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凿西域

千年一叹  作者:余秋雨

想一个人逛逛德黑兰,出门前先到旅馆大堂货币兑换处。递进去一张一百美元,换回来一大沓伊朗最高面值的纸币,让我吃了一惊。

他们最高面值的纸币是一万里尔(Rial),印着霍梅尼威严的头像,现在捏在我手上是八十一张,也就是整整八十一万里尔!想起伊拉克最高面值的纸币印的是萨达姆威严的头像,每张二百五十第纳尔,我们早已习惯成沓地发给路边乞讨的儿童,但那个数字,毕竟还远远小于伊朗。

货币兑换处边上站着一位风度很好的老人,一定看惯了外国人在接受这么一个大数字时的惊讶表情,便用浑厚的男低音给我开起了玩笑:“先生真有钱!”我说:“是啊,转眼就成了大富翁。”

揣着八十一万现款逛街,心情比较舒畅。见一家小店里有束腰的皮带,选了一条,问价钱,老板说三千,我想这与八十一万相比实在太便宜了,连忙抽出一张一万里尔的纸币塞过去。老板不仅不找钱,反而乐呵呵地按住我的那一沓钱又抽去了两张,说真正的价钱是三万里尔。

为什么把三万说成三千呢?原来老百姓在日常应用中也嫌数字太大,就自作主张,约定俗成地去掉一个零,以缩小十倍来称呼,也不叫里尔了,叫特曼。结果,市场只说特曼,银行只说里尔,很不方便。

这种事情,按照我们的想法是必须解决又很容易解决的,不知为什么却一直不方便下去。民族性格的差异,真是到处可见。

德黑兰最让人惊喜的地方,是街道边潺潺的流水。流在深而无盖的石沟中,行人需要迈大一点的步子才能跨过。水质清纯,水流湍急,从不远处的雪山下来,等于是喧腾的山溪。

在闹市中见到山溪终究稀罕,不能不抬起头来仰望东北方向直插云天的达马万德山(Damavant Mt.)。一座城市,有名山相衬,有激溪相伴,真可以说是得天独厚。

但是,就在潺潺流水近旁,出现了德黑兰最大的遗憾,那就是交通。车多,好的少,都在抢道。越抢越挤,一塞好半天,到处充溢着浓烈的废气。这很影响情绪,而驾车的人情绪一坏,最容易碰碰撞撞,反正塞车没事,就下来打架。两方面扭得很紧,难分难解,边上塞车的人也正无聊着,便跳下车来围观,没有人劝解。

想想也是,如果劝开了,两人再并排塞车,反而尴尬。因此大家明白,万不能松手。只有等车流开始移动,才会不了了之。

车流中有很多出租车,奇怪的是可以大大超载。司机边上的那个座位,挤着两个胖男人,后边一排还有两个人叠坐在别人的膝盖上,“坐怀不乱”。

德黑兰的交通问题历来严重。人口一千二百万,本来已经不少,又由于很少高层建筑,城市撑得很大,几乎是北京的两倍,谁也离不开车,市民早已怨声载道。十几年前下决心建造地铁,也已经在地下挖空一些土方,两伊战争一爆发就成了防空洞。战争结束后大家又惦念起来,于是继续开工,但进度极慢。

终于有市民贴出一张漫画,画的是两千五百年前居鲁士大帝从陵寝中发来一道圣谕:“德黑兰的地铁,什么时候才能修成呀?”

政府压力很重,决定国际招标。中标的不是别人,正是中国。工程队已经来了两年,正在紧张施工。

本来已经够嘈杂拥挤的中国,居然腾出手来帮别人解决这个问题了。初一看让人疑惑,细一想很有道理,因为我们至少已经积累了大量以快捷方式缓解嘈杂拥挤的经验,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相当于“久病成良医”。

逛街回到旅馆,在大堂遇见一个高个子的中国年轻人,他就是负责德黑兰地铁工程的中信公司总代表。他从电视里知道我们的来到,专程邀请我们一行到工地做客,还指定我必须发表讲话。

于是,我们很快又进入了一个中国人的世界。见到墙上贴的中国字就兴奋,更何况一进院子就闻到了中国饭菜的久违香味。假装没闻到,一本正经地热情握手。

讲话我是推不掉的了,便对工程技术人员们介绍了历史上中国和伊朗的交往趣事。最后我说,过去中国的史书把通西域的壮举写成“凿通西域”或“凿空西域”,你们倒真是在地下“凿”了。何时凿通,他们的居鲁士会高兴,我们的张骞也会高兴。

伊朗人把中国叫成“秦”,我已拟好了居鲁士大帝的第二道圣谕:“东土秦人,好生了得!”

张骞则谦恭地回答:“彼此彼此。”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德黑兰,夜宿Laleh旅馆

上一章:黑袍飘飘 下一章:荆天棘地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