,你们弄到円香脸上了。兔崽子,快道歉!”

可是,两个男孩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

“円香你也别忍着,生气就对了。快骂他们大笨蛋。”

这两个人说什么呢……旁观孩子打架也就算了,还要教别人家孩子说粗话。雪见在心里直翻白眼。

円香听话地站起来,转向两个男孩,软软地骂了一声:“大笨蛋……”

“光骂大笨蛋不行,要这样说——笨蛋笨蛋笨蛋大笨蛋!”

说完,源太君的妈妈粗鲁地大笑起来。

“等等,别让女孩子说那种话呀。”雪见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了。

“不能说笨蛋?笨蛋是粗口吗?”

那二人面面相觑。

“不是说这个词不行,是说别教孩子骂人。”

“反正孩子以后总是会学会的。”

“对呀,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管妈妈叫老太婆了。笨蛋算什么。”

她跟这两个人完全无法沟通。

回到家时,円香已经很不高兴了。这个时间段不高兴,基本是因为孩子困了。她连洗手都不愿好好洗,最后还是雪见把她抱起来硬洗的。

路过起居室时,雪见看见桌上摆着葡萄。可她并没有出去采购。

“这是哪儿来的?”

她看向坐在地毯上叠干净衣服的婆婆。

“武内先生真的好可怜啊。”

虽说这句话算不上答案,但她能猜到这葡萄应该是邻居送的。也许婆婆和邻居又在院子里聊天了。

“他上初中时,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没过多久,母亲也在交通事故中死了。他一继承家里的山林,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堆亲戚。”

“哦?”相比父母双亡的悲惨,雪见反倒因为想象突然冒出来的亲戚而浑身一颤。

“后来他跟一个英国女人结了婚,可对方竟拿着他的钱跑了。”

“啊?”

听说这位邻居本来在做进口杂货的生意,可以想到他是个高雅的绅士。雪见还没见过他,不过听婆婆的描述,的确是这样的。

“我要吃葡萄!”円香开始闹了。

婆婆还在用同情和共鸣的语气继续说话。

“前不久又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难道这个世道,真的是老实人会倒霉吗?”

“我要吃葡萄!”

“可以呀,去吃吧。”

“円香,你要睡午觉了。”

“我不睡!”円香的声音越来越尖厉了。

“你这样就不能去买菜啦。”

“我不想去!”

这孩子的反抗开关已经打开了。她能说出不想去买菜,证明她已经处在说什么都不听的状态了。

“妈,今天您去买菜吗?”

雪见问了一句,想让婆婆顺便出去透透气。

“也好,那就我去吧。这样円香能好好睡觉……不过你们要待在一楼哟。”

“嗯……我知道。”

雪见把车钥匙交给婆婆,牵起了円香的手。

“吃葡萄之前,先上楼换衣服吧。”

“不要!我不去!”

円香果真是一句话都不听。

“你身上都是沙子,必须换衣服。”

“不要!在这里换!”

“可是衣服在二楼呀。”

如果雪见随便拿一身衣服下来,孩子也只会看不上,不愿意换。实在没办法,她只能抱起手舞足蹈的円香走上二楼。

但是円香很重。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孩子越来越重了。这已经是她再胡乱挣扎会很危险的重量。上完楼梯后,雪见暂时放下了孩子。

“女孩真好,女孩省心啊。”她在公园碰到的妈妈们都会这样说。这是真的吗?雪见没有养育过男孩,所以无从对比。然而,她也无法由衷地肯定那种说法。円香是家里横的性格,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很省心的。可是男孩子,尤其是元弥君和源太君那种放养的男孩子,难道不是更轻松吗?

円香一进房间就扑向了过家家套装。真不知道这孩子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这么一扑,玩具全都散落在了榻榻米上。看见乱糟糟的玩具,雪见莫名烦躁起来。

“好了,别玩了!快换衣服!”

雪见从衣柜里扯出円香的连衣裙,一件一件摆在榻榻米上。

“你要穿哪件,快选!”

“葡萄,葡萄。”孩子举起玩具葡萄给雪见看。

“不是葡萄,是换衣服!早点换衣服,早点下楼看家呀。円香要是不选,妈妈就自己选了?”

“不要!”

这种时候,円香的声音真的很令人烦躁。雪见越来越气,自己也想提高音量,但她勉强忍住了。

“那我出门去啦。”婆婆在楼下说。

“奶奶要走啦,我们得赶紧下去。”

“叮咚,您的快递。”

円香说着,又把葡萄递了过来。即使孩子想玩过家家,雪见也有没兴致的时候。

“不是快递。好了,就穿这件吧。”

她随便拿起一件展开。

“不要!”刺耳的声音贯穿了雪见的耳膜。

“你不换衣服,就不给你吃葡萄!别吃了!”

円香的眉毛拧成八字,露出了伤心的表情。她的小嘴一张一合,像在寻找话语。

最后,她开口了。

“笨蛋!”

“……?”

“笨蛋!”

雪见火气一上头,用力拍了円香的大腿。不,她本来是要打耳光,但内心还保留着足够的冷静,让手掌转向了腿部,也控制了力道,以免留下痕迹。然而,她终究未能完全忍住打孩子的冲动。

“跟你说了不能骂笨蛋!”

她又拍了一巴掌。

円香刚才的骂法,已经比在公园时软绵绵的骂人熟练了许多。如果此时不严厉纠正,过后可能会很危险。

“咿咿咿——”

円香捂着被拍的大腿,歪着嘴角,哭得满脸是泪。由于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她的哭泣变得像在忍耐什么,或是在害怕什么。

“妈妈说不行,你为什么还要说?”

雪见又作势要打,円香连忙往旁边躲,本来就低沉的哭声变得更低了。

“不行就是不行,听到没有?”

円香呜呜地哭着,点了点头。

“对不起呢?”

“对噗叽……”

完全制伏女儿后,雪见总算放松了绷紧的身体,重重地吐了口气。

看来女儿心情不好并非因为犯困,而是在沙池玩的时候承受了压力。等她平静下来,就让她尽情地撒娇吧。

这是雪见头一次对円香动手。当然,感觉并不好。她很想现在就抱着女儿,对她说“妈妈也对不起”。但那样可能会使円香思维混乱。所以她决定只在心里道歉。

与此同时,雪见也很感慨轻轻拍巴掌的效果竟这么好。在刚才那种场合,只用话语劝诫是没用的,只会让家长精神崩溃。她一直认为打孩子只会带来反效果,现在事态竟收束得如此干脆利落,她不禁有些意外。

雪见用纸巾擦去了円香的泪水和鼻涕,又给她换了衣服。円香全程都很老实。

看来惊涛骇浪已经过去了。

屋里重归静寂,雪见发现通往阳台的窗户被关死了。应该是婆婆收衣服时关上的。

除了睡觉,雪见平时都只关纱窗,给房间通风透气。新家内部还散发着明显的建材气味,甚至混杂着挥发性物质的气味。虽说开发商大力宣传这是以人为本的房子,但并不能保证完全无害。家里还有那么小的孩子,她自然放心不下来。

雪见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纱窗那一侧的窗闩。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邻居家半个院子。杜宾犬正在院子里睡觉。上午她跟円香去看了那条狗,没想到它的体形如此之大。听说邻居养这条狗是因为以前住的地方被人擅闯,可即便如此,雪见还是觉得没必要散养。那条狗似乎不会靠近两家之间的围栏,但为了保险起见,雪见也叮嘱円香千万不要靠近围栏。

看了一会儿邻居家的院子,雪见漫不经心地把目光转向了邻居家二楼。

双眼聚焦在小小的窗户上,她突然僵住了。

邻居……武内正看着这边。

他的目光无比锐利,雪见瞬间躲开了视线。

那阴郁的眼神……怎么回事?

虽说相隔五六米,但他的眼神仿佛近在咫尺,犀利得让人忘记了距离。

雪见拉上窗纱,离开时又偷瞥了一眼。

武内已经不在了。

“你在看什么呢?”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雪见吓得猛然回头。

“搞什么啊……”

原来是俊郎。他正狐疑地看着雪见。

“什么搞什么啊?”

“没什么……你回来啦。”

俊郎也看了一眼窗外,发现什么都没有,就收回了目光。

“円香,怎么样啊?”俊郎开朗地说着,一把抱起了女儿,“爸爸将来要成为拯救无辜市民的大律师,你等着吧!”

他冲円香说了一堆孩子听不懂的话,重新转向雪见。

“妈出门去买菜了。”

“是吗?那我们得下楼了。”

“我回来时,有个奇怪的人盯着咱们家看。他一见到我就跑了。”

“啊……?”

可能俊郎的说法有问题,总之雪见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难道是邻居?”

“不对不对,那人也一直盯着邻居家看。武内先生不是说,之前有人闯进他家院子里,他干脆买了条看门狗嘛。我猜那人应该是记者之类的,不过你带円香出去时,还是小心点好。”

“嗯……也对。”

换作平时,她可能会一笑置之,但现在雪见笑不出来。方才武内的视线,让她感到浑身发冷。

円香在起居室吃了一会儿葡萄,不久便昏昏欲睡,最后总算是睡着了。一直到五点过后,家里都很安静,老婆婆也没有叫过人。

雪见想着先做一道晚上的菜,待会儿就能轻松不少,于是用冰箱里的炸豆腐、芜菁和荷兰豆做了一道煮物。在锅里加入高汤酱油和味醂,先下薄切生姜中火煮沸,再加入切成适当大小的炸豆腐和芜菁等材料,小火炖煮一段时间,最后关火静置,让食材入味。

中午煮了五合饭,晚上应该够吃。然后就看婆婆会买什么菜了。

円香正好醒了,她便把剩下的芜菁拿过去,跟女儿分着吃了。

现在是白昼最长的季节,五点半了还没有傍晚的感觉。

“我要去院子里。”

円香像小猫一样扒拉着露台的纱门,抬头看向雪见。

“好呀。”雪见从玄关拿了円香的鞋子和沙池玩具,跟她一起去了院子。

円香蹲在院子中间,哼着乱七八糟的歌,用小铲子挖起了土。

她在沙池果然没玩够啊……雪见看着円香小小的背影,兀自思忖。

邻居家的院子里趴着一条杜宾犬。护栏处有个搭建了一半,但已经开始摆上花盆的高大台阶状花架。架子两侧也设置了临时栅栏,狗不会靠近那里。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雪见决定再提醒一次。

“你可千万别到狗狗那边去啊。”

“嗯。”円香这会儿变得很老实,用力点了点头。

一阵清风拂过。

对了……雪见想起先前在玩具店得到了一份免费赠送的吹泡泡玩具。当时円香还不到两岁,她觉得危险,就没有给女儿玩。现在只要好好教她,应该不用担心女儿误喝下去了。

母女两人在院子里吹泡泡,那光景多么经典又怀旧,让人很想尝试一番。

要不,去拿来吧?

路上,她看了一眼老婆婆的房间,老太太似乎睡得很香。再到二楼一看,俊郎也睡着了。

雪见从和式房的橱子里的纸箱中找到了泡泡玩具。

她觉得心里痒痒的,轻轻将玩具拿起,关上了橱子。

下楼吧。

那个瞬间,雪见的视线流向了靠阳台的窗户。那里能看见邻居家半个院子。杜宾犬就在那里。

杜宾犬的姿势让雪见心中一阵骚动。它两条前腿搭在花架的第二层,死死盯着円香正在玩耍的庭院,仿佛在观察猎物。

难道……可是,那台阶状的花架让她心中一惊。雪见的本能催动了她的身体。

她慌忙跑下楼梯。

跑进起居室时,露台外面已经不是円香的身影,而是杜宾犬油亮的身体。

雪见发出了撕裂空气的尖叫,猛地冲进庭院。猛犬已经逼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绕着円香缓缓挪动。在那片杀意沸腾的异常空间中,円香呆站着,甚至忘记了哭泣。

杜宾犬蓄势待发的几秒钟……也许连几秒钟都没有……总之,在那段如同空白的时间里,雪见挺身而出,死死抱住了円香。赶上了。身体的颤抖化作无意义的声音,从唇间滑落。

野兽的气息逼近到背后。与之面对面太危险了,她只能用背部充当盾牌。

下一个瞬间,粗重的低吼包裹了雪见的大腿,一阵尖锐的疼痛窜过神经系统。

她再次发出惨叫。在她的感染下,円香也响亮地大哭起来。雪见猛地甩腿,狗嘴被甩开了。可是犬牙好像挂在了半身裙的丹宁布料上,无论她逃向哪里,背后总有狗的气息在紧追不舍。

“不行!”

一声怒吼,人影越过了木围栏。是武内。他手上还攥着搭花架的建材。

武内来到雪见面前,面目狰狞地举起棍子。

“哼!”

他朝着杜宾犬的背部打了下去。

杜宾犬尖叫一声,紧追不舍的气息瞬间远离,雪见无力地靠在了房子的外墙上。

武内还在院子里打狗。

“哼!哼!”

亢奋的喘息冲出鼻腔,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瞪,牙关紧紧咬合,像是在对那条狗发泄强烈的憎恨。一记痛击打中了狗头,杜宾犬发出怪异的尖叫,如同痉挛般抽动起来。

武内还是没有停手。他不断发出着魔似的鼻息声,一言不发地挥动棍子。

雪见看着那光景,渐渐无法分辨自己此刻的战栗究竟因谁而起。

等到棍子打断,武内终于停下了手。杜宾犬已经不再动弹了。

那一夜,武内仿佛专门等到雪见从医院回来,卡着时间来到梶间家,顶着苍白的脸反复道歉。

武内说,由于今天时间太晚,他联系不上保健所,明天会第一时间把杜宾犬送走。可是照那个样子,雪见怀疑狗都不一定能活到明天。

雪见的大腿上除了被咬到的撕裂伤,周围还有一片紫色的淤血。所幸伤口不算太深。她在外科医院做了消毒,医生还给她开了止痛药和抗生素[日本自1956年的人类病例和1957年的动物病例后,就未发现狂犬病病例,且国内已立法规定犬类的疫苗接种和检疫制度,目前一般建议出国旅行者接种狂犬病疫苗。——译者注]。

武内的道歉主要由婆婆应对。公公和俊郎都在起居室,但除了打招呼就没再插嘴。雪见虽然是被道歉的对象,却也保持了一定距离。武内可能将其理解为态度的僵化,头压得越来越低,反反复复地说:“真是太对不起了。”

这次的事情的确起因于武内散养大型犬并且疏于管理的过错,雪见心里也是有气的。一旦有什么差错,円香就可能成为牺牲品。然而,这并非她无法坦率接受武内道歉的唯一理由。说白了,雪见有点怕他。

“唉,大家都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武内先生,你的心情我们已经很了解,你也别再纠结这件事了。”

婆婆始终对他温和有礼,反倒让武内更不好意思了。

“好在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说着,婆婆无奈地看了一眼不跟武内搭话的雪见。她这么一看,武内也跟着看了过去。那一刻……他似乎察觉到了雪见的冷漠,眼中闪过一道漆黑的阴霾。他略微眯了眯眼,像是在警惕什么。等到婆婆重新看向武内时,那些细微的变化已经消失无踪了。

武内在桌上留下了一个空白的信封。从头到尾,没有人说他一句不是。因为婆婆始终在创造友好的氛围,而且武内已经表达了足够的歉意,甚至有点烦人了。

“哎,你看这……”

婆婆收拾好茶杯后,拿起桌上的信封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惊呼。

“看,怎么这么多呀!”

她从信封里抽出了一沓钞票。雪见本以为里面顶多就两三万日元,看到钞票的厚度,不由得大吃一惊。

“有三十万。”点完钞票,婆婆看了看周围的人,“他爸,这里面有三十万呢。”

“哦……”公公只是略显困惑地哼了一声。

“好啦好啦,人家给的,咱们就收下吧。”唯独俊郎满不在乎。

“要是我们去打官司,起码也能拿到这个数。那个人很会做。虽然过错在他那边,但是他出这么多,咱们的确说不了什么。”

“是呀。虽说只是宠物犬,但也是他唯一的家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咱们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呢。”婆婆的语气明显在同情武内。

“反正听了他刚才的话,我觉得那人还不错。”

俊郎摸着下巴,兀自点了点头。据说他被雪见的尖叫惊醒,但是等到下楼时,事情已经结束了。真够悠闲的。妻子和女儿体会到的恐惧,在他眼里好像也事不关己。

“看来应该找个机会,还回去一点啊。”公公嘀咕道。他的思维好像也被那过于丰厚的赔偿占据了。

“咱们不必跟他客气。”

俊郎说了句理所当然的话。婆婆倒是赞同了公公的看法,答了一句“对啊”,接着看向雪见。

“雪见一定很生气吧,这我可以理解。可是人家上门来道歉,你多少也应付两句呀。”

“人家在行动上已经做到最好了。”俊郎插嘴道。

“嗯……”雪见承认了自己在闹别扭,又噘着嘴说,“可我有点怕那个人……”

“他可是个好人。”婆婆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不可以用有色眼镜看待别人。”

她似乎意指公公判的那桩冤案。

“你这样可当不了律师的妻子。”俊郎也开玩笑调侃道。

然而,雪见心中的龃龉只能说与之相似,实则完全不同。那是她凭自己的五感得到的真实感觉。

上一章:3 下一章:5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