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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时代  作者:伊坂幸太郎

“听着,你要把你已经知道的播磨崎中学事件概要忘掉。那不是事实。”井坂好太郎望着天花板,我看到他的耳朵上有点污垢。“对了,有件不相干的事,这个密封舱像坟墓吧?”他忽然说,“个人专享,而且我会在这里升天。”

“你在坟墓里还挺能聊的。”我并不是为了给他打气。事实上,他的劲头让我感到佩服,并开始怀疑他会不会一下子坐起身笑道:“我怎么可能会死?叫女人过来!”

“我耗尽全力了。”我看到井坂好太郎的嘴角在用力。他咬紧牙关,挤出声音。

“疼吗?”

“疼倒不疼。”他立即答道,“不疼反而恐怖。我现在没力气,比和女人睡过还要虚脱得厉害。我要是不咬紧牙关,意识就会飘忽。”

“你还好吧?”

“怎么可能好!”他脸色惨白,状态确实不可能好。

我心头惶恐,坐立难安。事实上,我做出古怪的举动,一度起身又坐下,坐下又重新站起来。我不知所措,焦虑不安,不是因为必须喊医生过来,而是因为朋友将离开这个世界。让我自己都愕然的是,我甚至开口说:“你不会死的。”

井坂好太郎颤动着嘴唇。我以为他冷,但那似乎是他费尽全力的爆笑。

“我要死了。我心里清楚。虽然清楚,可我怕着呢。怕自己下一次睡着就不会醒来。我想起电影或者漫画里,当有人在雪山遇险,别人就说:‘别睡。睡了就会死!’我现在就是那样,只要睡着就完了,然后我再也不会想:‘啊,好困,真想睡个回笼觉。’听着难受吧?不过呢,首先,我要把自己能说的说出来。”他继续说着,语速加快,“言归正传。间壁俊一郎去了他儿子的学校。当然不是一个人去的。有九个人。六个男的,三个女的。”

“你怎么能想象到这些?这么具体。”

“新闻里说了吧?歹徒有九个。那个部分大概是真实的,必须和尸体的数目保持一致。”

“尸体的数目。”我不由得重复这句险恶的话,“间壁俊一郎他们,真的只是去让学校解释教育方针?”

“这个嘛,我不清楚他们去的时候有怎样的心理准备和阵势。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没想过要杀学生。”

“可他们是去孩子的学校,为什么要用来复枪和小型炸弹武装自己?”

“不可能武装吧。”井坂好太郎干脆地否定道,“从这里就已经偏离了事实。你太相信不明朗的消息了。”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件?”

“你现在说的‘那样的事件’,是指‘突然出现的凶徒枪杀了全班学生’,对吧?你要把这件事忘掉。在播磨崎中学发生的是不一样的情况,结果是全班学生死亡。”

“不一样的情况?”

“你别凡事都来问我。人生最终要一个人走,又不是远足。”井坂好太郎的声音在一瞬间显得冰冷,但他又说,“话虽如此,我现在大概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所以就耐心地回答你吧。不过先说在前头,这是我的想象。”

“想象是你的工作。”

“没错。我是畅销作家,所以擅长想象。”

“虽然作品浅薄。”我说着,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湿了,不由得慌了神。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哭不可。

“就像我刚才说的,播磨崎中学是一所特殊的学校。那里对拥有特殊能力的年轻人进行研究。”

“我觉得难以置信。”我想起来,在盛冈见到的爱原绮罗和安藤诗织曾经相当自然地谈及超能力。

“有一种说法是,超能力是把沉睡在人身体深处的力量硬生生地拽出来。当人遇到危险,或是遭遇性命攸关的危机,超能力就会一下子觉醒。”

“就是《幻魔大战》理论?”我想起加藤科长的话。

“我不知道什么幻魔大战。如果用科学的说法,大概是肾上腺素大量释放,或是自我催眠、群体心理一类的东西。但总之,在那所学校进行的超能力研究可能是相当粗暴的。甚至会把学生绑起来,让人持续置身于极限状态。你不这样想吗?”

“怎么可能有这种学校!”我其实想说,你竟然相信这种事,“这样的学校等于是可怕的宗教团体。”

“如果称之为宗教团体,学校并没有特殊的教义,不做布施,也没有教主,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让身为父母的人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看到儿子所处的状态,你觉得他们会说一句‘感谢学校严格地教育我们的孩子’,就此完事?或者说什么‘教育果然是棒子和甜枣’。应该不可能这样了事。”

“也许会勃然大怒。”我没有孩子,对此没有切实的感受,但我以为,身为父母,大概会乱了分寸并提出抗议。

“是吧?父母不会息事宁人。然后就会发生这样那样的纠纷。肯定会。接着出现了受害者,譬如间壁俊一郎和学生们都死了。”

“你说的这样那样的纠纷,指的是……”

“抱歉。”井坂好太郎忽然呼了一口气。他开口道歉是罕见的,不管是以怎样的口吻。我因此吃了一惊。“抱歉什么?”

“我快不行了。时间有限,所以唆的地方就省一省。总之,有过一起事件,产生了受害者。接着发生了你刚才说的事。”

“堵嘴?”

“That's right.”

井坂好太郎的呼吸明显变得凌乱。他夸张地呼吸着,简直就像是为了引起我的同情,我甚至要怀疑他在演轻喜剧。“井坂。”我一下子贴近密封舱,手心抵住透明的部分。这是我第一次想触摸朋友的脸。“喂,井坂。”

密封舱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像是呻吟。我在差不多十年前读过一条新闻,讲的是某位学者用自己的身体挑战冷冻睡眠,实验失败了,学者被送进医院。我的脑海被一个孩子气的想法占据了:密封舱能不能就此把井坂好太郎冷冻并保存起来?

井坂好太郎仿佛随时会合上眼睛。我又一次敲打密封舱。“喂,井坂,别睡。”

他半闭的眼睛又睁开了,嘴唇已经发白。

“你的新小说要怎么办?你用播磨崎的事情作为主题写的那本,要出版吗?”

“我可能告诉过你……”井坂好太郎断断续续地缓缓说道。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讲话。“那本《别了草莓田》,我可是攒足了劲的。”

“那本书里有播磨崎中学事件的答案?”

“算是吧。直接写下答案会有危险,所以我写了提示。”说完,他闭上眼睛。一股恐惧向我袭来,我怕他就此没了反应。而我能做的只有敲打密封舱。“我,”井坂好太郎开口道,“以前,我以为,能够用小说改变世界。”他的语速忽然加快了。一串描写浮现在我的脑海:拼出最后的力气,蜡烛最后的烛光。“那时我总以为,自己写下的东西会影响很多人。”

我本该听够了他的豪言壮语或是自卖自夸,以及他巨大的野心,但我还是很惊讶,他竟然抱有“用小说改变世界”的想法。这想法过于幼稚,我甚至不能付之一笑。“你的书事实上卖得挺好嘛。”

“因为浅薄。容易读,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读。可我只写得出那样的书。并不是故意写成那样的,我只会写那样的小说。我写得越多,就越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即便我写小说,也没法改变世界。”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不觉得自己该付之一笑,对他说:没错,世界不会因此改变。最后我倾尽全力说道:“这样啊。”同时我感到奇妙,井坂好太郎东拉西扯地说了很久。我还想到,他会不会永远这样聊下去,尽管嘴上说着“我快死了”、“就要死了”?但说不定其实是医疗密封舱的性能让他活到现在。

“世界不是个人能够改变的吧?”

“改变世界是个比方。我想说的是,我以前想写出让很多人采取某种行动的小说。”说到这里,井坂好太郎叹了口气。“不过,我其实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

“你听着,小说并不会在人们的背上用力推一把,让他们采取行动。小说不能像音乐那样,让聚集起来的每个人变得狂热,让他们说:嘿,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小说的功能不在此。小说呢,只是渗入每一个人的身体。”

“渗入?什么东西?渗入哪里?”

“渗入读了小说的家伙的某个部分吧。一点点地渗进去。不会驱动人,就只是渗入,溶解。”

我说不出任何话,沉默着。

“然后,这次的新小说,我改变了做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必要直截了当,但我还是讲了真心话。“那个小说好难懂。你让里面的固有名词或者电影标题别有含意,让读者用它们上网搜索,推理隐藏的意义。真是胡来。读者不会注意到这些,没有人会懂。像那样是不行的。”我想斥责他:所以,你必须从密封舱出来,治好伤势,有必要的话就输血,然后重写你的书稿。

然而井坂好太郎的语气带着痛快的尖锐,仿佛铮然作响。“可你看懂了。”

“啊?”

“渡边,你读懂了。”

我无语。

“这就够了。”

就在这个瞬间,我感到有什么从他的身体倏然蒸发。他的脸依旧惨白,却显得健康,就好像其中的邪气和俗气都消失了。

“在写的过程中,我想到,读者大概看不懂吧,没有这种读者。回想起来,迄今为止,没有人看懂过。”他的话语逐渐丧失了稳定,“所以,我改变了想法。只要有一个人。小说没法改变世界,但也许,能传递到传给某个地方的什么人,一个人。”

我嗫嚅着,咽了口唾沫,调整呼吸。我愕然想到,原来开口说话需要这么大的心理准备。“你说的是,我?”

“感动吧?”他的意识似乎又恢复了少许。

我没法回答。我并没有感动,但背上沉沉的,就像有块看不见的石头落在那里。

“渡边,你读懂了。这就够了。”

“等一下,既然是这样。”我心里嫌自己唆,向他确认,“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嘛。你就应该在酒馆咖啡馆对我说:播磨崎中学的真相是这样一回事。”

“你别搞错了。”井坂好太郎的呼吸终于呈现出末期的痉挛,“我不是学者或记者,是小说家。还有,我觉得,注意到事件真相的可能并非只有我。只是人们无法告诉别人,因为有危险。但如果是小说,就有法子。”

他忽然又说:“渡边,你读过俄罗斯文学吗?”不等我回答,他接着说,“你没读过吧?有本叫《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小说,里面有个作家烧掉了自己的书稿。因为他遭到严苛的评论,被人误读,觉得难受。以前的书稿应该是写在纸上的,所以只要烧掉就结束了。”

“这件事让你有共鸣?”

“我多少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但重点不在这里。故事继续下去,历经曲折之后,作家遇到了恶魔。他告诉恶魔,自己的书稿已经没了。这时,恶魔说——”

“恶魔说了什么?”

“原稿是烧不毁的。”

密封舱里的井坂好太郎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清澈笑容,好像还流泪了。

“你不觉得这句话让人心里踏实?布尔加科夫在斯大林的独裁时代写了这本书,但没能出版。他大概用这句话寄托了自己的心情。无论是禁止出版,还是严苛的评论,或者即便作家死去,原稿是烧不毁的。”

“原稿是烧不毁的。”

“没错。并不是说最近纸本书变少了,所以烧不毁。”他的声音颤抖着,也许想笑。

我真的必须喊医生了。我朝密封舱的下面看去,寻找按钮或是开关,结果找到一个小小的主电源按钮,还有像是绝缘线的红线和绿线。我仿佛是要拆除定时炸弹。要剪断红的还是绿的?

“你小子——”井坂好太郎的声音传来。尽管透过密封舱的麦克风,声音仍然相当低微,反而是他断断续续的呼吸听着清晰。我把耳朵凑过去。“你小子,有某种力量。”

“啊?”

“我查了之后发现,安藤润也的亲属大都拥有神奇的力量。”说到这里,井坂好太郎的话语又变得流畅。

“啊?”

“系统害怕例外。系统把例外看作麻烦。系统无法吸纳安藤润也。安藤润也有个哥哥,死得蹊跷。他们的父母也都死于事故。”

我在盛冈从安藤诗织那儿听说了安藤润也哥哥的死。此外我还听说,他哥哥也有特殊的能力。严格说来,是在手聪的漫画中看到的。

“渡边,你爸妈也死于火灾。”

“哦。”

“你哦什么。那可是你的爸妈。你懂吧,你也有危险。”

危险?你现在比我危险多了。

“你有特殊的超能力。”

“特殊的超能力,这个说法就像‘当警官的警察’,或者‘从马上落马’。你明明是作家,还用这种重复的表达。”越是焦躁,我嘴里越是只冒出无聊的话。可就在这时,我想起妈妈经常对爸爸说:“我要回娘家。”当时我以为她想分居。此刻我突然想到,难道妈妈觉察到了危险?

安藤这个姓是我外婆的旧姓。所以,安藤家的特殊能力肯定和妈妈相关,也许她是害怕因此危及爸爸和我,才想回娘家。

为什么?

因为系统讨厌例外?因为妈妈也是个例外?

“井坂,我究竟有什么能力?”

他没有回答。只见他睁大双眼,颤抖着下巴,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最后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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