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车 4

柒  作者:文珍

加格达奇市区不大,说是兴安岭地区的首府,可到处都破破烂烂,凋敝衰败。一般城市入夜以后总会显得光鲜些,但是这儿路灯一开,照得黄光里的街道高低起伏,狭窄泥泞,更像七八十年代的城市了。听说之前下了好几场雪,今晚还得下。我们在附近的小馆子里随便吃了点卤肉面条,老宋说明天正好可以看雪景,可我想总共才十二万人分散在这一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白茫茫一大片几小处黑点,听上去不免凄惶。

我有点儿后悔陪老宋来这么荒凉的地方。显然对他身体没有好处,那么冷,雪地又潮。但他却一直挺高兴,说这儿发展不好很正常。以前林业管理的旧体制废除了,七十年代内蒙古又外扩了一次,收回了好多原本划给黑龙江的地方,包括加格达奇。现在黑龙江不能完全管自己属地里的城市,内蒙又嚷着要收回,结果哪个省都不愿意给这地区投资,生怕回头发展好了,没准就归别人了。

还是有个归属好,别两头落空。他边走回宾馆边说:没名分到头来也没着落。

我假装没听懂这弦外之音。人都不喜欢名正言顺的,觉得闷。

最后就知道了,得有人管着,有人送。

我知道你就图这个。

也不是。他说,也不全是。


第二天上午在市区里才逛了小半圈我俩就重新回到了僵硬的琥珀昆虫状态。右手插在他羽绒服左兜里,就像上大学那会子刚谈恋爱一样。但是这会儿他的手也像个冰坨子。一碰两人都打哆嗦。

这个城市名字和归属地都离奇,陈升和左小祖咒还在歌里唱过,但实际上却是最乏味不过的一个县级市,地图册里都说了,四五十年了,一直没法撤县设地,没法改变归属性,上面住着的那十二万人,也一直没法明确告诉别人自己到底是东北的,还是内蒙的。其实这也挺酷。我想。没说出口。

问了宾馆前台半天,只有一种东西堪称本地特色小吃:麻酱拌面。在市中心找了个人还比较多的馆子要了两碗,也觉得风味不过如此,酱料太稠面又吸得太快,搅拌不开。老宋挑了几筷子就不肯再吃了,仿佛每一口咽下去都特别困难似的。走前医生和我说过,这种情况很正常,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尽量吃有营养的流食,牛奶每天都不能断,最好喝鸡汤,人参粥。但一则出来熬煮不方便,二则他也不乐意喝稀的,老想吃烤腰子,大棒骨,羊肉串。真要了又吃不下,只能摆在那儿看看,看它们从冒着袅袅热气一点点变凉。

这里也有杨国福麻辣烫,无名缘米粉,真正开遍大江南北。这让加格达奇更像一个平淡无奇的北方城市了,刚走过的街道转过脸就忘了两旁的专卖店名字,最好的牌子也不过就是贵人鸟,以纯,真维斯,劲霸男装。全中国的县城都长得一模一样,连专卖店的女售货员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亮色长款羽绒服,黑裤子,站在店面百无聊赖地往外瞅,外面来去匆匆神情黯淡的本地人,绝不往专卖店里多看一眼,生怕被饥不择食的热情店员拉进去。刚过午,烧烤店的生意还没上来,两个大姐靠着门口嗑了一地瓜子壳,用纯正的大碴子味儿话大声聊家常,间或逗隔壁店家跑来跑去穿得圆滚滚的小孩。一排门面房的尽头还藏了个白天基本没生意的小发廊,门口挂的可旋转三色灯箱,也是举国发廊同此形制。偶尔棉布门帘子刺啦一声,走出来一个穿得过于厚实和性感毫无干系的女孩,眯着眼一脸惬意地晒太阳。

他们都在笑着,大人和孩子。他们看上去都像是会在没有温度的阳光里永远活下去一样。长大,老去,买菜,做饭,谈恋爱,逛街,生小孩,有人死了就参加追悼会,回来继续该吃吃,该喝喝。我心里发紧,突然觉得一切好不公平。


老宋平静地说,我这么渺小的人死了,地球照样转。你也一样,要好好活下去,就得想方设法把我忘掉。

我吃了一惊地看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拉着我的手的关节凸起,很瘦。大拇哥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背,一下一下。我垂下眼,不再看那些路人,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你又不高兴了。老宋呵呵地笑起来。这样不好,讳疾忌医。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我对你虽然不够好,有一点还是好的——什么都不瞒你。

我终于说:你就没想过这样对我挺残酷的。不管告诉我什么,都不担心我承不承受得起。

他说,我知道你。其他人我也许不了解,但我至少知道你。你理解力好,承受得起。只要是真实的。你就是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骗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我知道你”突然听湿了我的眼眶。


说点别的好不好?我几乎是求他。咱们说点儿高兴的,别老想着这档子事。

其实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就是陪你溜达溜达,再四处看看。说实话,有时候等得都有点儿不耐烦了。老吃药化疗也挺磨人的,又疼得受不了。有时候还想,做人这么累,上班下班,结婚离婚,怀孕生子,小孩上学,父母养老。本来都是逃不掉的事,我居然中途就当了逃兵,不用一直活到老了。你比较惨,你还得继续熬着。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倏地抽出手:你再说这种鬼话最后一次,我就走,立刻,马上。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他笑起来,容忍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闹别扭的小孩。我不喜欢他这样看我。这样让我觉得他好像已经是个鬼魂,慈爱地看着还要在人世继续跌爬滚打煎熬数十年的我,而自己已即将超脱了。


路过一个农贸市场,老宋突然馋起来,决定买一斤桔子,金灿灿的,提在手上。得意非凡地举着看。说在阳光下颜色真好,像列宾的画。

我们回去在床上吃桔子吧。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风流倜傥装不像,就显得有点儿猥琐。但我喜欢这股子蠢劲儿。

还没吃晚饭呢。我故意说。

老宋说:馋不死你。做一回,少一回。


这句话听起来特别耳熟。最早在一起的几年,不停地闹分手。年轻时都特别能作,一不高兴了就威胁他今生缘尽,相忘江湖。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哄回来,每次和好时都咬牙切齿地说:这么桀骜,谁知道将来你是谁的女人呢。做一回,少一回。

起初几十次他真的数,后来渐渐数乱了,就不数了。架还是吵,只是频率渐渐降低了。这都多少年了。总得超过八年抗战了吧。

我俩约好谁都不提他病的事,我一般不犯,但他老犯。真没想过一个癌症病人会有这么强烈的欲望,也许因为肝离前列腺比较远,不大影响功能。看了诊断书以后我也不太管了,来者不拒。也许我也想着:做一回,少一回。


其实什么都不做,就是搂着这个熟悉的日渐松弛的肉身也挺好。我假装没看到他日渐灰败的脸色,和化疗后大把大把掉在枕头上的头发。除了专门的多吉美索拉非尼片之外,随身还带了些止疼药,只要他一说肝疼就给他吃,饮鸩止渴。老宋爱吃桔子,如果不肯吃药,我就出去给他买桔子,一个桔子送一次药。其实我尝过那药一口,也不怎么苦。他可能就是想撒个娇。那么就惯着他吧——一直也没有这样过。以前一直都是对抗、性、关系。


家里人不太知道这些事。没敢和公公婆婆说实情,只说是良性的,可以控制。否则绝不会让他出院,早哭天抢地奔过来了。哪怕在医院等死呢,也要化疗个一二十次折腾得不像人形毫无尊严了再死。我也没和我爸妈说。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平白地让他们担心,犯不上。

这终于变成我俩的秘密,一个天大的,又小得像儿戏的秘密。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挺没心没肺的。但是我们遇到的那个医生说,他这病拖的时间太久了,治与不治都差不多了。可我们才刚分居半年多。他一直以为肝疼是被我气的,也没自己去医院看看。后来体检的时候才发现有问题,已经来不及了。

我有时候甚至希望他就这样死在床上。然后我一个人镇静而哀痛地走出去,叫医生,报警。但是这想象最终也没实现。每次事后他都顽强地挺起身子来,甚至有力气下床去拿纸巾收拾残局。

会不会其实搞错了,其实你压根没得病。我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还能活亿万年,我都化成灰了,你还在这世上炯炯有神。

老宋说,别骂人啊。你才千年王八呢。确诊了好几次,真没治了。没病前我哪这么流氓。


那个房间的暖气后来特别特别足,又开始像那个火车车厢,干燥闷热得让人发狂。我想尽办法打开了锈死的窗,几朵雪花顺着风斜斜地飘进来,落在皮肤上像一个个冰凉的吻。天色越来越暗,我们吻了又吻。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一只跌跌撞撞的飞蛾——多半是楼道里飞进来的,不太可能是从户外进来的——我要把它赶出窗外,老宋拦住我说,别,外面零下二十度。

我说,可我最怕蛾子,会掉粉。

会掉粉那也是一条命。放出去它就死定了。


老宋确诊后特别地多愁善感。他都这么说了,我就不说话了。我们衣服齐整地并排靠在床头,看那只蛾子孤独地在屋子里盘旋,想象中翅膀上看不见的粉扑簌簌地一直往下落,落得我浑身发痒,百般不宁,只好设法转移注意力,问老宋:就它一只怎么繁衍后代?就算熬到来年春天也是孤家寡人。

可能有过伴,死了。

实在忍不住,我说:死了也干净。活着的那个更寂寞。归根结底也是要死的。

人活着是不大有意思。他茫然地盯着那只蛾子。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庆幸和你没要小孩。


以前不是这样。要不上孩子,老宋永远只怪我一个。也拿婆婆的话压我,旁敲侧击告诉我家里人都急得翻墙上树,怀疑我不爱他,偷偷吃口服避孕药。光为这也吵过不少次。后来看病的时候我顺便也让他去查了一下男科,这么多年的沉冤终于得雪:精子活力不足。想想也是,一个病人。

现在万事皆休,终于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在一个没人知道的飞地,一个无人下榻的小宾馆,没有小孩,没有第三者,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蛾子盘旋往复。我很少想到永恒,但这一刻,我的确希望时间可以停止。


他打破了这沉寂。到时候……你别太难过。

我说,你管我呢。

那些影视文学作品不是都说么,人要死了,就得表现得糟一点,那样真死了,活着的人就不会太难受。可是我又不甘心。我还是愿意你多少念我一点好。别太难过,也别完全不难过。别总想我,也别真忘了有这么一个人来过。活过。和你闹过,也好过。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是不是不应该拉着你陪我到处跑,和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有点儿警觉:你回头可别犯傻,偷偷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去死。你别逼我把满世界都翻过来。

老宋说:开什么玩笑。我还想能多看你一眼,是一眼。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他这么深情款款。为了制止他继续说,我俩就又来了一次,这次我其实没什么欲望。也许他也没有。只是觉得理应如此,否则无法确认对方和自己的肉身存在。但是他的声音明显不对劲了,好几次呼哧呼哧喘息着停下,歇一会再接着来。我说,还行吗。他咬着牙,说,还行。

疲倦漫长的等待中我睁开眼,看见窗外的天渐渐黑了。最后几朵雪花在路灯的黄光里飘进来,轻柔地打了个旋儿就消失了。这一夜就像是和人世间永诀,我好像也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死人们还在徒劳无功地做爱。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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