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  作者:杨本芬

满娭毑的细崽满宝生好容易熬到了小学毕业,回到村里,田不想种,事不想做,书也读不进。父母拿他冇法子,只能任他游手好闲在村里浪。

到二十岁,满宝生长成了个高高瘦瘦的后生,一张尖脸,背有些驼。为了讨女人喜欢,讲起话来有意女声女气,看起女人来色迷迷的。人见人嫌。

满宝生走运是从村里办食堂那会儿开始的。为了支援大炼钢铁,村里办起了食堂,各家的柴米油盐都归了公。

队长带着几个后生满处找铁。满宝生跟着东家进西家出,比谁都积极。见到第一口好端的锅时,队长还在举棋不定,宝生一锄头下去,一口铮亮铁锅立刻四分五裂,成了几块废铁。宝生说:“冇得锅子好,免得大家找借口,回家搞饭磨洋工。我们要全心全意往共产主义跑。”

一天早晨,队长安排全队用粪水给油菜淋肥。那日有大霜。有个社员说:“队长,今天霜太大,早晨泼不得油菜,下午融了霜才能泼。”队长觉得有道理,就决定改为下午泼。满宝生立马跑到乡里,添油加醋地反映情况:“社员拖后腿,做事不积极,不愿出早工。队长不但不批评,还依着他们,早晨油菜就冇泼得成。”

公社从这两回看上了满宝生,觉得他有文化,觉悟高,工作积极,是块好料。于是着意培养他当了积极分子,入了党。二十几岁的后生就当上了生产队长,从此成了村里的风云人物,一天到晚在村里吆喝,队上的事情都要他说了算,就连家里闹矛盾也要请他到场解决。

打完早禾不久,队部接到通知,有检查团来村里检查积肥运动。

高音喇叭连夜响起来:“社员同志请注意,社员同志请注意……”要求社员带好锄头、柴刀,到各个山里去铲草皮、烧火土灰 [烧火土灰,将草皮铲成一堆,其下挖洞,再将枯枝败叶塞入洞中,随后点火烧至成灰。冷却后的火土灰一般用作肥料。] 。各人带个火把,先到队部集合。

四老倌轻手轻脚起来,先扎好两个火把,才把兵桃喊醒。兵桃瞌睡蒙眬地擦着眼睛,对四老倌说:“爹爹,我好累,肚子又饿,一双脚硬是冇一点力气。要是你等下冇看到我,莫着急,我是找地方睡觉去了。”四老倌说:“千万小心,捉到了是要挨斗的。”

祖孙俩一前一后朝队部走去。

到了队部,满宝生要大家把火把点燃,说:“你们不要在一个山凹里磨洋工,沙坡里、丝茅冲、蛇嘴岭……凡是本队的山都可以去,分开行动。

火把燃着红红的火,连成一串,好比几条火龙,向各个山里游去。山里漆黑而神秘,夜来风无头无序地吹,把人们的瞌睡搅得稀薄透明。

四老倌和几个人走到沙坡里。这个黄泥巴山上实在没得草皮可铲,要有也早就铲光了。几个人拄着锄头站在那儿,唉声叹气。

过了一阵,满宝生巡查到这儿,一看大家还没动手,气就上来了,说:“真是个木脑壳,没草皮,砍树枝、斫杂柴,都可以烧灰。”

四老倌说:“冇得你的指挥,我们哪里敢砍,讲我们破坏森林,这顶帽子戴不起呀。”

宝生不耐烦地说:“砍砍砍!”

四老倌又说:“光是杂柴,哪里能煨出火土灰呀?”

宝生说:“真蠢,什么火土灰不火土灰,只要冒烟就行,烟越大越好。检查的同志还真会跑到各个山里来看吗?”说罢,他眼珠在人群中一扫,说:“兵桃呢,怎么不见他?”

四老倌顿时慌了手脚,支吾道:“咦,兵桃刚刚还在后面,许是到林子里解溲去了?”

几个人在林子里一顿乱砍,再将砍下的树枝、杂柴搬到空地上,用火把点燃。只听生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浓烟滚滚而上,慢慢和别处的浓烟合在一起,袅袅地升向天空,越升越高,直到和云融合,变得缥缈无痕。

星子渐渐疏落,天色渐亮,鸟雀飞舞。树木、庄稼沾上了露珠,新鲜欲滴。一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摆摆下了山。

唯有兵桃,那晚他最划得来。当时,兵桃偷偷离开人群,走到晒谷坪上。他看见一床破烂晒垫滚成筒丢在地上,就爬了进去,稳稳当当睡了一晚好觉,连蚊子都找不到他,更别提满宝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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