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别离

千只鹤  作者:川端康成

菊治结束新婚旅行回家之后,在焚烧去年文子给他寄来的信之前,又重读了一遍。

这封信是在往来于神户和别府间的小金丸号船上写的,时间是十月十九日……

你是不是在寻找我呢?请你宽恕,就当我已去向不明了吧。

由于决心不再与你见面,所以我想我是不会把这封信寄出去的。就算寄出去,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我正前往父亲的老家竹田町。不过,这封信即使到达你的手里,那时候,我也早已不在竹田町了。

父亲也于二十年前离开了故里,我不了解竹田町。

岩山环绕竹田町

秋天河川流水声

山洞天然一城门

出入竹田此必经

竹田洞门内与外

芒草处处白茫茫

我只是凭着与谢野宽和晶子的《久住山之歌》以及父亲的话,在自己的心底把它描绘出来而已。

我将回到见了也不认识的父亲的故乡。

据说久住町有个人在童年时就认识父亲,这个人写了这样一首歌:

故乡山川心灵美

潺潺流水总低回

高天碧野尽辽阔

色彩浸染儿时我

孤身只影苦寂寞

山峰披戴白云朵

叛逆之心猝然逝

祈愿卿子永安逸

这首歌也吸引着我返回父亲的故乡。

久住山岳心魂荡

宛如接近大师旁

安于贫穷此人群

有心请教秀山峰

久住山岳猝失踪

山影不锁云雾浓

与谢野宽的这首歌,也把我吸引到久住山(也写作九重山)来了。

虽然我也写了《叛逆的心》一歌,但是我的心没有叛逆你。如果说有一颗叛逆的心的话,那是针对我自己的,或者是针对我自身的邂逅的。就连这个,也远比叛逆的心更加悲伤。

更何况从那以后进入三月份,我只顾为你“祈祷安详”。我不应该给你写这样的信。这可能是给我自己写的,却安上了你的身份吧。待把信写完,说不定会把它扔到海里。或许它是一封不可能写完的信。

侍者逐一把大厅的窗帘拉上。大厅里除了我之外,只有两对年轻的外国夫妇,他们坐在另一头。

我是独自一人旅行,就买了头等舱的船票。因为我不喜欢同众多的人在一起。头等舱是两人一间舱室,同舱室的客人是别府观海寺温泉旅馆的老板娘。据说她是去侍候嫁到大阪的女儿坐月子回来的。

在大阪无法成眠。我本想睡上一大觉才乘船的。折回餐厅不久,又回到舱室里,躺倒在床上了。

我们的小金丸号驶出神户港的时候,看见一艘名叫苏伊士之星的伊朗轮船开进港口来。这是一艘形状很奇特的船。

同舱室的老板娘告诉我说,可能是一艘客货轮吧。我心想,时势已到连伊朗船也可以开进来了吗?

随着船开出港口,只见神户的市街和后面的山坡逐渐笼罩在黄昏的氛围里。这是秋天,白昼短。一到夜间,海上保安官就广播提醒人们注意安全。当局对待船内的赌博,绝对不放松管理,受害者也遭受处罚……

今天进行赌博的可能性非常大。内行的赌博者多半乘坐三等舱吧。

温泉旅馆的老板娘熟睡了,我便到大厅里来。两对外国夫妇中,有一个是日本女人,看上去她像是已经结婚了,外国人不是美国人,好像是欧洲人。

我突然泛起一个念头,干脆同外国人结婚,远走国外不是更好吗?

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吃惊地对自己说。就算是坐船的缘故,结婚之类的事毕竟也是意想不到的。

那个日本女人像是好人家出身,她试图模仿西方人的表情和动作,看样子还相当卖力气。就算情况并不坏,但在我看来还是有点装模作样。可能她已经意识到同西方人结婚是一种自豪,这才促使她显示出那样的动作吧。

然而,这三个月期间,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使我动心。想起在那茶室前的石制洗手盆处将志野筒状茶碗碰碎了的事,简直羞愧难当,几乎昏厥过去。

当时我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志野茶碗。那时候,我当真是那样想的。

我把志野水罐作为纪念母亲的遗物送给了你,你高兴地接受了,我无意中也想把筒状茶碗一并送给你,但是,后来我想到还有更好的志野茶碗,就感到坐立不安了。

你曾这样说:“照这样说来,就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啦。”我当时确信你所说的这个“人”,仅限于菊治你。因为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想使母亲更美好。

只是,想使母亲更美好之外,死去的母亲和留下的我,那时候已经是无可救药了。我后悔不迭,在那种紧张的心情或者说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的心情下,将那不是太好的筒状茶碗作为母亲的遗物送给了你。

时过三个月的今天,我的心情也变了。虽然不知是美好的梦破碎了呢,还是从丑恶的梦中清醒过来,但在碰碎那只志野茶碗的时候,我心想,母亲或我们的一切都同你诀别了。打碎了志野茶碗虽然是很羞愧的事,不过也许这还是一件好事呢。

那时候我说,茶碗口沾上了母亲的口红……使人感到这仿佛是一种疯狂的执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脑海里留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记忆。我记得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栗本师傅曾到过我家,父亲把黑乐茶碗拿了出来,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个叫长次郎的东西。

“哎呀,全都长霉了……茶席后没有好好拾掇,恐怕连茶碗使用过后也没洗涮就收起来了。”师傅皱眉说。茶碗的一面露出了枯萎的菖兰花色彩似的斑点。

“用热水洗过了,也洗不掉。”

她将濡湿了的茶碗放在膝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突然用手挠了挠头发,然后用这只油手将茶碗转动着擦拭了一遍,霉渍消失了。

“啊!太好了,您瞧。”师傅挺得意地说,可是父亲却没有将手伸过去。

“你做了污秽的处理,讨厌呀,看了很不舒服呐。”

“我好好地把它洗洗。”

“再怎么洗也让人讨厌啊!用它可提不起喝茶的兴趣来。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幼年的我就坐在父亲的身旁,记得父亲很不愉快。

后来听说师傅把这只茶碗卖掉了。

女人的口红沾在茶碗口上的事,我觉得同这件事一样,都是很不吉利的。

请把母亲和我的事都忘了吧,但愿你能同稻村雪子喜结良缘……

于别府观海寺温泉,十月二十日……

如果乘火车从别府经大分去竹田就快些,但是我想“靠近些”观赏九重的群山,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线——越过位于别府后面的由布岳的山麓,从由布院到丰后中村这段乘坐火车,进入饭田高原,翻山往南走;从久住町直奔竹田。

竹田虽说是父亲的故乡,但对我来说却是个未知的市镇。此刻父母都不在,也不知道人们会怎样迎接我。

父亲曾经说过,这个市镇给人的感觉像是心灵上的故乡。也许正像与谢野宽夫妇写过的那样,它是个四周岩壁环绕、出入钻洞门的市镇。

若是母亲,也许她会详细地告诉我。据说在我出世之前,父亲只带母亲到这里来过一次。

我宽恕你父亲与我母亲的时候,觉得仿佛背离了我父亲。但是为什么我却被父亲的故乡、对我来说却是异乡的市镇吸引了呢?此刻我还迷恋着这个既是故乡同时又是异乡的市镇吗?难道我认为,在父亲故乡的市镇里,有可供母亲和我赎罪的清泉吗?

《久住山之歌》中也有一首歌曰:

来到父前未叩首

只顾仰望故乡山

我在想,当我宽恕你父亲与我母亲的时候,也就孕育着后来母亲和我的错误了。它是不是简直就像诅咒一般抓住你来折磨呢?不过,任何罪过或诅咒都是有限的,我打碎志野茶碗那天,觉得它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我平生只爱过两个人,那就是母亲和你。一提我爱过你,也许你会吓一跳吧,连我自己都很吃惊。不过我想,把它隐藏起来会不会反而不能为“那个人”祈祷安详呢。你为我所做的事,我既没有责备你,也没有埋怨你。我只是想,我的爱受到了强烈的报应,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我任凭我的两种爱尽情驰骋,一个是死,一个是罪。难道这就是我这个女人的命运吗?母亲以死来清算自己,可是我则背负着它逃走了。

当我极力制止母亲去见菊治你的时候,母亲口头禅似的说:“啊!真想死掉算了。”

母亲曾威胁我说:“你要让我死吗?”自从母亲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见了你之后,她就已经抱有自杀者的心情。从我碰碎志野茶碗那天起,我也就懂得了她这种心情。母亲会见你,是她自杀的根源,然而母亲却一心只想见你,这是同她那朝不保夕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我阻止她这样做,所以是我迫使母亲寻死的。从碰碎志野茶碗那天起,我也成了一个抱有自杀者心情的人,因此越发理解母亲了。我曾想过,如果母亲不死,恐怕我早已死了。正是母亲的死,才使我不死。

那时候,我将志野茶碗碰在石制洗手盆上打碎了,当时只觉得一阵神志昏迷,差点儿就瘫倒在石头上,是你支撑着我没有倒下去。

我呼唤着母亲,这声音你可曾听见?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发出声来。

你说不能回去,又说送我回去,我只顾摇头。

我仿佛在说,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然后就逃走了。归途中,我冷汗浃背,我真的准备死了。我不是怨恨菊治你,而是感到自己走投无路,已经没有前途了。我的死同母亲的死联系在一起,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说母亲因为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而死,那么我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但是,有时候我也觉得莲花也会在懊悔的火焰中绽开。我爱你,你无论对我做些什么,理应不至于是丑恶的。我犹如夏季的飞蛾扑火。母亲觉得自己丑恶而死去,我却觉得母亲是美的,大概就是在这种梦幻中丧失了自己。

只是,我同母亲不一样,母亲见过你一次之后,心情就平静不下来,总想再见你。然而我只见一次,梦就破碎了。我的爱在开始的同时就结束了。与其说是控制住感情原地踏步,不如说宛如被推倒,被抛弃了。

我在想,啊!不行。母亲已经死了,我也完了。但愿你同雪子喜结良缘啊,这样对我也是一种拯救。

假如你还在寻找我,或追逐我,那么我只得自杀。这样说,听起来也许是自我式的,但正如我只把母亲想象得美而忘我一样,我希望能把我们从你周围全部拂去。

栗本师傅说过,母亲和我是菊治结婚的障碍。这一点,在我清醒后才真正明白过来。师傅还曾说过,菊治同我母亲会面之后,整个性格都变了。

打碎志野茶碗的当天晚上,我一直哭泣到翌日清晨。我去朋友家,要求她同我一起去旅行。

朋友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啦?眼睛都哭肿了……令堂辞世的时候,你都没有这样哭过,不是吗?”她陪我一起去了箱根。

不过,比起那时候,或比起母亲去世的时候,使我更悲伤的是我孩提的时候。那时刻正是栗本师傅到我家里来责骂我母亲,要求我母亲同你父亲分手。我在背地里听见,哭了起来,母亲抱住我来到师傅跟前。我讨厌极了。

“妈妈正遭到别人欺侮,不是吗?你在背后哭泣,妈妈怎么受得了呀,让妈妈抱抱你。”

母亲这样说。我在母亲的膝上,没有好好瞧师傅,只顾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

师傅嘲笑着说:“哼,连童角也搬出来了吗?”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三谷大伯是干什么的,你很清楚吧。”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大伯已经有了妻子。你妈妈很坏,对不对?大伯有个孩子比你还大呐。连那个孩子也恨你妈妈呢。如果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知道你妈妈的事,多羞耻呀。”

母亲说:“孩子没有罪。”

“要让孩子无罪,那就要按无罪的样子去培育她嘛,怎么样……无罪的孩子怎么哭得那么精彩呢。”

当时我才十一二岁。

“你没有为孩子做过什么好事。真可怜……难道你打算让她在见不得人的环境下成长吗……”

当时我小小的胸膛简直像被撕裂了似的,悲伤极了。我觉得那种难受,要比母亲的死,要比同你分手厉害得多。

中午时分抵达别府,乘上公共汽车绕地狱温泉游览了一周。所幸有了同船同室的缘分,我住进了观海寺温泉旅馆。

今早航行在伊予海,十分宁静。阳光照射在舱室的窗上,我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衬衫,还是汗流浃背。进入别府港,从左侧的高崎山一直连到右侧,像拥抱着市镇的山峦,活像一个大而圆的波涛,我觉得装饰式的日本画中的波涛图就有这样的景象。观海寺温泉在僻静的山麓,从洗澡间可以一眼望见市镇和港口。我感到惊讶,竟有这样宽阔而明亮的温泉场。乘坐公共汽车环绕地狱温泉,车票一百元,参观票一百元,周围有十五六处地狱温泉,其中很多是私有的,还有个叫“地狱组合”的行会。乘车环绕一周,费时两个半钟头。

在地狱温泉中,有称为血池地狱和海地狱的温泉,说不上是妖艳还是神秘,那温泉的水色简直无法形容。血池地狱的水色简直像从底层喷出的血化成透明的泉水似的,那血色是鲜活的,而且池子里冒出了温泉的热气。海地狱温泉池,色彩像海一般,缘此而得名的吧,我还未曾见过像这样清澄宁静的浅蓝的水色。在远离市镇的山间旅馆里,夜深人静的时候,试想着血池地狱和海地狱不可思议的色彩,恍如梦幻世界中的一泓泉水。如果说母亲和我迷惘在爱的地狱里的话,那么不知那里会不会有如此美丽的泉水呢。地狱温泉的色彩使我精神恍惚。我暂且在此搁笔。

于饭田高原筋汤,十月二十一日……

在高原幽静处的温泉旅馆里,我在毛衣上又披上一件旅馆的宽袖长棉和服,尽管如此,天气骤冷,夜间还是寒气逼人,我将身子靠近火盆边。这旅馆像是火灾后随即修缮过的,门窗开关也不灵。这家筋汤温泉位于上千米高处,明天我将越过一千五百米的山岭,下榻在一千三百米处的温泉旅馆,虽然在东京已经做好了御寒的准备,但是这里同今早刚离开的别府的温差是多么大啊!

明天到九重山,后天终于将到竹田。我想,不论明天在旅馆里还是在竹田町,我都会继续给你写信的,但是我最想对你说的是什么呢?我写的应该不是旅行日记。九重的山和父亲的故乡会让我说些什么呢?

也许是想说诀别吧。不过,我深深知道,对我来说,无言的诀别是最好不过的。虽然我同你似乎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我觉得仿佛已经说了很多很多。

但愿你能原谅母亲。我每次与你相会,总为母亲的事向你道歉。

为了求得你的原谅,初次拜访你家的时候,你对我说,你早就知道我母亲有我这样一个女儿。

你说你曾想象过同这位小姐谈论你父亲的事。

你说:“关于我父亲的事固然要谈,有朝一日能同你谈谈你母亲的事该有多好啊!”

终于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且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如果同你相会是谈你父亲和我母亲的事,此刻我会因为悔恨和污辱而颤抖不已的。因为不能谈论父母的事。那样的孩子们能相爱吗?一写到这些,我不禁泪如泉涌。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从听到栗本师傅责骂说“三谷大伯”有个儿子之后,这句话就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上。然而,我一次也不曾提起过“三谷大伯”和他儿子的事。因为我觉得说出来不好。这男孩是不是已奔赴战场,我这个小女学生怎么好去打听呢。

空袭频仍。之后,你父亲总是到我家里来,我不时担心万一那个孩子也像我一样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所以经常要送你的父亲走一程。我不时地想,那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甚至可能已被征兵了吧。可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少年。大概是因为师傅第一次谈到那个孩子时,我那股难受劲儿传遍了整个身心的缘故。

我母亲是个无用的人,我得出去采购。在你推我搡的粗野的乘坐火车的人群中,我发现了一个美人,我紧挨在她身旁。我们闲聊了诸如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买什么之类,几乎连身世的话题都聊到了。

“我是人家的妾呐。”

可能是听了美人坦率的话语的缘故吧。

“我也是妾的孩子。”女学生这么一说,美人大吃一惊。

“是吗?不过,能长这么大,太好了。”

她似乎误解了“妾的孩子”这句话。我只是面红耳赤,没有加以改正。

她觉得我招人爱,每每约我一同去采购,我们两人也曾从她的故乡新潟县的农村运输大米。她使我难以忘怀。

长这么大有什么好呢?我最终还是没能同你谈谈你父亲和我母亲的故事。

传来了瀑布声。有几处温泉,人们让倾泻下来的瀑布冲打着自己的身躯,并称作“挨打”。据说,可以起到舒筋活血的作用,人们缘此而朴素地称它为筋汤吧。旅馆没有设室内温泉浴室,只好走进大的公共浴场。这里是涌盖山与黑岩山之间的山涧深处。仿佛夜间山中特有的凉爽空气降了下来。这里与别府的血池地狱和海地狱那梦幻般的色彩不同,今天我观赏了山上美丽的红叶。从别府后面的城岛高原观赏由布岳也很美,从丰后中村站攀登饭田高原,一路上可以欣赏九醉溪的红叶。爬过了十三道弯,猛然回首,只见逆光使得山后和山的皱襞的颜色越发深沉,红叶更美了。从山肩照射过来的夕阳,使红叶的世界显得庄严肃穆。

我想,明天高原和山涧都会是大好天气的。我从遥远的山涧旅馆,遥祝你睡个好觉。我外出旅行之后,已经三天没有做梦了。

从打碎志野茶碗的那天晚上起,我就住在朋友家里,待了三个月,夜夜难以成眠。我觉得在朋友家长住,太麻烦人家了。这位朋友还将我在上野公园后面租赁的房间里留下的一点行李给我取了回来。

从这朋友那里听说,第二天就有人搬进公园后面的房间了。可是,为什么我要悄悄地逃走呢。关于这一点,我也无法对朋友说。

我顶多只能说,“我爱上了不能爱的人。”

“可是,你是被爱着的吧。一般来说,被不能爱的人所爱之类的话都是假的啊,对不对?女人喜欢编造这种谎言。不过你的嘛,我就当是真的吧……”从朋友的话听来,也许是这样的意思——不能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绝对没有的。也许她的话是对的。比如倘使像我母亲那样打算死的话……

然而,试图美化母亲的我,能够把她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我想你是最清楚的。就算不是带去,而是自己去,这是不是确实难以辨别,我还不晓得。自己做的事,自己能说确实难以辨别吗?另外,即使从旁观察别人所做的事,能说确实难以辨别吗?当神灵或命运宽恕人之所为的时候,是不是就说确实难以辨别呢?

虽然我觉得写下来不好,但是我所依靠的朋友,先前曾同一个男子做过错误的事。也许因此才是可以信赖的。正因为这样,她很快就察知我的情况。然而,她不可能知道我已被卷进后悔的旋涡中。

大概在某些地方,我也像母亲那样有点漫不经心吧,我逐渐快活起来,朋友也就同意我下次独自去旅行了。

我觉得女人独自一人在旅馆歇宿,比起同母亲两人在一起或母亲辞世后一人过日子来更加潇洒。不过,一到晚上,不安和孤单惆怅的情绪还是爬上心头,促使我写这封没有发信人地址的信。从此以后,我沉默了三个月,可是现在又想说些什么呢?

于法华院温泉,十月二十二日……

今天我越过海拔一千五百四十米的山巅——诹峨守越。在海拔一千三百零三米的法华院温泉旅馆下榻。据说,这里是九州最高的山上温泉。我到竹田町的旅行路程,今天将要翻山越岭。明天下山经久住町前往竹田。

大概是在高原的阳光下行走,或者是这里的硫磺气味浓重的缘故,我觉得今晚有点累了。不光此处温泉的硫磺,连诹峨守越旁的硫磺山的烟雾,也随风飘忽过来,据说银制的钟表一天之内就会变黑。

昨天早晨温度五度,今天早晨四度……据旅馆的人说,今晚会比昨夜更冷。早晨不知是几点,看了温度计,黎明前的气温也许会下降到接近零度。

不过,我订的是别栋二层的僻静房间,玻璃窗是双层的,可以防寒。旅馆备好的宽袖长棉睡衣很厚,火盆里的火也很旺盛。比昨晚在筋汤更舒服些。只是寒山的夜间冷空气一阵阵地侵袭而来。

法华院的旅馆是独所房子,这是个连邮政信件和报纸也送不到的地方,距村庄十多公里,最近的人家也远在五公里开外。要上小学得走十几公里的路程,孩子一到上学年龄,就得寄宿在山下的村庄里。

旅馆里有两个孩子,据说当哥哥的六岁,妹妹四岁。可能因为我是个独身女人的缘故吧,不久孩子的祖母就来和我攀谈。两个孩子也跟着一起来,争相坐在祖母的膝上,起先是妹妹骑坐在祖母膝上,祖母搂抱着她。可是,男孩子企图把妹妹推开的时候,妹妹就猛烈地反击哥哥,然后互相追逐,相互扭打。哥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四岁的小妹妹瞪着一双严厉的大眼,挂着一张坚强的面孔,猛然摆开应战的姿势。也许是山上阳光强烈,目光才变得那样严峻吧。

我说:“附近没有一个是您家孩子的小伙伴吧。”

“要到十几公里以外的人家才有孩子呢。”

祖母说,小妹妹出生的时候,当哥哥的说:“妈妈明明和我一块儿睡,可还是有了这个孩子。”

据这位祖母说,婴儿一出生,小哥哥就想睡在婴儿身旁。但是,小男孩现在是同祖母一块儿睡。冬季期间,旅馆关门,也许会下山到村庄里去。不过,在山中独所房子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那严峻的目光,把我吸引住了。孩子们长着圆乎乎的漂亮脸蛋。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独生女。

我出生之后,始终是独生女,已经习惯了,平日没有察觉。可能不是没有察觉,只是过去不曾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女学生希望有个哥哥这种感伤也逐渐消失了。连母亲辞世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个兄弟就好了,而是马上给你挂了电话。你说你是隐瞒母亲那样死的帮凶。事后回想起来,母亲的死,责任似乎在你……如果我有个哥哥,我想就不会是那样子。如果有个哥哥,母亲也许不会死,至少我不会陷入那种罪恶的悲伤。现在我尝试着认为自己仿佛觉醒了,并为此感到震惊。独生女的我无疑不应该依赖你,可我却过分依赖了。

独生女的我,单独地歇宿在山中独所的房子里,想呼唤都不曾有过的哥哥这种心情袭击着我。就算不是哥哥,哪怕是姐姐或弟弟也好,只要有兄弟就行。想呼唤没有来到这个人世间的兄弟,这种心情是很可笑的吧?

提起独生女,我迄今还是不曾想过你也是个独生子。即使你父亲到我们家里来,也绝没有谈起你们家的事,也不曾告诉过我们你是独生子。记得有一回,他对我说:

“没有兄弟姐妹很寂寞呀。如果有个弟弟或妹妹就好了。”

我的脸色顿时刷白,身子哆哆嗦嗦,战栗不已。

“真是的……太田弥留之际,似乎觉得只有一个独生女,可怜极了。”

母亲老好人,随声附和,她也察觉到我的模样,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我感到憎恶和恐怖。当时我可能是十四五岁,已经很了解母亲的事。我想,你父亲是指生一个与我同母异父孩子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恐怕是我胡猜乱想吧。也许你父亲是想起了自己的独生子的事。也许他是在想母亲和我两个人太孤单寂寞了。然而,我当时的心情是很骇人的。我暗下决心,如果母亲生孩子,我一定把那个婴儿弄死。那时想杀人,这种想法是空前绝后的唯一一次。也许当真会杀人。虽然不知道这是憎恶、妒忌还是愤怒,但是少女纯真的战栗。看样子母亲似乎有所感触。

她补充说:“我请人家给看过手相,说我命中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就足够的好孩子。”

“那是啊,不过……独生子有这种倾向:容易不理人,容易自己孤独过日子啊。容易坠入自我的圈子里,不善于与人交际。不是吗?”

也许你父亲看到我板着脸沉默不语才这么说的。我将视线从你父亲脸上移开,避免了说话。我像母亲,不是个忧郁的孩子。即使快活的时候,你父亲一来,我就立即沉默下来。母亲对这孩子的这种抗议,大概是很难过的。你父亲说的也许不是我,而是你的事。

然而,如果我想要杀掉的孩子生下来的话,那么将会是怎样呢?这婴儿既是我的弟弟或妹妹,也是你的弟弟或妹妹……

啊,多么可怕!

我走过高原,翻越山巅,这种病态的思绪,理应获得了清洗。我理应在“美好的天气”里走过来。

“……天气真美好。”

“……啊!天气确实美好。”

今早,从筋汤出来不久,在路上我听见了村里人这样的寒暄。这一带,人们把“好天气”称为“天气真美好”。语尾说得很清楚。我的心也作了爽朗的寒暄。

的确是美好的天气。在旭日的照耀下,路旁绵延一片的狗尾草和芭茅草呈现一派银色,清澈透明。槲树的红叶也闪烁着光芒。左侧山麓的杉林间树荫深沉。母亲在割稻子,让身穿着红色和服的幼儿坐在那铺在田埂的草席上。孩子背后的白色口袋里装着食品,玩具也放在草席上。这一带寒冷天气来得早,插秧也早,据说是一边烧火一边插秧。但是,今早很暖和,还能看到幼儿在草席上晒太阳。因此我只换上胶底帆布鞋,不需要作御寒的准备。

筋汤有多条登山路线,登山巅可能有近路。不过,我决定来到饭田邮局和学校的附近,从高原的中央悠悠自在地边走边眺望九重的山峦。我不登山,只从诹峨守越向法华院走去,我的脚也就踏上了轻松的行程。

所谓九重山,就是从东边数起,有黑岳、大船山、久住山、三俣山、黑岩山、星生山、猎师岳、涌盖山、一目山、泉水山等相接相连的山峰总称。群山的北侧一带,就是饭田高原了。

虽说是群山的北侧,涌盖山等向西边绕去,崩平山等在高原的北面,高原被群山环绕,或者说被四面的群山支撑着浮现了出来,有圆形的高原之称。这高原,简直就像浮现出的美丽的梦一般的国度。红叶漫山尽染,芒草穗的白波在荡漾,可是我却感到高原上飘荡着的仿佛是温柔的紫色。这高原的高度约莫一千米,东西或南北的宽度大约八公里。

我横跨高原的南北,来到了这广袤的原野,在正前方的三俣山与星生山之间,可以遥望硫磺山的烟雾。群山清晰可辨。右侧的涌盖山的上空,只飘忽着几朵淡淡的白云。从离开东京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盼望着享受这高原的“好天气”,我感到很幸福。

过去我只知道信浓高原,正如许多人所说的,饭田高原实在是罗曼蒂克,令人流连忘返。柔和、明媚,把你引进遥远的遐思,让你仿佛静静地投入内心的怀抱。南面绵延不断的群山也是柔和的,其风姿是高雅的。记得进入别府港时,我的心被拥抱着市镇的绵延山峦的魅力所吸引,而在饭田高原上看到九重的群山,它们的高度使我感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亲切的调和。可能是因为它们的分布能保持均衡的缘故。久住山海拔一千七百八十七米以上,是九州第一高山。大船山海拔一千七百八十七米,是九州第二高山。这两座高山深深地锁在云雾中。三俣山和星生山的高度也位于海拔一千七百四十米到一千七百六十米之间。此外,海拔在一千七百米以上的山,好像还有十座。但是,人在海拔上千米的高原上,与高度相差不算太大的山比肩而立,也许就比较容易望及了。另外,这里是南国,距离大海不太远,高原的色彩也就很明朗了。

来到高原中部的长者原,我在松树荫下休息了好长时间。长者原散落着一处处稀疏的松树林,我被草原上的松树所吸引。走了一阵子,又在松树林荫下吃起了盒饭。午饭时间有点儿晚,已经约莫下午两点了吧。我环视着一大片宽阔的草红叶,从我的位置看去,接受阳光的地方和逆光的地方,幻化出微妙的色彩。群山的颜色也各有差异,红叶色泽浓重的山,活像烧色玻璃。于是,我仿佛处在大自然的天堂里。

“啊!到这儿来太好了。”我不禁说出声来。我潸然泪下,芒草穗的浪波还在朦胧中闪烁着银光。不过,这不是弄脏悲伤的泪珠,而是洗刷悲伤的眼泪。

我思念你,为了同你分手,才来到这高原和父亲的故里。我思念你,就难免纠缠着懊悔和罪恶,这样就无法同你分手,也就不能开始新的人生。请原谅,我来到这遥远的高原,依然在思念着你。这是为了分手的思念。我在草原上漫步,一边观赏山色,一边还在不断地想念你。

在松树林荫下,我深深地思念你,心想,假如这里是没有屋顶的天堂,能不能就这样升天呢?我盼望着永远不要再动了。我全神地祈祷你的幸福。

“请你与雪子姑娘结婚吧。”

我这样说,就同我内心的你分手了。

纵令今后可能会抱着多么丑陋或龌龊的心情想起这件事来,我也不可能忘怀你。我认为,当我在这个高原上想念你的时候,我已经能同你分手了。今天,母亲和我已经从你那里完全消失了。最后请让我再说一声道歉的话。

请你原谅母亲吧。

从饭田高原越过诹峨守越,还要爬上三俣山山麓的路,不过我选择了运输硫磺的道路。随着接近硫磺山,便渐渐看到这座姿容可怕的山了。从远处也能望见宛如喷火的硫磺烟雾。那宽广的山腰一带喷出硫磺,直到山脊都不长一根草,山被烧焦,岩石地完全荒废,山的表层也都发黑了。没有光泽的灰色、褐色,给人一种废墟的感觉。它左侧的小山上,人们正在开采自然的硫磺——在喷气孔上安一个圆筒,把筒口像冰柱般垂下的硫磺刮下来。我从那个开采场的烟雾中穿过去,迈过到处都是赤裸岩石的路,终于抵达了山巅。

从山顶向北千里滨走下去,猛然回头,只见太阳从山峰那边逐渐西沉,硫磺的烟雾仿佛让太阳成了罩上一层白面纱的月亮妖怪。前方是大船山美丽的红叶,呈现一幅织锦般的日暮时分的景致。接着从陡峭的斜坡走下去,便是法华院温泉。

今晚这封信写得很长。因为我想把分别后在高原一天的毫无邪念的情况都告诉你。请不要惦挂我,好好休息吧。

于竹田町,十月二十三日……

我来到了父亲家乡的市镇。

今天傍晚,我从岩石山的洞门跨入了竹田町。从法华院温泉绕久住高原走下来,在久住町乘坐公共汽车到竹田,费时五十分钟。

我在伯父家歇宿。这是父亲出生的家。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出生的家,顿觉不可思议。我觉得这个市镇既是故乡,同时也是异乡。不过,当我看到酷似父亲的伯伯时,眼前仿佛浮现出阔别十年的父亲的面影,如今没有家的我,觉得好像又有家了。

当我说是从别府绕九重来到这里的时候,伯父他们都很吃惊。他们大概觉得一个女孩子家走山路,又住温泉旅馆,胆子也真够大的,虽然我也很想观赏山景,但是对到父亲的家里来这件事,也产生过犹豫。父亲辞世后,母亲同他们的关系就疏远了。也可以说,她处于同父亲那边的亲戚无法见面的境地。

伯父说:“你如果从船上发封电报来,我们会去别府接你……我们这里距别府很近嘛。”我心想,我已发了一封信说过我将前去,但信没有电报来得快。

“弟弟死的时候几岁?”

“十岁。”

“是十岁吗?”伯父一边反复地说,一边望着我,“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我很少见到你妈,不过看到你就会想起她来。我又觉得你什么地方很像弟弟,耳朵长得还是像太田家的耳朵啊。”

“见到伯父,我就想起了父亲。”

“是吗?”

“我将上班,上班就不能出去旅行。所以,我想在上班之前到这里来拜访一次。”

孤身只影的我,不想让人以为我是来谈身世的。我对伯父别无所求。伯父母也没有来吊唁母亲。从九州来也赶不及参加葬礼,再说当时采取的形式是不讣告亲友就葬埋……

我只是为了同与母亲有牵连的你分手,才想来父亲故里的,仅此而已。为了从母亲疯狂般的爱的旋涡中摆脱出来,我想回到健康的父亲的回忆里。然而,来到岩石山环绕的小小市镇,一进入黄昏时分,不禁产生一种寂寞的感觉,宛如失败逃跑的人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村庄。

今早在法华院多睡了一会儿懒觉。

“您早!”旅馆的人寒暄说,“一大早孩子们就在楼下‘骚动’,您可能没睡好吧?”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目光严峻的女孩子也跟着侍者将早饭端了上来,贴近她祖母的身边坐着。据说,她今早从主房与另一栋房之间的一座桥上掉到水里了。桥与水面的距离高约十五尺。幸亏走运,落在三足鼎立的岩石之间,捡回了一条命,真算是得救了。

听说,她哭着说:“木屐漂走啦,木屐漂走啦。”人们逗她说:“再掉一次看看。”

“没有衣服啦,再也不干了。”

小河岸边的岩石上,晾晒着这女孩子的和服。那是一件粗糙的藏青底碎白花纹,上面还有蝴蝶和牡丹花样的红色长棉坎肩。看到阳光照射在这件红色长棉坎肩上,我感受到温馨生命的恩惠。竟那么凑巧,掉进了三足鼎立的岩石之间,这是什么驱使的结果呢?三足鼎立的岩石之间面积很狭窄,刚好只够容一个孩子的身躯。如果歪斜一丁点儿,就会撞在岩石上,即使不丧命,也会伤残的。孩子不知道这种危险和恐怖,她的身体哪儿都没有痛,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坠落的凑巧是这个孩子,可我总觉得不是这个孩子。

我不能使母亲起死回生,然而,我总觉得什么东西使我还活着,为你祈祷幸福的这颗心便坚强起来。我想,这岩石之间也会有拯救人类的污辱和罪孽的地方吧,就像这个孩子坠落而获救那样。

我抱着想要效仿这孩子的幸运似的心情,摩挲着她那浓发的娃娃头,然后离开了法华院。

大船山的红叶实在太美,所以我走访了坊鹤。这里是被三俣山、大船山、平治岳等山岭环绕着的盆地。我从与昨天相反的一侧观赏三俣山,一直走到筑紫山岳会的马醉木小屋一带。在马醉木的许多村落,生长着可爱的玉柏,有点类似土马鬃,高两三寸。我还发现了越橘和岩镜草。在大船山的红叶中,点缀着黑色的花儿,都是杜鹃花。据说有的树低矮地扩展到六叠那么宽。坊鹤也有很多露岛杜鹃花。这里的芒草又细又矮,花穗也只有一寸长。

听说今早山顶的温度降至零度,但是坊鹤阳光充足,红叶的色彩仿佛把盆地也温暖起来了。

折回旅馆附近,又从白口岳和立中山之间的立山山顶,下到了佐渡洼。这里是呈佐渡岛形状的盆地,许多蓟草都枯萎了。从佐渡洼沿锅破坂往下走到朽网别,视野便开阔起来,可以展望久住高原。在锅破坂,是穿过杂树丛沿着石头路走下去的,只听见自己踩踏落叶的声响。

沿途没有遇见路人,可以清晰地听见独自踏着自然大地前进的脚步声。来到朽网别,正是左侧清水山的红叶最美的时节。本来从这里可以眺望阿苏的五岳,可是现在它却被锁在云雾中。祖母山、倾山等连绵的群山隐约可见。但久住高原是方圆二十公里的草原,一直连接到遥远的阿苏北面的原野——波野原,广袤无垠。也就是说,从南边回首眺望九重(或久住)的群峰,峰峰都锁在云雾中。我从高没过人的芒草丛中穿过去,路经放牧场,便抵达久住町了。

久住的南面登山口,有一座名字珍奇的叫猪鹿狼寺的寺庙遗迹。猪鹿狼寺也罢,法华院也罢,都是拥有几百年历史的灵地。九重的群山原本就是寺院、庙宇所在的灵地,我仿佛也是通过灵地走过来的,确实是太好了。

伯父家的人都入睡了。夜深人静,我也像在旅馆一样独自起床,但不可能把信永远地写下去。

晚安,请歇息吧。

于竹田町,十月二十四日……

在竹田车站上,丰肥线的火车每次进出车站的时候,总会听到《荒城之月》的歌声。市镇上的人说,泷廉太郎总是把这个市镇的冈城遗址放在心上,于是创作了《荒城之月》的曲子。据说,大约从一八九七年起,泷的父亲就在这里担任过多年的郡长,因此,廉太郎也曾进过竹田町昔日的高小学校。他在少年时代,大概也去游览过遗址吧。

泷廉太郎死于一九〇三年,享年二十五岁,是算虚岁。后年我便是这个年龄了。

我真希望二十五岁就死去。我好像在女校跟同学们这样说过。又好像是同学们说的。

《荒城之月》的词作者土井晚翠也于今年辞世了。在我来竹田町之前,听说人们在冈城遗址举办过晚翠的追悼会,还听说作曲的廉太郎和作词的晚翠曾在伦敦见过一次面。那还是我的父亲尚年幼的昔日,年轻诗人和音乐家的异乡邂逅是不是与《荒城之月》有缘,我不得而知。不过,这两个人留下了美丽的歌曲。现在无人不唱《荒城之月》。然而,我与你见过一次面,留下了什么呢?

像泷廉太郎那样的天才之子……我忽然这样想,自己也感到震惊。想象这种梦一般的事,并将这样的事写信告诉你,也许是因为我在父亲的故乡安定下来的缘故吧。然而,你可曾想过,女人心中总会为了万一的事情,不知出于害怕还是高兴而战栗。你可曾有过与我同样在心中浮现不安的时候呢?我身上那股意想不到的战栗,使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我甚至做过这样的梦——不告诉你,瞒着你,独自一人成长起来。我是母亲的女儿,我之所以这样,仿佛也是一种因果报应,我有时就决定做如此虚幻的精神准备。你吃惊了吗?是个女人的我,仅仅为这一点就消瘦了。但这种不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在竹田站,我只不过是听见《荒城之月》的歌声,想起那时候的战栗而已。

石山环绕竹田町

秋天河水流淙淙

今天我打算在市镇上转悠。走过旋荡着秋天河水流淌声的桥,就听见歌声,我被吸引着朝车站的方向走去。车站上好像什么地方在放留声机。昨天我从久住町不是乘火车而是坐公共汽车而来,所以没有听见。

河流在车站前面流淌,从车站折回桥上时,歌声还在继续旋荡。我驻足凭栏久久地凝视着河流。河流上游的左岸边,河滩的大岩石上立着一根柱子,成排像家畜窝棚般的房子伸向河面。还看见妇女在岩石的一端洗衣服。车站后面紧贴着岩石山的山壁。一股像小瀑布似的流水从那岩石山表层倾泻下来。岩石山上有红叶,也有翠绿,星星点点地残留在各处。

我一边思念着你,一边在父亲的市镇上到处转悠。对我来说,父亲的故乡已经不是陌生的市镇。昨天傍晚抵达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它,到了今天早晨,就知道它是一个很小的市镇。不论朝哪边走去,都会很快碰到岩石山壁。我觉得自己仿佛也被“放置在”四面环绕的岩石山当中似的。

昨夜,看到伯父使用的旅馆的火柴盒上印有“山清水秀,竹田美人”的字样。

“简直像京都呀。”我说着笑了。

“真的,正是竹田美人嘛。自古以来,这里就是盛行琴、茶道等技艺的地方。水也很干净,这里的人们管市镇里屋檐下的流水小槽叫作井出。你父亲童年的时候,早晨就用那个井出的流水漱口或者洗茶碗呐。”

人口仅有一万人的市镇,却有十余处寺院、近十所神社,也可以称得上是小京都了。

伯父说:“竹田美人也不在了,从前的人总要数数前去东京的人数。”我走在市镇上,看到的女子着实洁净标致。走到市镇的尽头,快到洞门的时候,只见岩石山上红叶尽染,可是耸立在洞门对面出口处的岩石上却长着绿色的苔藓,还看见一个身穿白色毛线衣的美丽小姐从那绿色的前面走过来。

市镇中央的一条商店街,是铺着柏油的马路,悬挂着显得寂寞的铃兰形街灯,往一边拐过去,便是古老的市街,不远处的尽头照例是岩石山壁。石崖、白色的仓库、黑色的板墙,还有行将倒塌的围墙,令人感到这是一个古老的市镇,可是据说在一八七七年的西南战争中,整个市镇已被战火洗劫,只有山麓留下很少几家从前的老房子。我回到伯父家,一提起市镇的话题,伯母就说:

“文子走遍了市镇的每个角落,不是吗?”

不用半天的工夫,就能走遍田能村竹田的故居、田伏宅邸遗址的天主教隐蔽礼拜堂、中川神社的圣地亚哥的钟、广濑神社、冈城遗址、鱼住的瀑布、碧云寺等名胜。

在竹田町,有许多人把田能村竹田称为“竹田先生”。听说昨天我在久住所走的路,就是当年诸侯携仪仗出行通过的路,也是竹田和广濑淡窗等众多的丰后地方文人往返必经之路。赖山阳造访竹田时,也是走这条路的。竹田的故居里,还保存着他同山阳以煎茶为乐的茶室。在这茶室与主房之间的庭园里,但见阳光照在微微发黄的芭蕉叶和枯萎的叶子上。梧桐叶也发黄了。当年种植着竹田请山阳吃的蔬菜的那块菜畦的遗址,就在主房的前面。竹田纪念馆的画圣堂,虽是新的建筑,但里面也有茶室,这里用的是抹茶,还挂着竹田的南画。

天主教隐蔽的礼拜堂,就在竹田庄附近,那是在竹丛深处的岩壁上往深处凿出的一个相当宽广的洞穴。圣地亚哥的钟上刻有这样的字样——圣地亚哥医院,一六一二年。

原来当年竹田地方的城主是天主教徒。

竹田庄的庭园里置有织部灯笼,沿小路往上走不远再右拐,就是竹田庄的石崖,由此向相反的方向往左拐处就是宅邸,据说古田织部的子孙都住在这里。从这宅邸前面走过,也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传说当年古田织部的儿子来到竹田就一直住在这里。确实叫上殿町,是昔日武家宅邸的市镇。


我不能忘却。在圆觉寺的茶会上,初次与你见面的时候,是由稻村雪子小姐来沏茶的。

“您用什么茶碗?”

“是啊,用那个织部茶碗就行。”

栗本师傅说:“那是你父亲所喜欢的茶碗,他送给我了。”不过,在你父亲持有之前,那只茶碗是我已故父亲的东西,是我母亲转让给你父亲的。雪子小姐用这只黑织部茶碗沏了茶,你喝了。仅仅这些动作,竟使我无法抬起头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母亲说:“我也想用那只茶碗……”

难道母亲是喝了命运之毒吗?

我没有想到抵达父亲的市镇后,竟如此清晰地想起那次茶席的事来。如果那只黑织部茶碗还在师傅手里的话,那么希望你能把它要回来,并让它去向不明。请你也把我当作是去向不明吧。

我走遍了父亲居住过的市镇,该离开竹田町了。我之所以絮叨地写了竹田町的事,那是因为我不会再来了,想在父亲的故乡说与你分手的事。我没有打算发出这封信,但即使发出去,也是最后一封信了。

冈城遗址里,除了石崖之外,没留下什么东西。不过,险要的高地,倒是眺望的好场所,秋高气爽时,可以望到山景。祖母山、倾山等群山,还有其对面的九重,那大船山山顶,都锁在薄薄的白云层里。我走过来的高原和山巅就在那个方向。当我在高原的松树林荫下和芒草穗的波浪里不断想念你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可以与你分手了。到了现在还在说分手的话,未免太依恋不舍了。即使我应该从你那里消失,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哪能那么干脆呢。请原谅,晚安!

在旅途的信中,我虽然写了希望你同雪子小姐结婚,但还是请你自由决定吧。我和母亲是决不会妨碍你的自由,也不会去影响你的幸福的。请你绝对不要找我了。

旅途六天里,不断写了这些无聊的事,女人是多么爱絮叨啊。但愿你能理解逐渐与你分手的我。语言是空虚的,女人似乎只想留在对方的身边。虽然希望你能理解我,但是现在的我正相反。我要在父亲居住过的市镇重新开始。再见!

近一年半以前,菊治读文子的这些信,同与雪子新婚旅行归来的现在重读这些信,其间对文子语言的理解是相当不同的。

然而,他却不太清楚是怎么个不同。也许语言是空虚的吧。

菊治来到新居的庭院里,点火焚烧文子成扎的信。庭院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只是用粗糙的木板把狭窄的空地围了起来。

信纸已潮湿,焚烧不尽。

信札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菊治一个劲儿地划火柴。文子的字的墨迹逐渐变化,有的信纸化成灰烬后,字迹还残留着。

“语言也全都燃烧了。”

菊治将信纸一张张地扔进火堆里。

信都烧了,文子的语言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菊治把脸扭向一边,避开了烟尘。冬日的斜阳照射在木板围墙的角落上。

“你们的旅行生活过得怎么样?”

走廊上突然传来了栗本近子的声音,菊治吓了一跳,涌起一阵厌恶感。

“干吗不说话呀?为什么不回答嘛。听人家说,新婚家庭会被小偷盯上的呀。女佣人也还没有来吗?也许只有两个人一起过一段时间会更好。雪子照顾得不错吧。”

“你在哪儿听说的。”

“是指你家吗?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嘛。”

“简直是条蛇。”菊治吐出了一句。

父亲去世之后,近子竟不打招呼就随随便便地进出他们的旧家,如今又出现在这个新家,这不免使菊治产生一种新的嫌恶感。

“不过,对雪子来说,隆冬季节里干厨房的洗涮活儿太为难了。我来为你们服务好吗?”

菊治没有回头瞧她一眼。

“你在烧什么呢?是不是文子的信?”

剩下的还没有焚烧完的信,放在菊治的膝上。他是蹲着的,按理说近子是不会看见的。

“如果把文子的信烧了,也会暖和些吧。这是件好事。”

“我已经落魄到住这种房子了,没有请你进出这个家呀,我谢绝你。”

“我并没有妨碍你们什么嘛。你与雪子的关系,最初是我搭的桥,实在是可喜可贺啊。我也放心了。我只是想为你们服务……”

菊治将剩下还没有燃尽的信揣在怀里,站了起来。

近子看了看菊治,她站在走廊的一头,不禁后退了一步,说:

“啊?你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可怕?雪子的行李好像还没有收拾,我想来帮帮忙,可是……”

“真是莫大的援助。”

“不是援助。只是我愿服务的一片心,难道不能理解吗?”

近子已筋疲力尽,当场坐了下来,刚提起左肩,就胆怯似的有点儿气喘。

“夫人回娘家了吧,为什么要把夫人留下,你马上就回家来了,她很担心呀。”

“你也去过雪子的娘家了吗?”

“我去祝贺了。如果不妥,那我道歉。”

近子说着,窥视了一下菊治的脸色。菊治息怒,说:

“对了,那只黑织部茶碗还在吧?”

“你父亲送给我的那个吗?还在。”

“还在的话,我希望能让给我。”

“嗯?”

近子有点迷惘,透出了怀疑的目光。不久就像怨恨干枯了。不过,她说:

“是的,你父亲的东西,虽然我一辈子也不想放手,但菊治你一定想要的话,今天或明天我就……另外,你是想办茶席吗?”

“希望你现在就拿来。”

“明白了。把文子的信焚烧了之后,用黑织部茶碗喝上一碗茶。”

近子把头耷拉下来,像是要区分什么似的,然后走了出去。

菊治又下到庭院里,手在颤抖,连火柴也很难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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