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五

六里庄遗事  作者:东东枪

202.

杨温柔跟人说起过,他当年差点当了回皇帝。说是有一回,某个皇帝长得跟杨温柔一模一样,杨温柔因此被某大官发现,送进了宫里。

本来只是想让皇上瞧瞧,逗皇上一乐,哪知道皇上一见他乐坏了,把他留下,当了替身。一开始是替皇上站城楼上跟百姓招手,或者坐龙椅上绷着脸儿听人说话,后来大家熟悉了,业务就更多些,甚至还替皇上跟一些过气的娘娘们睡过觉。

杨温柔还说,替身当了几年,身边就有各路人等来撺掇他了。撺掇他“取而代之”。说是怎么取不用杨温柔管,怎么代可以大家商量着来。杨温柔不干,结果来撺掇的人就越来越多。最后连皇帝本人都来撺掇他:“你当我得了。你当得好。我早不想当了。”娘娘也在旁边帮腔:“对。你当吧。你好。”

203.

韩孤独说杨温柔跟他说的时候,说这大约是魏晋时的事,连皇帝名字都说得有名有姓的。叶四姑则说杨温柔也跟她说过这事,但说是发生在东周时。后来大家找杨温柔求证,他则说根本没这么回事儿,大家都听错了。

大家说别胡扯,我们没听错。杨温柔说没听错也没事儿,反正过些年你们就都忘了。大家哄笑,说这哪忘得了。杨温柔笑了,说过个一两百年,等你们都死了,听你们说过这事的人也都死了,也就忘了。

204.

寺里的一个小和尚一早醒来坐在床上就哇哇大哭,师兄师弟们问是怎么回事,回答说是昨夜晚犯了色戒。师兄们哗的一声都乐了,问怎么犯的。不说了,还是哇哇哭,师兄们就又乐起来。边乐边猜测细节,还有道喜的,聊了半天才意识到小和尚都快哭死过去了,于是才去叫了慧吟禅师来。慧吟禅师问怎么回事,师兄们捂着嘴说他犯了色戒,说的时候都显得很羞涩,仿佛一说这俩字儿他那嘴就也犯了色戒似的。

慧吟禅师听了,说:犯就犯呗。得到这样的答复徒弟们倒也不惊讶,反正也不是头一天给他当徒弟了。可小和尚还不依不饶,一听师父说这话,不仅哭声没止,竟然开始左右开弓抽自己大嘴巴,众人拦着,拦不住,三五下嘴角就带了血。慧吟禅师一愣,然后屈身在地,给这小徒弟磕了个头,起身走了。

大家都愣住了。有师弟掐自己大腿说我是不是看错了,有师兄掐师弟大腿说我是不是看错了。法聪先回过神来,屈身在地,朝着师父的背影磕了个头。

205.

后来有人问法聪,那天你朝师父的背影磕头是什么意思?

法聪说,我还是别给你讲了,你连我磕头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我给你讲了也是白讲。又说:我这样拒绝你你当然怒恼,但这怒恼对你的好处,比我给你讲道理的好处更大。

206.

法聪在和尚中有个外号,叫“活颜回”。宰予们给起的,子路们也偷偷叫。后来当事人知道了,都知道了。好像也没生气。子路们就又有点羞惭,宰予们没事儿。

207.

吴不利说自己当年在长安城的时候,在东西两市瞧见谁家姑娘肤白貌美气质佳就直接上前拦住,拦住先鞠躬,鞠完躬就客客气气斯斯文文地跟人家打听:妹妹,我见你心生欢喜,想跟你发生关系,你说好吗?

大多数姑娘一听就跑,吴不利往往还追两步,一边追一边跟人家解释:妹妹你别多想,不一定睡觉,就是想跟你发生点关系,什么关系都成,咱可以商量!

208.

石胖子写的诗词曲赋,以前拿给冯有道看过,冯有道看了之后赞不绝口,说挺好,都是一流的励志文学。石胖子喜笑颜开,笑了会儿问:咦?怎么是励志文学?

冯有道说当然是励志文学,你这玩意儿要是出了版,各地的黄童白叟贩夫走卒买了回去,翻开一读:嚯,就这玩意儿也能出书?这要能出书,那我也成啊!——你听听,多励志!

209.

冯有道娶过媳妇,媳妇生过儿子。媳妇是生儿子的时候死的,儿子是媳妇死了之后死的。这件事大家只知道这么多。都舍不得打听。

210.

杨温柔跟孙脆弱讲过一回,他不是这里人,是外头来的。外头是哪,他没说明白过。但据说反正不是这儿。这儿又是哪?他也没说清楚。他说来的时候这儿还不是这样儿,那时候天是黄的,地是紫的,黄紫之间还有一大片黄不黄紫不紫的混沌,后来挺长时间才分开。分开之后就热闹了,有人取火,有人补天,有人造字,有人治水,有人传王位,有人争天下,有人笑,有人哭,直到如今。

那次说了挺长时间,孙脆弱都听懵了,可惜好多细节都没记住,再让杨温柔讲,他又不讲了。

211.

杨温柔确实老说些过往的旧事,远到女娲伏羲唐尧虞舜,近到魏晋三国太宗太祖,一开始听他张口就是“我在齐国那些年”或是“有个西岐人跟我说过”谁都挺惊讶,但习惯了也就习惯了,是真是假也没人问了。

杨温柔反倒问过大家:你们怎么也不问问那些事是真是假?大家说:算了,还是不问好。

212.

杨温柔自己不避讳这事,村里人就老有人来跟他打听那时候的事,尤其是沈三变,想起什么就老来问:造字的时候是不是特费劲?最早造出来的音乐是什么样儿的?妲己跟纣王到底感情好不好?秦始皇的坟里到底有什么?诸葛亮脑瓜顶儿上有几个旋儿?嵇康这人脾气到底怎么样?达摩到底是哪国人?……

杨温柔听了这些问题,也不回答,只是笑。沈三变说你笑什么?杨温柔还不说话。沈三变说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你没听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杨温柔说,不是,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你自己想想,你这些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

沈三变想了想,说,我知道了,那我就问那一个问题吧,答案是什么?杨温柔说,还需要我回答吗?沈三变又想了想,笑了,说,得,不用了。杨温柔说,满意吗?沈三变说,嗯,非常满意。

213.

石胖子当年刚开学堂教书时本来打算借普济禅寺的房子,后来嫌远,还是在六里庄找了处房。凑了些桌椅板凳、备了些笔墨纸砚、劝说来几个适龄的孩子,就打算开学了。但开学前几天忽然想起还差点什么——差张孔圣人的画像。

想去买一张,让沈三变给拦了,说你花那个钱干嘛,不就是孔圣人像吗,我给你画一个。石胖子说你会画?那当然好。就让他画。没几天画好了,铺开大家看,都说觉着哪不对劲。刘美丽先看出来了,说别人画的孔圣人表情都挺严肃淡定的,你画的这个怎么龇牙咧嘴的,是让谁踩了脚吗?

214.

只有杨温柔喜欢那张龇牙咧嘴的孔圣人像,问他为什么?他说像,孔子本人就这样儿,他见过。大家说怎么会这样?老有人踩孔子脚?杨温柔说不,可能是他自个儿老踩自个儿脚,有时候还不光踩,还给自己使绊儿,反正特别舍得糟蹋自个儿。

又说,唉,要不怎么是圣人呢?

215.

那张龇牙咧嘴的孔圣人像,后来在石胖子的学堂里挂了好多年。村里的孩子到了年纪就去给他磕头,在那儿念书学字。

都跟那张画叫“咧嘴圣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孔子,是谁自己研发了一个。

216.

袁大师说他们家乡有个奇特之处:没有冬天。春而夏,夏而秋,秋天之后又是夏天,夏天之后又是春天。一年两回夏天。据说以前也不这样,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给改了。

217.

刘遥远在宫里时认识一个小宫女,咸阳人,胖胖的,小眯缝眼,特别爱说爱笑,而且说话有个特点:说什么事儿什么人,都爱拿自己家人举例子。“那个婆罗门和尚你见了吧?那家伙,太胖了,跟我四姨夫似的”、“平成公主家那侄媳妇,比我二姨还丑”、“娘娘这回真急眼了,你可小心点,比我爸打我爷那回还暴躁”、“这要是让我姥姥听见,非得乐疯了”、“他这样的还武士呢?我最瘦那个表哥都能打他四个”、“这薛大人,比我六叔还慢性子呢”……等等等等。

218.

刘遥远问过她,你家里人不少啊?小宫女说,对啊,大家庭。刘遥远说,家里人关系也不错啊?小宫女说,对啊,亲着呢。刘遥远说,也没见他们来长安瞧瞧你啊?小宫女说,唉,看啥啊,刘叔,我全家都死了,就剩我了。

刘遥远说,都死了,你天天这么念叨他们,自己心里不难受啊?小宫女说,刘叔,还是念叨念叨好,不老念叨着,我怕我把他们忘了。

219.

杨温柔老劝人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吧,活着就有可能。”韩孤独说,你都活了那么多年了,还没活够?杨温柔说够是够了,但这玩意儿不在够不够,够了也得接着活,也有些年,我觉得活够了,不想接着活了,但又活了些年才发现那么想不对,不是没“活够”的问题,是“够”这个事儿对于“活”根本就不适用。

220.

丁三两本名是丁傕,陈半斤原名叫陈然然。丁三两的朋友都跟丁三两叫丁三两,连丁三两的爹都跟丁三两叫丁三两。只有丁三两跟陈半斤叫陈半斤。

丁三两说陈半斤是自己的爱人。说爱人不说媳妇儿是因为没结婚,不说媳妇儿也不说女朋友是因为又比女朋友近很多。陈半斤早就跟丁三两分手了,但丁三两以前说过,“爱人”这事儿,跟在不在一起没关系,分了手,爱人还是爱人。

221.

丁三两小时候问过他爸,为什么要给他取名叫丁傕。丁三两他爸说,起这么个名字有不少好处,比方说,看别人刚认识你的时候怎么喊你的名字,就可以大概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一看便知直接能读对的,不认识就直接说不认识问你该怎么读的,不认识这字就乱读乱叫的。遇上头一种人,要尊重。遇上第二种人,可亲近。遇上第三种人,千万别惹。

222.

胡大刀的手下彭大脸下山买盐,回程的路上顺便抢了个姑娘,回来跟胡大刀汇报说要送给胡大刀。胡大刀说你这人有病吧?下去买趟盐就好好买盐呗,抢人家大姑娘干嘛?彭大脸说大哥你不知道,这姑娘好看。胡大刀说能多好看?彭大脸说好看到不抢不行。胡大刀说胡扯,快给人家送回去。彭大脸说别介啊大哥,你不要我要。胡大刀说放屁,你凭什么要?

正说着呢,又有人来汇报,说那姑娘的哥哥提着刀找上山来了,站在山寨门口说要找寨主。胡大刀跟彭大脸说你看,人家找上来了吧?还提着刀,估计不是善茬儿。彭大脸说还怕他?胡大刀说我不怕他,我怕你。

然后俩人一起去见那姑娘的哥哥。到山寨门口,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长得跟马三立似的,一看打扮就也是个练武的。还没等胡大刀说话,这汉子先说了:寨主,你在山下抢了我妹妹,我刚才已经去山寨劫了你媳妇儿,咱们换吧。胡大刀说别别别,这位大哥,我已经批评我的兄弟了,他们抢您妹妹不对,我让他们放了就是,您别劫我媳妇儿了。那汉子说哎你没听清吧?我已经劫完你媳妇儿了,我是先劫了你媳妇儿下山然后才到前头来找你的,怎么?不信?你媳妇儿一百七十斤左右,前胸脯子上有个大黑痦子,一说话就骂街,对不对?

胡大刀说还真是,那您手可够快的,我看咱赶紧换吧,要是耽误一会儿我媳妇儿就该开始咬人了!那汉子说:啊?这就换了?胡大刀说:是啊,换呗!那汉子反倒愣了,提着刀在那嘟囔:也不打打?有你这样的寨主吗?

223.

双方交换人质的时候,胡大刀才头一次见着彭大脸抢上山的那个姑娘。这边是彭大脸带来的那位姑娘,那边是那汉子带来的胡大刀的胖媳妇儿。胡大刀只瞧了一眼那姑娘就愣住了,他瞧了那姑娘一眼,又瞧了瞧自己的媳妇儿,然后跟那姑娘的哥哥说了一句非常草率但又好像已经深思熟虑了不少年的话:大哥,我不换了。

大哥还没说话,胡大刀他老婆先说话了:胡大刀,我日你姥姥!胡大刀对这句话的回复是:你爱日谁日谁,反正我不日你了!——这话把那姑娘的哥哥也听愣了,缓了一阵,冒出一句话来:是条汉子啊,妹夫。

224.

沈三变忽然起意想养只仙鹤。刘美丽不太理解,问他什么叫仙鹤?沈三变说仙鹤就是仙鹤呗,鹤,大长腿一身白那种,你不知道?刘美丽说鹤我当然知道,我就不明白仙鹤跟普通鹤有区别没有?普通鹤能不能叫“仙鹤”?区别在哪?

沈三变琢磨了会儿,也没琢磨明白,后来说可能跟怎么养有关系,圈养的就是鹤,散养的就多少有点仙样儿了。

225.

但还是不知道去哪找仙鹤,有人说得去山上找,说鹤都在高处,都在无人处,都在幽静处,白云深处什么的,“云是鹤故乡”嘛……但这种猜测没持续多长时间,因为没过几天杨温柔进了趟城,回来就乐呵呵地来找沈三变,说不用找了,我在西市瞧见好几个摊位,大牌子写着呢,“仙鹤批发,量大优惠”。

沈三变问,是圈养的还是散养的?杨温柔说,十几只一笼,十几只一笼,都在那堆着,算圈养还是散养?

226.

姜胡子有一年春天被鬼附体了。

鬼也不是外人,是以前村里卖豆腐的魏七郎。魏七郎死了十好几年了,那年他二十一,自己去邻村卖豆腐,回来晚了,走夜路,被人劫财杀害在半路上,尸首抛在雪地里,红红白白的,村里很多人都记得。

这次回来附体,魏七郎什么都没干,就大半夜的站在村子里喊了好几声“卖豆腐嘞!卖豆腐嘞!”是附在姜胡子身上喊的,但那腔调、尾音儿,跟当年二十一岁的魏七郎一模一样。喊完还乐了几声,说:哎呀,过瘾!过瘾!

227.

全村都听见了那几嗓子“卖豆腐嘞”。魏七郎他爸也听见了。老头儿叫魏大有,六十九了,已经瘫了好几年,听见这几嗓子,光着腚就打算从炕上往下爬。腿都萎缩了,爬不动,自己躺在窗边儿哭了半宿。

228.

冯有道家里种了几盆花,也没什么名花奇株,都是寻常草木。有一年冬天,其中的一盆死了,冯有道把那盆花搬到屋子里,他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花盆边,瞧着那花,劝花复活。

劝了好几天,该讲的道理都讲了。一开始讲的是“冬天来了又不是你的错”、“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死了的”、“我觉得咱俩的关系还可以抢救一下”之类,后来已经讲到了“植物的最高境界是植物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一种必然因为有米笨媳妇也会做”、“差不多就得了你没发现吗这可真是一场不堪入目的比拼啊”什么的。反正是嘴皮子差点儿没磨破,那花也没活。

冯有道后来想,可能是因为花的文化水平不高,很多话没听明白,以后再有这种情况可以讲得再通俗点儿。

229.

法聪问慧吟禅师,师父,烦躁的时候怎么办?慧吟禅师说哪种烦躁?法聪说不大好描述的那种五脊六兽身心肿胀没抓没挠的烦躁。慧吟禅师说那我知道是哪种烦躁了。法聪说你怎么知道?慧吟禅师说我怎么不知道我都烦躁多少年了。

法聪说那该怎么办呢?慧吟禅师说我这么问你吧,好比说有一只大蚊子趴在你脖子后头给你咬了个大疙瘩出来,要多大有多大,要多痒有多痒,你挠不挠?法聪说可挠可不挠。慧吟禅师说什么叫可挠可不挠我都说了要多痒有多痒你还可挠可不挠你这人怎么这样儿你这样儿咱怎么聊天儿?法聪说哦师父您别生气那我挠。慧吟禅师说哎这就对了,必须得挠,是人就得挠。法聪说我还以为出家人不能挠呢。慧吟禅师说,对我就知道你会以为出家人不能挠了我就是要告诉你出家人也得挠。

法聪说,不是说得消解欲望吗?慧吟禅师说让蚊子咬个大疙瘩觉得痒痒想挠这怎么能叫欲望?法聪说这不叫欲望叫什么?慧吟禅师说这叫需求,需求不是欲望,你要是不挠,它就越来越痒痒,越痒痒你就越想挠,可是你还不挠,于是就更痒痒,痒痒来痒痒去就不光是脖子后边的大疙瘩痒痒而是心里也痒痒了,心里痒痒才是欲望,脖子后头痒痒只是需求。不挠,反倒是把需求给变成欲望了。就好比说,你饿了,饿了怎么办?饿了就得吃。因为这时候的饿是需求,你要是老饿着,饿成习惯了,见着吃的就不要命了,那时候吃就成了欲望了。饿了就吃,饱了就停,这就够了。痒了就挠,也是这个道理。不饥而食,不痒而挠,才是欲望。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法聪说师父我明白了,以后我知道怎么办了。慧吟禅师说嗯那就好不过还得有两句话嘱咐你——第一,自己痒痒自己挠。第二,少挠,挠多了伤身体。

230.

柴守一他妈跟柴守一的媳妇吕氏不睦,过门七个月左右,柴守一他妈有一次跟她说了几句重话,吕氏二话没说就在屋门口的门框上上了吊。

众人把尸身抬下来,装殓入土,但送殡的队伍回到家中,远远地就瞧见柴守一家门口,吕氏的尸身还在那吊着呢,跟刚埋的那位一模一样。

231.

大家讨论了讨论,结论是不知道该不该再埋,也没人敢再埋,所以就只好让吕氏在那儿先吊着。柴守一家人刚开始是进进出出都绕着走,但没几天就决定得赶紧搬家。托亲戚在邻村找了处房子,交了房钱,回家取被褥行李,赶紧搬过去,但到那房子一看——那新家大门的门框上头,吕氏已经又吊上了。

232.

周如麻跟着唐瞎子到处唱曲儿,有一次住店,店家说,隔壁也住着一个唱曲儿的,也是瞎子。

唐瞎子正要过去聊两句,那人先隔着墙喊起话来了,说“忽听得那一旁闹声儿喧,也不知是何人来到近前。常言道凤凰只占梧桐树,龙游大海虎在深山。劳碌人常在那田间地垄,富贵人常在那酒肆勾栏,江湖人常在那荒村野店,文墨人常在那柳下花前。也不知,您老是哪一路的英雄客,家乡住处又在哪一边?您老或是文来或是武,或是女来或是男,或是为官或是为宦,您或是行商狩猎种庄田,您或是学佛修法去把经念,您或是参禅悟道要做神仙,恕我这耳目不明难以分辨,请把您的尊姓高名对我言……”

唐瞎子听这个声音熟悉,试着问了句“师兄?祁师兄?”那人听见就是一愣,赶紧回应——“只听得有人把师兄来唤,不由得我心中亚赛油煎,你唤我这一声不大要紧,真好似一声霹雷震碎我的心肝,莫非我那唐师弟来到此处,贤弟啊,咱弟兄分别足有一十九年……”唐瞎子闻听,哎呀一声就扑到隔壁去了。

那位是躺在床上的,面容枯瘦,脸色黑黄,腹大如鼓,一双瞎眼呆望着天。唐瞎子歪坐在他床前的地上,牵着那人的枯手。那人眼睛眨巴眨巴,仿佛要掉泪,但什么也没挤出来,只躺在床上继续说着——“手拉着师弟我的心内酸,一时间梗住了万语千言。真好比黄连水里加蜂蜜,又是苦来又是甜,恰好似那一场游戏一场梦,几分伤心啊几分喜欢。咱们弟兄分别倒有一十九载,也不知贤弟你在何处把身安,不知你见了多少颠沛凶险,不知你遭了多少困苦艰难,不知你走了多少崎岖坎坷,不知你捱了多少冷暖饥寒,不知你听了多少污言恶语,不知你受了多少羞辱熬煎。想当初,咱二人朝夕相处多么样地亲近,那才是我正青春啊你正少年,也曾经琵琶声动惊四座,也曾经铜喉一曲动地天,也曾经云游江海多自在,也曾经弹唱欢饮酒家眠,也曾经绮罗冠盖俱称兄弟,也曾与那公子王侯饮宴在席前,只可叹,种种的风流俱都散尽,点点成尘只在反掌间,到如今我病入骨髓死期不远,僵卧在这孤村一命奄奄,也只得死在了沟壑做一个凄鬼,无人知晓无人问、无人托付无人管、更无人陪伴,多么样的孤单。唉,也不知哪阵风遂了人愿,就把我的贤弟你送至在了此间,这也是老天爷睁开了三分眼,把我这苦命之人来可怜,他知我妻也离来子也散,他知我亲朋故旧都不在眼前,他知我五内如焚周身欲裂,他知我满腹孤愤难对人谈,他知我此时只把师弟惦念,不见你死在泉下心也不甘,贤弟啊,你若是晚来那么两三日,师兄我,已然在那荒郊土内眠,常言道……”

那人就这么抓着唐瞎子的手,滔滔不绝秃噜出好几百句。唐瞎子偶尔也说几句,说“劝师兄你且把宽心来放,喜重逢又何必如此心伤。想当初孔子时衰困陈蔡,韩信运蹇求那漂母把他帮,姜太公万般无奈垂钩钓,刘玄德不得志贩卖奔忙,那蛟龙逢旱困浅水,猛虎遭难也落平阳。师兄你可是忘了师父的话,他言说人在江湖切莫要逞强,咱们四海漂泊天高地广,总有些个沟沟坎坎要把人伤。我劝你且忍耐、只静养,待等着病体好咱们闯荡天下立万扬名,还要逞刚强……”那师兄听了只是叹气,说“贤弟你开言把某来解劝,倒教愚兄珠泪涟涟。兄长我也不是愚顽之辈,岂能够噩噩浑浑自堕深渊。怎奈是天意不遂人心愿,空负我心血呕尽数十年。也是我生来得才庸智浅,纵然是费尽了心机也是枉然。恨苍天,把我瞒,空使盼望成虚幻,狠心教我肝肠断,到如今壮志雄心俱都化了云烟……”周如麻在旁边听都听累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屋去把弦子抱来给他们伴奏。

后来知道,这人是他师父唐瞎子的师兄,也就是周如麻的师大爷。当年师爷就教出这么俩徒弟来。师大爷这是病倒在这小店里,一病不起,自知不久于世,看这店家不错,就把身上剩下的几贯钱都交给了店家,说我就这些钱了,都交给你,麻烦你照顾我最后这段时间,什么时候病死在这里,您要是能刨个坑给我埋了就更好了。店家看了看那几贯钱,又看了看这师大爷,说看你这情况,可能花不了这么多。就答应了。

唐瞎子跟周如麻在店里多住了两日才走,临走前唐瞎子也握着师大爷的手,又念叨了几百句。大都是“曾记得”、“想当年”什么的。师大爷已经念叨不动了,光在那喘着粗气、流泪。唐瞎子把身上的两贯钱也拿出来了,给店家,说要是可能,让他多活两贯钱的。店家看了看,把钱又推回来,指指床上喘得正紧的师大爷,说:唉,我看算了吧。

233.

唐瞎子这师兄名叫祁无虑。唐瞎子叫唐无忧。都是他们师父给起的。

234.

有一年腊月,刘美丽竟在家里发现一只蚊子。刘美丽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蚊子,爱如珍宝,呵护备至,天天撸起袖子露着胳膊喂它,养了挺长时间。

235.

慧吟禅师最早的法号不是“慧吟”。刚要出家那会儿,师父给他取法号,慧聪慧明慧灵慧能慧说慧道慧跑慧跳慧逗慧捧地取了一大堆,他本人都不满意。师父说你差不多得了,这是出家,不是下海。他说那我就不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非得让我别扭一辈子?师父说你都出家了还考虑什么别扭不别扭?你这话让我觉得你这个孩子基本功都不过关,你确定你知道出家是怎么回事儿吗?

他说我当然知道出家是怎么回事儿,我这不是还没出家呢么,你不能现在对我就这么高要求,反倒是你已经是出家人了怎么这点事都想不开还要跟我争这个?师父说好好好那你说你想叫什么吧?他说我自己想了一个,我法号“著名”行不行?师父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想啊,有了这个法号我从出家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著名和尚”了你说逗不逗?师父说这不胡闹吗你还有别的方案没?他说有啊有啊还有一个方案是法号“方丈”,跟我叫“方丈和尚”,你看行不行?师父愣了一下又思考了几分钟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著名”吧。

236.

据说后来有大半年的时间师父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他把这名字改了。过程很艰辛。师父说,著名啊,你得理解我,毕竟寺里给小徒弟取法名叫“著名和尚”这事儿让人听着还挺不像个严肃寺庙的,影响咱们这儿的声誉啊。他说著名和尚不严肃?那好办,那我就改名叫“严肃”,“严肃和尚”,行不行?师父说你别闹,不能是形容词。他说那我换个副词吧,我叫“特别和尚”、“非常和尚”、“很和尚”什么的你能同意吗?师父说这也不行啊,你这是程度副词,这么一弄后边那个名词就可能被当作形容词了,你特别和尚?我们特别不和尚?是这意思吗?

他听了就叹口气,说,唉,师父,早知道你语法知识学得这么好我才不来你这儿出家呢。

237.

最后的结论就是改叫“慧吟”了。这个名字是师父给取的,他表示满意。师父觉得虽然有内涵但也还算含蓄,写出来也还风雅,并且说那以后就争取再收一个徒弟,叫慧道。

只可惜师父死得早,慧道一直没找着。

238.

有一年,刘美丽家来过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进门就问你是刘美丽吗?刘美丽说我是。小孩说,你小时候在学堂里有人欺负你你还记得吗?刘美丽说还记得。小男孩说那你跟我走。

刘美丽就跟着他走,走来走去,也不怎么就走到一间学堂里了,刘美丽一看,就是自己小时候读书的学堂,这才恍然,想起来那小孩就是当年的自己。小孩指着学堂里的另外几个孩子说,看,他们几个你还记得吗?刘美丽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小男孩说,那你帮我打他们一顿。刘美丽说,我打完他们,你怎么办?

小孩就哭了,说我不管,我再挨他们欺负,让他们打死我,我也要先让你帮我打他们一顿,我不管了,你快点。

239.

刘美丽还没动手就醒了。赶紧闭上眼再睡,睡不着了。

不光那天早上没睡着,后来一个多月都睡不着,完全睡不着,一点都没睡。

240.

丁三两他爹埋在长安城外某处土岗,墓旁不知为何总有酒香。

241.

杨温柔跟王坏水说,魏晋年间,人的死法跟现在都不一样,不是病死老死,而是自己想死就死,一旦有了想死的念头,人的体重就会慢慢变轻,并不是变瘦或变小,只是变轻。

王坏水说就是比重越来越小吧?杨温柔说对,就是比重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到最后人就慢慢变成了半透明状,开始像一块温热的凉粉,后来就像一块软软的冰,再最后就飘浮起来了,悬在半空,这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特别兴奋,慢慢地飘着、笑着,就没了。要是老人,儿女们发现浮起来了,也就知道该做准备了。邻居看见了也都来贺喜:陈兄,恭喜你啊。陈兄说:喜从何来?邻居说:嗨,当我们没看见呢?街坊四邻都瞧见啦,你妈在天上飞呢!

王坏水听了很兴奋,说老杨你死一个给我们看看。杨温柔说,唉,我当时是打算学来着,可还没学会就南北朝了,否则我才不活到现在。可惜,可惜。

242.

长安城里也传出过类似的说法,说陈年老太太能变飞天。说是如果从七十多岁开始坚持吃素,多吃粗粮谷物不吃牛羊肉奶制品什么的,临死前就能化作白衣飘飘的老女神,光彩熠熠飞天而去。而且有的生前就有迹象,只吃几年素就已经能飞起来几尺,说飞就飞,谁也拦不住,根本不受控制。

有不少老太太都相信了这种说法,六里庄的老高太太也信过,但刚吃了半个月素就因为一碗羊汤破了戒,后来一直引以为憾。

243.

沈三变搞民间音乐那些年很受各地女青年欢迎,不少同样有音乐才华的文艺女青年也给他写过歌,一来是表忠心,二来是显本事。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叫《三哥好比春江水》。

据说曾有过二百多个文艺女青年一起大合唱这歌,这边唱——“唱昂昂三咹哥呃呃嘞哎哎哎哎哎~~”,那边就唱——“这边咹咹咹唱昂来哎~那啊啊边咹和~~”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244.

刘美丽小时候没玩过什么玩具。看见别的孩子玩儿也眼馋,就哭就闹,坐在地上一顿声嘶力竭地嚎,就是不起来。他爸没办法,跟他说明天给他带个玩具回来。

第二天还真带回来了。带了个秤砣回来。实心的大铁疙瘩。刘美丽他妈问他爸,怎么带这么个玩意儿给孩子玩儿?刘美丽他爸说:这个好,这个玩儿不坏,禁玩儿。

确实禁玩儿。后来,就这秤砣,刘美丽从三岁玩到十八。

245.

那些年,每次爸爸出去当差,就回头看看自己坐在屋子里玩儿秤砣的刘美丽,笑眯眯地说一句:美丽,别乱跑,听奶奶的话,没事儿好好玩儿秤砣。

后来刘美丽每次看见那秤砣都想起这一幕来。想起已经相继不在的奶奶和爸爸。有时候也觉得真是荒谬——反倒是那秤砣一直还在着。

246.

王坏水小时候不馋别人的玩具,馋吃的。

瞧见别人家孩子吃油炸糕,回家跟奶奶说,奶奶,我也要吃油炸糕。奶奶说,好,你等着,奶奶去给你买。说完就出门去,没多长时间就回来,说坏了,卖油炸糕的掉进深沟里,摔死了。王坏水说,不对啊,刚才还在外头吆喝呢。奶奶说,嗯,吆喝完了就掉沟里了,可能就是吆喝得太起劲儿了,没看路,你以后走路一定别分心,危险。

王坏水不死心,说奶奶,他死了,还有别的卖油炸糕的呢,你去别人家给我买一块,好不好?奶奶听了,说,好,你等着,奶奶去别人家给你买。说完又出门去,没多长时间就又回来,说坏了,那帮卖油炸糕的聚在一块儿商量事情,哪知道那房子塌了,把所有卖油炸糕的都给砸在底下了,全死了。王坏水都听傻了,说不对啊,一帮卖油炸糕的聚在一块儿干嘛?一帮卖油炸糕的有什么可商量的?奶奶说,你这孩子,不是刚才那个卖油炸糕的掉沟里了吗,他们聚在一起商量怎么给他办丧事呢。

247.

沈三变问过王三姐,三姐,你为什么每天都这么高兴?三姐说,高兴多好啊。沈三变说,我也知道高兴好,我高兴不起来。三姐说,高兴不起来也得高兴,得赶紧高兴,趁着能高兴,多高兴一点儿是一点儿。

沈三变问,三姐,急什么?三姐说,嘿,小沈,你不知道,我这种人,没有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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