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只船

鲁滨逊漂流记  作者:丹尼尔·笛福

不过首先我得多准备一点土地,因为现在我的种子多得足以播一英亩有余了。在动手之前,我花了至少一星期的时间做了一把铲子,但做出来的铲子却不好用,十分沉,用它干活事倍功半。但我克服了这个困难,把种子播在了两大块平坦的土地上。这两块地是我在住所附近能找到的最满意的地,我在地边围了一道结实的篱笆,木桩是从我以前栽的树上砍下来的,我知道这种树长得快,一年之内就可以用来做篱笆,不用花功夫打理。这件事花了我至少三个月,因为那段时间大部分是雨季,我不能出门。

在室内,也就是我因下雨不能出门的时候,我也找些事情做。我一边干活,一边跟我的鹦鹉说话,教它说话。我很快就教它知道了它自己的名字,最后它可以响亮地叫出“波儿”,这是我在这座岛上听到的不是从我的嘴里而是从别的嘴里发出的第一句话。当然,这不是我的工作,而只是有助于我的工作而已。如上所说,我手头正忙着一件大事。我一直在琢磨着用什么方法制作些陶器。我急需陶器,但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考虑到高温的气候,因此,我毫不怀疑,只要我能找到陶土,就可以造出一些罐子来,把它们在太阳下晒干,坚硬结实得足以长期使用,可以容纳任何需要贮存的干东西。我很快就要加工粮食、磨面粉,在这些程序中容器都是必需的,因此我决定做一些尽量大的容器,可以像罐子那样立在地上的、什么都可以放到里面的容器。

说起我是怎么制作这些陶器的,读者说不定会可怜我,甚或笑话我。我不知用了多少笨方法去调和陶土;不知做出了多少奇形怪状的丑陋的家伙;不知有多少次因为陶土太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不是太凸,就是太凹;不知有多少因为晒得太急太早,陶器被炎炎烈日晒爆了;不知有多少在晒干前后一搬就碎了。总之,在费尽力气找到陶土后— 我要挖掘、拉抻、运回家、做工— 我在两个月时间里只是做出了两只样子丑陋的大容器,我都不好意思称之为缸。

不管怎样,当太阳把这两个东西晒得又干又硬,我就把它们轻轻抬起来,放到两个特意制作的大筐里,免得它们被碰破了。在缸和筐之间有一些缝隙,我就塞了些稻草和麦秆。我想,只要这两口大缸保持干燥,我就可以把干谷,甚或用谷磨成的面粉,都放到里面。

尽管我大缸做得不成样,小器皿却做得还行,比如小圆罐、小平碟、水罐、小泥锅,以及所有顺手做出来的东西,烈日将它们烤得坚硬。

但所有这些东西都不能达到我的目的,我要的是一只陶罐,既可盛放液体,亦可经受火烧,而这些东西都不行。这之后不久,碰巧有一次,我生起一堆大火烹肉,烹完后我去灭火,发现火里有一块我制作的陶器的碎片,被火烧得像石头一样硬,像砖块一样红。看到这我真是惊喜万分,对自己说,如果破陶器能烧,整只陶器当然也能烧了。

这使我开始琢磨怎么控制火力,来烧制陶罐。我对窑毫无观念,就是陶匠烧陶的那种窑。我对用铅涂釉也没有概念,尽管我有一些铅可以这样做。我把三只大泥锅和两三只泥罐一个一个堆起来,周围架上木柴,下面生上炭火。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点上火,一直烧到里面的罐子红透为止。我小心观察,免得它们被烧裂了。我看到陶器红透后,又继续保持高温五六小时。后来我看到其中一只虽然没有烧裂,却被熔化了,因为掺在陶土中的沙子被热力烧熔了,如果继续烧下去,就会变成玻璃。因此我逐渐减少火力,让罐子的红色逐渐退去。我整夜都盯着,以免火力退得太快。到了早上,我烧成了三只很好的(我不能说漂亮的) 陶锅和两只陶罐,达到了我想要的硬度。其中一只由于沙子被烧熔了,还有了一层很好的釉。

不用说,这次试验之后,我就再也不缺陶器用了。但我还是要说一声,这些陶器的样子实在不像样。大家也可以想象,我没什么方法来制作陶器,因此效果就像小孩子做泥饼,或不会和面粉的女人做馅饼一样了。

我发现自己做出了一件能耐火的陶罐时,那种喜悦之情真是无上的,即便这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我等不及让它们慢慢冷却,就把其中一个装上水再次放到了火上,用它来煮肉,效果不错。我用一块小山羊肉煮了一碗好汤。当然,我没有燕麦粉和别的配料,否则可以做出我想做的任何汤来。

我的下一个考虑是要有一个石臼来捣谷物。至于石磨,由于我赤手空拳,是无法制作一个合乎理想的石磨出来的。我什么都缺乏,难以达到这一要求。世上所有行业中,我最不懂的就是石匠手艺了。我也没有合适的工具。我花了很多天去找一块可以凿空来作石臼的大石头,但根本就找不到,只能找到坚硬的岩石,对岩石我是没有法子挖凿的。岛上的岩石也不够硬,全是些沙石,一碰就碎,经不起重杵去臼,即使能捣碎谷物,也必然会把沙子搀到面粉里。因此,在花了大量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出去找一块硬木。这要容易得多,还真找到了。我找到了一块勉强搬得动的大木头,用大斧小斧把木头砍圆,在上面刻出一个圆形,然后用火和不尽的劳动,烧出了一个圆槽,就像巴西的印第安人制作独木舟那样。在此之后,我又用铁木做了一件又沉又大的木杵。我把这些东西准备好并放置好,等着下次收获时把粮食捣成面粉,制作面包。

下一个困难,是我得做一把筛子来筛面粉,把面粉和秕糠分开。没有筛子,我是不可能做出面包来的。这想起来就是最困难的事,因为我没有任何必需的材料来做筛子— 我是指那种可把面粉筛出来的精细轻薄的布料。我为此停了几个月,一筹莫展。亚麻布我都用光了,全成了破布条。我是有山羊毛,但既不知道怎么织,也不知道怎么纺。即使知道,也没有工具做到。我为此找到的补救办法,是最后想起来,我从船上拿来的海员衣服中,有几块棉布或细麻布的围巾。我拿出几块,做了三个适用的小筛子。就这样,我应付了好几年。至于后来我怎么做,将另有说明。

接着要考虑的是烘烤面包的事情。有了粮食,怎么制作面包呢?首先,我没有发酵粉。这东西是绝对没办法做出来的,因此我就不费脑筋去想了。但是炉子呢?我却费了一番周折。最后我也想到了一个试验方法。我做了些宽而浅的陶器,直径约有两英尺,深度不超九英寸。我把它们放在火里烧过,烧好后放在一边。当我想要烘面包时,就在炉子里生起大火— 这炉子是用方砖砌成的,这些方砖也是我自己烧制出来的,只不过不太方正罢了。

当木柴烧成热炭或炽炭时,我把它们取出来,放在炉子上方,盖得严严实实的,直到炉子里也变得很热。然后我扫走所有的热炭,把面包放进去,再用做好的陶盆捂住面包,陶盆上再盖满热炭,以保温加热。就跟使用了世上最好的烤箱似的,我就这样做出了大麦面包,迅速地成为了一个糕点大师,可以入市叫卖了,因为我还用大米做了几块蛋糕和布丁。不过我做不了馅饼,因为我除了禽鸟和山羊肉外,没有别的作料可以放进去。

毫不奇怪,这些事花去了我在岛上第三年的大部分时间。要知道,在做这些事情的间隙,我还得收割庄稼,照管农事。我按季收割庄稼,尽力运到家里,把穗子放进大筐,再用双手搓好。因为我既无打谷场,也无打谷工具。

现在,我的粮食贮备增加了,我很想扩大谷仓,想找一个地方把它们堆起来,因为谷物增得太多,我已有大约二十蒲式耳大麦,以及比这还要多一点的大米。我现在决定随意享用,因为我从船上拿来的面包早已吃完了。我还决定估算一下我一年要吃多少粮食,一年播一次就够了。

总体来看,我发现四十蒲式耳大麦和大米够我吃个一年有余,因此决定每年都播下跟去年一样数量的种子,希望这个数量能为我供应足够的面包。

你可以肯定,我在做这些事的同时,也总是惦记着在岛上另一边看到的陆地的景象。我确实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登上那里,我幻想着,在看到陆地和有人烟的地方之后,我可以进一步走到更远的地方,也许最后能找到逃生的办法。

但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做的危险,我应该想到,假如我落入了野人之手,情况会比落入非洲虎狮之口还要糟糕。一旦我落到他们手里,我肯定会要么被杀掉,要么被吃掉,逃生的机会千分之一都不到。我听说加勒比海一带的人是食人野人,我由纬度知道我离他们并不远。即使他们不是食人野人,他们也会杀了我的,正如许多落入他们之手的欧洲人所遭遇的那样。这些欧洲人还是十人或二十人结成一队的 — 人数远比我多,我只身一人,几乎没有或毫无防卫能力。我要说,这些事情我本该想到,后来也确实想到了,但当初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当时我满脑子只有登上对面陆地的念头。

现在我想念起男孩苏里,以及那只挂着大帆的长艇了,我们架着它沿着非洲海岸行驶了一千多英里。但想念是徒然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去看看我们大船上的那只小艇,我前面提到过,它在我们遇难的风暴中被刮到了岸上。它还像当初那样躺在那里,但未稳定下来。它被海浪和风掀翻了,几乎是底朝天地躺在一堆沙石上,周围没有水。

如果我有个帮手来修理它,把它放到水里,小艇还能好好用,我也就可以乘着它轻松地回到巴西。但我本该预见到,我没法把它翻过来,让它底朝地,这对于我就跟要把岛搬走一样难。但我还是跑到树林里,砍了些树干想做杠杆或滚木用,然后把它们搬到小艇边,想试试我能否做到。我劝自己说,假如我能把它翻过来,就可以修复其受损之处,它就可以成为一只好艇,我就可以乘着它轻松下海了。

我全力以赴地干这事,花了三四个星期,最后只是劳而无功。我最终认识到,凭我个人的微薄之力,是不可能把它抬起来的。于是我不得不另想他法,着手挖小艇下面的沙子,想把下面挖空后让小艇自己落下去。我还在下面支了几块木头,让小艇落下来时翻个身,落到合适的地方。

但我做成这件事后,还是没法把小艇撬动起来,或把滚木放到它下面,更别说把它推到海里了。因此我只得放弃。不过,虽然我放弃了使用小艇的希望,我要去对岸陆地的渴望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无法实现而更加强烈了。

这最终让我想到,是否可以为自己造一只独木舟,像那些热带地区的土著那样。我想他们也没有工具,没有帮手,就可以用一根大树的树干做出独木舟来。我认为这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容易的,一想到这我就高兴极了,而且我还认为,跟黑人或印第安人比,我还更有便利之处。我根本没有考虑到跟印第安人比起来,我有特别不便利的地方,即在独木舟造好后要推到水里时缺乏帮手。这个困难远比印第安人缺乏工具的困难更难以克服。如果我在树林里挑了一棵大树,费了老大的劲把它砍下来,如果我用工具把它外面砍削成一只小舟的形状,把它里面烧空或凿空,因此就做出了一只小舟— 如果万事俱备,它却原地不动,我无法把它推到海里去,那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你也许会想到,我在打造这只小舟时,不可能丝毫没有想到过我的处境,我应该马上就想到了我该如何乘着它下水。但我当时光想着乘舟远航,而根本没有想到我该如何让它离开陆地。真的,就小舟的性能来说,驾着它在海里走四十五英里,要比在陆地上让它移动四十五英寸再下水容易得多了。

我着手打造这只小舟,像一个傻瓜一样,而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这么干的。我对这个计划很得意,而没有想到我是否能做到。虽然我也想到了把小舟推下水的问题,却用一个愚蠢的回答挡回了自己的疑惑:“做好了再说,我保证做好后就能找到办法。”

这是最荒谬的办法,但我思舟心切,马上就着手行动。我砍倒了一棵雪松,我怀疑所罗门建造耶路撒冷圣殿时都没有用过这么粗的木料。靠近树根的一端直径达五英尺十英寸,在上面第二十二英尺的地方,直径也有四英尺十一英寸。在那里树干渐渐变细,直到分出枝杈。砍倒这棵大树耗了我绝大的力气,我花了二十二天砍它的底部,又花了十四天砍去枝杈和树冠,我用上了大斧小斧,不辞劳苦。然后,我又花了一个月让它逐渐成形,适成比例,做出一个舟底的样子,这样就可以浮在水面上了。我又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挖空中间,做成了一只小舟。这次我没有用火烧,而只用了槌子和凿子,我一点一点地把它凿空,最后就成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独木舟,大得足以装进二十六个人,所以也就大得足以装下我和我所有的东西。

完工后,我真是高兴极了。这条船实际上比我看到过的所有独木舟都要大得多。你可以想到,这得花多少心血。假如我能把它推下水,毫无疑问,我就可以进行一次最疯狂、最不可思议的航行了。

但我想尽了办法,费尽了力气,就是不能把它弄到水里。它离水边有约一百码,就这么近。第一个不便,是小船到河边中间正好是一个小丘。为了扫除这个障碍,我决定掘开地面,挖出一条向下的斜坡。我就开始挖,费了不少的劲(看到了逃生在望,谁还会在乎吃苦呢?) 。但是完工后,困难如故,一如往常,因为我根本没有力气移动独木舟一步,就跟无法移动那只小艇一样。

接下来我把地面的距离量了一下,决定开一个船坞或运河,把水引到独木舟那里,看能否把独木舟推下水。于是我又开始这项大工程。在着手前,我计算了要挖多深多宽,怎么把挖出来的土运走,发现只凭着我自己的这一双手,要完成这项工程得花十至十二年。因为河岸很高,从顶端算起至少有二十英尺深。所以最后,我只好悻悻地放弃了这个计划。

这件事真的伤到了我。现在我才明白 — 尽管已经太晚了 — 做事以前若不考虑代价,不正确地判断自己的力量,将是十分愚蠢的!

这件事做到一半的时候,我度过了在这里的第四年。我以同样的虔诚纪念了一番,像往常一样欣慰。通过对上帝之言的持续学习和认真践行,借着他恩典的帮助,我获得了跟以前迥异的一种认识。对事物我有了一种不同的观念。现在,我把世界看成一个遥远的事物,我与它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它没有任何盼望或渴望。一言以蔽之,我与它无干,以后也不会有。因此,我对世界的看法,就像我们在去世后对世界的看法一样,把它看成一个我曾经居住的地方,但业已离开了。我完全可以用亚伯拉罕对财主说的那句话:“你我之间,隔了条鸿沟。”[《 新约· 路加福音》16:26。原文为“你我之间,有深渊限定”,此处译文略改。]

首先,我在这里摆脱了世界一切的邪情。“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见《新约· 约翰一 书》2:16。],我通通没有。我没有什么要觊觎的,因为我拥有现在我所享受的一切。我是整座庄园的主人。如果我高兴,我可以把自己称为我所拥有的这整片土地的国王或皇帝。我没有竞争者,没有人跟我争夺主权或领导权。我本可以种出整船整船的谷物,但我用不着,所以我只根据情况种一点,够吃就行了。我有足够多的海龟,但只要时不时吃一只也就够了。我的木材多得足以建造一只船队,我的葡萄多得足以酿造葡萄酒,或制成葡萄干,等到船队建好后就可以把船装满。

但是我能用上的,只是那些对我有价值的东西。我够吃够用,其余的东西又有何意义呢?倘若我猎杀了过多的野味,多余的肉就会被狗或虫子吃掉。倘若我种出了过多的谷物,吃不完的就会被糟踏掉。我砍倒的树都躺在地上快要烂掉了,除了用作燃料外,没有别的用处,而我只是在烤煮食物时才把它们当作燃料。

一言以蔽之,事理和经验使我明白了,世间万般好东西,只因为对我们有用,才称得上好东西。任何东西,堆积多了就应送给别人,我们所能享受的,也只不过是能使用的那部分,多了也没用。世上最贪心、最一毛不拔的守财奴,若是处在我的位置,也会治好他的贪病。因为我现在拥有得太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除了缺几件很寻常对我却很有用的东西外,我没有什么要欲求的了。我前面提到过,我有一袋子的钱,金币银币都有,共值约三十六英镑。但是这可悲无用的东西堆在那里,我丝毫也用不着。我常常想,我宁愿用一把金币去换十二打烟斗,或换一个手推磨来磨我的谷子。不,我愿用它去换只值六便士的英国芜菁和胡萝卜种子,或者去换一把豌豆或蚕豆,以及一瓶墨水。可是现在,这些钱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毫无价值。它们躺在抽屉里,一到雨季,就因洞里潮湿而发霉。倘若抽屉里装满了钻石,情况也是一样的。它们对我毫无价值,因为毫无用处。

跟最初上岛时比,我现在的生活状态轻松多了,身心都很安逸。我坐下来吃饭时,常常有感激之情,惊叹上帝的手竟然在旷野为我摆上了筵席。[《旧约·诗篇》78:19。]我学会了多看我处境中的光明面而少看阴暗面,多想我所享有的而少想我所缺乏的。有时这给了我隐秘的安慰,实难言表。我在这里如是说,是希望那些不知足的人能有所醒悟。他们之所以不能舒舒服服地享受上帝已经给予他们的东西,是因为他们盯着并觊觎上帝没有给予他们的东西。在我看来,我们老是因为缺乏什么而感到不满,是因为我们对已经拥有什么缺乏感恩。

另一个领悟也对我大有好处,无疑对那些落到我这般不幸处境的人也会有益。这就是将我目前的处境跟我当初所料想的加以比较,更准确点说,跟我必然会落入的处境加以比较。倘若上帝的旨意未曾神奇地命令船只靠拢岸边,使我不仅得以走近它,还能把我从里面拿出的东西运到岸上,使我得到救济和安慰;若非如此,我就会没有工具干活,没有武器护身,没有弹药捕食了。

我会一连几个钟头,或者一连几天地陷入沉思。我很形象地对自己说,假如我没有从船上拿东西下来,我会怎么办呢?如果那样,那我除了鱼和海龟外,就找不到任何食物了。而鱼和海龟是很久后才发现的,在此之前我肯定早就饿死了。倘若我没有死,也会活得跟一个野人似的。即使我设计杀了一只山羊或一只禽鸟,我也无法把它们开膛剖肚,剥皮切块,只好用我的牙去咬手去抓,跟野兽一样了。

这些沉思使我对上帝的良善十分感动,为我目前的处境而充满感恩之情,尽管这处境艰辛而不幸。在困境中的人常常哀叹“有谁像我这样痛苦?”我劝他们读读我的这段话,并好好想想,有些人的处境比他们还要糟糕得多,还有,假如上帝认为合适,他们的处境本来可能更糟。

我还有另一个醒悟,它也有助于我用希望来宽慰自己,这就是将我目前的情境跟我从上帝手中应得的报应加以比较。我曾过着一种可怕的生活,对上帝完全缺乏认识和敬畏。我从父母亲那里得到过良好的教导,他们最初并非没有努力往我心里灌输对上帝的敬畏、责任感、做人的道理和人生的目的。但是,唉呀,我早早就下海过上了水手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是最不敬畏上帝的,尽管上帝使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恐怖。我是说,由于我早早就过上了水手的生活,跟水手们常相为伴,我所持有的最微弱的宗教意识也受到了同伴们的嘲笑。加上由于海上经常遭遇危险而习以为常,视死如归,也由于除了跟我一样的水手外无人交往,听不到任何有益的教诲,我的宗教意识久而久之便消失殆尽了。

我就是这样地缺乏善心,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因此,即使我享受到了最大的救济— 比如从萨累逃走,被葡萄牙船长救起;在巴西过上好日子;从英格兰得到货物等等— 我却从来没有在心里或嘴里说过一句“感谢上帝!”在遇到最大的危险时,我也没有想到向他祈求,也从不说“主啊,可怜我吧!”不,我从不提上帝之名,除非是赌咒发誓,或是亵渎它。

如我说过的那样,一连好几个月,想到我过去邪恶而硬着心肠的生活,我心里进行了彻底的反省。当我打量自己,思考自从我来到这个地方,上帝给了我什么特别的恩惠,上帝如何厚待过我— 他不仅没有因我过去的不义而惩罚我,反而赐给了我富足— 这给了我很大的盼望,觉得他接受了我的悔改,并且还会对我施怜悯。

带着这样的反省,我的心振作起来,不仅接受了上帝对我目前处境的安排,甚至还对我的境遇由衷地感恩。我仍旧好好地活着,我不应该抱怨,因为我并未因我的罪而受到应得的惩罚,我享受到了如此多的怜爱,而这我本来是没有理由在这里享受到的。我绝不应该埋怨自己的境遇,而是应该感到欣喜,为每日的面包奉上每日的感恩,因为这面包完全是一系列奇迹造成的。我应该想到,我是由一个奇迹养活着,这奇迹甚至跟以利亚被乌鸦养活[《旧约·列王纪上》17:4-6。以利亚是以色列先知,一次大旱,上帝命令他到约旦河以东的基立溪躲起来,喝基立溪的水。上帝吩咐乌鸦给以利亚供应食物。]一样大,不,应该说我是被一系列的奇迹养活着的。我几乎说不出,世界无人居住的区域中,还有哪个地方是比我流落的荒岛更好的。这个地方虽说没有人类社会— 这是我的苦恼之一— 却也没有吃人的猛兽,没有凶残的狼或虎来威胁我的生命;没有吃下去会把我毒死的动植物;也没有野人来杀我吃我。

总而言之,我的生活一方面是悲哀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蒙恩的生活。我不再想要任何东西以过上舒适的生活,我只希望能感受到上帝对我的善意,在这处境中对我的关怀,成为我每日的安慰。在我提高了对这些事情的认识之后,我就不再悲伤,继续前行了。

现在我在岛上已待了很久了,我从船上带到岸上的许多东西不是用完了,就是差不多用完或用废了。

我说过,我的墨水用完有一段时间了,只剩下了极少一点,我不断地一点一点地加水进去,直到淡得发白,在纸上看不出一点黑色的痕迹。不过只要还能用,我就用它来记下每月中发生奇事的日子。首先,在翻阅过去的日子时,我发现在我所遭遇的各种事故中,有一种奇怪的巧合,对此,假如我有迷信思想,认为时辰有吉凶的话,那我就会有理由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去审视这些日子。

首先,我前面提到过,我摆脱父亲和亲友,走到赫尔去下海的日子,也就是我后来被萨累的海盗俘虏而沦为奴隶的日子。[从前面来看,应当是指9月1日。]

其次,我从雅茅斯锚地的沉船中逃出来的那天,也正是我乘一只小艇从萨累逃走的同一天。

我出生于9月30日,二十六年[作者笛福在这里算少了一年,应为 二十七 年。 鲁滨逊 生于1632年,踏上荒岛是在1659年。]后的同一天,当我被抛在这座岛上,我也奇迹般地被救了出来,所以,我罪恶的生活跟我孤独的生活,可以说是在同一天开始。

墨水之后被用完的是面包— 我指从船上拿下来的饼干。这个我吃得很省,只允许自己一天吃一块,这样持续了一年有余。即使如此,在收获到自己的谷物之前,我有将近一年断了粮。后来,我终于可以吃到自己的面包了,我对上帝真是感恩不尽。如我上面所说,我能吃上面包,已是接近于奇迹了。

我的衣衫也开始褴褛了。至于内衣,我已很久没有了,只有几件花格子衬衫,还是我从别的水手的箱子里找到的,我小心翼翼地保存了下来。在这里我穿不了别的衣服,只能穿一件衬衫。幸好船上男式服装中有大约三打衬衫,这给我帮了大忙。还剩几件水手们值夜穿的厚外衣,但穿起来就太热了。尽管天气真是热得可以,根本就不需要穿衣服,我却总不能光着身子吧— 不,虽然我这样想过,也不会的— 我不会坚持这个念头的,虽然岛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愿赤身裸体的理由是,在炽烈的阳光下,裸体不如衣服经晒。裸体一会儿就会被太阳晒出泡来,穿上衬衫就不同了,空气会在里面流通,要比裸体凉快两倍。在太阳下不戴帽子也不行,不然,这里的炎炎烈日将直照我的头顶,不一会儿就让我头疼脑热。所以我不能不戴帽,戴上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因此,我开始考虑把我称为衣服的几块破布整理一下。我所有的背心都穿烂了,我要做的是试试能否把值夜的大衣再加上别的材料改装成夹克。因此我就开始裁缝起来,或倒不如说乱缝一气,因为做得太糟糕了。但我还是勉强做出了两三件新内衣,希望能穿得经久一点。至于内外裤,我直到后来才做出了几条,但做得很不成样。

我说过,凡我杀掉的四足动物,其毛皮我都留了下来。我把它们挂起来,用棍子撑开了在太阳下晒,有的被晒得又干又硬,派不上什么用场,有的却很有用处。我用毛皮制成的第一个东西是一顶大帽子,毛翻在外面,可用来挡雨。帽子做得相当好,随后我就完全用这些毛皮做了一套衣服,包括一件内衣和一条长仅及膝的短裤。两件都做得又宽又松,因为我不是为了御寒,而只是为了防热。我不得不承认,这几件衣服我做得很糟。如果说我是一个坏木匠,那就更是一个糟裁缝了。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做好了能够穿的衣服。我外出时,如果碰巧下雨,由于背心和帽子的毛都是朝外的,身上就能保持干爽。

在这之后,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做了一把伞。我确实非常需要一把伞,也有心去制作一把。我在巴西时曾经看人制伞,在那里的高热天里伞是很有用的。我这儿的天气跟那里一样,由于靠近赤道,还要更热一些。此外,由于我不得不经常外出,伞就更有用了,不仅可挡雨,还可防晒。我费尽苦心,花了大量时间,好不容易做出了一把。在我自以为掌握了制伞诀窍之后,我还是做坏了两三把,后来才做得顺心了,最后做出来的一把伞总算勉强可用。我发现做伞的主要问题是收不起来。我可以把它撑开,但假如它收不拢,或收不起来,那就不便于携带,而只能总是撑在头顶,没什么用处了。但如上所说,我最后还是做了一把勉强可用的伞。我用毛皮做伞顶,毛朝外翻,可以如小茅屋般挡雨,并有效地防晒,让我在最热的天气里也能自如出入,甚至比在最凉的天气里外出还要舒适。我不需要打伞时,就把它收起来夹在胳膊下。

这样,我就过得很舒服,心情也不错。我把自己交托给上帝,一切都遵从他的旨意和安排。这使我的生活好过有社交的生活。因为,每当我遗憾无人可交流时,我就会问我自己,跟我自己的思想进行交流,以及(我希望可以说) 通过祈祷跟上帝本身交流,岂不是要胜过人世交往带来的乐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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