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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队长  作者:伊坂幸太郎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十一日

“打针好可怕!”一起坐在长凳上的四岁的儿子噘起了嘴。

“这个嘛,加油忍耐一下吧。”穿得很正式的井之原悠有些夸张地回答道,露出了苦笑。这也是仙台分公司的销售部上司经常对他说的话。

比方说,承租方负责人有时会生气地打电话来说:“你们的复印机怎么又用不了了!”等他匆匆忙忙赶过去,却发现只是插头松了。每当遇上这种情况,投诉的人还会摆着架子说:“还不是因为你们的电源线不好弄。”他回到公司后总会忍不住抱怨一番,于是上司便会这么劝他:“井之原,这个嘛,加油忍耐一下吧。”

“要不我们别叫销售部了,改叫‘加油忍耐部’怎么样?”——当他这样讽刺的时候,上司还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建议嘛,也再忍耐一下吧。”

“妈妈呢?”健刚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着井之原,手轻轻地敲打着膝盖的内侧。不能挠,只能敲,上幼儿园之前,医生和父母就这样叮嘱过健刚。

“又痒了吗?”过敏的原因尚不清楚,但健刚从婴儿时期开始就经常因为皮肤湿疹而感到奇痒难耐。“要是疼痛的话还能忍受,可是瘙痒真的是很难忍耐啊。”曾有好多医生这么告诉过他们。“这句话都可以入选医生名言选集了吧。”妻子沙耶子曾一脸疲惫地这么说过。

“妈妈要到外公那里去一下。”所以井之原今天提前完成了工作,从幼儿园接回健刚,把他带到了儿科诊所,“明天就会回来的。”

在仙台东二番大街上,有一栋入驻了眼科、耳鼻喉科,还有整形外科等各类个人诊所的大厦。他们所在的这家儿科诊所就在这栋大厦的二楼。

“妈妈和外公的关系不是不好吗?怎么还会去找他呢?”健刚问。井之原苦笑了一下,他们的关系已经差到连孩子都明白了吗?

妻子沙耶子的父亲是个顽固的老头儿,只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生在东京长在东京,因为工作原因调到仙台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总是强调住在东北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沙耶子考进仙台的大学时,他曾严厉地命令:“要找男朋友的话,就到东京去找。”当时已经在和井之原悠交往的沙耶子把事情坦白后,她的爸爸,还有受到爸爸的影响、几乎被同化的妈妈便说:“早知道就把你也一起带回东京了。”他们似乎很后悔让女儿自己一个人在仙台生活,并对井之原悠表现出很轻视的姿态。

沙耶子其实打从心底看不起父母的这种思考方式,经常和他们吵架。不过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丝毫没有改变的意思。大学毕业后她马上就和井之原悠结婚了,想必也有几分反叛家人的意味在里面。当然,沙耶子家里是非常激烈地反对的,可沙耶子毫不在意,结婚一年后生下健刚时,有段时间她都和家人断绝了联系。“现在就别再想这些了吧。”一星期前,沙耶子若有所思地说,“只要是为了健刚,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健刚的治疗费用,再加上其他地方要花的钱,使得井之原家的经济状况快要崩溃了。不,应该说已经崩溃了。他们现在就靠到处借钱勉强支撑着。

把妻子送出门后,井之原想象着岳父会说些什么话。

“谁叫你什么都不考虑,就和那种男人结婚的。”他肯定会得意地这么说。等听到妻子说完详细的情形后,就又会发出嗤笑,说:“肯定又是被那种来路不明的民间偏方骗了吧。乡下地方就是那样的,太落后了。”那种身为父母,甘愿尝试各种民间疗法的心情,他们是不会尝试着去理解的。

“那个,爸爸,不打针不行吗?”

“不会很疼的,要是再发烧的话就更麻烦了。现在忍一忍打个针,之后就不用哭鼻子了。”

旁边的窗口,一位身材纤细的女性正用很神经质的口吻向接待处的小姑娘提问。“预防针是不是不打更好啊?因为听别人说,就算打了还是有可能感染流感,说不定还会有副作用,听上去好可怕。而且,流感病毒的一年相当于人类的一百万年吧,它们好像马上就会变异出新的品种。”

在这里说这些话,会让诊所不好办吧。井之原心想,所有家长都有类似的担心啊。

井之原他们也一样。因为健刚是原因不明的过敏体质,所以打预防针的好处和坏处都会让他们非常紧张,如果会不幸地引发什么副作用的话,还不如就不打疫苗了。不过,二〇〇九年,新型流感爆发后,形势又不同了,出现了新型病毒,国外还出现了死亡者。当时国内也有被感染的人,每天的新闻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让井之原一家也感受到了恐惧。万一就这样染上流感就太可怕了,于是他们咨询过医生后,提心吊胆地让孩子注射了疫苗。之后的每一天,他们都一边祈祷着一边观察健刚,不过最终好像并没有出现什么副作用,那时真的是打从心底感觉到了一阵放松。

之后,他们便每年都去打流感疫苗了。不过疫苗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井之原悠也不知道,只是每年像惯例般去完成这个任务而已。

“每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承担责任的人都会面临选择。他必须选择,是‘迅速应对’,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是井之原悠的小学同学兼棒球俱乐部队友,志贺直人。他的名字很像那位著名作家[指写出《银河铁道之夜》的日本著名作家志贺直哉。],绰号是“死神博士”,大概是因为“志贺”和“死神”的发音比较接近吧。他本人好像也并不在意,算是个很有个性的朋友。

三个月前,公司在山形市内的连锁便利店里大量安置新型复印机的时候,井之原作为技术人员前往了现场。那时,他随意走进一家家庭餐厅,竟巧遇了这位同学。

志贺直人现在好像在医疗器械公司做销售工作,他说:“我已经走遍了东北的各大医院。”

“听上去你的身体很差啊。”

“哈哈。其实,医生也是各种各样的。既有充满金钱欲的医生,也有类似电视剧里那种蔑视所有人的精英。”他说。

“就没有电视剧里的神医吗?”

“也许有吧,不过我也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接着,两人怀着同为销售人员的共鸣,互相抱怨起自己的工作。

“你还见过棒球队的其他家伙吗?”志贺直人问,“相叶和徹他们。”

“这个嘛,我几乎都不来山形啊。”

“听说徹在酒店做门童。那家伙失误那么多,能干这种保护酒店的工作吗?”

“相叶又在干什么呢?我们那位任性的王牌。”

“你一直没见过他们吗?”

井之原悠不禁想起十年前的那件事。“高中的时候见过一次,在仙台偶然遇到的。”

“还是那样吊儿郎当的吧?”

“那时他和徹在一起。我真没想到他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样子。”其实岂止是吊儿郎当,那时候相叶时之正在筹划真正的坏事。当时井之原很震惊,而比震惊更强烈的,是发自内心的凄凉感。

“发生什么事了吗?”

井之原悠不太想细说,于是随意地回答道:“不说从前的事了,希望他现在还好吧。”

“遗憾的是,好像还是那样。相叶还是游手好闲的。”志贺直人稍微压低了些声音,“好像有个女人跟地下AV事务所扯上了关系,相叶又出手帮了那个女人,听说他还一直被那帮人纠缠。”

“怎么会这样?”井之原有些惊讶。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

“那家伙没事吧?”

“那家伙一直那样,就算是自作自受吧。”

“什么意思?”

“相叶不是一直都在拖累大家吗?只要他来劲了,比赛就会被搞得一团糟。”

“真是这样。”“你和相叶呢?”“怎么了?”“不是都喜欢英雄战队吗?”

“啊啊。”井之原悠笑出了声。

“别看相叶那个样子,他可喜欢当英雄了,去帮那个女人也是因为这个吧。”

接下来,井之原又随意地聊起了自己儿子打预防针的事。顺着这个话题,志贺直人说:“每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承担责任的人就会面临选择。他必须选择,是‘迅速应对’,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

“大多数情况下,什么都不干是很难受的,所以都会采取行动。医疗方面也一样。说起疫苗,有件很有名的事,就是一九七六年在美国发生的新型流感事件。”

“那个年代也有新型流感吗?”

“当时发行的唱片在那个年代也是新歌,这个也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第一次出现的,就都是新型的。当时那种新型猪流感大规模爆发,政府那边都很害怕是不是西班牙流感的再现,于是总统便决定‘要做些什么’。这也不算什么坏事。于是他们便紧急开发了疫苗,给国民进行了大范围的注射。”

“然后呢?”

“流感在人类身上并没有流行起来,但有人因为疫苗的副作用死去了。而且,那时有一种叫吉兰巴雷症候群的稀有疾病,患上这种病的人数开始大规模上升。”

“哇哇,好可怕。”

“对吧。可能是因为当时对疫苗的检测不太彻底,总之结果就是失败了。不过,疫苗发挥巨大作用,拯救了很多人的案例也不少。”

“是这样啊。”井之原说。

“当然了。”志贺直人的语气重了些,五官也纠结起来,“天花就是因为疫苗的诞生而灭绝的。不能因为某些失败就完全否定疫苗。最重要的是,要去比较预期的收益和可能的风险。”

“收益和风险?什么意思啊?”

“比如说,为了某些几乎从未有人患上的疾病而去注射副作用很强的疫苗,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了。小儿麻痹症在一九八〇年左右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那都是疫苗的功劳。可是,现在还有没有接种疫苗的必要呢?要是考虑副作用的话,是不是不接种更好呢?现在的家长们都会烦恼这个。”

“那到底该怎样呢?有必要还是没有必要?”

“这个嘛,我也不是专家啊。”志贺直人耸了耸肩,“还有,如果打了疫苗也没有什么效果,那就也没有注射的必要了。对了,以前的卡介苗就是这样。就算打了针,肺结核的发病率也并没有降低多少。所以,打的人渐渐就少了。”

“是这样啊。”

“而麻疹和天花,只要打了,几乎全都能发挥作用。当然也有可能出现副作用,而且天花现在应该也不存在了吧,有点难以取舍的感觉。不过,相对可能产生的风险,预期的收益要更大。对了,藏王的村上链球菌也是这样的。”

直到小学六年级,井之原都是在山形渡过的,初中以后才搬到宫城生活。对他来说,在跨越两县的藏王连峰中被发现的村上病,就像一个近在身边且流传已久的传说故事。

“疫苗出现以前,那可是个很可怕的传染病啊。”

“大家一直说只要感染上了,致死率有百分之七十。这么凶残的疾病是很少见的,天花也才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

战争结束后,藏王附近有些人因为高烧而倒下,然后相继死去。一开始他们都被诊断为白喉。可是,就算接种了白喉破伤风二联疫苗,死亡病患还是不断出现,眼看全国都要陷入混乱。这时,东京大学的村上教授锁定了引发疾病的细菌,研发出了相应的疫苗。

“那个时候,政府和厚生省做出了迅速的判断。首先是对周边地区采取隔离措施,接下来马上量产疫苗,对当地居民进行强制性接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在全国范围内推行预防疫苗接种。也就是说,这是‘迅速应对’中一个成功的例子。”

“最后发现传染源是在御釜吧?”

“是啊,那么美丽的池沼,竟然孕育出了这么可怕的细菌。除了人类,鱼和鸟也都被感染了,脊椎动物全都应付不了这种病。”

“啊,对了,博士。”

“别再这么叫我了。”

“为什么那个村上菌会传播到外面呢?”

“什么意思?”

“已经知道传染源是在御釜了,而病菌又不会随风飞舞。要真是那样的话,现在肯定也控制不了吧。而且那边的生物大都死了,也不太可能传染到外面。”

“这个嘛,当时好像被刻意模糊化了。以前有种说法,说是有个孩子拿着死掉的鱼和鸟回到了家。”

“孩子?”

“当时是这么说的。有个当地的孩子跑到御釜,不知是鱼还是鸟,总之他捡了只死去的动物回家了。虽然并没有吃下去,不过好像用摸过动物的手去拿饭团之类的食物了。”

井之原悠的胸口悸动了一下。“这孩子好可怜啊。”

“其实算是幸运吧。”

“为什么?”

“要是放到今天,一定会有人说‘一切都是你的错,看你搞出了这么恐怖的传染病’!然后他就会被当成罪大恶极的罪犯。网络社会的纽带还真是伟大啊。”

“村上疫苗就没有副作用吗?”井之原回忆起在学校里集体接种时的情形。

“有啊。其实什么药都有副作用。注射以后,小便的颜色会变,这也算是副作用。接种村上病的疫苗后,有的人会皮肤浮肿,还有人发烧。不过,这些过几天就会好。相比较致死率百分之七十的传染病,不可能因为‘肩膀会肿’之类的原因就停止接种相应的疫苗吧。所以,一九九四年《预防接种法》修正以后,村上疫苗依然被定为强制性集体接种疫苗,直到现在还在持续。”

“流感呢?感觉跟即使放置不管也能很快痊愈的感冒差不多,这个有接种的必要吗?”

“如果觉得那只是普通的感冒,可是会吃苦头的。因为流感,几乎每年都会有一千多人丧生。要是再算上由此感染肺炎而死的人,那恐怕要超过一万人了。”

“有这么多吗?”

“是啊,前几年的那场新型流感引发的骚动,你还记得吧?就是二〇〇九年那次。”

“是当时的新型病毒。”

“当时只是出现了一位感染者,媒体就连篇累牍地大规模报道。如果出现致死者的话,恐怕都要赶上地球终结的气氛了。其实普通的流感每年都会导致成百上千人死亡,盲目地相信媒体的报道,是会被蒙骗的。”

“是这样啊……”

“很少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就会成为新闻。所以一旦出现因为疫苗的副作用而死的人,立刻就会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但是,有许许多多人因为接种疫苗而得救,这也是事实。”

“不过,就算发生的概率再低,要是有人因为副作用而遭难,也太可怜了。大家肯定会担心,从而变得犹豫起来。”

“不过,井之原,”志贺直人最后的话给井之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我是当官的话,是不会搞什么疫苗接种的。与其因为副作用被人责骂,我宁愿选择不搞疫苗接种,而让疾病自行发展。那样就没人能谴责你了。也就是说,相比选择会被人批判的应对方式,我更愿意装糊涂,选择什么都不干。”

被叫到名字后,井之原父子走进了诊室,里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白发医生。他并没有看井之原,而是认真地盯着病历卡,然后对健刚说:“来,把肩膀露出来。”

医生给表情僵硬的健刚的左肩消了一下毒。

“啊,对了。”医生绷着脸对健刚说,“旁边桌上的那个玩具上有一张贴纸,你知道那是什么虫子的贴纸吗?”

“嗯?”健刚把目光投向旁边桌上的那个机器人。在那个玩具的肚子上,有一张小小的贴纸。

“蚂蚁?”健刚小声问道。

“答对了。”医生的脸就像机器人一样严肃,“好,结束了。”

医生把药棉按在他的肩上,对健刚说:“按住这个。”健刚好像都不知道针是什么时候打完的,还有些发愣。

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并在一瞬间完成注射,这套动作让人感受到了这位医生娴熟的技艺。

井之原并不讨厌这个医生。

虽然有些不苟言笑,交流沟通的能力也很难让人恭维,但他会考虑病人的心情。

但这些也是后来才了解到的,一开始并非如此。

出生六个月后,健刚因为原因不明的湿疹而瘙痒得无法入睡时,他们最先来到的就是这家诊所。当这位老练的医生对他们说“原因无法判断”的时候,沙耶子很失望。她立刻认定这是个庸医,便带着健刚又去了很多其他的诊所,见到了很多马虎或是傲慢的医生。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还是这位医生最值得信任。

“怎么样,最近您的孩子睡得好吗?”医生一边小声地问,一边把注射器扔进了垃圾桶。他的脸上还是面无表情,就像是在说:你可以走了。

井之原并没有被他冷漠表情吓走,回答说:“还行吧,有时候睡得还不错。”

“之前好像说过,你们现在还去南诊所那边吗?”

“啊,是的。”拜访过多家医院以后,井之原他们找到了宫城县南郊的一家小诊所。那边告诉了他们一些“西医的弱点”、“类固醇处方的可怕之处”之类的东西,然后开了一种成分不明的药膏。这种药膏没办法用医保,所以比较费钱,但好像有点用,只是无法确定是否有副作用。他们问起药膏的详细情况时,医生只是冷冷地回答“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就别再来了”。虽然并没有完全治愈,但药膏还是有些效果的,所以他们经常去开药,这使得井之原家的经济负担越来越重,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的状态了。走到这一步,沙耶子只能去向讨厌的父亲低头了。

“没什么问题就好。”医生淡淡地说着,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健刚短裤下露出的膝盖,“他皮肤的状态还不错。”医生继续说道,“如果那边有什么问题的话,您也可以来这里。您儿子的症状和普通的特应性皮炎还是有些不同的。”

“啊,好的。”

“西医其实并不坏啊。”这句话里并没有讽刺意味,相反,还包含了医生的关切,井之原有些感动。他的胸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疑问,一直涂南诊所的那个药,真的没有问题吗?但他忍住了提出这个问题的冲动,因为他真的很害怕被否定。

谢过医生后,他们走出了诊室。健刚大声地说:“打针,一点也不痛啊!”好像是在夸耀自己的勇敢。

付完诊疗费后,井之原解除了手机的防打扰模式,一下子收到了好几封邮件。

“爸爸一直在看邮件呢。”健刚虽然才上幼儿园,可已经很明白大人的事了。

“也没有一直吧。而且,这是爸爸的工作啊。”

“爸爸的工作是卖复印机吧?”

每次走进便利店,健刚都会指着店里的复印机说:“这个,是爸爸卖的吧?”听到这话,井之原还是挺高兴的。

“嗯,这是工作的一部分,不过爸爸还有其他工作。”

“什么工作?”健刚问。

“收集信息,然后卖给想要的人。”

“信息?像间谍那样吗?”

“你很喜欢间谍呢。”井之原眯起了眼睛。健刚很喜欢一部关于间谍的动画片,前两天刚给他买了一个印有这部动画里的人物的闹钟。“用了那个闹钟以后,早上你都能自己起床了呢。”

早上好!快去执行任务吧!动画人物的声音会不断重复,声音还挺大的。

“去完成任务吧!这句话总会吓我一跳,然后就能起来了。”

“好像还能把录下的声音设置为闹钟响铃吧,下次给你换一个。换成‘早上好!好好去吃茄子啊!’之类的。”

健刚笑了,问:“那么,有几个人?”

“什么几个人啊?”

“帮爸爸收集信息的间谍。”

“啊,与其说是有几个人,不如说是有几台吧。”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井之原关闭了机器的电源。他把纸盘取了下来,又重新插进去,接着用连接线将自己带来的电脑连上了复印机,开始操作了起来。操作完成后,他把机器和连接线都整理好,然后站起了身。面前是一扇朝南的大玻璃窗,这时他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形成各种各样的纹路。

这是一家建筑公司,在仙台站东口的办公楼里。井之原负责销售,也做一些保养之类的服务。

他走到行政部,报告:“复印机检修完毕,主要是因为纸盘的滚轴有些错位了。”

夹杂着不少白发的部长抬起了头。看着部长的脸,井之原继续说道:“我想向您介绍一下我们的最新产品。”

旁边一位年长的女性职员站起了身,说:“复印机的事你跟我说就行了。”但部长伸手挡住了她,说:“没事,我听他说吧,现在正好没事。”

他把井之原带到了会议室。井之原在会议桌旁坐下,从包里取出了一些材料,从租赁型复印机的宣传材料和设备保养合同中抽出一张纸交给了对方。

“我又搞到了一些东西。”井之原简洁地说。

纸上写着“仙台中央银行地下金库建设工程”。

“这个是……”部长压低了声音。

“县北边的岩濑建设公司好像也会参与竞标。”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部长的目光里好像带着这样的赞叹。“和公共设施不同,民营银行的工程主要就看和对方的交情,来决定到底用哪家。这么考虑的话,那就是我们或者岩濑建设了。最重要的就是投标金额了。”

“好像是要在地下建设一个相当大型的租赁型金库呢。”井之原扫了一眼资料,“抗震、防火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还要能抵御爆炸袭击,他们需要的是这种坚固的金库。”

“是不是还要防流感啊……”

部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可他其实内心很高兴吧。“你可要保密啊,听说那家银行又在搞花样了。”

“搞花样?”

“我也是听说的。”部长说起了仙台中央银行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说是那里好像保存了黑白两道各种法人组织和个人企业主的财产,那些财产大多是见不得光的,而且银行本身的融资业务好像也有不少问题。

“知道客户的财产有问题还帮他们保管,真的可以有这种银行吗?”

“需要的人还不少吧。”部长有些讽刺地说,“而且,生在昭和时代,又经历过冷战的那些人,总想寻找庇护所。希望一旦有什么事,就可以逃进那些地方躲起来。”

“因为是坏家伙,所以更喜欢牢靠的金库吗?”

井之原悠半开玩笑地说,也有一半是在认真地迎合对方。因为他其实已经得到了关于那家银行的情报。有几个在东北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和这次建设大型金库的事扯上了关系。银行那边的消息是,这次建设的预算会远超以往的案例,这也让很多建设公司为投标金额挠破了头。既然是个如此大手笔的工程,当然希望尽可能多地争取利润,但又不能忘记留下讨价还价的资本。

“这是岩濑建设的内部讨论资料。”井之原把一份材料递了过去。

部长马上凑近。

上面列出了岩濑建设对于工程费用的测算,分了建筑材料、设备款和人力成本等好几个项目。

部长的面部有些扭曲。“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材料的。”井之原此前也曾给这位部长提供过几次情报,每次都是在这张会议桌上完成交易的。

“我觉得您还是不知道的好。”井之原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

“这个我能复印一下吗?”

“没问题,请。”井之原说。

看着部长走出会议室,向复印机那边走去,井之原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用那个复印机复印的内容,都会被扫描,之后传到井之原的电脑上。他都已经设置好了。其实,岩濑建设的资料就是因为那边的高层使用了自己公司的复印机进行复印,才会落到他手里的。

回到会议室的部长有些兴奋,他把资料递了回来,说:“我手里的这些东西,用完之后会用碎纸机处理干净的。”

“那就好。”井之原回答。其实就算你处理掉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复印机实际上也是一台多功能电脑,它可以进行扫描,连上网络以后还可以发送邮件。当发生故障或是墨粉用完的时候,它还能自动地给保养人员发邮件。可是,就因为它的名字叫作“复印机”,很多人就单纯地觉得它只能用来复印,其他功能只是附带的而已。

但它其实是一台多功能电脑,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井之原充分利用了复印机的功能,把它打造成一名属于自己的间谍。

事情的开端,还要追溯到两年前,有一家客户的打印机卡纸的时候。

一位前来办事的女职员对他说:“之前,我复印了一下参加联谊会的人员名单,不过我把原件落在复印机上了。”她露出了一丝苦笑,“结果被主管看到了,之后他就老是唠唠叨叨地抱怨,这算是性骚扰吧?啊,那个,井之原先生,能不能设置一个提醒装置啊?万一有人忘了原件,就可以发出声音提示的那种。”

“哎呀,我也想看看那场联谊会的人员名单呢。”井之原随口应和着。

女职员大笑着说:“井之原先生,要不你就藏到复印机里,在里面监视着吧。这样所有人复印的东西你就都能看到了。”

这时井之原突然有了灵感。虽然没办法藏身于复印机,但也许真的有监视这些机器的办法。

复印机都有扫描功能,利用这一功能,是不是能在复印的同时进行扫描,再转换为图像呢?肯定可以做到。那能不能同时将图像文件用邮件发出呢?而发送的对象,就是自己的电脑。

接下来,井之原便开始在工作之余实施这个计划。在保养设备的时候,他进行了测试。

刚开始的时候,虽然复印的东西可以直接以邮件形式发出,但因为文件太大,邮箱马上就会被撑满。于是他又进行了设置,让文件自行压缩,之后再储存在服务器上。

最近3TB、4TB的大容量移动硬盘都做得跟小型保温杯差不多大了,也很容易买到。

完成设置以后,他就可以从自己的电脑上读取其中的信息了。被复印的图像还能转换成文字,他可以用关键字来进行搜索。

各种各样的公司和商店里都有复印机。便利店、大学学生会,以及动物园的办公室里都有,就算不是他所负责的区域,也能利用保养和维修的机会进行这套程序的设置。

那些注重信息保密的公司,平时都会监控职员对外发出的邮件和外部的不明链接,但对大家所使用的复印机却很少进行防备,也不会像个人使用的电脑那样安装杀毒软件,所以有很多东西在防火墙的保护范围之外。

井之原的控制范围主要在仙台市内,出差去关东或东北地区的时候他也会顺便设置一下,感觉就像到处安插了自己的间谍一样。他不断地扩展着势力范围,像在玩战国游戏。不久后,他想到了“贩卖情报”这条路。这能不能成为自己的第二职业呢?

他也明白其中有风险。

虽然设置了国外的代理服务器来处理邮件,可一旦被人发现,首先被怀疑的一定就是自己。但是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他也只能下定决心干了。这就是志贺直人说的“进行风险和收益的比较”后的结果。

井之原给设置过的复印机都编了号,还在电脑上设置了可以远程控制是否进行情报窃取的开关。

部长将他送到电梯厅,井之原说:“如果有其他类似资料,我还可以跟您商量吗?”他已经跟部长约定好了交换情报的报酬。这不单是部长个人,而是公司高层的意愿。

“当然,拜托你了。”部长轻轻地拍了拍井之原的肩膀,“井之原,你好像什么情报都能弄到手呢。”

“这怎么可能。”

“说不定连警察那边的也能搞到。”

说不定哦,井之原在心里回答。宫城县警察局那边的机器,也由井之原负责保养之类的工作,他也已经进行了设置。

“不过,就连你也没法得到关于我老婆心情的情报吧?”部长说。

井之原也笑了。如果部长家里也有复印机的话,我就能知道你老婆什么时候在复印离婚申请书了,他心想。

复印机每日处理的文件种类繁多、价值不一。不过,就连某家公司新年晚会的日程或参加人员名单,都有可能牵涉到商机。自从干起这份副业,井之原便明白了这一点。自己觉得再没有用的情报,也会有人想要得到。

“虽说我不知道井之原先生是如何得到这些情报的,不过,”坐在井之原对面的女人说,“只要你能把我所需要的情报给我,就可以了。就跟那个一样。不管给我礼物的是圣诞老人还是爸爸,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即使是陌生男人,也一样吗?”

“只要他没什么企图就行。”

“就算用了违法的手段,也无所谓吗?”井之原试探性地问道。

“你用了吗?”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相貌清秀的女士,下巴很尖,脸是漂亮的鹅蛋形。她的名片上只写着“撰稿人桃泽瞳”,这个头衔太含糊了,跟没有也差不多。

“我是说假如。”

“只要不会把我牵连进去,我就不在意对方是否遵守了法律,这种细节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圣诞老人让驯鹿工作的时候是否遵守了《劳动法》,这种事我从来不关心。”

仙台站东口某栋商业大厦一楼的咖啡店里,两人正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四人用的方桌边。在这个“L”形的小店中,他们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这个地点是井之原选的,他可以在从事销售工作的时候悄悄到这里来一下。通过邮件和电话联络的时候,他感觉对方是个思维缜密又有些阴沉的女人,可实际见到以后,才发现是个轻松幽默的温柔女性。她偶尔会露出一些娇媚的表情,不过马上又会回到一脸严肃的状态,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不自然,只是似乎不想让人知道她原本的样子。

“好厉害啊,我听说你拥有很可怕的情报网。”

“嗯,有时情报会从空中掉下来。”井之原开着玩笑。

“就像战争时期的宣战传单那样吗?”

“嗯?”

“之前有人告诉我,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美军为了打击日军的士气,有时会用飞机撒下一些传单。”

“啊,好像是有过呢。”

“你想看吗?”

“能看到吗?”这一瞬间,井之原仿佛觉得真会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于是仰起了头。

她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后把屏幕放到井之原面前,说:“不止是关东,东北地区好像也投放过。”

井之原把脸凑了过去,凝视着手机的画面。这好像不是从网上搜索到的图片,而是直接用相机拍摄的。传单上有一个身穿和服的人,旁边写着“赶紧投降吧”这几个字。那个人左顾右盼的,像是在追随着别人的动作,也算是描绘出了日本人的某种特质吧。

还有几张图片,有画着沉到海里的船的,边上写着“日本海军将葬身海底”几个大字。

“是啊,虽说是美军投放的传单,但不用日语写,老百姓也看不明白啊。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好像是当时有人捡到的,在战争时期。”

“很厉害啊,这也算是古董了吧?”井之原探出了身子。不知道能值多少钱,要是弄到手的话能直接换成钱吗?井之原在脑海里想象着手在空中拼命抓钞票的场景。为了给孩子买药,他很需要钱。只要能弄到钱,就一切都好了,他一心这么想着。

“这个嘛,也不知道值不值钱。”

还有些图片上写着很漂亮的书法字,比如“最近都看不到日本的飞机了呢”这么几个大字。用上感叹的语调,究竟能让日本人民投降的想法增添几分呢?

“还有些更奇怪的,等会儿我用邮件发给你。看,还有这个,‘我们国家的战斗力是日本的两万一千零六倍’。”

“这个数字好奇怪啊。”井之原悠然地笑了,“为什么是两万一千零六?”

“大概是因为‘战斗力’和‘一千零六’读音差不多吧,感觉就像个冷笑话。”

“原来是利用了谐音啊。啊,不过好像差不多能理解了。桃泽小姐就是在研究这些传单、海报,也就是广义上的宣传物品、广告之类的东西吧?看,这也是传单的一种。”井之原用手指了指桌上打开着的活页夹。

里面有一张彩色印刷品。是电影的宣传单。

“不。”桃泽瞳坐正了身子,然后稍微向前倾了一些,“我想要的情报,并不仅限于这张海报,还包括所有有关这部电影的信息。这一点请不要误解了。”之前平淡冷静、一身商务风范的桃泽突然提高了音量,让人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情感。“你可千万不要搞错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部电影……”井之原看着那张电影宣传单,眯起了眼睛,“还真让人怀念啊。”

宣传单上画了一道闪电,旁边写着《鸣神霹雳战队》几个大字。

《英雄战队》这个电视节目里有五位英雄,分别身穿红、黄、蓝、绿、粉这五种颜色的衣服,组成了一支战队,去和各种各样的坏人搏斗。这是一部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开播,持续了很长时间的连续剧。每一年,战队里都会有些新的元素。像是更换片名或战队名、出现新的坏人或其他人物,总之就是除了大致的故事主线和五种颜色的设定以外,其他方面都会保持新鲜。每个系列都有自己的主题,比如“忍者”或是“魔法”之类的,这些元素会出现在系列的标题中。而《鸣神霹雳战队》这个名字,用意就是让人联想到“霹雳”、“雷霆”、“闪电”这些词。

“每一年都有新的系列,看的时候很带劲,不过《霹雳战队》那一部是我最喜欢的。”

“正好是你上学的时候在放吗?”

井之原苦笑着说:“不,稍微差了一点。学校里的其他同学都没在看。大概也只有棒球队里的一个家伙和我看了吧。不过,这部片子有时会在班里被讨论。”

“因为演霹雳红的那个演员是宫城县人吗?”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是的,当时我在山形上小学,所以也算不上是我家那边的演员,不过里面出现了不少东北地区的地名呢。”

儿时的记忆有些模糊,但时隔十多年又再次浮现了出来。也许是因为当年的记忆里不只有乡愁,还有许多羞耻、屈辱、后悔和不甘之类苦涩的东西。看他陷入了沉思,桃泽瞳便问道:“怎么了?突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啊,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小学时候的事。那时我参加了一支山形当地的少年棒球队,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强的队伍,但也算还行吧。和我同班的一个家伙,在球队里担任投手,他也很喜欢这个战队。”

相叶时之的面容浮现了出来。虽然当时还是小学生,但他已有几分大人的气质了,目光感觉就像猛禽般锐利。他又想起志贺直人说起相叶时之的那些话:“出手救了一个想从不良AV事务所逃走的女人。”

“那家伙是我们的王牌。”

“如果用英雄战队来作比喻的话,他就是霹雳红吧?穿着红色的衣服,是战队中的领导者,又是一号。”桃泽瞳说。

“不,硬要这么说的话,应该是闪电蓝吧。很冷酷,每次都冷冷地站在一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身处最引人瞩目的位置。啊,就是个不良少年啊。”

“从小学起就是不良少年了?”

“小学时是不良少年的种子选手吧。因为不喜欢被教练表扬,他有时会在比赛中故意投出会被对方击中的球。选队长的时候也是。”

队长需要把大家聚集在一起,肩负起与教练及顾问沟通的职责,还要对外代表整个球队,所以大家都不太想当。最后球队决定用投票的方法来推选,于是相叶时之便和井之原一起谋划。他说:“好麻烦啊,就让大家都把票投给田中,让他当队长吧。”

“好吧。”井之原接受了这个提议,并准备去劝告其他人“投田中吧”。但这时,井之原突然有了个恶作剧般的想法。虽然刚刚都说好了,但如果最后揭晓的那一刻,不是田中而是相叶时之当选了,那不是很有意思吗?相叶时之一定会大吃一惊吧?于是井之原偷偷地跟队友们说:“你们投票时看着田中,但把相叶的名字写上。”他很兴奋,觉得最后结果揭晓的时候,相叶时之肯定会吓一跳。

但是,事情和他预想的不一样。得票数第一的,是井之原。

相叶时之看着愕然的井之原,一脸得意的样子。他们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相叶时之也对每一个人说“做出投田中的样子,但把票投给井之原”,结果第二名是相叶时之,第三名才是田中。最后,井之原只得担任了队长。

“该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还是害人者终害己呢?不过,真没想到小学生之间也会有这种背后的争斗。”桃泽瞳眯起了眼睛。

“这个嘛,相叶……啊,那家伙的名字叫相叶,相叶是个特别不一样的家伙。当时少年棒球队的教练是个斯巴达。”

“让你们拼命练跑步吗?”

“‘快一点、再快一点,别放松。’他经常这么大声喊,现在我有时还会梦到。相叶就很生气,有一次他跟我说,想把投球练习机对准教练射球。‘井之原,你就在这里和老师说话,我会用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投球机瞄准他。’当时他这么对我说。”

“真的干了吗?”

“算是未遂吧。”

“是你以队长的身份说服了他吗?”

“不可能说服,那家伙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扭转过来。”

他把投球机从仓库里拿出来,都设置好了。把它放在操场的一角,那位学校创立者的胳膊下面,应该就没人能发现了,相叶时之当时都这么筹划好了。

然后井之原谎称“那边有块奇怪的石头”,把教练带到了约定的位置。可那位教练一瞬间突然有了种奇妙的直觉——“有杀气!”他马上转身拿起了球棒,对准远处的投球机摆好了姿势。

他的姿势相当完美,让人感觉不管什么球都能打回去。“是相叶吧。好,投吧。”他的语气里充满威严。

事到如此,相叶时之也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道歉道:“是我错了。”

“不知道该说他直率呢还是自大。”

“嗯。”相叶时之身上好像同时兼具了野蛮的攻击性和正直纯粹的感觉。不过至少,有时他确实缺乏考虑。“先不说这个了,还是说《鸣神霹雳战队》的事吧。”

井之原指了指那个活页夹。

“如果有什么情报的话,请告诉我。只要是有关《鸣神霹雳战队》剧场版的事,我就会支付相应的报酬。”

井之原注视着对方。刚开始的时候,井之原有些疑惑对方为什么会找到自己。如果真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的话,应该去找那些专业的调查事务所吧。

不过,现在他有些明白了。她一定也找过那样的事务所了。她应该是采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来收集情报。虽然桃泽瞳表面上很平静,但她很明显正在拼尽全力。井之原很熟悉这种拼尽全力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思考应该如何拯救被瘙痒所折磨的儿子,于是带他走访各种皮肤科、儿科、内科和循环内科的医生,希望他们能够帮助自己的孩子。对,就和他们夫妇的心情是一样的。

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吗?有什么好的答案吗?他们不停地寻找着。她应该也在这样搜罗着所有有关这部电影的大大小小的情报,自己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部电影呢——就在井之原想开口提问的时候,对方先一步提出了问题:“电影决定中止公映的时候,你们一定很失望吧?”

那是小学五年级时候的事。当时井之原完全不能理解,大家都那么期待的剧场版电影,为什么就突然不能上映了呢?他看了报纸,却也搞不懂其中的原因,问了父母也没能得到确切的解答。当时他还在教室一角和相叶时之讨论过。

“电影都拍好了却不能放,绝对有问题。”

“那部电影的卖点是……是在藏王的御釜拍摄的。”井之原说,他突然想起桃泽瞳是从东京来的,便问道,“啊,你知道御釜吗?”

“当然,”她点点头,“是藏王连峰的火山湖吧?”

“啊,那个是叫火山湖吗?”

“没错。火山喷发后在火山口形成的湖水,所以叫火山湖。你去过御釜吗?”

井之原摇了摇头。“虽说禁区之外应该是安全的,不过还是很可怕啊。”

藏王连峰是横跨山形县和宫城县的一道山脉,以前叫不忘山。

在宫城县这边的某处高海拔地区,有这样一个火山湖。长满苔藓的淡绿色湖水很美丽,但也有种诡异的气息。湖水四周被山峦环抱,但因为有一边有个缺口,便成了一件不对称的作品。看起来就像是观众席位于东侧的古罗马竞技场一样。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应该会成为游客接踵而至的景点吧。可是战后那里出现了链球菌,因为是传染源而被划为禁区,没有人可以接近那片湖水。

“不过,登上藏王以后,能爬到可以俯瞰御釜的地方吧。就在禁区边上,有时也会有游客前往。我小时候时被家里人带着去过那里。现在好像都用上电栅栏和红外探测装置了,不过当时还没那么夸张,好像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御釜。我也还记得村上病有多么恐怖。”

在藏王的御釜附近拍摄了战斗场景,当时这是《鸣神霹雳战队》剧场版的一大卖点。

“只是想增加话题性吧。”井之原说,“其实,村上病当时已经可以用疫苗来预防了,所以对工作人员来说,应该也就是到某个著名景点拍摄的感觉吧。不过,对于当时我们这些小学生来说,听说电影被禁止上映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原因在御釜。”

“因为是在御釜拍摄的,所以不行吗?”

“或者是因为在御釜拍摄的,所以有人得病了。”

确实没人能想到,电影里扮演霹雳红的演员赤木骏,竟然会有猥亵幼女的行为。

什么是猥亵行为?当时还是小学生的井之原他们曾向父母和老师这样问道。因为这个就能让电影停止上映了吗?

“就是霹雳红把衣服都脱光了。”那时某个大人简单地回答道。

“那为什么就不能播电影了啊?”他们还是无法接受。

“你知道霹雳战队里霹雳红最著名的台词吗?”井之原悠问道。

桃泽瞳的表情变得有些惊讶,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去挑战常识吧!’霹雳红经常这样说。当时的那个主题是雷电,所以跟发现雷电现象的富兰克林也有关系吧。”

“那个霹雳红竟然会做出猥亵行为。”

“别说常识了,他简直是在挑战良知。”

二〇一三年七月十五日

“喂,店长,你这里有《鸣神霹雳战队》的海报吗?”井之原悠装模作样地问站在收银台里侧的店长,店长胸口的名牌上写着“马场”两个字。

过去这半年时间里,他都没能从复印机那边收集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所以能找到这里已经让他很兴奋了。他正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情。

“这个嘛,普通版本的外面应该也有不少,我最近弄到手的是另外一个版本的,就是那种贴在剧场门口的稀有版本。”长着一张圆脸的马场店长让人一眼看不出真实年纪,他的身高有一米八以上,体重却应该在标准线以下,看起来简直像是个纤细的小木偶。他的声音很尖,语速很快。

井之原悠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店里到处都是动画人物的人偶,或是塑料的机器人模型之类的。下次带健刚也来这儿看看吧,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这个念头,不过他马上就改变了想法,这里应该是个主要面向成人的商店。

“你看这个,这可是从来没有对外发布过的海报。那时虽然把海报送到了全国的剧场里,但那天正好是霹雳红被捕的日子,于是这些海报就都没见到天日。”店长从里面抱出一些资料,他小心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放在了井之原面前。

“一九九五年剧场版上映时的海报,哇,真的是呢。”井之原低头看着那张彩色海报。

井之原默默地想着,从接受桃泽瞳的委托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没想到还能从复印机里找到相关情报。

“已经是十多年前的电影了,所以很有可能找不到什么东西。”当时井之原这么对她说。因为出演电影的演员犯了罪,所以剧场版电影终止上映了。虽然这件事也曾成为人们一时热议的话题,但从新闻性和恶劣程度来看,也并不算什么“闻所未闻的事件”,所以相关内容现在还出现在复印机里的可能性可以说是相当小的。

“没关系。”她回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和这些词语相关的情报,你也可以卖给我。”当时井之原并未完全理解她口中的“这些词语”,也就是“东京大空袭时坠落的B29”和“Cherry The Horizon Cat”。

“这些词是什么意思?”

“只要找到相关的情报就可以了。”

真的可以找到这样的情报吗?

井之原并未抱有什么期待,他觉得应该是不太可能的吧。但是另一方面,考虑到桃泽瞳提出的酬劳,他想找到相关情报的心情也是非常迫切的。

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了。妻子沙耶子老家那边中断了经济上的援助,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好像是岳父傲慢的态度激怒了沙耶子,谈判最终破裂了。当时沙耶子并没有告诉他这些,只是简单地说了句“爸爸会出钱的”,井之原也就相信了她的话。过了一个星期以后,他才知道妻子从一家很可疑的金融机构那里借了钱。

当时有位邻居家的主妇对沙耶子说“最近炒外汇好像很赚钱,你也可以试试”。沙耶子便和井之原商量,要不要投入一点资金,试试看能不能改善一下家里的经济状况。井之原虽然不是特别乐意,但出于对妻子想做些什么的心情的理解,就答应让她稍微尝试一下。前两个月,沙耶子都赚了一些,可他们的喜悦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外汇市场发生了剧烈的波动,而他们的反应又不太及时,结果亏了几百万日元。他们害怕亏损进一步增加,便停止了外汇方面的投资。

就这样,井之原家的负债不断增加,最近几年几乎没有几个月能好好过日子。而且,他们的住房贷款还有两千万日元左右尚未偿还,所有的债务加起来差不多高达三千万日元。夫妇俩也在商量是不是该搬到更便宜的地方去住了。

问题是,债务不仅金额巨大,还有偿还期限的要求。如果不按时支付利息的话,本金就会变得越来越多。井之原家原本就只有偿还利息的能力,经过这么一折腾,更是难以坚持下去。之后,由于七月的利息没有按时偿还,井之原家的债务终于突破了三千万日元的大关。

即使开拓了副业,新的收入也无法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而且因为要缴纳利息,这个窟窿还在越变越大。井之原夫妇的焦躁和疲劳都在与日俱增。

就在井之原在资金筹措方面越来越茫然的时候,有关《鸣神霹雳战队》剧场版海报的信息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马上联系了桃泽瞳。

“这个是剧场版的海报吧,和我手里的好像不是同一个版本。”桃泽瞳看到发送过去的图片之后给出这样的答复,并没有兴奋的感觉。原来如此,她并不是收集稀有周边的玩家啊,井之原对她的理解更进了一步,“B29”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能从海报的主人那里打听到相关情报吗?”

“关于海报的吗?”

“关于那部剧场版的内幕之类的。”

“中止上映的原因?”

桃泽瞳稍微停顿了一下,回答道:“是的,拜托了。”对话原本就该这么结束了,可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啊,还有一件事。这个并不算是正式的委托,不过我希望能听听你的想法。”

“什么?”

“‘村上病既存在,也不存在’。”

“啊?”突然听到这句俳句般的话语,井之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听到这句话后是什么感觉?有个人曾经这么对我说过:‘村上病既存在,也不存在。’”

“什么感觉?这个‘既存在,也不存在’,是在猜谜语吗?”

“也许是吧。”

“如果硬要说的话,”井之原考虑了一下后给出了回答,“村上病虽然存在,但因为有疫苗,所以无须再担心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谢谢。”她的口气里并没有满意的感觉。

井之原在这家店里晃荡了很长时间后,拿着几件英雄战队的玩具来到了收银台。结账的时候,他装作很自然的样子提起了《鸣神霹雳战队》的事,店长把身子稍微往前倾了一些,鼻孔翕张,回答道:“我有关于这个的海报。”他那喜悦的样子,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夸耀自己得意收藏的对象一样。

看到海报后,井之原先装出感动的样子,之后便努力把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可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顺利,马场店长虽然好像确实很喜欢《鸣神霹雳战队》这部片子,但他能说出来的东西却都不新鲜,和井之原悠事先在网上查到的相比,也只是半斤八两而已。

“真没想到,演孩子们心中的英雄,那个领头的霹雳红的演员,竟然会干出那种事。所以,也确实很难再公开放映了吧。”

“赤木骏这个名字当时和霹雳红完全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形象也一落千丈吧。”井之原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

这时,马场店长的眼里出现了一丝光芒,并露出欣喜的微笑,笑容里藏着强烈的自负。他应该知道些传闻,忍不住想说出来吧。井之原悠又用语言刺激了一下对方,马场店长便开口说了起来。

“我是从粉丝那边听说的,只是传闻,传闻而已哦。好像有个人一直在网上拼命购买《鸣神霹雳战队》的周边,虽然这家伙的ID和姓名都不太一样,可总给人一种感觉,让人怀疑他可能就是赤木骏。”

“真的吗?”井之原突然大声叫了出来,这一举动并非演戏,而是发自他的内心。小时候对霹雳红的那种憧憬现在依然残留在他的心中,而这个人竟然还在不断购买电影的周边产品。听到这个消息,井之原的心头突然涌上了一股亲切的感觉,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也只是传闻而已啦,就像是粉丝间的传说。不过那边的经理也这么说。”

“那边的经理?”

“电影院的经理,就是商店街上的那个日落剧场。其实,给我这个海报的,就是那边的经理。”

受到郊外大型影院相继出现的冲击,仙台市内的几家电影院里已有好几家停止营业了。但也没有全军覆没,有几家迷你影院之类的还残存着。商店街里就有一家以深夜剧场和专题放映为特色的影院存在。

“那里可有不少关于老电影的好东西。有外国电影、日本电影,还是动画电影的。演员的签名、拍摄时穿的服装什么的。关于《鸣神霹雳战队》,那里也藏着不少很特别的东西。你不知道吗?那里可是一座金矿啊。上次我和那位经理在喝酒的地方偶然遇上了,说起《鸣神霹雳战队》的时候,他马上很自豪地说了那些海报的事。”

没过几天,那位经理便把海报带到这里来了。人一旦有了想要炫耀的东西,就会忍不住拿出来向对方炫耀,那个经理也就是想卖弄一下他的宝贝吧。不管是世界经济原理,还是人们各种行动的缘由,说到底,都是从“想向别人炫耀”这个动机里产生的吧。井之原悠经常感受到这一点。

“当时我求他把这张海报卖给我,可那位经理怎么也不肯点头,说什么也没用。到最后,我只能请求他留下了一张彩色复印件。”

复印的时候,信息便传到了井之原悠那里。

“而且那个经理,总让人觉得他还藏了什么其他宝贝。”

“宝贝?”

“比如那部剧场版的周边什么的。与其说感觉,还不如说就在他脸上写着,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你们为什么会说到《鸣神霹雳战队》的话题呢?”

马场店长耸了耸肩,说:“这个嘛,只是很单纯的原因。”

“什么原因?”

“那个日落剧场,正在重新上映那部老电影——《霹雳炮与飞毛腿》[一九七四年上映的美国电影,原文为《Thunderbolt and Lightfoot》,“thunderbolt”即本书中不断出现的关键词——“霹雳”。]。”

“啊?是那个中止播放的剧场版吗?”

“不是,不是那个。刚刚一直都在说那个,所以你会那么想也不奇怪。不过不是那个,是外国拍的那个电影。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你不知道吗?里面有年轻时的伊斯特伍德和年轻时的杰夫·布里吉斯。”

井之原想起小时候在“外国电影剧场”上看过那部片子,问道:“是迈克尔·西米诺导演的吗?”

“是年轻时的迈克尔·西米诺。”

“是那部在年轻时的美国拍的片子啊。”

“现在正在那家陈腐的电影院里上映。”马场店长说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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