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5

柒  作者:文珍

再过一个月便到了教师节。导师刘家明例行要召集在京同门吃饭。

刘老师虽然桃李满天下,真正得意的门生也没有几个。加之前年离了婚,更爱和几个谈得来的学生终日厮混。五十出头,正是不甘对岁月缴械又渐步入中年危机的时节,和年轻人交往多了,就自觉并没有那么老,更着意维持亦师亦友的交情。他是系里骨干,临时有讲座或在外面接了策展的活,也常把学生叫来帮忙,学生也多半乐意挣点外快。

曾今聪慧大方,正是刘老师的得力干将之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学的不是国画,但毕竟是中国人教的油画。她在导师饭局上总遇到很多三教九流,也不乏如雷贯耳的名字,策展人和艺评人最多,时不时也能遇到个把作家,多数是诗人,也有写小说的。每次刘老师家有新人来,都势必隆重把她推出:你们等着,不出五年,曾今必在今日美术馆或尤伦斯办个展。再过五年,不是没有可能去威尼斯双年展。不过她还得勤奋点儿。现在的学生不比我们当年,太舒服了毫无斗志,鞭子追着都不动!

有些客人就凑趣地笑:索性参加全国美展?听说美展金奖,是行业内最高奖。

宁去威尼斯,再不济上海双年展,全国美展的水深,咱蹚不了。美展五年一换,乌泱乌泱几百号人有几个能被人记住?我也不怕说句托大的话,只要是我认可的学生,是金子淹没不了,将来有的是藏家求购。

曾今在一旁只能心虚地笑。这才知道自己的梦想其实幼稚得不堪一击。通常说到这个地步,刘老师已经喝高了。他在私下里倒是教训居多,她也知道他是在外人面前刻意抬举。但他社会事务太多,也很久没管过她的画艺了。虽然师门的人一年总要碰若干次——除了教师节、帮导师干活,还有同门的婚嫁喜事,但混得有好坏先后,反倒最后形成不聊彼此作品的默契。只随意说些国内外新闻,圈内八卦,或者听刘老师说说最近又参加什么国外双年展的见闻。

刘家明年少成名,也是早早就跨入千万俱乐部的国内顶级油画家之一。又一直保持旺盛的创作状态,每隔三五年总能办一次大中型个展,见报率一直很高。其他同行对他纵有腹诽,多半也是嫉妒——他这些年是太青云得意了些。同门几个师兄在导师鞭策下也都屡有佳绩,曾今的确算进步慢的。

但纵然如此,也有师兄师姐艳羡道:对亲闺女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管法。刘老师别太偏心!

曾今并没傻到看不出来别人的眉眉角角。只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既愧且惶。这个暑假大有进益,她向老师汇报成绩时忍不住顺便说认识了一个业内朋友,很聊得来,一起画画收获也大。说完之后才想起老派人嘴里说的“朋友”,通常就是男女朋友。但和薛伟的关系却完全不是这样,也毫无往这个方向发展的可能。

孙老师却不管她暗自嘀咕,只是单纯地为她高兴:知道用功了就好!早该如此!

除了自己用功外,她其实也认真地给薛伟提过意见。

或许是被她提醒,他这段时间在超具象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建筑和植物细部的精致还原程度,几乎达到了照片复印的效果。但是,就在同一张画上,其他局部却非常粗糙。这粗细明暗之间差别之大,总给人以没画完的草图感。但是每一张都像草图,就造成了一种特殊风格。更准确一点说,创作者仿佛迷恋的只是一种压抑冷硬如梦魇的整体氛围,衰败的老工业城市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而具体行进在画中的个体,却被相当刻意地处理成了一个个面目模糊的游魂,有的没有脸只有背影,多数正脸也同样缺乏表情。

只有少数画作的人脸没有变形。有一张画是画一个男生和小女孩。里面那个男生的脸被描摹得极其细致。女孩则只有侧面,红色棉袄,漆黑眼眸,惨白脸庞,也有点日本歌舞伎的森森鬼气。而这已经算是工笔了。

她最末一次去宋庄看薛伟,在这幅新画前端详许久。终于发现他也紧贴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倒吓了一跳。

薛伟让开一点,笑道:怎么样?

她犹豫地说:蛮好……就是有点像日本浮世绘。百鬼夜行图。

他“嗯”一声:我喜欢浮世绘。

你油画笔触肌理纹路和色浆效果都很成熟。也不乏时下流行的元素:魔幻,都市感,荒芜。就是太冷了,有点教人寒飕飕的。

他“哈”一声,很短促:你不知道,这样怪异的风格容易给人造成印象。

这真的是你最想画的?你不是一直说最想把心底里那个逝去的北方一点一点画出来?那些小偷,杀人犯,卖茶叶蛋的……怎么都没了脸孔,建筑倒成了主角?

你说的好是好,太多人画了。他沉思地说:我早反复掂量过了,走那条路,很难出来。

你不是说题材什么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画自己内心最想画的?

你怎知现在这些不是我内心最想画的?他不耐烦地笑道。

曾今那天话比平时都多:你骗得了我,骗不了画笔。你画的这张构图细节和毕费那张《圣城》几乎一模一样,就是用色不同。你太想一夜成名了,明知道这样走不远,干吗好好地画废了这支笔?

他声音高起来:就像你那样画些花花草草老人小孩的倒是原创,毫无新意,就算对得起祖师爷了?

不出俩月,曾今渐渐发现自己前后认识的薛伟似乎是两个人。前一个薛伟和后一个薛伟说的话在各种层面自相攻讦,有时甚至让人疑心他精神分裂。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突然间薛伟又笑起来:你说得对。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那笑声比刚才那一声更短促,同样说不出的怪异。仿佛是一个人经过紧张思考后决定必须发笑。但一旦有一个人笑了,那空间里因为沉默形成的生分便打破,尴尬也便凝结成小团从空中纷纷跌落。她也笑了。

当天晚上薛伟说自己还要赶一幅新画给老胡,并未留她吃饭。曾今便自己坐公交车转地铁辗转回城。她这次其实等于是专为看他的新画来的,他不会不知道。归途的大巴上,她一个人坐在最后面一排,沉沉地看往窗外,初秋的晚风已经从温热变成微凉,把她的衣袖吹得饱满鼓胀,像钻进去什么有形状的活物。在这空虚中她悄悄觉得饿了。又想起薛伟晚上自己经常不吃饭,借口“能省则省,画画就动动胳膊,消化不了那么多粮食”。但仍然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他不辞辛苦去美院找她,也可能是为了早晚都有食堂。只是还要花路费。一阵细微的,不知所措的自责从内心深处痛苦地袭来。她知道他穷,却不知道他这么穷。但她也只是勉强够自保的穷学生,那笔法国尾款迟迟未到账。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开头说:“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她在饥肠辘辘和夜风的双重照拂下,决定原谅这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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