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后面是风 8

柒  作者:文珍

这次分手之后的后遗症之一,是我发现我变成了一个非常直接和冷淡的人。以前拒绝任何一件工作,都会思前想后顾虑很久。现在似乎活开了。这让我身边的人多少都有点不适应,但是好在我提高的厨艺部分挽回了人心。——我现在经常带自己做的甜品上班了。

每当我把纸盒打开,总有那么一群人好像苍蝇见血一样嗡嗡围拢来。免费而真材实料的小甜点让同事们极尽谄媚之能事,可恨的是每次都有不识相者要发出“这么贤惠怎么还不结婚”诸如此类看似贴心实际不怀好意的喟叹。

我第一次反应就很大:做甜品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小田赶紧和所有人使一圈眼色。议论声就好像一排煮沸的水壶被陆续关火,动静此起彼伏,继续窃窃私语好一阵子才水定河清。

然而只要下次有不同的人加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慨就一直存在。再后来我就不带甜品到公司里去了。大家哀叹了几次,也就忘了。


实在太寂寞也不是没想过领养一只猫。结果和三个不同的流浪动物领养机构分别填报了三次长达三页的申请材料,从一开始相中的一岁银虎斑美短,到一只三岁半的中华田园四脚白,再到一只已步入中年危机的鸳鸯眼狮子猫,要求越来越低,而各种证明都一应俱全,却依然被三家机构以各种不同理由拒绝。后来才知道问题主要出在未婚上。没有配偶签字表示愿意和我一起养猫。未婚者原来是社会最大不稳定因素,如不定时炸弹一般教人不安,这样的人拒绝担负人类繁衍的义务,将来也极有可能随时遗弃领养到的动物。除非父母代替配偶签字,担保这个不定时炸弹将来就算结婚也务必对猫负责到底。

然而我亲爱的爸爸妈妈都还在湖南。我给妈妈打电话说起此事,妈妈说,囡囡你不打算结婚啦?

我说,你们来北京吧,和我一起住。现在租的房子虽然小了点,但在城里,交通挺方便的。离青年湖公园也近,你们没事可以去遛遛弯。我也一直在申请两限房,快有希望了。回头再养只猫,大家会过得很开心的。

神经病。都是小孩子话。她说,你二姨都和我说了,你现在状态特别不稳定。我也赞同那些机构的意见,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什么猫。我们在老家住惯了,手头也有放不下的事,没空过去照顾你。倒是一直在给你攒钱买房。对了现在你家附近的房价到底多少了?三万?四万?

八万。所以房子的事咱就先别考虑了。我说:不过我都这么大了,该我照顾你们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在你们身边尽孝,一直挺自责的。

那边久久没有声音,不是被八万吓到,就是被我突然的情感流露吓到了。我“喂”了好几声,妈妈才说:要不你认真考虑一下回来发展?长沙这些年也不错的,离家又近。现在北京空气又不好……

这不是重点。我喜欢这儿。我说。而且我也习惯在这了。

你又没在那结婚,北京有什么好的?你一直一个人租房子住。她那边声音明显哽咽起来。一直让你回来,说什么也不听。前不久张姨还问我你结婚没有。她家那个儿子也是……

妈你别说了。张姨她儿子我认识三十年了,要合适早成了。

好好不说了。回头二姨要是再给你介绍,你态度千万好点,啊?


我放下电话。原本是让他们远程签字同意我养猫的事,但是领养一只猫居然也这么麻烦,在家从父出门从夫的——那就算了吧。这个社会到处都是秘而不宣的单身歧视。事实上,结婚也许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两个家庭至少可以一起供房。我想起卡夫卡的《城堡》:万事艰难概莫能外。无论是进入一个子虚乌有的城堡;缔结一段看似幸福实则凑合的婚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长久住所;抑或是,领养一只猫。


然而那个能让我幸福的最大可能性依然存在于世界上。在另一个陌生的都市,房子同样很贵。找工作同样很麻烦。必须咬紧牙关才能时时忍住联系的冲动。那么多的社交工具和联络方式,恢复联系仿佛是轻而易举的,不联系才变得困难。

分手三个月后,每隔十五到二十分钟我仍会神经质地打开手机微信,看有没有人联系我。微博豆瓣邮箱也是一两小时一刷。我仍然渴望知道他的动静,渴望确认这个人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没想过去他的城市看他。给他匿名订一束花或者借路人手机骗他出来,远远地看一眼再回来。这些疯狂的小事我都想过,然而没有去做的原因,不过是觉得丢脸,以及丝毫无法改变现实的于事无补。


我对发小说:我不怪他。只怪自己刚好爱上了一个软弱的人……爱上的时候只想拼命去爱,并不知道一个能力不足的人,遇到另一个能力不足的人,结局只能如此。与其泥足深陷互相毁灭,不如让痛苦提前到来吧。晚痛不如早痛。靴子落地。飞蛾扑火也有扑不下去的一天——

发小说:深奥,我还是听不懂。但是你长得这么好看——

我说,滚。


也试过求助专业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完我的案例,说,你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你们在一起太困难了。勉强了结果也未必会好。

但每当这时我总是很生气。我为什么要付钱来听随便什么路人都能告诉我的废话?

心理医生看看我脸色又说,不过如果你非常喜欢他,当然也可以放下一切去找他。这样至少试过了不会后悔。

这句话也随便一个闺密损友都说得出口。可是如果一定要一个人低到尘埃里放弃一切尊严才值得被爱,我宁可先放手。

那些鸡汤公号又说,要做最好的自己,才会吸引更好的对象。女人不狠,地位不稳。你值得更好的对待,展望更光明的将来——

可是我并不要吸引更好的对象。也根本不要什么前途。

人又不是靠前途活着的。如果迢迢前路,也不过是随时可能变质的爱、朝九晚五的工作,婚姻、房子,一两个跑来跑去的小孩。


我目前想要的,只是想从这一段关系里尽量完好地走出去。完完全全凭借一己之力免疫,自救,康复。不需要别的可能性,不借助别的什么人,不需要任何虚幻的保障。也不必安慰;真正的安慰是不存在的。

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在看了至少五十张碟一百集美剧后的某夜,时间已临近我最爱的初夏。芍药和刺玫在小区的花坛里竞相开放,桃红鹅黄,充满明艳不可言说的希望。花店里也开始摆上花瓣洁白枝叶油绿的栀子,一束束非常之香,香得像从童年一直馥郁到现在。

新世界里仍然充满无用而美丽的事物。


这时我终于对视听耳目之娱彻底厌倦,转而开始扫荡架子上的存书。看安吉拉·卡特的《新夏娃》时我突然想,也许支撑我坚持下去的是《红玫瑰和白玫瑰》的一个情节。几乎每个人都看过的,娇蕊在公交车上重逢佟振保那一段。


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是的总还有别的。我想象未来有一天再遇到那个人,也许不一定是在公交车上——那个时候我们也许都老得不能坐公交车了。也许是在病榻前,也许在意想不到的任何别的地方,地铁站,商场,电影院。他如果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也可以说:很好啊。生活里除了爱情,也总还有别的。那个时候,他会想起来这是红白玫瑰里的话吗?会记得我们当初是一起看的田沁鑫的青春版吗?舞台上佟振保痛哭时,我也正好在黑暗里漫然流了一脸的眼泪。但我并非不知这是张爱玲二十四岁写的小说,她那个时候还很年轻,还充满了女性主义惩戒男性的小小心机。等到她写《小团圆》也许才知道,和故人的重逢如无意外、永远不会发生,纵使重逢,悔恨也不可能当面展示。毕竟那么多时间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很多对错,时过境迁渐渐就不记得了。哪怕记得,也不再重要。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纵然知道这一幕不会发生,这一切报复的铺排都是假的,假的,假的。我仍然没有办法不用这一幕来安慰自己。很远的将来。总会有一天。


发小说,你这次坚持时间很久。不错。

我笑道,那也许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开始心如古井了。

她说,少来。真如止水了,我们将来可以一起去养老院。《桃姐》你看过的吧?

我说,好啊好啊。现在开始攒钱,应该没有问题。

到时候你要是身体比我好,要给我擦身翻身噢。发小撇撇嘴:护工总归没那么靠得住的,那些小年轻,一心就想着谈恋爱。瞎七搭八。

万一你活得比我还久呢。我说。我应该会早死吧,一个人独居的话。

她瞪大眼睛看我。亲爱的,你真的那么怕一个人吗?

我说,没有,我前所未有地爱一个人。爱自己。I am my own Lord.

发小说,还有我。我也爱你啊。还有你爸爸妈妈。

认识快二十年了,有必要这么肉麻吗。

她大笑:那好吧,那你快把那个王医生的联系方式给我,我也去见识一下天津段子手。还有那个拉椅子的青年才俊的,我也要。

给你都给你。我哈哈大笑:这俩里面我投王医生一票,但是他得先离婚。God bless you,Eva!

她正色道,我们都是Eva,永远的夏娃,永远的女人。莎翁说过,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圣经那个回头变盐柱的,是不是也是女的?

但美杜莎也是女的。我笑着说。看到她的人,都会变成石像。男与女,永远互相伤害。战争永无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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