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秋园  作者:杨本芬

办食堂那段时间,自家屋顶上不能冒烟,干部们挨家检查,连晚上也会突击检查。

稻谷成熟时,深更半夜,人们到田里偷点谷,回家后用石头砸掉谷壳,想做餐饭吃,又怕干部来查,就躲在茅坑里,搁几块砖头,放上锅子,煮成半生不熟的饭,拼命吃掉,再将东西转移。

生产队里育红薯秧,红薯上面只盖层薄薄的泥巴,再浇上人粪。有人顾不得粪脏,趁着夜深人静,从土里挖出红薯就往口里塞。结果,育秧的红薯被吃掉很多。

满宝生带着张跛子挨家挨户地查,不查个水落石出就决不罢休。范麻子的斗争会过后,张跛子就被重用了。可是红薯吃进了肚里,再厉害也查不到,只能是无功而返。晚上又开全队大会,满宝生软硬兼施,说谁检举出来,就奖粮食给谁;要是不承认却被查到,就要受罚。他讲了一套又一套,唾沫星子满屋飞,张跛子在一旁忙着敲边鼓。大家还是纹丝不动、闭口不语,满屋人像木头样。

秋园和八娭毑去给队上的白菜施肥。八娭毑五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一辈子没生育过,丈夫几年前去世,如今是个孤寡人。

八娭毑对秋园说:“梁老师,我们各人搞点白菜回去吃。”

秋园说:“我成分不好,不敢搞,要搞你搞,我不会讲出去的。”

八娭毑麻利地拔了一把白菜放在地上。秋园心想:八娭毑胆子还蛮大,只是怎么带得回去呢?

收工时,只见八娭毑飞快地解开抄头裤,将白菜往裤裆里一塞,又飞快地系好裤子,将裤裆拍拍平,挑起尿桶就走。她昂着头,本想大步流星朝前走,无奈裤裆里有把白菜,必须收敛步子,否则白菜会从裤脚管里掉出来。她先将大步改为小步,后来大概白菜有些下滑,又将小步改成碎步,很是艰难地走回了家。

这一幕真把秋园看呆了、看傻了。

十几天后,八娭毑疯了。她疯得算斯文,不哭不闹,衣服还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只是遇到人就重复两句话:“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那双渴求的眼睛让人看了心里发颤。

八娭毑疯虽疯,倒没饿死。数年后,饥饿缓解了,八娭毑进了五保,有饭吃,有衣穿,病也好了不少,再不乱跑了。但时不时仍会说:“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

打了禾以后,队上的细伢子如开了笼的鸡,争先恐后跑到地里去捡稻穗。捡了稻穗,再捡两块石头,把稻穗放在一块石头上,用另一块将谷壳砸掉,又用嘴将谷壳吹飞,接着立马将生米塞进嘴里,直咬得腮帮子发痛,嘴角流出白水水,最后使劲咽进肚里。

细伢子们个个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田里,生怕错过根稻穗,捡到一根就面露喜色,稚嫩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可以在田里待上大半天,捡了砸,砸了吃,孜孜不倦、持之以恒。

一天,全队人在田里做事,忽然听到一个角落里传来不管不顾的呻吟声,十分刺耳。人们循声找去,原来是长根老倌在那里屙屎。他拱着屁股,双手撑地,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滚落,将泥地都弄湿了一片。

二痞子说:“长根叔,你怎么啦?”

“我屙不出屎啊!我不舍得把谷办成米,就连谷壳一起磨成粉,煮成糊糊吃。可肠子消化不了啊!现在堵住了屁眼,就是屙不出……”

大家面面相觑:这次分的一点谷,人人都是连壳磨成粉吃的,谁都逃不过这一劫啊!二痞子连忙找了根棍子,一下一下帮长根老倌把屎从屁眼里拨出来。

后来几天,人们连躲都不躲了,就在田边上拱起屁股,你帮我拨,我帮你拨,连羞耻都顾不得了。有些人连血都拨了出来。人们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唯有哎哟哎哟声不断传入耳中。

好一点的草都被吃光了,往往转悠上半天都找不到一丁点能吃的,人却拖得精疲力竭、步履艰难。谁都不愿等死,为了活命,有人开始吃黄芩籽 [籽,方言,黄芩的籽实。] 和蓖麻籽。黄芩籽极苦,蓖麻籽又有毒,两样都难以下咽。要是能挖到点腐烂的菜蔸煮熟,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就连黄芩籽和蓖麻籽都弄不到了。

食堂实在没东西煮了,只得解散。最后一餐饭是将稻草洗净,铡成寸把长,放进锅里煮。锅里不断冒着热气,灶屋里充满了苦涩的味道。稻草煮烂后,用竹箕过滤,将过滤出来的稻草水再放进锅里煮,煮得有点浓稠了,就分给大家。男劳力一饭碗,妇女、老人、小孩只分到半碗。那东西就像黄绿色的鼻涕一样难看,味道也又苦又涩,不是饿极了是吃不下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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