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傻里傻气的雨蛙女儿(笠原May视点之五)

奇鸟行状录  作者:村上春树

你好,拧发条鸟。

现在是夜里两点半。周围人全如木材一般睡得死死的,我睡不好,就爬下床给你写信。说老实话,对我来说睡不着的夜晚犹如适合戴贝雷帽的大相扑一样稀奇,通常时间一到就咕噜一下子睡着,再时间一到就咕噜一下子醒来。闹钟倒是有一个,几乎没用过。但偶尔也有这种情况:半夜忽然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要对着桌子给你写信一直写到睡意上来。大概一会儿就会困的吧,所以自己也不知道这封信是长还是短。话又说回来,也不光是这次,哪次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停笔。

我在想,世上大多数人,虽多少有所例外,但恐怕基本上都认为人生或世界是个(或者应该是)始终一贯的场所。同周围人聊起来时常有这个感觉。每当发生什么,无论是社会的还是个人的,总是有人说什么“那个嘛,因为是这样的,所以变得那样”,而大多情况下大家也点头称是,说什么“是啊是啊怪不得”。但我对此可是想不大明白的。所谓“那个是这样的”“所以变得那样”岂不同用微波炉蒸鸡蛋羹是一回事了——把“蛋羹料”放进去一按开关,再听“叮当”一声开门端出——等于没做任何说明。也就是说,按开关同“叮当”一声之间实际发生了什么,合上门后根本搞不清楚。说不定“蛋羹料”在大家不知道的时间里变成奶汁烤通心粉,之后又摇身变回鸡蛋羹,而我们却以为将“蛋羹料”放入微波炉后“叮当”了一声,结果当然出来的是鸡蛋羹。我倒是觉得“蛋羹料”放进去“叮当”一声,开门一看偶有奶汁烤通心粉出来更叫人开心。当然会吓一跳,不过终究还是要多少感到开心,至少我想不会怎么困惑。因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这样来得更有“现实意义”。

而要有条有理地用语言来说明“为什么有现实意义”,又马上觉得困难得很。不过若以自己以前大约经历过的为例仔细分析,就不难发现那其中几乎不存在所谓“连贯性”。首先一个谜,就是我为什么作为那对雨蛙一样枯燥无味的夫妇的女儿降临人世。这是一大谜。因为——自己说倒不大合适——那对夫妇加起来都还没有我地道。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非我自吹自擂。不敢说我比父母出色,只是说至少作为人是地道的。你拧发条鸟见到那两人也肯定这样认为,我想。那两人居然相信世界是如同单元住宅那样始终一贯如此这般的,以为只要以始终一贯的方法干下去,一切终将水到渠成,所以他们也才为我的倒行逆施而困惑而伤心而气恼。

我为什么作为那般傻里傻气的父母的孩子来到这个人世呢?为什么尽管由那两人养育却又没有成为同等傻气的女孩呢?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为这个绞尽脑汁,但找不出答案。心里觉得应该有某种像样的原由,但就是想不出。这类没道理好讲的事情此外还有很多。比如“为什么周围人统统那么讨厌我?”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只是平平常常地活着。然而有一天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对此我实在费解。

一个莫名其妙引出另一个莫名其妙,于是发生了种种样样的事,我觉得。举例说吧,同那个摩托男孩相识后闯下一场大祸。在我的记忆中,或者说作为我脑袋里的顺序,里边并没有所谓“这个是这样的所以变得这样”。“叮当”一声开门一看,闪出来的每每是自己完全陌生的东西。

就在我压根儿闹不清周围发生了什么而辍学在家东倒西歪的时间里,认识了你这个拧发条鸟。对了,那之前我在假发公司打零工来着。为什么偏偏是假发公司呢?这也是个谜。想不起来了。或许那场事故中磕了下脑袋,使得脑里的弦乱了套。也可能是精神打击使得我习惯上一忽儿就把记忆藏去什么地方,好像松鼠打洞藏了松子却转身忘了藏在哪里(你见过吗?我见过。小时的我还嘲笑松鼠真傻呢,不料竟轮到自己头上)。

总之由于在假发公司做那个调查,而命中注定似的喜欢上了假发。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为什么偏是假发而不是长筒袜不是饭勺子呢?假如是长筒袜是饭勺子,眼下我不至于在假发工厂不停手地做工吧?是不?假如不惹出那场混账摩托事故,那个夏天恐怕不至于在房后胡同碰见你;而若不碰见你,大概你也就不至于晓得宫胁家院里那口井,因而你脸上也就不会冒出一块痣,不会卷入那种怪事里边……如此一来二去,我就认为“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连贯性”!

或者说世上人分几类,对一类人来说人生和世界是有鸡蛋羹式连贯性的,而对另一类人来说则是奶汁烤通心粉式随心所欲的?我不明白。不过据我想象,我那雨蛙父母,即使放进去“蛋羹料”而“叮当”一声出来奶汁烤通心粉,想必也会自言自语道“肯定是自己错放了奶汁烤通心粉料进去”,或者手拿奶汁烤通心粉而连声自语“噢,这看上去像奶汁烤通心粉,其实是鸡蛋羹的”。如果我对这样的人热心解释说“放进去蛋羹料而‘叮当’一声变成奶汁烤通心粉的事偶尔也是有的”,他们也断断不会相信,甚至会反过来大发脾气。这个你可明白?

以前信上我写过日后再谈一下你那块痣,谈一下我在痣上的吻了吧?记得像是第一封信中写的,记得?实际上自去年夏天跟你分手以来,我屡屡想起当时,像猫看下雨似的反复想个没完没了:那到底是什么呢?但说实在话,我没有可能找出答案。也许以后——十年或者二十年后——如果有那样的机会,如果我再长大些聪明些,我或许会向你道一声“其实嘛”,给你一个圆满的解释,遗憾的是现在我似乎还不具有把它准确诉诸语言的资格和思维能力。

但有一点我可以坦率告诉你:我还是喜欢当时你那个没有痣的拧发条鸟。不,不不,这么说不大公平,毕竟那痣不是你想有才有的。也许应该说,没有痣的拧发条鸟对于我来说足够了……但光这样说你怕是摸不着头脑。

跟你说跟你说拧发条鸟,我在这样想:那块痣说不定带给你一个重大的什么。但它又将从你身上夺走什么,索取回报似的。而在将什么夺走之后,你可能很快地磨尽耗空。就是说——怎么说呢——我真想说的是,你即便没那玩意儿,我也是一点都无所谓的。

不瞒你说,如今在这里闷头制作假发,有时我也觉得到底是我当时吻了你那块痣的结果。恐怕唯其如此,我才下决心离开那里,离开你拧发条鸟,远离一点儿也好。这么说也许有损你自尊心,但这大体是真的。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某种意义上我很感谢你。而在某种意义上被人感谢未必令你愉快。

至此,我觉得我基本上说了要对你说的话。快凌晨四点了。七点三十分起床,还可以睡差不多三个小时——但愿马上入睡。反正信写到这里也该止笔了。再见,拧发条鸟,请祝愿我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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