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正确的名字、夏日清晨浇以色拉油的燃烧物、不正确的隐喻

奇鸟行状录  作者:村上春树

清晨,加纳克里他失去了名字。

天刚亮,加纳克里他悄悄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看窗帘缝儿泻进的晨光,又看旁边起身注视我的加纳克里他。她没穿睡衣,穿着我一件旧T恤,那是她身上穿着的一切。小腹绒毛在晨光中淡淡闪烁。

“喂,冈田先生,我已经没了名字。”她说。她不再是娼妇,不再是灵媒,不再是加纳克里他。

“OK,你已经不是加纳克里他。”说着,我用指肚揉了揉眼睛,“祝贺你,你已成为新的人。但没了名字以后怎么叫你呢?从背后叫你时就不好办。”

她——直到昨夜还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摇了下头。“不知道。恐怕要找个什么新名字。我过去有真名,后来当了娼妇就再不愿叫出口,而为干那种事用了个假名。不做娼妇时加纳马耳他给作为灵媒的我取名叫加纳克里他。但我已不再是以往任何一个角色,我想有必要为新的我取个崭新的名字。您心里没有什么想得到的——适合给新的我作名字的什么?”

我想了会儿,但想不出合适的名字。“还是你自己动脑筋吧。你往下就是独立自主的新的人,哪怕花些时间,肯定也还是自己物色好。”

“可这很难呀,很难为自己找到正确的名字。”

“当然不是容易事。毕竟名字这东西在某种场合代表一切。”我说,“或者最好我也像你那样在这里把名字整个弄没,我倒是觉得。”

加纳马耳他的妹妹从床上欠身伸手,用指尖抚摸我的脸颊。那里应该有块婴儿手心大小的痣。

“要是您在这里失去名字,我怎么叫你好呢?”

“拧发条鸟。”我说,我起码还有个新名。

“拧发条鸟,”说毕,她将我的这个名字放飞到空中观望片刻,“名字是很漂亮,可到底是怎样一种鸟呢?”

“拧发条鸟是实际存在的鸟。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也没亲眼见过,只听过叫声。拧发条鸟落在那边树枝上一点一点拧世界发条,‘吱吱吱吱’拧个不停。如果它不拧发条,世界就不动了。但这点谁也不晓得,世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一座远为堂皇和复杂的巨大装置在稳稳驱动世界,其实不然,是拧发条鸟飞到各个地方,每到一处就一点点拧动小发条来驱动世界。发条很简单,和发条玩具上的差不多,只消拧发条即可,但那发条唯独拧发条鸟方能看到。”

“拧发条鸟,”她再次重复道,“拧世界发条的拧发条鸟!”

我抬头环视四周。早已习惯了的房间,四五年我一直在房间里睡觉,然而看上去房间竟又那般空荡那般宽敞,令人不可思议。“遗憾的是,不知拧发条鸟去了哪里,也不知那发条是何形状。”

她把手指放在我肩上,指尖画着小圆圈。

我仰面躺着,久久注视天花板上呈胃袋形状的小小污痕。污痕正对着我的枕头。我还是第一次注意污痕的存在。它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个位置的呢?大概我们搬来之前就在那里的吧,在我和久美子一块儿躺在这床上的时间里它始终屏息敛气正对着我们伏在那里。这么着,一天早上我忽然注意到它的存在。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就在我身旁,我可以感到她暖暖的呼气,可以嗅到她肉体温馨的气息。她继续在我肩头画小圆圈。可以的话,我想再抱她一次,但我无法判断这是否正确,上下左右关系过于复杂。我摒弃思考,只管默默仰视天花板。稍顷,加纳马耳他的妹妹在我身上俯下身子,轻轻吻在我右脸颊上。她柔软的嘴唇触到那块痣,我顿时生出深深的麻痹感。

我闭上眼睛,谛听世界的声籁。鸽的叫声从什么地方传来。咕咕、咕咕、咕咕,鸽子极有耐性地叫着。叫声充满对世界的善意,那是在祝福夏日的清晨,告诉人们一天的开始,但我觉得光这样并不够,应该有谁在拧动发条才是!

“拧发条鸟,”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开口道,“我想你肯定会有一天找到那发条的。”

我仍闭着眼睛:“果真那样,果真能找到发条并且拧它的话,地道的生活就会重返我身边吗?”

她静静地摇下头,眸子里漾出一丝凄寂,仿佛高空飘浮的一缕云絮。“我不知道。”她说。

“谁也不知道。”我说。

世上不知道为好的事情也是有的,间宫中尉说。

加纳马耳他的妹妹说想去美容院。她身无分文(不折不扣光身一人来我家的),我借钱给她。她穿上久美子的衬衫久美子的裙子久美子的鞋,前往车站附近一家美容院。久美子也常去那里来着。

加纳马耳他的妹妹出门后,我在地板上开动吸尘器,把堆积的衣服投进洗衣机,已经好些天没这样做了。之后把自己桌子的抽屉全部拉出,将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进纸壳箱,准备挑出有用的,其余全部烧掉。实际上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有的差不多全是无用之物:旧日记,想回而拖延未回的来信,往日写满日程的手册,排列着我人生途中擦肩而过的男女姓名的通讯录,变色的报纸杂志剪辑,过期的游泳会员证,磁带收录机说明书与保修卡,半打已投入使用的圆珠笔和铅笔,记有某某人电话号码的便笺(现已想不出是何人的了)。接着,我把放入箱子保管在壁橱里的旧信烧个精光。信大约一半是久美子来的,婚前两人经常书来信往,信封上排列着久美子细小而工整的字迹。她的字迹七年来几乎一成未变,连墨水颜色都一脉相承。

我把纸箱拿到院里,浇上色拉油,擦燃火柴。纸箱烧得很来劲,但全部烧完意外地花了不少时间。无风,白烟从地面笔直爬上夏日天空,很像《杰克与豆荚树》中高耸入云的巨木。顺其扶摇直上,最上端很可能有我的过去,有大家欢聚的小小天地。我坐在院里石头上,一边擦汗一边凝望烟的行踪。这是个燥热的夏日清晨,正预示着更热的午后的来临。T恤黏糊糊地贴在我身上。旧俄国小说中说信这东西一般是在冬夜火炉中烧的。夏天一大早在院子里洒上色拉油烧一般是没人干的,但在我们这个猥琐的现实世界里,人在夏日清晨热汗淋漓大烧其信的事也是有的,世上别无选择的事也是有的,等不到冬天的事也是有的。

大致烧尽,我用水桶提来水,浇上去把火熄灭,又用鞋底踩了踩灰。

收拾好自己的,接着去久美子工作间打开她的桌子。久美子离家后我再也没看过抽屉,我觉得那不大礼貌。但本人既已明确表明不再回来,打开抽屉久美子也不至于介意。

看样子离家前她已整理过,抽屉里几乎空无一物。剩下来的,无非新信封信笺、装在盒里的纸夹、规尺和剪刀、圆珠笔和半打铅笔之类。想必早已为可以随时出走而整理妥当,里面已没有任何可以感觉出久美子存在的东西。

可是,久美子把我的信弄哪儿去了呢?她应该拥有和我数量相等的信。那些信应该保存在哪里,但哪里也找不见。

接下去我走进浴室,把化妆品全部倒进纸盒。口红、洗面奶、香水、发卡、眉笔、棉扑儿、化妆水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全给我倒进糕点盒中。量并不多。久美子对化妆不甚热心。久美子用的牙刷和齿垢刷扔了,浴帽也扔了。

如此收拾完毕,也彻底累了。我坐在厨房椅子上,满满喝了杯水。其他久美子留下来的,也就是相当于一个不大的书架的书和衣服了。书可以捆起来卖给旧书店,问题是衣服。久美子信上叫我适当处理,说再不想穿第二次,但具体怎么算是“适当”处理她却未加指点。卖给旧衣店?装进塑料袋当垃圾扔掉?送给想要的人?捐给救世军[基督教新教一个派系,以军队形式传道和从事公益事业。]?但哪种做法我都认为不够“适当”。不急,用不着急,眼下就那么放着算了。也许加纳克里他(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要穿用,或者久美子改变主意回来取走也未可知。这种情况固然难以出现,可又有谁能一口否定呢!明天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至于后天大后天,更是无人知道。不,如此说来,就连今天下午发生什么都无可预料。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从美容院回来已快中午了。新发型惊人之短,最长部分也不过三四厘米,用发胶之类固定得服服帖帖。也许是彻底卸妆的关系,乍看险些认不出来了。总之不再像杰奎琳·肯尼迪了。

我夸奖了她的新发型:“这样要自然得多,青春得多。就是觉得有点好像成了另一个人。”

“本来就成了另一个人嘛!”她笑道。

我问她一起吃午饭如何,她摇摇头,说往下有好多事要一个人去做。

“嗳,冈田先生,拧发条鸟,”她对我说,“这回总算作为新的人迈出了最初一步。先回家跟姐姐好好谈谈,然后做去克里特岛的准备:拿护照,订机票,打点行装。这些事我完全外行,不知怎样做才好。毕竟以前一次也没出过远门,连东京都没离开过。”

“你仍然认为和我一起去克里特岛不碍事?”我试探道。

“还用问!”她说,“无论对我还是对您都是最佳选择,所以才请您也仔细考虑考虑。这可是件大事!”

“仔细考虑。”我应道。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离去后,我穿一件新港衫,穿上长裤,并为掩饰那块痣而戴了副太阳镜,顶着炎炎烈日步行到车站,坐午后乘客寥寥的电车来到新宿。我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两本希腊旅行指南,去伊势丹专卖皮箱的地方买了个中号旅行箱,买罢去最先看到的一家餐馆吃午饭。女侍应生甚是冷淡,满脸的不耐烦。我自以为对冷淡不耐烦的女侍应生相当见怪不怪,然而如此不耐烦的还是头一遭。无论我这个人还是我点的菜看来都百分之百不合她的意。我对着菜谱考虑吃什么的时间里,她以一种活像抽到一支凶签的眼神死死盯住我脸上的痣。我脸颊上一直粘着她的视线。本来我要的是小瓶啤酒,一会儿上来的却是大瓶。但我没有抱怨。就凭人家给拿来果然冒泡的冰镇啤酒这点,怕也该千恩万谢才是。量多,喝一半剩下即可。

菜上来前,我边喝啤酒边看旅行指南。克里特岛在希腊也是离非洲最近形状最为细长的岛。岛上无铁路,游客一般以公共汽车代步。最大的镇叫伊拉克利翁,附近有以迷宫著称的克罗梭斯宫殿遗址。主要产业是橄榄种植,葡萄酒也颇有名。多数地方风大,到处是风车。由于种种政治上的原因,在希腊是最后摆脱土耳其统治的。也许因此之故,风俗习惯也较希腊其他领土略有不同。尚武风气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顽强的抗德运动而闻名。卡赞扎基斯以克里特岛为舞台创作了长篇小说《希腊人卓尔巴》。我从旅行指南上所能得到的克里特岛知识基本就这么多了,至于那里实际生活如何我几乎无从知晓。这也情有可原,旅行指南这类小册子说到底是为途经那里的过客写的,而并非以准备在那里落地生根的人为对象。

我想象自己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单独在希腊生活的情景。我们在那里到底将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将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东西呢?早上起来后将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来打发一天时光呢?这些究竟将持续几个月以至几年呢?我脑海里全然浮现不出任何堪称图像的图像。就希腊我知道的具体光景仅仅是《星期天不行》和《骑海豚的少年》等电影场面,且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电影了。

但无论情况怎样,我想我都可以就这样去克里特岛,可以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同去克里特岛生活,总之。我交替看了一会儿桌面上的两本旅行指南和脚前新买的旅行箱,这是我付诸具体形体的可能性。为了将可能性这一概念变成可视形体,我特意上街买了旅行指南和旅行箱,并且越看越觉得这可能性充满诱惑力。一切置之度外,只消提一个旅行箱立即离开这里即可,容易得很。

我留在日本所能做的,无非闷在家里静等久美子回来,而久美子基本回归无望。信上交代得很清楚,叫我别等她别找她。诚然,不管怎么说,继续等久美子的权利我是有的,可那一来我势必眼看着损耗下去,势必更为孤独更为一筹莫展更为软弱无力。问题在于这里任何人都不需要我!

或许应该从此同加纳马耳他的妹妹一起去克里特岛,或许如她所说这对我对她都是最佳方案。我再一次盯视脚前的旅行箱,想象自己同加纳马耳他的妹妹降落在伊拉克利翁机场(克里特岛机场名称),想象在一个村落里住下来生活、吃鱼,在碧蓝的大海里游泳。但是如此在脑海里叠积明信片般想入非非的时间里,胸中固体云团样的东西渐次膨胀开来。我一只手提着新旅行箱,在挤满购物客的新宿街头行走,走着走着觉得胸闷,犹如气孔被什么堵塞了,手脚都好像运作不灵。

出得餐馆正在路上走着,手中旅行箱撞在对面大踏步跨来的一个男子的腿上。是个大块头小伙子,灰T恤,一顶棒球帽,耳里塞着单放机耳塞。我对他道了声“对不起”。不料对方默默扶正帽子,一只胳膊直挺挺地伸出,猛地抓住我胸口一抡。事情完全始料未及,我踉跄着栽倒了,头磕在大楼墙上。男子见我的确倒了,毫不动容地扬长而去。一瞬间本想追上前去,又转念作罢。追上去也是枉然。我爬起身,叹口气,拍去裤子上的土,拎过旅行箱。有人拾起我掉的书递过,是一位头戴几乎无檐的圆帽子的小个子老妇人,帽子形状甚是奇特。递给我书时,老妇人一声不响地轻摇了下头。见到老妇人的帽子及其同情的眼神,我不由想起拧发条鸟——那栖息在一片树林深处的拧发条鸟。

头疼了一阵子,好在没有磕破,只脑后鼓了个小包。别在这种地方东张西望了,还是赶快回家为好,我想,还是返回那条宁静的胡同才是道理。

为使心情平静下来,我在车站售货亭买了份报纸和柠檬糖。从衣袋里掏钱付罢正挟着报纸往检票口走时,背后传来女子的叫声。“喂,阿哥,”女子喊道,“那位脸上有痣的大个子阿哥!”

叫我!喊叫的是售货亭女孩。我不明所以地折回。

“忘拿找您钱了。”她说,然后把刚才一千日元的余额递给我。我道谢接过。

“提了那块痣,别见怪,”她说,“想不出别的叫法,就顺嘴说出来了。”

我设法在脸上浮起微笑,摇下头,表示无所谓。

她看着我的脸:“汗出得那么厉害,不要紧?不大是滋味吧?”

“热,走路,就出了汗。谢谢了。”我说。

上电车打开报纸。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有好久没摸报纸了。我们没订报。久美子乘电车上班路上想起来时就在车站售货亭买份晨报带回家来给我,于是翌日早晨我看前一天的晨报。看报只为看招聘广告。而久美子没了以后,买报回来的人也没了。

报纸上没有任何足以引起我兴趣的东西。眼睛从第一版扫到最后一版,我必须知道的消息一则也没有,但在叠起报纸依序看车上吊挂的周刊广告时,眼睛停在绵谷升三个字上。字相当大:“绵谷升氏出马政界投石激浪”。我定定地仰视这“绵谷升”,仰视了好些时候。这小子端的动真格了,端的要当政治家。我思忖,就为这一点我离开日本也是值得的。

我提着空旅行箱在电车站转乘公共汽车回到家。家虽如空壳,进得家门还是舒了口气。歇息片刻,进浴室淋浴。浴室已没有了久美子的气氛,牙刷也好浴帽也好化妆品也好统统没了踪影,没有长筒袜和内衣挂在这里,没有她专用的洗发香波。

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身时,蓦地心想该把报道绵谷升的周刊买回一本,很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些什么。继而又摇摇头。绵谷升想当政治家当去就是,这个国家谁想当政治家都有权利当,何况久美子已离我而去,我同绵谷升的关系实质上已一刀两断。那小子以后交何运气和我了不相干,正如我交何运气同他了不相干一样。妙哉!原本就该如此!

然而我很难把那周刊逐出脑海。整个午后我都在整理壁橱和厨房,但无论手脚怎么忙脑袋怎么考虑别的,“绵谷升”那吊挂广告上三个大大的铅字都在我眼前执拗地浮上浮下,就像从公寓邻室穿壁而来的遥远的电话铃声。无人理睬的铃声久久响个不停,我尽可能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权当它不存在,但就是不成。无奈,只得步行到附近一家小店买了那期周刊回来。

我坐在厨房椅上,边喝加冰红茶边看那报道。上面写道,作为经济学家和评论家声名鹊起的绵谷升氏正在具体探讨下届众议院选举由新××选区参加竞选的可能性。其详细履历赫然其上,学历、著述、几年来在舆论界的东杀西砍。伯父为新××选区众议院议员绵谷义孝氏。该氏日前以健康原因声明引退,但尚未物色到强有力的理想接班人。倘别无意外情况,舆论大多认为其侄绵谷升氏可能继之由该选区出马。果真如此,以现职绵谷众议员地盘之强,绵谷升氏之知名度之年轻,其当选基本已成定局。报道遂引用当地“一位名流”谈话:“升君出马的可能性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细节问题当然有待协商,但关键是本人似已有意出马,水到自然渠成。”

绵谷升的谈话也登在上面。话很长。现阶段尚未决意出马,他说,这件事的确是有,但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不可能一有人提出我就当场应允下来。自己希求于政界的同其可能希求于己的二者之间,恐存在相当差距。所以,往下将一步步协商一点点协调。但若双方想法一致,决定下来要参加众议院竞选,则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力争当选。而一旦当选,就不甘心只当一名平庸的议院新手。自己才三十七岁,既然选择从政之路,便有漫长的路要走。自己有明晰的构想,也有能力就此争取人们的理解。自己将依据长期构想和战略开展活动,目标暂且以十五年为期。在二十世纪内,自己肯定可以作为政治家处于推动日本确立明确的国家特性的位置。这是短期目标。而最终目的,是要使日本摆脱当今的政治边缘状态,将其提升到堪称政治及文化楷模的地位。换言之,就是给日本这个国家脱胎换骨,就是抛弃伪善,确立哲理和道义。需要的不是模棱两可的词句,不是故弄玄虚的修辞技巧,而是可触可见的鲜明形象。我们业已进入务必获得这一鲜明形象的历史时期,而作为政治家当务之急即是确立这种国民共识和国家共识。现在我们推行的这种无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这个国家沦为随波逐流的巨大水母。自己对侈谈理想和未来没有兴趣,所说的仅仅是“必须做的事”,而必须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做的。对此我有具体的政策性方案,它将随着形势的发展而逐步变得一目了然。

周刊报道大体说来对绵谷升怀有好感,说绵谷升是精明强干的政治、经济评论家,雄辩之才早已人所共知。风华正茂,雄姿英发,仕途无可限量。在这个意义上,其口中的“长期战略”可谓亦非梦想而带有现实性。选民大多欢迎他出马。在较为保守的选区,离婚经历和独身多少有些问题,但年龄和能力的优势足以弥补之或有过之。妇女选票当可拉到不少。“诚然,”报道开始以略带辛辣的笔触结束全文,“绵谷升直接承袭伯父选区出马这点,换个看法,亦不无搭乘其本人锋芒所指的‘无理念政治’顺风车之嫌。其高迈的政见虽具一定说服力,但在现实政治活动中能否奏效,则只能拭目以待。”

看罢绵谷升报道,把周刊投进厨房垃圾篓。我先将去克里特岛所需衣服和杂物装进旅行箱。克里特岛冬天冷到什么程度我心中无数。从地图上看,克里特岛距非洲极近。但非洲有的地方冬天也是相当寒冷的。我拿出皮夹克放进旅行箱,接着是毛衣两件、长裤两条、长袖衫两件、半袖衫三件,再加上驼绒外套、T恤、短裤、袜子、内衣、帽子,以及太阳镜、游泳裤、毛巾、旅行牙具。不管怎么装,旅行箱也还是有一半空着,但必需品又想不出更多的来。

反正先把这些装进合上箱盖。旋即生出几分感慨:真的就要离开日本了!我将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国家。我含着柠檬糖打量了好一会崭新的旅行箱,不由想到久美子离家时连个旅行箱也没带。她只带一个小挎包,只提着洗衣店打理过的一衫一裙,就那样在晴朗朗的夏日清晨离家远去。她带的东西比我箱里的还少。

接着我想到水母。绵谷升说:“这种无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这个国家沦为随波逐流的巨大水母。”绵谷升他凑近观察过活生生的水母吗?恐不至于。我观察过。在水族馆陪久美子亲眼看了——尽管不情愿——地球上种种样样的水母。久美子站在一个个水槽前,真可谓忘乎所以地默默凝视水母们安详而又曲尽其妙的泳姿,初次约会便好像把身旁的我忘去九霄云外。

那里确实有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水母。梳形水母、瓜形水母、带形水母、幽灵水母、透明水母……久美子给这些水母迷得如醉如痴,以致我事后买了本水母图鉴当礼物送给她。想必绵谷升有所不知,有的水母既有骨骸又有肌肉,且能吸入氧气,排泄也能,甚至精子卵子亦不在话下。它们挥舞触角和围盖游得潇洒自如,并非飘飘摇摇随波逐流。我绝不是为水母辩护,但它们自有它们的生命意志。

喂,绵谷升君,我说,你当政治家无所谓,那自然悉听尊便,不该由我说三道四,但有一点要告诉你,你用不正确的隐喻侮辱水母是错误的。

晚间九点多,电话铃突然响了。我半天没抓听筒,望着茶几上叫个不停的电话机,我猜想到底是谁呢?谁现在找我?干什么呢?

我明白过来。是那个电话女郎。为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深信不疑。她从那个奇妙的黑房间里需求我,那里至今仍荡漾着沉闷滞重的花瓣气息,仍有她排山倒海的性欲。“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包括你太太没为你做过的。”终究我没拿听筒。电话铃响了十几遍停下,又响了十二遍,随后沉默下来。这沉默比电话铃响之前的沉默深重得多。心脏发出大大的声音。我久久盯视自己的指尖,推想心脏将我的血液缓缓输送到指尖的全过程,尔后双手静静捂住脸,长叹一声。

沉默中,唯有时钟“嗑嗑嗑”干涩的声音在房间回响。我走进卧室,坐在地板上又看一会儿旅行箱。克里特岛?对不起,我还是决定去克里特岛。我有些累了,不能再背负冈田亨这个名字在此生活下去。我将作为曾是冈田亨的男人,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人前往克里特岛——我这样实际说出口来。至于是向谁故意说这个,我也闹不明白。是向谁!

“嗑嗑嗑嗑嗑嗑”,时钟踱着时间的脚步,那声响仿佛同我的心跳连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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