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莫失莫忘  作者:石黑一雄

我和汤米倚着围栏看风景,直到其他几个人走出了视线范围。

“都是些气话罢了,”他最终开口道。然后稍微一顿,又说:“人心里难过的时候就会口不择言。只是些气话罢了。导师们从来没跟我们这样讲过。”

我迈开步子走起来——朝着其他人去的相反方向——汤米随后也跟了上来,走在我旁边。

“为这个难过不值得,”汤米继续说道,“露丝现在总是这样,她用这种方式把火气撒出来。反正,就像咱们才刚跟她说的那样,即便真是如此,哪怕有一点点真实,我还是认为不会有任何不同。我们的原型不论是什么人,都跟我们毫无关系,凯丝。为这事难过实在是不值得。”

“好吧,”我说着,故意用肩膀去撞他的肩膀,“好吧,好吧。”

我仿佛有印象两人走的方向是往城区中心走,可又拿不准。我正要想办法换个话题呢,这时汤米先开口了:

“你记得我们之前去过的那家沃尔沃斯商场吧,当时你在后面跟其他人一起?我在里面找东西。想要送给你。”

“是礼物咯?”我惊讶地望着他,“我想露丝肯定不会同意的。除非你送她一件更大的礼物。”

“算是礼物吧。可我找不到。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又得到一次机会去找找看。但是你得帮我才行。我买东西不在行。”

“汤米,你说什么呢?你想给我买礼物,但你又想让我帮你选……”

“不是这样。我知道要送什么。只不过……”他笑了,耸耸肩,“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之前我们去的那家商场里,有个架子上放着好多唱片和卡带。所以我就在里面找你当初丢的那盘。你记得吗,凯丝?可是我记不起那是盒什么磁带了。”

“我的磁带吗?我都不知道你知道这件事呢,汤米。”

“知道。露丝让大家帮着找,说你丢了磁带很难过。所以我到处找。那时候我一直没跟你讲过,但我真的是到处都找过。我想总有些地方我能去,你们去不了。比如男生宿舍之类。我记得找了很久,可还是找不到。”

我望了他一眼,感到坏心情烟消云散。“我从来都不知道呢,汤米。你真是太贴心了。”

“可是没帮上什么忙。但是我真的很想帮你找回来。到后来看情况那盒磁带无论如何不会再出现了,我当时心想,总有一天我要去诺福克,到那里去给她找回来。”

“英格兰失落的一角,”我说完,四处张望了一圈,“我们就在这里!”

汤米也四处张望一番,我们停下了脚步。我们此时站在另一条小街道上,比艺廊所在的那条街略宽些。片刻间我俩就这样夸张地东张西望,随后相对而笑。

“所以说这主意还不算傻,”汤米说,“早先去的那家沃尔沃斯商场,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磁带,所以我当时认为里面一定有你那盒。可现在我觉得应该没有。”

“你觉得没有?哎呀,汤米,所以你根本没有好好找?”

“我找了,凯丝。可是,唉,这真烦人,可我实在是记不起磁带叫什么了。在黑尔舍姆的时候,我开了那么多男生的藏品箱什么的,可现在却记不起了。是朱莉·布里奇斯或者别的……”

“朱迪·布里奇沃特。《夜曲》。”

汤米认真地摇头。“他们绝对没有这盘磁带。”

我哈哈大笑,捶他的胳膊。他看起来很困惑,于是我说:“汤米,沃尔沃斯商场里不卖这种。他们卖的都是最新的流行金曲。朱迪·布里奇沃特,她是很久以前的人物。她的磁带只是偶然出现在我们的拍卖会上。现在沃尔沃斯里面不会有的,你个傻瓜!”

“总之,我早说过,这方面我不在行。可是他们有很多磁带……”

“他们是有一些,汤米。哦,没关系。这想法很贴心。我很感动。这主意棒极了。毕竟这是在诺福克嘛。”

我们再次走动起来,汤米迟疑地说:“所以我才不得不跟你讲。我想给你个惊喜,可是没有用。即便我知道了磁带的名字,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现在我跟你讲了,你就可以帮我。我们可以一起找。”

“汤米,你说什么呢?”我想做出责备的样子,却忍不住笑。

“我们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真的机会难得。”

“汤米你这个傻瓜。你真信这个,是不是?失落的一角这套说辞?”

“我倒不是全信。但是既然已经来了,那我们就找找呗。我说,你还是希望能再找到它的,对不对?我们没什么好损失的。”

“好吧,你真是个大傻瓜,但是那就去吧。”

他无助地张开了双臂。“那么,凯丝,我们去哪里啊。我说过的,我买东西很不在行。”

“我们得去二手商店找,”我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卖旧衣服、旧书的那种地方。有时候店里会摆个盒子,里面放满了磁带和唱片。”

“好吧,可是这种店在哪里呢?”

现在当我回想起跟汤米一起站在那条小街上,就要开始搜寻的那一刻,还会感到一股暖意涌上全身。突然间一切都变得完美无比:一个小时的时间摆在我们面前,简直没有更好的方式度过。我尽量控制才能制止自己咯咯傻笑,或是像小孩一样在人行道上跳来跳去。不久之前,我在照看汤米的时候,跟他提起了我们一起去诺福克的那次旅行,他告诉我说他的感受跟我一模一样。我们决定要去寻找我丢失的那盘磁带那一刻,突然间仿佛所有的乌云都瞬间消散,我们面前就只有欢笑和快乐。

一开始,我们总是走到错误的地方去:要么是二手书店,要么全是卖老旧吸尘器的,可是完全没有音乐。过了一会儿汤米认为我也不比他更懂行,于是他宣布要由他来带路。可巧,真的是幸运,他立刻就发现了一条街,街上一连排着四家我们要找的这种店。店前橱窗里都是衣裙、手袋、小孩的年度纪念册之类,走进去能闻到一种甜丝丝的陈旧气息。店里有大堆大堆皱巴巴的简装书,落满灰尘的盒子里装满了明信片或是小饰品。有家店专营嬉皮风格的东西,还有一家卖战争纪念章,还有沙漠中士兵的照片。可每家店都有一两个大纸箱子,里面摆满了黑胶唱片或是卡带。我们在这些店里翻看,坦白讲,除了最初的几分钟,其余时间里我觉得两人都没想到朱迪·布里奇沃特。我们单纯只是享受两人一起翻看这些东西的过程,一会儿分开,一会儿重又肩并肩站到了一起,一缕阳光照耀下,灰尘飞扬的角落里,也许两人还暗暗比赛,看谁能抢占那盒旧玩意。

后来当然,我找到了。我正在翻拣一排卡带,脑子里想着别的事,突然间它就出现了,就在我手指下方,跟许多年前一模一样:朱迪,她的香烟,望向酒保的挑逗眼神,还有背景中那些含混的棕榈树。

我没有像平常碰到略微令我激动的东西那样叫出声,只是默默站在原地,望着那个塑料盒子,说不准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刹那间我甚至觉得这是个错误。磁带只是这片刻欢愉的一个最好的借口,可如今磁带找到了,我们就得停下来。也许就因为如此,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一开始我竟然沉默无语,竟然还想要不要假装没有发现。现在这盒磁带就在我面前,莫名有些令人尴尬,仿佛我早过了应该喜欢它的年纪。我甚而让这盒磁带歪倒,让旁边的盒子压了过来。可卡带脊部赫然在目,径直与我对望,最终我还是喊汤米过来了。

“是这个吗?”他好像真心感到不可置信,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显得很激动。我将磁带拿了出来,双手捧起来。这时,突然间我感到巨大的快乐——还有别的东西,更复杂的情感,让我几乎要迸出眼泪来。但我克制住情绪,只是扯了一下汤米的胳膊。

“没错,就是它,”我说完,第一次激动地笑了,“你能相信吗?竟然真被我们找到了。”

“你想这会不会是那同一盒?我是说,原来那盒。你丢的那盒?”

我将磁带放在指间摩挲,发现背面的设计细节我也记得很清楚,每一首歌的名字,一切的一切。

“在我看来,真有可能,”我说,“可我得告诉你,汤米,可能市面上这磁带有几千盒呢。”

这次轮到我发现汤米没有意料中那么激动了。

“汤米,你好像并没有很为我感到高兴啊,”我话虽这样讲,语气却明显是调侃。

“我真的替你高兴,凯丝。只不过,唉,真希望是我找到的,”说完他轻轻一笑,又接着说,“那时候,你丢了磁带之后,我曾经认真想过的,在脑子里想象,如果我找到了拿给你,会是什么场景。你会怎么说,你脸上的表情,所有这一切。”

他的语音比平常要轻柔,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塑料盒上。我一下子感觉到店里只有我俩,除此之外就只有前面柜台后专心处理书面工作的老伙计。我们在店后方一块高于地面的平台上,这里更为幽暗僻静,仿佛那老伙计不想理会我们这边的货品,有意识地将信息屏蔽了。几秒钟的时间里,汤米好像入迷一般,据我所知他是在脑海中回顾从前的幻想,要把我丢失的磁带还给我。突然他从我手上将盒子抢了过去。

“至少我可以买给你,”他笑道,说完不等我阻止他,就开始下楼梯朝前面走去。

我仍旧留在店堂后部随意翻看,等着老店员把盒子封面相配的磁带找出来。我还能感到胸中有遗憾在涌动,遗憾我们这么快就找到了,只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等我们回到农舍,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候,才真心为重新得到这盒磁带——那首歌——而感激不已。即便在当时,那也主要是一件怀旧的东西,而今天,如果碰巧磁带拿出来被我看到,就会一下子将我带回在诺福克的那个下午,同样我们当初在黑尔舍姆的时光也历历在目。

我们从店里出来之后,我一心想要找回两人先前那种无忧无虑,甚至有点傻乎乎的情绪状态。可是当我说了几个小段子之后,却见汤米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没有做出反应。

我们开始爬一段很陡的坡路,可以看得到——前方也许一百码开外——有一块紧挨着悬崖的观景台,有长凳朝着大海的方向摆放着。夏天的时候这里会是一个普通家庭坐下来野餐的好地方。现在尽管是冷风吹面,我们依然朝着这边走去,可是还没等走到的时候,汤米磨磨蹭蹭慢下了脚步,他对我说:

“克里茜和罗德尼他们,真的很相信这种说法。你知道的,就是说如果有人真心相爱,就可以将捐献时间延后。他们认为我们知道内情,可是在黑尔舍姆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话。至少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你有吗,凯丝?没有,这只是最近老生们中间流传开的一些说法。还有露丝这样的。他们添油加醋。”

我认真地看着他,但很难判断他到底是恶作剧地说笑,还是对此深恶痛绝。但不管怎样,我看得出他心里还有别的事,跟露丝毫无关系,因此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待着。最终,他完全停住了脚步,开始用脚乱踢地上一个被踩扁的纸杯。

“其实呢,凯丝,”他说,“我考虑这件事已经有段时间了。我相信我们是对的,当初我们在黑尔舍姆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说法。但那时候很多事都没什么道理。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传言是真的,那倒可以解释很多事。很多我们从前不明白的事。”

“你什么意思?什么不明白的事?”

“比如说艺廊的事,”汤米压低了声音,我也上前一步,仿佛我们还在黑尔舍姆,在餐厅的队列或是池塘边交谈,“我们从来没有追问到底,艺廊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夫人要把最好的作品都拿走。可是现在我想我知道了,凯丝。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大家在争吵交换币的事?到底被夫人拿走作品的那些人,是否应该得到交换币?罗伊·J还特地去找艾米丽小姐谈过这件事?当时艾米丽小姐有个说法,但又放下不提了,现在我才开始细想。”

两个遛狗的女人从旁路过,虽然这样做很傻,但我们还是不约而同停下了讲话,直到她们走远上了坡听不到我们讲话。这时我说:

“怎么个说法,汤米?艾米丽小姐放下不提什么?”

“罗伊·J问夫人为什么要拿走我们的作品时,你记不记得她说过些什么?”

“我记得她说这是种荣誉,我们应该为此自豪……”

“可是不止这些。”这时汤米的话音微弱,如同耳语,“她告诉罗伊,她随口说出的,也许她本不该说出来的,你还记得吗,凯丝?她对罗伊说,像画作、诗歌等等这些东西,她说它们会展示你的内心。她说它们会揭示你的灵魂。”

他说到这里,我突然记起劳拉有次画了一幅自己的内脏图,还为之大笑。但我开始记起一些事了。

“没错,”我说,“我记得。你是想说什么呢?”

“我的想法,”汤米慢慢地说道,“是这样的。假设他们说的对,那些老生的说法。假设黑尔舍姆的学生的确有特别的安排。假设如果两个人说他们真心相爱,想要更多时间厮守。那样的话,凯丝,就要有方法来评判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们说相爱是否只是为了延迟捐献。你能明白这有多难评判吧?再或者一对情侣认为自己真心相爱,但其实只是情欲作祟,不然只是一时的冲动。你明白我意思吧,凯丝?这真的很难判断,而且几乎不可能做到每次都准确。问题关键是由谁来评判。不论是夫人,或者其他什么人,他们需要某种凭据。”

我慢慢点头。“所以他们才拿走我们的艺术作品……”

“有可能。夫人在某处有间艺廊,里面全都是学生从很小时候开始创作的东西。假如有两个人跑来说他们相爱。她就可以找出他们许多许多年前创作的作品。她就可以判断这俩人是否值得。他们般配不般配。别忘了,凯丝,她那些东西会揭示我们的灵魂。她自己就可以评判谁跟谁天生一对,谁跟谁只是犯傻一时冲动。”

我再次开动脚步,慢慢走动起来,却几乎没有看前面的路。汤米落在了后面,等待我的回应。

“我说不准,”最后,我说,“你说的这些当然可以解释艾米丽小姐对罗伊说的那些话。我想,同样也可以解释我们的导师为什么一直认为能够画画或者搞其他创作,对我们而言如此重要。”

“正是。所以……”汤米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挣扎说,“所以露西小姐不得不承认,她当初告诉我说这其实不重要,是她错了。她那样说是因为当时为我感到难过。但从内心深处她知道,这其实很重要。来自黑尔舍姆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你有这样一个独特的机会。如果你没有作品入选夫人的艺廊,那你简直就是白白放弃了这个机会。”

只有他说完这话之后,我才如冷水浇头一般,真正明白他要说的意思。我停下来向他转过身去,可是不等我开口,汤米却笑了。

“如果我理解的都对,那么,唉,看来我是把机会都搞砸了。”

“汤米,你有没有任何东西入选过艺廊?也许你很小的时候呢?”

他已经开始大摇其头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多没用。再说还有露西小姐什么的那些事。我知道她是好意。她为我感到难过,想帮我。我肯定她是这样想的。但是如果我的理论正确,那么……”

“这只是理论而已,汤米,”我说,“你知道你的理论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调节下气氛,但语气没有控制好,我还在使劲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这点想必显而易见。“也许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评判,”过了一会儿我说,“也许那些作品只是许多不同方式中的一个。”

汤米再次摇了摇头。“比如什么方式?夫人从来也不了解我们。她绝对不会记得我们每一个人。再说,很可能不止夫人一个人做决定。很可能上面有比她职位更高的人,那些人从来没到过黑尔舍姆。我想这些想了很久,凯丝。一切都对得上。所以艺廊才这样重要,所以导师们才这样强烈要求我们一定要努力创作艺术和诗歌作品。凯丝,你怎么想?”

无疑我是走神了一会儿。事实上,我想到了独自一人在宿舍房间里,播放我们刚刚找到的那盘磁带的事;想起我是如何摆动身体,将枕头抱在胸前,夫人如何从过道里看着我,双眼含泪。甚至连这个我一直没能找出一个合理解释的场景,似乎也符合汤米的理论。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象的是自己抱着一个婴儿,但当然,夫人无从知道这些。她很可能会认为我是幻想与爱人相拥。如果汤米的理论没错,如果夫人跟我们的联系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此后当我们相爱的时候,来决定我们是否可以延迟捐献,那么这就合理了——虽然她通常对我们都极尽冷漠——但当她碰上这样一个场景的时候,还会真心为之感动。这一切从我脑海中闪过,我差点就要冲口对汤米讲述这一切。但我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我现在想压一压他的理论。

“我刚刚在想你说的话,仅此而已,”我说,“我们得开始往回走了。我们得花点工夫才能找到停车场。”

我们开始调转步伐下坡,但我们都知道时间还够,无需着急。

“汤米,”我们走了一段之后,我问道,“这些事你跟露丝讲过没有?”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最后他说:“问题在于露丝相信这一切,老生们所说的一切她都相信。没错,她喜欢不懂装懂,故作高明。但是她真心相信这些话。或迟或早,她一定会想采取下一步行动。”

“你是说,她会想……”

“没错,她会想申请。可她还没有想清楚。不像我们刚刚谈的这样。”

“你从没讲过你关于艺廊的理论?”

他再次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如果你告诉她你的理论,”我说,“而她相信的话……那可就,哎,她肯定要气坏了。”

汤米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却什么也没说。直到我们重新走回那些狭窄小街上之后,他才再次开口,这时,他的话音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事实上,凯丝,”他说,“我一直在做些东西。只怕万一嘛。我跟谁都没讲过,露丝也没有。只是刚刚开始。”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那些想象中的动物。当他开始描述他正在做的东西的时候——直到几个星期之后我才看到那些画——我发现很难表现得兴趣浓厚。事实上我得承认,这让我想起了黑尔舍姆时代,汤米所有问题的起始点,最初那幅草地上大象的画。他解释说,灵感来自一本封底缺失、老旧的儿童绘本,是他在农舍的沙发后面找到的。后来他就说服凯佛斯给了他一本黑色小本子,他就开始在上面画动物,自那以后,汤米已经画完了至少十二幅他想象中的动物。

“关键是,我把它们画得非常小。很小很小。在黑尔舍姆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这样做。我想也许当初我就是在这上面出了岔子。如果你把它们画得很小,因为你画画的纸总共也就这么小,那么一切就都变了。就好像它们自己就活了。这时你就得给它们画上各种细节。得考虑它们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够到东西。坦白讲,凯丝,这跟我在黑尔舍姆画过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他开始描述最喜欢的动物,但我很难集中注意力;他越是起劲地给我讲他的那些动物,我就越不自在。“汤米,”我想对他说,“你会再次让自己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幻想动物?你怎么回事啊?”可我没有。我只是警惕地望着他,不停地说:“听起来真不错,汤米。”

讲到某处,他说道:“正如我所说的,凯丝,露丝不知道我在画动物。”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记起了其他所有的事,为什么我们会开始聊他创作的动物,这时激情从他脸上渐渐消逝了。于是我们再一次沉默前行,当我们走出小道,来到主街上的时候,我说:

“汤米,哪怕你的理论确有几分道理,我们还是有很多事要搞明白。比如,一对情侣应该怎么申请?他们应该怎么做?又不是说随处有表格可以拿来填写。”

“我也一直在想这些,”他的话音重新变得平静而严肃,“据我看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找到夫人。”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道:“这可能不容易。我们其实对她一无所知。我们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况且你记得她的举止吗?她甚至不喜欢我们靠近她。即便是我们真的找到了她的下落,我觉得她也不会太帮忙。”

汤米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反正,我猜我们有的是时间。谁也没有忙着要去做什么。”

等到我们回到停车场的时候,下午的天气已经转阴,气温变得很低。其他人还没有出现的迹象,于是我和汤米就靠在我们的车上,望着那个迷你高尔夫球场。没有人在打球,只有小旗在风中飘飞。我不想再继续讲夫人、艺廊等等这些事,于是就将包装好的朱迪·布里奇沃特的磁带拿了出来,仔细欣赏。

“谢谢你买给我,”我说。

汤米微微一笑。“如果我先看到那堆磁带,你先看唱片的话,就该由我先发现了。可怜的老汤米运气不佳呀。”

“这没什么区别。我们能找到它纯粹是因为你说要去找。我早就忘记什么遗失的角落这些说法了。露丝说了那些话之后,我情绪那么差。朱迪·布里奇沃特。我的老朋友。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不知道当初是谁偷走的?”

有一会儿,我们转身朝向街道,搜寻其他人的身影。

“你知道,”汤米说,“刚才露丝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你有多难过……”

“别说了,汤米。我现在没事了。等她回来我也不想再提这些话。”

“不,我不是想说这事。”他转身从车旁站直,又将一只脚撑在前轮胎上,仿佛测试压力。“我意思是,那时候我才明白,当露丝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才明白你为什么总在翻色情杂志。不过其实我还是没明白。只是一种理论。又是我的理论。可是当露丝说她前面那番话的时候,好像事情就对上了。”

我知道他正在看着我,但我目光直视前方,没有做出反应。

“可我其实还是不明白,凯丝,”他最后说,“即便露丝说的对,虽然我认为不是这么回事,可你为什么会在旧色情杂志里面找自己的原型呢?为什么你的原型会是这些女孩之一呢?”

我耸耸肩,依然不看他。“我没说过这么做有道理。只是我自己的做法而已。”这时我眼中已经满是泪水,可我还想不让汤米看到。但我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如果你觉得烦,我以后不这么做了就是。”

我不知道汤米是否看到了我的眼泪。不管怎么说,等到他走近我,用力按按我肩膀的时候,我总算是止住了泪水。之前的时候,他时不时会这样做,这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新鲜。可是不知怎的,我的确感觉好了一些,轻轻笑了笑。这时他才放开我,可我们还是距离很近,重又回到背靠着车子肩并肩的位置,几乎触到彼此。

“的确,这没什么道理可言,”我说道,“可是我们都会这么做,不是吗?我们都好奇自己的原型。毕竟我们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了这里。我们都这么做。”

“凯丝,你知道,对不对,我跟谁都没说过。关于那次在锅炉房的事。跟露丝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可我就是不明白。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好吧,汤米。我告诉你。你听了可能也觉得毫无道理,但告诉你也没什么。只是有的时候,我时不时会有特别强烈的欲望,想要做爱。有时候这种冲动上来会持续一两个小时,很可怕。据我所知,就算跟老凯佛斯做我也在所不辞,就有这么糟糕。所以……我之所以跟休伊做,也只是因为这一个理由,还有奥利弗。没有任何深层的意义。我甚至不怎么喜欢他们。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且过后,事后感觉很可怕。所以我才开始想,也许,这总得有个出处,想必跟我的出身有关系。”我停了下来,可汤米什么都没说,于是我继续说:“所以我就想,如果我能找到她的照片,在这些杂志里面,那么至少可以对此有个解释。我倒不是想去找她什么的。我只是,你明白的,想搞清楚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

“我有时候也这样,”汤米说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做。我敢说人人都会这样,如果他们肯坦白的话。我认为你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凯丝。事实上,我经常会这样……”他停了下来,笑起来,可我并没有跟着一起笑。

“我说的事不一样,”我说,“我观察过其他人。他们会有这种冲动,但不足以让他们做出实际的行为。他们绝对不会去做我做过的那些事,去跟休伊那种人……”

我可能又开始哭起来了,因为我感觉到汤米的手臂再次揽住我的肩膀。虽然我很难过,但仍然清楚意识到我们所处的环境,心中自省如果露丝和其他人沿着街道走来,如果此刻看到我俩,也不能让他们产生任何的误会。我们仍是肩并肩站着,背靠着车子,他们会看出我很难过,而汤米只是在安慰我。这时我听到他说:

“我认为这倒未见得是件坏事。一旦你找到那个人,凯丝,那个你真的很想跟他在一起的人,那会非常美好。你还记得导师们跟我们讲过的话吗?如果是跟正确的人,那感觉真的会很美好。”

我肩膀稍动了一下,把汤米的胳膊挪开,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忘了这事吧。反正现在冲动上来我也学会了控制情绪。所以我们就把这事忘掉吧。”

“反正,凯丝,在那些杂志里翻找,这挺傻的。”

“是挺傻的,好吧,汤米。咱别提这茬了。我没事了。”

我不记得其他人回来之前,我们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继续讨论这种严肃话题,如果其他人感觉到气氛中有些什么,也没有讲出来。他们情绪很高,尤其是露丝,似乎下定决心要弥补早先的坏脾气。她走上前摸摸我的脸,说了个笑话什么的,等我们回到车上,她仍然努力确保让欢欣的气氛继续保持。她和克里茜觉得马丁样样都很好笑,机会难得要尽情享受,一离开他的公寓房子就使劲笑他。罗德尼好像很不赞成,我发现露丝和克里茜为此还编了一段歌舞,主要是笑话他。一切都友好无伤。可我还是留意到,他们说的那些笑话和典故,之前露丝会特地不理会我和汤米,而回去的路上,她却时常转身过来,认真给我解释他们谈的每一件事。然而实际上,没多一会儿这就有点累人了,因为搞来搞去就好像他们在车上讲的一切都是为了照顾我们——至少是我个人——的感受。可我很高兴露丝对此这样在意。我理解——汤米也一样——她认识到自己之前行为的错误,用这种方式来认错。我们坐在后座,分别在她两边,跟我们出发时一样,但现在,她全部时间都在跟我讲话,偶尔转身去摸一下汤米,或给他轻轻一吻。气氛很好,没有人再提起露丝可能的原型或是诸如此类的话题。我也没有提起汤米帮我买到的朱迪·布里奇沃特的磁带。我知道露丝迟早会发现的,但我现在还不想让她知道。那段回家的路程中,暮色渐笼,漫长而空荡的大路越来越暗,感觉我们三个人仿佛再次亲密无间,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事出现,来破坏这种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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