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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第二天早晨,我正要擦掉耳垂上的爽身粉,门铃响了。我走过去开门,看到一双紫蓝色的眼睛。这回她穿棕色麻纱,围一条红辣椒色的围巾,没戴耳环和帽子。脸看起来有点儿苍白,却不像曾经被人推下楼梯的样子。她对我露出迟疑的微笑。

“马洛先生,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你。你可能连早点都还没吃。但我实在不愿到你的办公室,又讨厌打电话谈私事。”

“没问题。进来吧,韦德太太。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她来到客厅,坐在长沙发上,眼神茫然。她把手提袋在膝上放正,双脚并拢坐着,看起来一本正经。我开了窗,拉起活动百叶帘,从她面前的小几拿起一个脏烟灰缸。

“谢谢你。黑咖啡,不加糖。”

我走到厨房,在一个绿色金属托盘上铺一张餐巾纸。看起来像赛璐珞衣领一样低级。我把它揉掉,拿出一张跟三角小餐巾配套的须边衬布。这套餐饰跟大部分家具一样,是随房子出租的。我掏出两个沙漠玫瑰(沙漠玫瑰(Desert Rose),著名的瓷器品牌。)咖啡杯,倒满,把托盘端进客厅。

她啜了一口说:“很棒,你真会煮咖啡。”

“上回与人共饮咖啡,刚好在我入狱前。”我说,“我猜你知道我坐过牢,韦德太太。”

她点点头。“当然。你有帮助他逃亡的嫌疑,对吧?”

“他们没说。他们在他房间的一本便条簿上发现我的电话号码。他们问我话,我没答——主要是因为问话方式不当。不过,我想你对这些不会有兴趣。”

她小心地放下杯子,身体向后靠,对我笑笑。我请她抽烟。

“我不抽烟,谢谢。我当然感兴趣。我们有个邻居认识伦诺克斯夫妇。他一定是疯了。听来他不像是那种人。”

我把烟丝装进一个牛头犬式烟斗(牛头犬(bulldog)式烟斗外形粗犷,主要供户外使用,它有着菱形的斗钵和斗柄,其斗钵的最宽处常围绕着几条刻痕,此款烟斗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时曾非常流行。),点上火。“我猜是这样。”我说,“他一定是疯了。他战时受过重伤。如今他死了,一切都成过去。我想你来不是要谈这件事的吧。”

她缓缓摇头,说:“马洛先生,他是你的朋友。你一定有坚定不移的看法。我想你是一个颇有决断的人。”

我将烟斗内的烟丝捣紧,又点了一次,同时从容不迫地隔着烟斗凝视着她。

“听着,韦德太太。”最后我说,“我的意见算不了什么。那种事天天有。最不可能的人会犯下最不可能的罪。慈祥的老太太毒死全家。健康正常的孩子犯下多起抢劫和枪击案。二十年记录完美无瑕的银行经理原来长期盗用公款。成功、受欢迎、应该很快乐的小说家喝醉酒,把老婆打得住院。我们连自己好朋友的行为动机都不太清楚。”

我以为她会大发脾气,结果她只嘟嘟嘴唇,眯起眼睛。

“霍华德·斯潘塞不该告诉你那件事。”她说,“都怪我自己。我不懂得躲开他。那次以后我已经知道绝不能去阻止一个喝醉的男人。你可能比我更清楚。”

“当然不能用口舌阻止他。”我说,“假如你够幸运,假如你有力气,偶尔可以防止他伤害自己或别人。连这也要靠运气。”

她静静地伸手拿咖啡杯和托碟。她的手跟她身上其他的部位一样迷人。指甲形状很美,涂得亮亮的,色调极淡。

“霍华德有没有告诉你这回他没见到我丈夫?”

“说了。”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托盘,抚弄了汤匙几秒钟后开口说话,没抬头看我。

“他没告诉你原因,因为他也不知道。我喜欢霍华德,但他是支配欲很强的人,什么事都要管。他自以为有管理才华。”

我静静等着,没说话。又是一阵沉默。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开,非常轻柔地说:“我丈夫失踪三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来求你找他,带他回家。噢,以前也发生过。有一次他大老远开车到波特兰,在旅馆里生病,找医生来解酒。他跑那么远,居然没出问题,真是奇迹,他三天没吃东西。另外一次他在长堤的一家私人小疗养院,名声可能不太好。至今不到三个礼拜。他不告诉我名字和地点,只说他正在接受治疗,没有问题。可是他看起来很苍白,很衰弱。我看了一眼带他回家的男人——个子高高的小伙子,穿一件只有舞台或彩色音乐片中才看得到的考究牛仔装。他在车道上把罗杰放下,马上倒车开走了。”

“可能是度假牧场。”我说,“有些驯良的牛仔的每一分收入都用来买那种花哨的装备。女人为他们疯狂。他在那儿就因为这个原因。”

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折好的纸,说:“我给你带来一张五百块钱的支票,马洛先生。你愿不愿意收下作为聘请费?”

她把折起来的支票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没碰它。“何必呢?”我问道,“你说他已经失踪三天了,让他完全清醒再灌点食物,需要三四天。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回来吗?还是这回有什么不同?”

“再这样他受不了的,马洛先生。他会送命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担心得要死。不只担心,还很害怕。太不正常了。我们已结婚五年。罗杰一向好酒,但不是变态酒鬼。一定有事不对劲。我希望能找到他。昨晚我睡了不到一个钟头。”

“想得出他酗酒的理由吗?”

紫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今天早上她似乎有点儿脆弱,但绝非孤苦无依。她咬咬下唇,摇摇头。“除非是为了我,”最后她近乎耳语说,“男人对妻子会日久生厌。”

“我只是业余的心理学家,韦德太太。我们这一行必须懂些心理学。看来他更可能是对自己写的烂作品生厌了。”

“很可能。”她静静地说,“我想所有的作家都会中这种邪。他真的好像不能把手头这本书写完了。不过,他不缺房租钱,又不是非写完不可。我想这个理由不充分。”

“他清醒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人?”

她露出笑容。“噢,我的看法可能不准。我想他真的是非常斯文的人。”

“醉酒后呢?”

“很恐怖。聪明、无情又残忍。他自以为妙语如珠,其实是卑鄙。”

“你没提到暴力。”

她抬起茶褐色的眉毛。“只有一次,马洛先生。那件事已经被过度渲染了。我不可能告诉霍华德·斯潘塞。是罗杰自己跟他说的。”

我站起来,在屋里走动。天气看来会很热。其实已相当热了。我转动一扇窗户的窗帘抵挡阳光,然后单刀直入地跟她谈话。

“昨天下午我在《名人录》里查过他。他今年四十二岁,跟你是第一次结婚,没有孩子。祖上是新英格兰人,他在安多瓦尔和普林斯顿上的学。他入过伍,而且记录优良。他写过十二本厚厚的性爱与击剑类历史小说,他妈的每一本都登上畅销榜。一定赚了不少钞票。他如果对老婆生厌,看样子会直接说出来要求离婚。如果他跟别的女人胡来,你可能会知道,总之他不必用酗酒来证明自己心情不好。你们结婚五年,他当时是三十七岁。我想那个时候他对女人应该了解大半了。我说大半,因为没有人完全了解。”

我停下来看她,她对我笑笑。我没伤害她的感情,就往下说。

“霍华德·斯潘塞提出——根据什么我不知道——罗杰·韦德的问题出在你们结婚好久好久以前发生的事,现在后遗症出现,打击让他受不了了。斯潘塞想到勒索。你会不会知道?”

她缓缓摇头,说:“如果你是指罗杰付一大笔钱给什么人,我会不会知道——不,我不会知道。我不干涉他的账目。他就算送出一大笔钱,我也未必知道。”

“那没关系。我不认识韦德先生,无法了解他对别人敲竹杠会怎么反应。如果他脾气暴躁,可能会扭断那人的脖子。如果这个秘密会危及他的社交或专业地位,举个极端的例子,甚至招来执法人员,他可能会破财消灾——至少暂时会。但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你希望找到他,你担心,而且不只是担心。那我该怎么找他呢?我不要你的钱,韦德太太。现在先不要。”

她又把手伸进皮包,拿出两张黄黄的纸。看起来像折起来的信纸,有一页皱成一团。她把纸张摊平递给我。

“有一张是我在他桌上发现的。”她说,“深夜,也可以说是凌晨。我知道他喝了酒,知道他没上楼。两点左右我下去看他是否平安——有没有出大问题、有没有昏倒在地板上或躺椅上之类的。他不见了。另一张在字纸篓里,不如说卡在边缘没掉进去。”

我看看第一页,也就是没皱的那张。上面有一篇短短的打字稿,写着:

我不喜欢顾影自怜,不再有别人可以去爱。

罗杰(F.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韦德

另:

所以我老写不完《了不起的盖茨比》。

“你看得懂吗,韦德太太?”

“只是摆姿态。他一向崇拜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说菲茨杰拉德是自柯勒律治(萨缪尔·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英国著名诗人。)以来最伟大的酒鬼作家,还嗑药。马洛先生,看这个稿子。清晰、匀整,而且没有错误。”

“我注意到了。大多数人喝醉酒连名字都写不清楚。”我打开揉成一团的那张。也是打字稿,也没有一点儿错误或者凌乱之处。这张上写道:

V医生,我不喜欢你。可是现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还在看那张纸的时候,她开口说:“我不知道V医生是谁。我们不认识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我猜上回罗杰去的地方就是他开的。”

“牛仔送他回来那次?你丈夫没提过任何名字——甚至地名?”

她摇摇头,说:“他什么都没说。我查对电话簿。姓氏以V开头的各类医生有几十个。何况也可能是名字不是姓。”

“很可能连医生都不是。”我说,“这就牵涉到现金问题。合法医生会收支票,江湖郎中却不会,怕变成证据。而且那种人收费不低。他们家的膳宿一定收高价。更别提针钱了。”

她似乎不懂,问道:“针钱?”

“私底下医生都会给患者注射毒品。这是应付他们最简单的办法。让他们不省人事十一二个钟头,等他们醒来就服服帖帖了。可是没有执照滥用麻醉药是会关进联邦监狱的。代价很高。”

“我明白了。罗杰可能带了几百块钱。他书桌里一向放着这么多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是临时起的怪主意吧。现在钱不见了。”

“好吧,”我说,“我试着找找V医生。我不知道怎么找,可是我会尽力。支票你带回去,韦德太太。”

“为什么?你不是有权——”

“以后吧,多谢。我宁愿管韦德先生要。无论如何他不会喜欢我要做的事情。”

“可是他如果生病,孤独无依——”

“他可以打电话给自己的医生或者叫你打。他没这么做,可见他不想。”

她把支票放进皮包站起来,一副孤零零的样子。“我们的医生不肯治疗他。”她沉痛地说。

“韦德太太,医生数以百计。可以让每个医生轮流给他治疗,而且其中大多数会留在他身边一段时间。现在医疗竞争很厉害。”

“我懂了。也许你说得对。”她慢慢走到门口,我陪她走过去,打开门。

“你可以自己叫医生。为什么不叫?”

她正好面对着我,眼睛亮亮的,依稀还有泪光。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尤物。

“因为我爱我丈夫,马洛先生。我愿意不计一切来帮助他。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假如他每次多喝了酒我就找医生来,这个丈夫也留不了多久了。你对成年人不能像对喉咙痛的小孩子。”

“如果他是酒鬼就可以。往往不得不这样。”

她站在我身边。我闻到了她的香味——也许是自以为闻到了吧。不是用喷嘴喷上去的香水味。也可能只是夏天的缘故。

“如果他过去有什么可耻的事,”她一个字一个字拖得长长地说出口,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苦味。“甚至是犯罪,我也无所谓。可是我不会着手去查。”

“霍华德·斯潘塞雇我去查就没关系?”

她慢慢露出笑容,说:“你已证明自己宁愿坐牢也不出卖朋友,你以为我会期待你给霍华德别的答案吗?”

“多谢夸奖,可是我坐牢不是那个原因。”

她沉默半晌才点点头,说声再见,走下红木台阶。我望着她上了车——是一辆细长的灰色美洲豹,看来很新。她把车子驶到道路尽头,在那儿掉头;经过下坡时,她挥挥手套向我告别,小车子扫过转角,扬长而去。

紧挨着我家围墙处有一丛红色夹竹桃。我听见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有一只布谷鸟幼雏开始焦急地叽叽叫。我发现它紧粘着顶端的树枝,猛拍翅膀,好像平衡有问题。墙角的柏树丛中传来一阵警告的尖鸣。叽叽声立刻停止,小胖鸟静下来了。

我走进屋里,关上门,让小鸟自己去上飞行课。鸟儿也必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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