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九

六里庄遗事  作者:东东枪

412.

郑魁升问韩孤独,你怎么叫韩孤独?韩孤独说,孤独好。

郑魁升说,怎么好?韩孤独说,你不知道,孤独的时候我还没那么讨厌我。

413.

李有鬼在河边辟出几分荒地来,种了点韭菜。日子长了,就发现其中某几丛韭菜苗总长不好,仔细看,好像是被谁掐短了、拔稀了似的。归置归置,移过来些好苗,没过几天,又好像被谁来动过了。李有鬼不解,问王坏水,王坏水说,唉,你刨刨那丛韭菜下头的土,看能刨出什么来吧。李有鬼就去刨了,没刨多深,就刨出具婴儿尸体来,是个尚未足月的男婴,看样子,已经埋了些日子。

李有鬼问王坏水,你怎么知道下头有东西?王坏水说,猜的,有人掐韭菜苗,该是怕这丛韭菜长得格外壮大葱茏,惹人注目。李有鬼说,那你说这是谁埋的?王坏水说,那就不知道了,近来没听说谁家孩子夭折早产的。李有鬼说,就算夭折早产,也该好好弄个匣子,这样浅埋在河滩上是什么道理?王坏水说,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此人一定是附近村庄的人,否则不会还常回此处查看。李有鬼说,那就还是得查查。王坏水说,你查这个干什么?李有鬼说,我是现任的六里庄地保,你忘了?王坏水说,嘿,我还真忘了。

414.

就开始查。找了金道士来作法,说让金道士试试,看能否让这死去的男婴自己谈谈被害经过。金道士没接过这种业务,觉得是个挑战,很有兴趣试试。便搭了个棚子,算工作区,男婴的尸体已简单装殓,停在其中。金道士换了身道袍,抄起一堆法器,就钻进去了。没过一会儿,哭着出来的。满脸是泪。

李有鬼问:问出来父母是谁没有?金道士说:没有,不说。李有鬼问:说了什么?金道士说:就说算了,算了。李有鬼问:那你哭什么?金道士还是哭,哭了半天才又说出句整话来:孩子太懂事了,太懂事了。说完还接着哭。

415.

慧吟禅师问过法聪,你说你,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喜欢当和尚?法聪笑了,说师父,我其实没那么喜欢当和尚,我喜欢你。

416.

也有别人问过法聪,你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喜欢当和尚?法聪的回答不一样。法聪说,我不是喜欢当和尚,我是不喜欢不当和尚。

人家问什么意思?法聪说,就好像说,我不是喜欢普济禅寺,我是不喜欢人间。

417.

沈三变在村头碰见王坏水,跟他说自己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猴,在林子里一块大石头旁拉屎,结果发现石头旁竟然有一大堆野果,正要吃呢,又来了另一只猴,要抢野果,他跟那猴打起来了,把那猴的耳朵咬掉了一块,可野果却没抢着,被那猴捂着耳朵都给抢跑了。

王坏水一听,说哎,巧了,我昨天晚上也做了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猴,在林子里跟人抢野果吃,被那猴咬掉了一块耳朵,抱着野果跑了。沈三变说这么巧?那那些野果呢,你吃了吗?王坏水说没有,我梦见的是我抱着野果跑着跑着就掉河里了,然后就醒了。

正说着,石胖子走过来,跟他俩说太逗了,我昨晚做了一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猴了,走到一条河边,发现河面上竟然漂的都是野果,我在那儿捡野果吃,捡了一大堆。沈三变和王坏水说啊?那么多你都给吃了?石胖子说没有,没吃完,剩下的我去林子里一大石头旁拉屎的时候,放在石头旁边了。

418.

金道士那天晚上也做梦了,只不过没跟别人说,所以也没人知道。

金道士的梦更奇怪,他梦见自己变成了林子里的一块大石头。旁边好几只猴,一会儿打架抢野果,一会儿拉屎,一宿也没闲着。

419.

王坏水他奶奶晚年时老一阵一阵地犯迷糊,见着王坏水也认不出来是谁,老跟他叫“四季”——“四季你饿不饿?”“四季你扶我一把。”“四季你小声点。”“四季你怎么才来?”“四季你别怕。”“四季你去哪?”“四季你慢点走!”……

王坏水问他爸:奶奶说的这“四季”是谁?王坏水他爸叹息一声,说:你爷爷小名叫“四季”。

420.

王坏水他爸没说实话。

王坏水他爷爷大名叫王仲达,小名叫“蛮儿”,不叫“四季”。王仲达短寿,三十几岁就死了,活着的时候是开粮行的,粮行里雇着个伙计,干活儿利落,人也憨厚,姓罗,王仲达让王坏水他爸跟他叫“罗叔”。

罗叔的大名叫“罗嗣继”。

421.

金道士在长安街头瞧人卖艺,一个鲜卑人在耍一猴儿。

鲜卑人负责敲锣打鼓,让那猴儿上蹿下跳,做些傻相逗人。金道士看那猴儿,不知怎的觉着眼熟,看了会儿才想起来:前些年,有家酿酒的,说家里总有怪事,半夜空酒缸空酒坛子老满院子骨碌,家里的姑娘还有无故怀孕的,他去给作了作法,逼出个妖物来,就是这猴儿。当时他跟这猴儿聊过,猴儿说就是闹着玩儿,没别的意思。

猴儿也认出金道士来了,假装折跟头折累了,蹭到金道士旁边,小声说:小金,好久不见呐。金道士说,你怎么让这耍猴的给逮着了?猴儿说,嘿,我要不想落在他手里他一辈子也逮不着我啊。金道士说,怎么不跑?猴儿说,随时能跑,急什么?

422.

沈三变当年刚认识王三姐的时候给她写过一首歌,歌的名字叫《我为你收起我的性欲》。

王三姐说这是什么意思?沈三变说这是爱情啊,我见别的好看的女的心里都是性欲,见你心里都是爱情。

王三姐叹口气说,小沈,咱俩对爱情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

423.

吴不利给沈三变分析过这事儿,他说男女关系分好几种,有走心的、有走裆的,你不能太偏激,因为发现了走心的就抹杀走裆的正当性。沈三变说,那哪个更高级?吴不利说你看,你又偏激了。

424.

吴不利跟秦二嫂说过,他认为跟他睡过的好女人基本上分几种类型:小狐狸型,小花猫型,小母狗型,小老虎型。二嫂问那你喜欢哪一型?吴不利说我最喜欢小老虎型,因为最罕见。

二嫂又问咱俩也睡过我属于哪一型?吴不利想了半天说,看来我总结得还是不全面,我忘了把你算进去了,你跟她们都不一样,你是我的小海豚。

425.

高老太爷说,曾有某西域小国,专门派使臣不远万里来长安进贡,说是送来了他们那儿最珍贵的特产“昆仑瓜”三枚,说这瓜生在土内,自有异香,在他们全国也只有御花园中育有数株,每年能结瓜十几枚而已。

宝贝送上去,负责接待的官员都看傻了,讨论了半天,决定还是得跟对方使臣直说,说你们这玩意儿,在我们这儿不叫昆仑瓜,叫“白萝卜”。

426.

姜胡子问慧吟禅师:禅师,你听说过须弥山吗?慧吟禅师说:这话说的,我当了那么多年和尚我没听说过须弥山?姜胡子说:禅师,那须弥山是山不是山?慧吟禅师说:反正也到不了,是不是山有什么要紧?姜胡子说:我听人说,登临须弥山,极目远望,则前世境况、来生情形,皆一一可见,是真的吗?慧吟禅师说:我听人说,当了皇上,每天早午晚三顿饭,酱豆腐都不限量随便吃,是真的吗?

姜胡子说:别这样,禅师,你正面回答问题。慧吟禅师说:嘿,我哪不正面回答问题了?

427.

姜胡子离开后,法聪问慧吟禅师:师父,登临须弥山,能见前世来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慧吟禅师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法聪说:要是真的,就得躲着点走。

428.

金道士跟大家聊起捉鬼擒妖的经验,刘美丽跟他说起,当年还住长安城里的时候,有家邻居,三个儿子全都幼年夭亡,但死后全都化作恶鬼,经常回来找亲戚邻居的麻烦,大家皆苦不堪言。

金道士说,那些亲戚邻居怎么看这件事?刘美丽回忆了一下说:都挺羡慕。

429.

苏枯枝叫苏枯枝,是因为他两条胳膊都只是枯肢,没有手。

本来不是这样的。他本来叫苏裕麟,四肢健全。八岁那年,他被画师吴坤山挑中,跟随吴坤山学画。吴坤山擅画人物,这事儿天下皆知,有说他是吴道子也不第多少代孙子的,问他,他说不是。但自己说不是,也拦不住人们联想,反正后来很多人提到吴坤山,就直接称呼“吴孙子”了。

刚开始那几年是越画越好,师父也夸。画了几年,师父看苏裕麟的画,就老皱眉,说差点儿。再往后,越看越不对劲。他刚开始看不出来,但到了七八年上,自己也看出来了,是差点儿。单看还行,跟师父画的放一块儿,确实差点儿意思。可是差在哪呢?说不明白。问师父,师父也说不好。爷儿俩都不甘心,接着教,接着学,接着练,又练了几年,还是不行,而且是越看越不行。别人看不出来,他俩都看得出来。他有时候挺痛苦,常叹气:唉,这怎么办?师父比他还痛苦,也叹气:唉,这怎么行?

眼瞅着从八岁学到了二十三岁,十五年了,爹妈来了,来瞧瞧孩子,给老师送点谢礼,但也随口问了一句:吴大师,您看我们这孩子,是不是快出师了?

爹妈家离师父这儿不近,来一趟不容易,住了几天,爹妈回家的头天晚上,苏裕麟跟师父说,师父,明天我跟我爹妈一块儿走吧。师父说,你不学了?苏裕麟说,您觉得我还能学出来吗?师父想了想,掉了眼泪,说,唉,那就回去吧。

当天晚上,师父摆了酒,说跟孩子这么多年了,也有感情,得好好送送。师徒俩都没少喝,喝一会儿说一会儿,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爹妈也没拦着,说你们爷儿俩好好喝吧,我俩先去歇着,不打扰你们。说完就走了。爹妈走了,苏裕麟醉了。吴坤山吴大师把苏裕麟绑了,把他两只手都给剁了。

第二天早上,苏裕麟的爹妈醒了,瞧见的是已经没了双手的儿子和跪在地上的吴坤山吴大师。吴大师不住地磕头,几句话来回说,说我对不住孩子,更对不住你们,是我没教好,是我没教好啊……

还捧着一大堆金银,给他们,说孩子以后没有手了,我准备了点钱,够孩子花一辈子了,娶妻养子都够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孩子,对不住你们,是我没教好,是我没教好……还是这两句。剁下来的两只手,已经洗干净,用草木灰护着,装进蒲包了。

没拿,光拿了金银,回了家。苏裕麟说不愿意跟父母一起住,自己在长安城里置了所宅子,雇了个小厮伺候自己,每天四处冶游。没人认识他,就那俩枯肢惹眼,就都跟他叫苏枯枝了。

能花一辈子的钱,他两年半就花完了。花完之后,就自己上了吊,吊在那宅院的游廊里。什么话也没留下。

有纳闷的,说这苏枯枝没有手啊,他怎么上的吊?绳子谁给系上的?问家里的小厮,小厮说,我系的,刚搬进这宅子来的头一天,他就让我在那游廊里系了根绳子,挂在那,一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430.

慧吟禅师说他当年问过自己的师父,当住持,最要紧的是什么?师父给的答案非常简单:收徒弟。

慧吟禅师说他师父确实爱收徒弟,而且不择不挑,来者不拒,没人来的话,但凡寺里有点钱就到处贴海报搞路演招募。凡是来了的,都好吃好喝好好招待,在寺里待够两三年,也不多留,就遣散出去,说缘来则聚,缘尽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你也该走了,乐意去别的名山古刹也行,乐意云游四方也行,乐意还俗也没问题。有些不愿意走的,说师父我觉得我跟您的缘分还未了呢,师父就笑着跟他说未了也没事,以后有空常来玩。

慧吟禅师问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师父说:你不知道,离了寺的徒弟,才是徒弟。

431.

那些徒弟后来干什么的都有。真有在别的庙里混成住持方丈的,有还俗念书求功名在附近做了小官的,有改行做买卖发了财的,听说还有当土匪劫道去的,反正是工农商学兵车船店脚牙什么都有,简直是桃李满天下了。

慧吟禅师有好几回出外游方,在莫名其妙的野渡荒村碰见一人,自称当年在普济寺当过和尚的。每碰上一回,慧吟禅师就多佩服师父一分,觉得老头儿有两下子。

432.

有一段时间,大家常在长安的东市周边碰见一个疯老太太,刚开始不知道她疯,后来才知道,因为发现疯老太太说罗成是她姥爷,文成公主是她姥姥,尉迟恭是她二舅。

疯老太太在东市也不招灾惹祸,就是见谁跟谁聊天儿,见到来购物办货的就和和气气地凑到人家旁边:“这位官人您是来办货的吧?一看就像!哪来的?哦,范阳!范阳在幽州是吧?哦哦。你们那边儿冷不冷啊?为什么?不都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吗?幽州离大海不远了吧?你见过大海吗?是吗?那怎么不当渔民啊?渔民多好啊,我以前就想嫁个渔民。那怎么做上这一行了呢?你爸也是做买卖吗?你爸叫什么?哦哦,他跟你妈感情怎么样?你妈也是范阳人啊?那是怎么认识的呢?你们那也有皇上吗?嗯,我听我儿子说过。哎,对了,我儿子你认识吗?一人来高,白白胖胖,没胡子,长得跟太监似的,平时喜欢哼哼鼓词什么的,什么都会唱,见过没?那你有儿子吗?你儿子长得像太监吗……”

433.

董良材深夜如厕,遇见一鬼。

这鬼身高丈余,色黑,脸大,眼凸,发赤,鼻五孔,耳带尖儿,当时正在厕所里系裤腰带。董良材见他一愣,上下端详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怪不得都说鬼丑,原来果真如此。鬼听完愣了一下,哭着走了,后来再也没来过。

434.

沈三变的父亲是开当铺的,家中共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大哥叫沈大变,二哥叫沈小变。

沈三变很庆幸自己是老三。

435.

那几年来往东市的客商都知道那疯老太太。

具体地说是大家都知道见着她得躲着走,千万别跟她搭话,最好连目光交流都别,因为一旦跟她目光交汇,她肯定就忽忽悠悠朝你来了,来了之后微微一笑就开始聊:“这位官人您是来办货的吗?一看就像!哪儿来的?南边吧?安南?比那还南?哦,萨瓦迪卡萨瓦迪卡……”然后,你这半天儿就废了。你走哪儿她跟哪儿,上厕所也不行,她在外头等着,隔着墙头跟你聊:“怎么着?快尿完了吧您?没事儿,不着急不着急,慢慢儿尿您的!不过话说回来啊,您可真算能尿的了,您听这声儿!多棒!还是年轻啊……”

436.

不过那是一开始,又过了几年那疯老太太就没这么大精神头儿了——本来只是精神不正常,穿着打扮倒还没什么异样,到后来就明显开始乱来了,经常下半身围块破布上半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皱皮满头灰发在东市晃悠,眼神涣散、言语颠倒,饿极了就找人要钱,刚开始有人给,后来就没人给了。

再然后,也不知谁教了她个办法,让她没钱的时候就举着半根点着的线香出来,主动邀请别人用那燃着的香火头儿烫她的胸脯,烫一下给两三个钱就行,就图一乐儿。多给钱还能多烫,随便烫。还别说,每天还真能找着几个愿意花这俩钱儿娱乐一下的好心人,老太太自己挺满意。有人老来光顾,钱给得多,每次都烫好多下,临了还总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老太太饿的时候总盼着他来。大家也说不好那人算是比别人更好一点,还是更坏一些。

437.

后来听说,那老太太叫倪爱爱。

438.

石胖子千里迢迢赶回家去探亲,一进村口就瞧见自己的奶奶站在那翘首远望。

他赶紧跑过去,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很激动,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大郎你回来啦?永州那边冷不冷?石胖子笑了,说:奶奶,我不是大郎,大哥都死了十六年了。奶奶听了说:哦哦,是二郎啊?布铺的生意怎么样?石胖子说:奶奶,我也不是二哥,二哥的布铺早就烧了。奶奶说:那是三郎吧?四郎没跟你一块儿回来?石胖子说:奶奶,我不是三郎啊,三哥四哥在军中,回不来!奶奶说:哦,那你是五郎?你眼睛治好了?石胖子说:奶奶,五哥的眼睛没治好,五嫂也还是不让他回来见您,我不是五郎!奶奶说:可那也不对啊,六郎比你好看多了,而且每回都是骑高头大马来……石胖子说:奶奶,我也不是老六。我是七郎,您的七孙子!奶奶说:嗯?七郎?七孙子?石胖子说:是啊是啊!

奶奶说:没印象。

439.

薛大人家宅子里专门有个钱库,里头没有金银,只堆放着满满一库的铜钱。

据说,凡有薛大人的下属同僚,对薛大人有意见,甚至到处去反映意见的,薛大人就客客气气把那位请到自己家来,带人家去钱库参观,有时候还让人家在那数,说您帮我个忙,数数我这儿大概存了多少钱……

那些不懂事的下属,少的数上半天,多的数上两日,就都彻底服了,都乖乖给薛大人道歉,说您的实力我知道了,从今后您说什么我赞成什么,请您放心。

440.

孙似邈起初学医是在洛阳的一家药铺里,药铺叫“大德堂”,掌柜的姓曹,自己就是大夫。曹大夫,或者说曹掌柜,不知在哪学来了先进的管理办法,每天早上药铺开门前先让药铺上下的账房先生大小学徒一干人等在店门口列队演操唱曲儿。

操是曹掌柜自己编的,据说能强身健体,但大家演练了几个月,除了干杂活儿的薛老头岔过两回气儿、厨子何师傅踩了几个人的脚之外,没见对谁的身体有什么影响。歌也是曹掌柜自己写的,其歌曰:“感恩的心,感谢有你,感谢曹掌柜,把工钱按月交到我手里……”

头一天孙似邈没听明白大家叽里咕噜唱的是什么,二一天跟人打听了打听歌词,三一天就没去。

441.

二十多年后,孙似邈回洛阳,在街上遇见了曹掌柜。曹掌柜听说孙似邈在长安城内当了坐堂医生,非常高兴,非拉着孙似邈到一小酒馆坐下聊聊。

曹掌柜说小孙你当年到我那儿学徒我就觉着你以后能干这行儿。孙似邈说那我后来不去学徒了你连问问我留一下都没有?曹掌柜说我当然不能问你,我也没打算留你。孙似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走吗?曹掌柜说知道,你不乐意唱那个歌。孙似邈说现在大德堂每天还唱歌吗?曹掌柜说大德堂没有了,我现在倒腾骡马卖。孙似邈说你自己不觉得每天早晨带大家唱歌儿这事儿特别傻吗?曹掌柜说当然知道啊。孙似邈说知道傻还唱?曹掌柜说对啊,知道傻,所以才唱。孙似邈说为什么呢?曹掌柜说,为把你这种不愿意乖乖站那儿唱大傻歌的人筛走呗。

442.

李有鬼跟大家聊自己的苦恼,从童年家庭不幸福聊到自幼汗脚,又从自幼汗脚聊到早期脱发,聊着聊着,就听见底下有人打呼噜。顺着声音找,是王坏水。

杨温柔一巴掌过去,就把他抽醒了:你打什么呼噜?大家都听着呢,就你睡?你以为就你困?你以为就你不爱听?

443.

石胖子让学堂里的孩子写作文,孩子们问写什么,石胖子又让各言其志。交卷最快的是一个姓孟的孩子,纸上就写了俩字儿:放羊。

石老师说你这也太简明扼要了,写详细点儿。那孩子把纸拿回去,一会儿又交上来了,石老师看,果然详细了点儿,纸上写着:就放羊。

石胖子跟沈三变说了这事儿,说小沈碰上这样的孩子你说该怎么办?沈三变说,该让他当班长。

444.

慧吟禅师当年问过自己的师父,修行到底是修什么?师父说,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有无缘无故的恨。你得练。把那些无缘无故的恨先练没了,再把那些无缘无故的爱也练没了。慧吟说,师父,那我就把自己也练没了。师父说:对,练没了也没什么可怕。怕把自己练没了,就是因为爱自己,爱自己就是最大的无缘无故的爱。

慧吟说,师父那我举个例子:我爱吃好吃的,这是不是就是无缘无故的爱?师父说对。慧吟说可我确实爱吃,本能地爱吃,看见就想吃,我该怎么办?师父说,比如什么呢?慧吟说,咱说个和谐的,比如花生糖吧。师父说,拿来给我。慧吟说,你吃就不是无缘无故的爱?师父说,对,因为我是帮你吃,我不是因为爱吃才吃,给我花生糖跟给我城墙砖吃,放在嘴里一嚼,味儿都一样,练到最后,吃什么都索然无味,不嗔不喜,你就算练成了。慧吟说,那就不会越吃越爱吃吗?我就不信花生糖放你嘴里你不觉着甜。师父说,觉着甜也没事儿,嘴里甜,心里不甜。修的是心,又不是嘴。再者说,甜说明有碳水化合物,能提供热量,热量是必需的,我这个岁数儿得有足够的热量才行,吃点儿好的很有必要——“有必要”,就说明这是需求,不是欲望。慧吟说,城墙砖儿,要是嚼细了咽下去热量可能也不低,要不我去拿一块儿来您吃一回给我瞧瞧让我也开开眼行不行师父?

师父说,哎呀,忽然有些困倦了,你也早点回房歇息吧,咱们改天再聊,去吧,把门给我带上。

445.

叶四姑听说那疯老太太的事之后专门去东市找过她,问了一个卖十三香的,卖十三香的是个胖子,留着小胡子,笑眯眯的,特别和气,一听问疯老太太,马上就回答说知道啊!以前老在这儿!不过,最近有几个月没瞧见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叶四姑说你认识她?卖十三香的说认识啊,怎么不认识?打我刚接我爸爸班儿卖十三香那几年她就在这儿,那时候还没这么疯!我们熟悉着呢!以前我一天烫她好几回!

叶四姑回到六里庄之后,高老太爷来找过她一次,问她找到倪爱爱没有。叶四姑说,你也认识倪爱爱?高老太爷说认识,倪爱爱谁不认识?我这个年纪的人,无论男女,谁不知道她?我的青春期就是从知道她开始的。

446.

刘美丽曾有几年热衷于搞发明创造,先是到处搜罗各种废旧玩意儿,再开始尝试拼装。

那时候他家跟废品收购站的唯一区别就是不挂废品收购站的牌子。他用俩破木头锅盖做过一微缩金銮殿,用三千个烟袋嘴儿做成过一匹能跑会跳的高头大马,还曾经拿一把夜壶做出来一会说话的小宫女,不过据说由于原料质量问题说不了太多,只能说一句:“万岁爷您别这样儿别让娘娘瞧见……”

447.

石胖子碰上过一个知音。那知音看了石胖子写的诗,当即表示石胖子是他心目中最好的诗人之一,还说跟石胖子相比,李白杜甫理应饿死,白居易元稹早该活埋。

石胖子大喜过望,说:李杜您都瞧不上?那除了我写的这些,古往今来的这些诗人里,还有谁是入得了您的法眼的?那人说:那可多了,有好几位诗人是我认为远在李杜元白之上的,比方说我们村儿的蔡大明白、郭秃子、黄二闷——说真的,哥,你们四个人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一样一样的。

448.

大家聊起六里庄里谁的命运最惨。说谁的都有。最后是杨温柔说,还是苏季随他爸最惨。

苏季随也在,问:我爸怎么最惨了?杨温柔说:他本来是条鱼,他自己给忘了。苏季随说:我爸本来是条鱼?我怎么不知道?杨温柔不理他,跟大家说:看,你们说惨不惨?

苏季随回家问他爸:爸,听说你以前是条鱼?苏季随他爸正自己烙饼吃,一边吃刚出锅的热饼一边说:嗯?鱼?有这事吗?来,先吃饼!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苏季随就吃饼,确实好吃,边吃边说:爸,杨温柔说你是六里庄最惨的人。苏季随他爸说:那你觉得呢?苏季随说:我觉得不可能。苏季随他爸说:为什么?苏季随说:因为这饼热着确实好吃。

449.

饼都吃完了。苏季随他爸问:季随,你觉得六里庄里命运最惨的是谁?苏季随说:不知道。有可能是杨温柔。

苏季随后来也没再跟他爸提过这事儿。不过他后来想,他爸确实从不吃鱼倒是真的。

450.

王坏水抓到过一只鸟,这鸟红冠绿翅一身翠羽好看得厉害,而且,更厉害的是,这鸟每晚一到三更就准时鸣叫三声,多也不叫少也不叫,时间也绝不弄错。金道士说这鸟他听说过,叫“知更鸟”,是罕见的灵鸟,外国人都拿它来对表。

村里人听说此事,人皆奇之,观者如堵,每天快到半夜了就穿上衣服往王坏水家来,等到三更时分听这鸟准时叫上三声,再心满意足地出门而去。

半个月后,王坏水把知更鸟给掐死了。

451.

据传,当年袁大师给人算命,但从不看相。有人拿着银子主动来求看相,他也不给看。

石胖子问过袁大师,怎么不给看相?袁大师说,我不会。石胖子说,我都会,你不会?袁大师说,你那不叫会。石胖子说,那叫什么?袁大师说,叫不要脸。

452.

石胖子确实给人看过相,有一次一人来找他,说自己脚心忽然长出三颗黑痣来,问石胖子主何吉凶,石胖子看了看,说是主富贵。过了俩月那人又来,说黑痣越长越多,可富贵却还没见着,石胖子说你脱鞋让我瞧瞧,一瞧,四五十颗黑痣,都连成片了。

那人说,石哥,你给看好了,确实是主富贵吗?石胖子说,上回看错了,不主富贵。那人说那主什么?石胖子说主截肢。

453.

刘美丽在长安城内开过家饭馆。刚开始生意不好,月月赔钱。后来找朋友给想了个办法,把菜量加大,价码降低。这么一改,果然天天宾客盈门,但月底算账,发现反倒赔得更多了。细一算,是价码降得太低了,卖一个菜就赔点儿,越多卖越赔。

又找朋友商量,朋友又给出了个主意,说得赶紧止损。刘美丽说怎么止损?朋友说我给你写副对联,明天你贴在门口得了。

刘美丽说好,第二天就把对联贴店门外了。上联是“佳肴未必本店好,往前还有四五家,滋味能胜两三倍”,下联是“美酒须是他处香,由此多行八九步,银钱可省六七成”。

454.

多年后刘美丽跟吴不利说起这事,说老吴我现在想起我那朋友来还觉得他混蛋。吴不利说人家哪混蛋了?刘美丽说怎么不混蛋?哪有对联没横批的?

吴不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也不能怪人家混蛋,比他混蛋的人多着呢。刘美丽说还有比他混蛋的人?吴不利说当然有。刘美丽说谁?吴不利说:有事儿去找这种混蛋出主意的人呗。

455.

普济禅寺来了个愁眉苦脸的男的,说想要请和尚们帮忙做做法事,法聪接待的。把那人让进寺里,问他怎么回事,那人说他是个烧窑的,去年冬天,一次开窑,发现窑里除了烧好的砖瓦,竟然还有一堆白骨。

跟伙计们打听,有人想起最近常有逃难的饥民半夜跑到窑里避风,这位可能是封窑之前不知何时进去的,没人知道,就给烧死在里头了。接着就有人想起,确实有个大胡子男的,前些天一直在这附近转悠。他也没办法,只好在附近把这堆尸骨埋葬了。但当天回家,就发现家里已经有个大胡子男的,在他家里坐着。

问媳妇儿,媳妇儿说哪有人?可却又明明就在眼前。吃饭,大胡子就在旁边瞧着。出屋拉屎,大胡子就在旁边跟着。晚上睡觉,大胡子就在他旁边找个地儿躺着。第二天醒了,大胡子不见了,出门跟人吃饭,一进饭馆,大胡子已经在饭馆里坐着呢。接下来就天天如此了,所以自己这才想了个办法,干脆请群高僧给做做法事,既是自己赎罪,也是为他超度。法聪说,那大胡子还在?一直没走?那男的回头瞧瞧,说,唉,你们看不见就罢了,这不就在我后头跟着呢吗。

没过几天法聪他们就去了,给做了七天的法事,超度亡魂早归西方,做完法事辞别那窑主,他一边掏钱一边还掉眼泪,法聪说,施主,也没跟你多要钱啊,何必如此。男人说,小师父别误会,不是钱的事儿……说完往前边路上指,说:唉,又回来了。

456.

彭大脸没当土匪的时候有个爱好,爱驯蚂蚁。

抓上几百只蚂蚁,分作两组,分别用染了红蓝颜色的饵料来喂,喂上一段时间,蚂蚁自己就也长成了红蓝两色,彭大脸的玩法是把这些蚂蚁混杂一处,然后在旁高喊一声:彭爷爷来也!那些蚂蚁就按照各自的颜色,匆匆分成红蓝两班,红在西,蓝在东,列队相迎,绝无混杂。彭乃拊掌大笑,以为得意。

据说,驯蚂蚁的最高境界是能让各色蚂蚁分别列队,成方阵形前进,还有的置小鼓一面,在侧击鼓,蚁阵可以闻鼓声而知进退。可惜彭大脸还没练成这一招,后来当了土匪,也就顾不上了,有时跟胡大刀顾百里等人提起此事,还深以为憾。

457.

袁大师跟石胖子说,当年他刚开始在街头摆摊给人算卦时,某日,忽然来了一黑衣小伙,来了先把钱拍在桌上,说你是算卦的?袁大师说是。小伙子说那好,一会儿来一穿紫袍的胖子,八字眉肿眼泡儿,来了问你他还能活多少日子,你给他算算,然后告诉他没事儿,且得活呢,按卦上断,他寿活百岁,无疾而终,儿孙在侧,含笑九泉。

袁大师看了看那黑衣小伙拍在桌上的钱,想了想,说,好。又说:不过,是儿孙含笑九泉还是他含笑九泉?

458.

过了会儿那胖子就来了,黑衣小伙也在后头跟着,看那胖子的模样,也就四十出头,果然是一身紫袍,果然是八字眉肿眼泡儿,果然是来问自己还能活多少日子。

袁大师问了他八字,掐指算了半天,然后跟他说:没事儿,您且得活呢,按卦上断,您能寿活百岁,无疾而终,儿孙在侧,含笑九泉。紫袍胖子听罢眉头舒展,又赏了些钱,满意而去。

459.

后来这紫袍胖子就老来。每次都是那黑衣小伙子先来,交代好一会儿袁大师该怎么说,那胖子随后就到。不过,刚开始是紫袍胖子,后来慢慢就变成一紫袍瘦子,再往后,越来越瘦,几乎就没个人样儿了。又来了几次,每次还是听见那几句吉祥话就眉头舒展一下,满意而归。

最后一次来算命是十月十四,临走的时候袁大师还说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那紫袍人正扶着黑衣小伙的肩膀慢慢往远处蹭,也没气力回头,只微微抬了抬手,摆了摆。后来就挺长时间没来。

袁大师又不傻,大概也明白了,心里很不好受了一会儿。

460.

十月二十三,那黑衣小伙又来了,带了点银子来,说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以后就不来了。袁大师说这钱我就不要了,你替我买点纸给他烧了吧。小伙子乐了,说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这钱够买一个烧纸铺子的。袁大师说剩下的您就自己留着吧,江湖人不敢乱攀问,也不知您是那位大人的什么人,但看您这些日子这么细心地哄他骗他,您是个好人。小伙听了,叹了口气,说:我哄他?你以为每次是谁让我先来的?

461.

杨温柔老说他以前有个朋友叫老袁。大家都以为是老袁,后来才闹明白,不是老袁,是老猿。因为真是只老猿。大家说就齐天大圣那样的呗?杨温柔说跟齐天大圣论起来,这老猿得算是齐天大圣的活祖宗了。只可惜大禹治水的时候它有点意见,给人家搅和,闹了不少年,结果还是让大禹给囚起来了。

石胖子说,哎呀,我在书上读到过啊,说是“大禹治水,至琊稽山,获水兽,形似猕猴,力逾九象,命锁于龟山之下”,是不是它?杨温柔说应该就是。又说,书上有没有说它是怎么被大禹锁在龟山之下的?石胖子说那倒没有。杨温柔说,哦,那就好。又说:哎,怎么给写成水兽了?它那水性……再说,水兽怎么是在山上获的?是水兽给人家锁在山下干嘛?显得大禹怪不厚道的。

462.

杨温柔说他自己隋朝时还去看过一次那老猿,去的时候见那猿仍被一大铁索锁着,铁锁与山相接,老猿正躺在水边一巨石上,昏睡不醒,鼾声如雷,涎沫腥秽,不可近前。

杨温柔给它带去了点儿吃的,也无非是些花糕油果之类,老猿一见就哭了,说操他妈的,这么多年了,就你还想着我。

又问禹呢,还在吗?杨温柔说早死了。你要不要随我走?老猿说操他妈的,要是早几千年走还行,现在了我还走个鸡巴,什么都变了,我能去哪?说完接着吃那些油果子,说这玩意儿好吃,以前没吃过。

463.

杨温柔要走了,跟老猿道了别,刚走出几步去,就听见老猿在身后说小杨,我早完蛋操了,你好好活着吧,多活几辈子出来。杨温柔心下恻然,也没回头,只说:好,你放心。

刚说完,听见身后鼾声已经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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