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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我看他看得太久了。侧面约略瞥见有人出手,我的肩胛骨顿时痛得发麻,整只手臂一直麻到指尖。我回头,看见一个表情凶狠的墨西哥壮汉。他没笑,只是看着我。棕色的手上握着一把点四五手枪,垂在身旁。他留着胡须,脑袋圆咕隆咚的,油亮的黑发往上、往后、往下梳。脑后有一个脏兮兮的宽边帽,皮质的帽带呈两股垂在汗酸味很重的手缝衬衫胸前。天下最狠的莫过于凶狠的墨西哥人,最柔的也莫过于柔和的墨西哥人。这家伙是个狠角色,天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狠的人了。

我揉揉手臂。有点儿刺痛,但原来的肿痛和麻痹感并没有消失。如果我去拔枪,说不定会拿不稳掉下去。

梅嫩德斯向暴徒伸出手。对方好像没瞧一眼就把枪扔了过去,梅嫩德斯接住了。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容光焕发。“你喜欢打在什么地方,便宜货?”他的黑眼珠闪闪烁烁。

我只是望着他。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我问你话,便宜货。”

我润润嘴唇,反问一句:“阿戈斯廷怎么啦?我以为他是你的荷枪手。”

“奇克变得软弱了。”他轻声说。

“他素来软弱——像他的老板。”

椅子里的人轻轻眨眼睛,似笑非笑。拧得我手臂发麻的小流氓不动也不说话。我知道他正在吸气吐气。我闻得出来。

“有人撞到你的胳膊了,便宜货?”

“我绊到一块辣椒玉米肉饼了。”

他漫不经心,连看都不看我,用枪筒打我的脸。

“别对我太放肆,便宜货。你已经没时间来这一招了。你已得到警告,郑重的警告。当我不厌其烦亲自上门,叫一个人少管闲事——你就得少管闲事。否则他就躺下别站起来了。”

我感觉一股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感觉到颧骨痛得发麻,一直扩散,整个头都痛起来。出手不重,但他用的东西太硬了。我还能说话,没人拦我。

“曼迪,你怎么亲自打人了?我以为打人是修理大威利·马贡的那帮小流氓该干的体力活呢。”

“这是私人恩怨,”他柔声说,“因为我有个人的理由要教训你。马贡那件事完全是公事。他以为他可以对我作威作福——他的衣服和汽车是我买的,保险箱是我帮他填满的,房屋信托借据是我帮他清偿的。这些风纪组的宝贝都是一个样。我还替他付孩子的学费呢。你一定以为这混账该知恩图报吧。结果他干了什么好事?他走进我的私人办公室,当着我手下的面打我耳光。”

我问他:“为什么?”依稀希望他对别人发火。

“因为某一个涂了金漆的婊子说我们使用灌铅的骰子。那个骚货好像是陪他睡觉的女孩子之一。我把她撵出俱乐部——她带进来的每一分钱都发给她带走。”

“似乎可以理解。”我说,“马贡该知道没有一个职业赌徒会诈赌。用不着嘛。可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他想了想又打我一下。“你让我脸上无光。我这一行对人下命令从不说第二次的。就是厉害人物也不例外。他会马上出去办,否则就控制不了啦。控制不了就管不下去了。”

“我预感事情没那么单纯。”我说,“请原谅我拿条手帕。”

我拿出一条手帕,擦擦脸上的血迹。枪一直指着我。

“三流的探子,”梅嫩德斯说,“以为能把曼迪·梅嫩德斯当成猴子耍,以为可以让我成为笑柄,以为可以看我梅嫩德斯的笑话。便宜货,我该在你身上动刀。我该把你切成一条条生肉。”

“伦诺克斯是你的哥儿们。”我望着他的眼睛说,“他死了。他像一只狗被埋在土里,连个墓碑都没有。我想办法来证明他的清白。这叫你脸上无光,嗯?他救过你的命,自己送了命,这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你只想扮大人物。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你不是大人物,只是爱出风头。”

他的脸色冷冰冰的,反手第三次打我,这回力量不小。在他的手碰到我之前,我连忙上前半步,踢他的胃窝。

我没思考,没计划,没考虑胜负问题或者自己有没有机会。我只是受够了他的吵嚷和我脸上的疼痛,也许这次有点儿脑震荡吧。

他弓着腰喘气,枪由手中落下来;他拼命伸手去抓,喉咙发出不自然的声音。我用膝盖去顶他的脸。他发出尖叫。

椅子上的男人笑起来。我非常惊讶。这时候他站起身,手上的枪随之举起。

“别打死他。”他温和地说,“我们要用他做活饵。”

接着大厅的人影有了动静,奥尔斯由门口走进来,眼神空洞,面无表情,而且非常镇定。他俯视梅嫩德斯。梅嫩德斯头触地板跪着。

“软弱,”奥尔斯说,“软得像玉米泥。”

“他不是软弱,”我说,“是受伤了。谁都会受伤。大威利·马贡软弱吗?”

奥尔斯看看我。另一个人也看看我。门口的墨西哥硬汉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对奥尔斯喝道:“拿掉你嘴上的混蛋香烟。要么就抽,要么就别碰它。我看见你就恶心。我受不了你,就这句话。我受不了警察。”

他显得很意外,咧了咧嘴。

“小子,这是骗局。”他怡然地说,“你伤得重不重?那些凶鬼打了你的脸蛋儿?依我看,你是自找的,你挨这一下挺管用。”他低头看曼迪。曼迪的膝盖压在身体下面。他仿若慢慢爬出深井,一次只爬几英寸,不住张口喘气。

“他真多话呀。”奥尔斯说,“没带三个狡猾律师教他住口。”

他把梅嫩德斯拉起来。曼迪的鼻子流血了,他由白色晚宴服里掏出手帕,凑到鼻子上。一句话也没说。

“甜心,你上当了。”奥尔斯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不为马贡难过。他自找的。但他是警察,你们这些地痞流氓别再惹警察——永远别再惹我们。”

梅嫩德斯垂下手帕,看看奥尔斯。他看看我,看看一直坐在椅子里的人,慢慢转身,看看门口的墨西哥狠小子。他们都望着他,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这时候一把刀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亮出来,曼迪冲向奥尔斯。奥尔斯向旁边跨了一步,单手勒住他的喉咙,轻轻松松近乎漠然地打落他手里的刀。奥尔斯双足张开,伸直背部,微微屈腿,一手捏着梅嫩德斯的脖子把他由地面提起来。他拖着他到房间另一头,将他按在墙上。然后放他下来,手却没离开他的咽喉。

“你敢碰我一根指头,我就宰了你。”奥尔斯说,“一根手指头。”然后他才放下双手。

曼迪不屑地向他笑一笑,看看手帕,折起来盖住血迹,又凑到鼻子上。他低头看看刚才用来打我的枪。椅子上的人随口说:“就算你拿得到,也没装子弹。”

“这是骗局。”曼迪说,“你之前可没有告诉我。”

“你叫了三名打手,”奥尔斯说,“来的却是三名内华达的警官。拉斯维加斯有人不喜欢你忘了跟他们澄清。那人想跟你谈。你可以跟那些警官走,也可以跟我到市中心,被一副手铐吊在门背后。那边有一两个人想看你歇业。”

“上帝救救内华达。”曼迪静静地说,又回头看门口的墨西哥硬汉,然后飞快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走出前门。墨西哥硬汉跟在他后面。接着另一个,干巴巴的沙漠型的,捡起枪和刀也走出去。他关上门。奥尔斯一动也不动地等着。外面传来关门声,一辆汽车驶入夜色中。

“你确定这些傻瓜都是警官?”我问奥尔斯。

他回头,看我在场似乎很惊讶。“他们有警徽。”他短短地说了一句。

“干得漂亮,伯尼。非常漂亮。你想他能活着到拉斯维加斯吗?你这狠心的杂种!”

我走到浴室放冷水,用湿毛巾敷抽搐的脸颊。我照照镜子。面颊肿得变了形,颜色发青,上面有枪筒打到颧骨留下的锯齿形伤痕。左眼下也变色了。我会难看好几天。

这时候奥尔斯出现在镜子里。他正在唇边卷他妈的没点燃的香烟,像猫在逗一只半死的老鼠,想让它再逃一次。

“下回别再跟警方抖机灵了。”他粗声说,“你以为我们让你偷那份复印件是闹着玩的?我们预感曼迪会来追猎你。我们跟斯塔尔明说了。我们说我们不能在县里禁绝赌博,但我们可以使赌博变得很难经营,赚不了钱。暴徒毒打了警察——即使是坏警察——没有一个能在我们管区逍遥法外。斯塔尔要我们相信他跟此事无关,组织不高兴这件事,梅嫩德斯该受点儿警告。所以曼迪打电话要几个外地流氓来整整你的时候,斯塔尔就派了三个他认识的家伙,搭他自己的一辆车,花他自己的钱。斯塔尔是拉斯维加斯的一名警察首长。”

我回头看奥尔斯。“沙漠里的土著人狼今天晚上会饱餐一顿。恭喜。伯尼,警察业真是提升道德的理想工作。警方唯一不对劲的就是那些身在其中的警察。”

“英雄,你真惨。”他突然冷静又凶狠地说,“你走进自己的客厅来挨揍,我忍不住想笑。小子,我因此升官了。这是下流工作,必须干得很下流。为了让这些人物招供,你得给他们一点权威感。你伤得不重,但我们得让他们伤你一下。”

“真抱歉。”我说,“真抱歉你这么难过。”

他绷紧的脸庞贴向我,粗声粗气地说:“我讨厌赌徒,就像讨厌毒贩。他们助长一种危害程度不亚于毒品的疾病。你以为雷诺城和拉斯维加斯那些地方只是提供无伤大雅的乐趣?神经病,那些地方专门招待小人物、想不劳而获的傻瓜、口袋里装着薪水逗留片刻便把周末杂货店购物金输光的小子。有钱的赌徒输了四万美元,一笑置之再回来赌。可是老兄,造就大黑窟的不是有钱的赌徒。最大的剥削是十分、二十五分、五毛钱,偶尔来个一块甚至五块,慢慢累积起来的。大笔黑钱像浴室水管里的水,涓涓滴滴不停地流。任何时候有人要打倒职业赌徒,我都赞成。我喜欢如此。任何时候州政府打着税金的名义从赌博业收钱,那个政府就是帮助暴徒营业。理发师或美容院小姐直接押下两块钱。那是给赌博集团的,那是利润所在。民众要正直的警方,对不对?要他们干什么用?保护那些持有优待卡的人?本州有合法的跑马场,全年营业。他们正派经营;州政府可以分赃,跑马场每收一块钱,到赌马掮客那儿去赌的钱就有五十块钱。一张卡片上有八九场赛马,其中一半是没人注意的小赛局,只要某人开口,就可以作弊安排胜负。骑师赢一场比赛的方法只有一种,输的方法却有二十种,只要骑师在行,虽然每隔八根柱子就有一名总管守着,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是合法的赌博,老兄,干净又正直的事业,州政府批准的。所以是正当的,对不对?在我看来却不见得。因为那是赌博,会培育出赌徒,整个算起来,赌博只有一种——全是不正当的。”

我在伤口上涂白碘酒,问他:“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我是个衰老、疲乏的警察。一肚子怨气。”

我回头瞪着他。“伯尼,你是他妈的好警察,但你错得离谱。某方面说来警察全都是一个样。他们都怪错了对象。如果有人在骰子桌上把薪水输掉,就禁止赌博。如果有人酗酒,就禁绝烈酒。如果有人开车撞死人,就禁绝制造汽车。如果有人跟女孩子旅馆开房间被偷,就禁绝性交。如果有人跌下楼梯,就不再盖房子。”

“噢,住口!”

“好啊,封我的嘴呀,我只是老百姓。别再说了,伯尼。我们有暴徒犯罪集团和打手,并不是因为有奸诈的政客,以及他们布在市政厅和立法机构的跟班。犯罪不是疾病,是病征,警察就像给人阿司匹林治脑瘤的医生,只是警察宁愿用金属棍棒来治罢了。我们是粗鲁、有钱又野蛮的伟大民族,犯罪是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组织犯罪则是我们为组织付出的代价。犯罪会伴随我们很长的时间。组织犯罪只是万能的美元的肮脏一面罢了。”

“干净的一面是什么?”

“我没见过。也许哈伦·波特可以告诉你。我们喝一杯吧。”

“你进门的时候气色不错嘛。”奥尔斯说。

“曼迪拔刀向你的时候,你看来更棒。”

“握个手。”他说着伸出手来。

我们喝完酒,他就由后门走了。头一天晚上他曾顺道来探察军情,今天撬开后门进屋,现在他仍从那边出去。后门向外一碰就开,门扉又太老旧,木头已经干缩了。只要把绞链的栓钉敲出来,其他的再容易不过。奥尔斯要翻越山坡走回下一条街他停车的地方,临走前他先指给我看门框上的一处凹痕。他开前门几乎一样容易,但那样得破坏门锁。那就太明显了。

我望着他前面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穿过树影间,消失在斜坡外。我锁好门,又调了一杯温和的酒,回到客厅坐下。我看看手表。只是我回家至今好像隔了很久罢了。

我走到电话边,拨给接线员,把洛林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她。总管先问我是谁,然后去看洛林太太在不在。她在。

“我是那只诱饵羊没错。”我说,“不过他们活捉到老虎了。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改天你千万得说给我听。”她活像已经在巴黎似的,声音听来很遥远。

“我可以一面喝酒一面说给你听——如果你有空的话。”

“今天晚上?噢,我正在收拾行李要搬出去。恐怕不可能。”

“是的,我明白。好吧,我只是以为你或许有兴趣知道。多谢你好心警告我。跟你家老头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确定?”

“确定。”

“噢,等我一下。”她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语气温馨多了。“也许我可以凑合喝一杯。在哪里?”

“地方随你选。我今天晚上没有车,但我可以叫出租车。”

“胡扯,我来接你,不过要一小时甚至更久。地址呢?”

我告诉她,她就挂断了。我把门廊的灯打开,站在敞开的门口吹夜风。现在凉爽多了。

我回屋里,打电话给朗尼·摩根,却联络不到他。接着我又莫名其妙打到拉斯维加斯的泥龟俱乐部,找兰迪·斯塔尔先生。他可能会不接,但他接了。他一副安静能干、经验丰富的口吻。

“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马洛。特里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曼迪已经上路了。”

“上路去哪儿?”

“到拉斯维加斯,跟你派去追他的三个暴徒坐一辆红色大灯的黑色凯迪拉克大轿车。我猜是你的车?”

他笑起来。“正如一个报社人员说的,我们拉斯维加斯人用凯迪拉克当拖车。究竟怎么回事?”

“曼迪带两个小流氓到我家盯梢。他想毒打我一顿——说得难听一点——只为报上的一篇文章,他好像认为这该怪我。”

“该不该怪你呢?”

“我可没开报社,斯塔尔先生。”

“我也没养凯迪拉克车上的暴徒,马洛先生。”

“他们可能是警官。”

“我不敢说。还有别的事吗?”

“他用手枪敲我。我踢他的肚子,用膝盖顶他的鼻子。他似乎不满意。但我仍希望他活着到达拉斯维加斯。”

“如果他往这边来。我确定他会活着到达。现在我恐怕得挂电话了。”

“等一下,斯塔尔。欧塔托丹那件事你参加了吗——还是曼迪一个人搞的?”

“又来了?”

“别开玩笑,斯塔尔。曼迪生我的气,不是为了他说的理由——此事不至于因此到我家盯梢,像对待大威利·马贡。动机不够。他告诉我少管闲事,别挖伦诺克斯的真相。但我挖了,因为事情刚好是那样发展的。于是他采取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行动,所以说一定有更充分的理由。”

“我明白了,”他缓慢、温和又平静地说,“你认为特里的死法有些地方不对劲?例如他没有开枪自杀,是别人干的?”

“我想说说细节会有帮助的。他写了一份自白,是假的。他写了一封信给我,结果寄出了。旅馆里有服务员或杂役会偷带出去替他寄。他被困在旅馆不能出来。信里附了一张大钞,信末说有人来敲门了。我不知道当时进屋的是谁。”

“为什么?”

“如果是杂役或服务员,特里可以在信末再加一行说明。如果是警察,信就不会寄出了。那么是谁呢——为什么特里要写那份自白?”

“不知道,马洛。我完全不知道。”

“抱歉麻烦你了,斯塔尔先生。”

“不麻烦,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我问曼迪他知不知道。”

“好的——如果你再见到他——如果他活着。如果没有见到他——想办法查。否则别人会查。”

“你?”现在他的口气转硬,但仍很平静。

“不,斯塔尔先生。不是我。是一个大气都不喘就可以把你吹出拉斯维加斯的人。相信我,斯塔尔。只管相信我。这完全是直话直说。”

“我会见到活生生的曼迪。别担心,马洛。”

“我猜你全知道了。晚安,斯塔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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