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dventure of THE MAD TEA-PARTY
疯狂茶话会之谜

七只黑猫之谜  作者:埃勒里·奎因


七只黑猫之谜

身穿暗褐色雨衣的高个子青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倾盆大雨。雨水由墨色的天空倾泻而下,映着车站昏黄的灯光,泛着灰调。牙买加线慢车的红色尾灯刚刚消失在西面。天色阴暗,小小的火车站四周仅存一丝微弱的光线;凄风苦雨,没有一处不是湿淋淋的。这个高个儿的年轻人站在月台的屋檐下瑟瑟发抖,暗自腹诽自己究竟哪根筋不对劲儿,非要选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冒险深入长岛腹地。可恶,欧文究竟在哪儿?

他刚刚下定决心,打算找个电话亭,致电表示歉意,然后搭乘下一班火车返回纽约,恰好看见一辆低矮的双门跑车轰鸣着划破夜色,溅起水花,停在他面前。紧接着,车里钻出一位身穿司机制服的男士,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砾石,躲进屋檐下。

来者是个金发碧眼、面色红润的年轻人。他一边抖动帽子,一边眯着斜眼气喘吁吁地问:“埃勒里·奎因先生?”

“是的。”埃勒里叹了口气。现在已经太迟了。

“先生,我是米兰,欧文先生的司机,”对方接着说,“欧文先生十分抱歉,他无法亲自来接您。家里有客人——这边请,奎因先生。”

他拎起埃勒里的包,二人快步奔向跑车。埃勒里瘫倒在靛蓝色的马海毛座椅中。该死的欧文和他的邀请函!早应该想到。说起来,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J. J. 的朋友之一。人们向来如此,当他是训练有素的海豹,时不时地牵出来展示。来啊,来啊,这儿有一条鲜嫩的小鱼……听人讲述犯罪故事容易获得间接的刺激。天长日久便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嗯,倘若他们再让他讲一次罪案,他必得再受一重折磨。不过,据欧文说,埃米·威洛斯也会造访,埃勒里一直想见一见埃米。埃米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所有报道无一不透露着这样的信息。她本是外交官的女儿,出身高贵,而后却自甘堕落——这里指的是沦落舞台。她的家族或许尽是些自命不凡的讨厌鬼。妄自尊大!总有些仍旧停留在中古世纪的家伙……嗯。欧文邀请埃勒里来看看他的“宅子”。一个月前才买的。极好,他这么说。“极好!”那幢庞然大物……

双门跑车在夜色中穿行,水花四溅,前大灯只映照出斑驳的水面,偶尔能看到一棵树、一栋房子和一堵篱笆。

米兰清了清喉咙:“糟糕透顶的天气,不是吗,先生?今年春天,史上最差。我是说雨。”

啊,健谈的司机!埃勒里暗自咕哝。“同情在这样的夜晚还要出海的可怜水手。”他虔诚地说。

“哈哈,”米兰说,“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先生,您来得有点儿迟,是吗?现在是11点50分,欧文先生今早告诉我,您今晚9点20分抵达。”

“有事耽搁了。”埃勒里喃喃地回答,恨不得自己是个死人。

“有案子吗,奎因先生?”米兰转着斜眼,急切地问。

甚至连他也……哦,老天啊!“没,没有,我父亲每年都会象皮病[又称血丝虫病,患病者的患处会持久肿胀、变色,形成类似象的皮肤。——编者注]发作。可怜的爸爸!我们一度以为他熬不过去了。”

司机目瞪口呆,只得满脸困惑地转移注意力,望向湿滑的路面。埃勒里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

不过,米兰是个锲而不舍的家伙,沉默片刻后,他咧嘴一笑——真的,有点儿可疑——开口说:“今晚,欧文先生家非常热闹,先生。您瞧,乔纳森少爷——”

“啊!”埃勒里吓了一跳。乔纳森少爷,嗯?埃勒里想起那个骨瘦如柴、目光炯炯的顽童,处在七至十岁这个狗都嫌的年纪,拥有恶魔般的聪明才智——有办法处处讨人嫌。乔纳森少爷……他又打了个寒噤,这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忘了乔纳森少爷?

“是的,先生,明天是乔纳森少爷的生日宴会——九岁生日,我想——欧文先生和夫人准备了特别的礼物。”米兰再次神秘兮兮地咧嘴一笑,“非常特别,先生。这是个秘密,您瞧。那孩子——乔纳森少爷——还不知道呢。他会大吃一惊!”

“我持怀疑态度,米兰。”埃勒里咕哝一句,随即陷入忧郁的沉默之中,即使司机油嘴滑舌的奉承也无法打破这种沉默。

理查德·欧文那幢“极好”的宅子是一大片布局不规则的建筑,山墙、耳房、五颜六色的石头和明亮的百叶窗,它坐落在一条蜿蜒车道的尽头,车道两侧树木林立。宅子里亮着光,前门半掩着。

“我们到了,奎因先生!”米兰开心地喊道,钻出跑车,扶着车门,“距离门廊只有一步,不会淋湿您的,先生。”

埃勒里下了车,顺从地跃上门廊。米兰取出放在车里的包,跳上台阶。“门都开着,”他咧嘴一笑,“我猜家仆们都在看节目。”

“节目?”埃勒里胃里一阵翻腾,倒吸一口气。

米兰推开门:“请进,请进,奎因先生。我去叫欧文先生……他们正在彩排,您瞧。乔纳森少爷醒着时,他们没法彩排,所以只能等他睡着。都是为了明天的生日宴会,您瞧。他性格多疑,今天他们跟他相处得不太愉快……”

“我完全相信。”埃勒里含糊地说。可恶的乔纳森和他的大家族!埃勒里站在小门厅里,望着宽敞明亮的客厅,那里正在上演声音浑厚、情绪饱满、引人注目的表演。

“看来他们正在演戏。嗯……不用麻烦,米兰,我在这儿转转,等他们结束。我看起来像会打断演出的那种人吗?”

“好的,先生。”米兰略有失望地说。他放下包,戳戳帽子,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门咔嗒一声关闭,同时隔绝了大雨和黑夜。

埃勒里不情不愿地摘掉湿透的帽子,脱下雨衣,尽责地挂进门厅的壁橱里,抬脚把包踢进角落,然后悠然地走进客厅,靠近炉火烘了烘冰冷的双手。他站在热气腾腾的火堆前,壁炉另一侧是两扇敞开的门,隐约有声音透过其中一扇传入心不在焉的埃勒里耳中。

某个女人捏着嗓子,用古怪的孩子气的语调说:“不,请继续!我不会再打断你了!我敢说,或许另有其人。”

“是埃米!”埃勒里突然清醒过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走到第一扇门的门口,倚着门框。

眼前是一幅惊人的场景。据他所知,全员在场。这里显然是一间图书室,一间现代风格的大房间。房间的另一端已经被腾出来充当临时舞台,用浆洗过的床单和滑轮自制成的幕布横跨整个房间。幕布开启,舞台空旷处摆着一张铺着白台布的长桌,上面放着杯碟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埃米·威洛斯坐在桌首的扶手椅里,她穿着一件围裙,金棕色的头发散在肩头,纤细的双腿裹着白色长袜,脚踩黑色低跟鞋,如同异想天开的少女。她的身旁坐着一个怪物,体形跟人不相上下,像兔子一样竖起两只大耳朵,毛茸茸的脖子上系着一个巨大的领结,嘴巴咔嗒、咔嗒地张合,喉咙里传出人类的声音。野兔旁边是另一个怪物:长着一张啮齿类动物的可爱小脸,动作缓慢,神情困倦。这个莫名其妙长得像睡鼠一样的小家伙的另一侧坐着四位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一个古怪的家伙,眉毛浓密杂乱,五官酷似乔治·阿利斯[乔治·阿利斯(George Arliss,1868-1946),英国男演员。],脖子上系着带斑点花纹的领结,身穿维多利亚式的古雅马甲,头戴一顶醒目的高帽,帽箍里插着一张注明“此款10 / 6”[情节取自《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疯帽匠所戴帽子的价牌,意思是“10先令6便士”。]的签牌。

观众只有两位女士:一位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对方刻意维持的甜美神情往往能掩饰其惯有的刻薄;另一位则是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士,胸部丰满,红发绿眼。这时,埃勒里注意到另一扇门的门口挤着两位家仆,正张着嘴巴,一本正经地傻笑。

“疯狂茶话会[情节取自《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讲述了女孩爱丽丝经由兔子洞进入一个神奇国度后,与疯帽匠、三月兔和睡鼠共度了一个疯狂的茶话会。——编者注],”埃勒里咧着嘴,边笑边想,“我早该想到,埃米也在。这对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来说未免也太好了吧!”

“他们在学画画,”小睡鼠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尖声说,“他们画各式各样的东西——全都以M开头——”

“为什么以M开头?”由埃米扮演的小女孩问道。

“为什么不能呢?”兔子生气地呼扇着耳朵,厉声问。

睡鼠闭上眼,迷迷糊糊地正要打瞌睡,疯帽匠凑过来,使劲儿掐了他一把,他尖叫一声醒过来,继续说:“——都是以M开头的,比如捕鼠夹(mousetraps)、月亮(moon)、回忆(memory),还有许多(muchness)——而且你知道,还有你们总说的‘大同小异(much of a muchness)’——可是你怎么画出‘许多(muchness)’来?”

“的确,既然你问我,”女孩局促不安地回答,“恐怕没有——”

“那你就免开尊口。”疯帽匠尖酸地呵斥。

女孩面露厌恶,站起身往外走,一双白腿轻快地移动着。睡鼠陷入酣睡,兔子和疯帽匠站起来,抓住睡鼠的小脑袋,非常认真地设法把它塞进餐桌上一只大茶壶的壶嘴里。

小女孩跺着右脚哭嚷道:“无论如何,我再也不会回那儿去。这是我有生以来参加过的最愚蠢的茶话会!”

她转身消失在帘幕背后。过了一会儿,她拽动滑轮的绳索,幕布摇摇晃晃地合拢在一起。

“真精彩!”埃勒里拍着手,慢悠悠地称赞道,“好啊,爱丽丝。还有那几位动物造型的角色,各位先生——睡鼠和三月兔,更不用说我的好朋友疯帽匠了。”

疯帽匠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把扯下帽子,旋即横穿房间跑过来。他秃鹫般的五官经过化妆后显得既快活又滑稽。这个胖乎乎、正值壮年的家伙稍显轻蔑冷酷之色:“奎因!你究竟什么时候来的?我险些忘了你,简直岂有此理。什么事让你耽搁了?”

“家务事。米兰已经尽过主人之谊。欧文,我敢说,你天生就该干这行。我不明白是什么驱使你进入华尔街的。你天生就是做帽匠的料儿。”

“你这么想?”欧文开心地轻笑着。“我想我一直渴望舞台,这也是我投资埃米·威洛斯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原因。快来,我希望你见见他们。母亲,”他朝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说,“请允许我介绍埃勒里·奎因先生。奎因,这位是劳拉的母亲——曼斯菲尔德夫人。”老妇人闻言展露出十分和蔼的微笑,但是埃勒里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十分犀利。

“加德纳夫人。”欧文指了指那位红发绿眼、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士,“信不信由你,她是那只毛茸茸的兔子的太太。呵呵呵!”欧文的笑声流露出一丝野蛮。

埃勒里向那位美丽的女士鞠躬示意,连忙开口:“加德纳?您该不会是建筑师保罗·加德纳的妻子吧?”

“过奖,过奖。”三月兔深沉地说。他摘掉头套,露出瘦削的脸和闪烁的眼睛:“您好吗,奎因?上次见面还是在舒尔茨谋杀案中我帮您父亲做证时,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您。”

二人握了握手。“惊喜,”埃勒里说,“真不错。加德纳夫人,您丈夫十分聪明。在那起案件中,他凭借自己的专业证词据理力争。”

“噢,我总说保罗是个天才。”红发女士笑言,她的嗓音奇怪而沙哑,“但是,他就是不相信我。他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欣赏他的人。”

“得了吧,卡罗琳。”尽管加德纳笑着抗议,但是眼里的光芒却消失了。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他瞥了理查德·欧文一眼。

“当然,你肯定还记得劳拉,”欧文用力拉着埃勒里的胳膊,嘻嘻哈哈地说,“那只睡鼠,一只迷人的小耗子,不是吗?”

曼斯菲尔德夫人瞬间收敛起和蔼的笑容,可谓转瞬即逝。扮演睡鼠的劳拉被自己的丈夫在公开场合评价成一只啮齿动物,无论多么可爱,都会感到难堪。毛茸茸的戏服遮掩了劳拉那一瞬间的表情,她摘掉头套,维持着微笑。只见这个娇小的女人眼神疲倦,脸颊已然开始下垂。

“而这位,”欧文仿佛牲畜饲养员展示获奖奶牛般得意扬扬地继续介绍,“正是独一无二的埃米。埃米,快来见见奎因先生,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游走于凶案间的家伙。威洛斯小姐。”

“奎因先生,您方才看见我们彩排了吧?”女演员喁喁细语,“但愿您来这儿不是办公事。倘若不幸如此,我们可以立即换回便装,方便您开始工作。要知道我时常心怀愧疚。如果要给每一桩精神谋杀定罪的话,我恐怕需要拥有柴郡猫[《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猫,拥有能凭空出现或消失的能力。——编者注]的九条命。那些该死的剧评家——”

“这套戏服,”埃勒里不去看她的腿,“最迷人。我想我更喜欢您装扮成爱丽丝的模样。”她扮演了一个魅力十足的爱丽丝:身材苗条,曲线优美,兼具少年与少女两种气质。“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我猜你一定以为我们是群傻瓜或者疯子。”欧文笑着说。“这边,请坐,奎因。莫德!”他大声召唤,“给奎因先生拿杯鸡尾酒,再多拿几杯菲克桑葡萄酒来。”一位惊慌的家仆应声消失。“我们正在为乔尼[乔纳森的昵称。——编者注]明天的生日宴会做带妆彩排。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在受邀之列。这全是埃米的好主意,她带来了剧院的戏服。你也知道星期六晚上我们就不再继续演出了。”

“我没听说。我以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很卖座。”

“的确如此。但是,我们和奥德翁剧院的租约已经到期,还得履行其他邀约。下星期三,我们要在波士顿开幕。”

有着一双细腿的莫德端来一杯粉红色的调制饮料,放在埃勒里面前。埃勒里慢慢地啜饮,避免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很抱歉不得不打断你们,”保罗·加德纳脱掉戏服说,“还有一段辛苦的路程等着我和卡罗琳呢。而且,明天……这条路一定很不好走。”

“路况非常糟糕。”埃勒里放下七八分满的鸡尾酒酒杯,礼貌地开口。

“我不要听。”劳拉·欧文说。胖乎乎的小睡鼠戏服令她看起来娇小、矮胖,让人辨不出性别。“在这种暴雨天气开车回家!卡罗琳,你和保罗必须留下来。”

“只有四英里,劳拉。”加德纳夫人小声说。

“胡闹,卡罗琳!在这样的夜晚,四英里更像四十英里。”欧文声音低沉。妆容之下,他的脸颊极其苍白、潮湿。“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家的房间多得不知道该干什么。保罗设计这幢宅子时早想到这一点了。”

“这就是社交时认识建筑师的坏处,”埃米·威洛斯扮了个鬼脸,一屁股扎进椅子里,盘起腿,“你无法欺骗他们到底有多少间客房。”

“别理埃米,”欧文咧嘴一笑,“她是演艺圈的坏女孩,毫无规矩。好啦,好啦!太棒了。保罗,喝一杯怎么样?”

“不了,谢谢。”

“你得来一杯,对吗,卡罗琳?置身人群时唯一的好消遣。”埃勒里尴尬地意识到红光满面的东道主显然已经喝得烂醉如泥。

她抬起耷拉着眼皮的绿眼睛看向欧文:“我很乐意。”他们忘乎所以地对视着。欧文夫人突然笑了笑,转过身,费力地整理笨重的戏服。

这时,曼斯菲尔德夫人突然站起身,挂着牵强的和善笑容,嗓音甜蜜地朝空气说:“各位能否容许我先行告退?真是难熬的一天,年纪大了……劳拉,亲爱的。”她走到女儿跟前,吻了吻对方转过去的已有皱纹的前额。

每个人都嘀咕着什么,包括头痛的埃勒里。他觉得五脏六腑中缓缓燃着一团桃色的火,以及一种只想远远逃离的强烈愿望。

埃勒里呻吟一声,惊醒过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感觉很难受。从凌晨1点开始,他便一直睡睡醒醒,断断续续地打瞌睡。雨水拍打着卧室的窗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不仅未能抚慰他,反而令他恼火。现在,他痛苦地清醒着,莫名其妙地睡不着,承受着突如其来的失眠之苦。他索性坐起身,伸手去拿手表,手表就放在紧挨着床的床头柜上,嘀嗒嘀嗒的声响如雷鸣般搅得他心神不宁。夜光表针显示现在是凌晨2点5分。

他又仰面躺回去,双手交叉搁在脑后,凝望着半明半暗的半空。床垫厚实、柔软,是想象中富豪们睡的那种床垫,但是并没能舒缓他疲惫的筋骨。房子十分舒适,却不能慰藉他。女主人体贴周到,却郁郁寡欢。男主人仿佛一阵暴风雨,蕴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力量,以及他的宾客……乔纳森少爷睡在自己的小床里呼哧呼哧地喘气——埃勒里十分肯定乔纳森少爷鼻塞……

凌晨2点15分,他放弃挣扎,爬起来,打开灯,穿好睡袍和拖鞋。睡前他检查过床头柜,既没有书,也没有杂志。真是令人震惊的待客之道!他叹了口气,走到门口,打开门往外望。只有走廊尽头的楼梯平台上亮着一盏昏黄的小夜灯。四周安静得吓人。

忽然,他涌起一股陌生的胆怯之感。那一瞬间,他甚至不想跨出卧室一步。

埃勒里分析了一闪而过的恐惧,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什么,于是他默默地责备自己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傻瓜,然后迈进走廊。通常情况下,他并不神经质,也不迷信鬼神,他当即将其归咎于疲劳和睡眠不足导致的物理抗性下降。这是一栋好房子,里面住着一群友善的人。他想,这就仿佛一个人对淌着口水的可怕野兽说:“乖狗狗,乖狗狗。”那个有着海绿色眼睛的女人乘着海绿色的小船出海,又或者是青豆色……“没有房间!没有房间”……“有很多房间。”爱丽丝愤怒地说。而曼斯菲尔德夫人的微笑着实令你不寒而栗。

他怒斥自己不停发酵的想象力,然后踩着铺了地毯的楼梯,进入客厅。

四周一片漆黑,他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走着走着,不小心踢到一块厚垫,被绊了一跤,于是在心里默默地咒骂。图书室应该在楼梯对面,挨着壁炉。他睁大眼睛,努力地望向壁炉,可惜最后一点儿余烬已经熄灭。埃勒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终于碰到了壁炉的墙壁。他伴着哗哗的雨声在寂静中探索,寻到图书室的门。他的手握住冷冰冰的门把手转动,嘎吱嘎吱地打开门。埃勒里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已经能在模糊的黑雾中分辨物品的大致轮廓。

然而,门那侧的黑暗仿佛当头一棒。那是一团更黑的黑暗……埃勒里刚要跨过门槛,便猛地停下。不是这个房间。这根本不是图书室。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他敢肯定他推错门了。想必是绕到了右侧。迷失在黑暗森林之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叹了口气,退出来。房门再度嘎吱嘎吱地关闭。

他摸索着墙壁走到左边。只有几英尺……在那儿!一墙之隔。他驻足感受自己的通灵力。没事,一切正常。他咧嘴笑着推开门,放心大胆地走进去,摸索最近的一堵墙,找到开关,按下。明亮的灯光照亮整间图书室。

幕布合拢着,房间里一如房主领他上楼前最后一次看见时一样乱糟糟的。

他走到嵌壁式书架前,浏览了几个书架,在两本书之间犹豫不决,最后选中《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陪他度过这个阴郁的夜晚。埃勒里熄灭灯,摸索着穿过客厅走到楼梯前。他把书塞进腋下,踏上楼梯。一阵脚步声从上方的楼梯平台传来。他抬起头,只见小夜灯昏黄的灯光映出一个男人的黑色身影。

“欧文?”一个疑惑的男声低声问。

埃勒里笑着回答:“我是奎因,加德纳。您也睡不着吗?”

他听见对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我刚想下楼找点儿东西看。我想,卡罗琳——我妻子——已经在隔壁房间睡着了。她怎么睡得着!今晚气氛怪怪的。”

“要不然就是您喝得太多了。”埃勒里语气轻快地爬上楼梯。

加德纳穿着睡衣和睡袍,头发凌乱:“我根本没喝酒。都怪这该死的雨。我的神经快要崩溃了。”

“确实。好吧,哈代奉行希腊三一律[西方戏剧结构理论之一,要求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情节三者之间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出戏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一昼夜)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如果您睡不着,或许可以来我房间抽根烟,聊一聊,加德纳。”

“您确定我不妨碍——”

“妨碍我睡觉?荒谬。我下楼翻书的唯一目的只是想给脑子找点儿事做。尽管阅读有时候确实奏效,但是聊天远比哈克贝利·费恩有用得多。来吧。”

二人回到埃勒里的房间,埃勒里拿出香烟,他们放松地坐在椅子里闲聊,吞云吐雾,直至破晓的曙光艰难地穿透灰蒙蒙的雨丝。加德纳打着哈欠告辞,返回自己的房间,而埃勒里则再度陷入昏沉、不安的睡眠中。

他置身宗教法庭,痛苦地接受审问,而他的左臂仿佛即将脱离肩窝一般。那种疼痛尚算愉快。待埃勒里醒来发现天光大亮,米兰红润的脸庞正悬在他上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使劲儿扯着他的胳膊。

“奎因先生!”他哭喊道,“奎因先生!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醒醒!”

埃勒里吓了一跳,迅速坐起来:“怎么了,米兰?”

“欧文先生,他……他不见了!”

埃勒里跳下床:“你说什么,伙计?”

“失踪,奎因先生。我们……我们找不到他。他消失了。欧文夫人——”

“你先下楼,”他脱掉睡衣,冷静地安排着,“给自己倒杯酒。告诉欧文夫人在见到我之前什么也别做。另外,任何人不许离开,也不许打电话。听懂了吗?”

“是的,先生。”米兰低声回应,然后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埃勒里像消防员一样迅速地换好衣服,往脸上泼了一把水,漱口,理了理领带,跑下楼。劳拉·欧文穿着皱巴巴的长睡衣坐在沙发里啜泣。曼斯菲尔德夫人轻拍着女儿的肩膀。乔纳森·欧文少爷沉着脸,瞪着外祖母。埃米·威洛斯默默地抽烟,而加德纳夫妇则面色苍白地站在灰突突的窗前,一言不发。

“奎因先生,”女演员率先开口,“这是一部剧情片,完全脱离剧本。至少劳拉·欧文这么想。您能否向她保证这或许没什么?”

“我不能这么做,”埃勒里笑着回答,“除非我了解事实。欧文不见了?怎么不见的?什么时候不见的?”

“哦,奎因先生,”欧文夫人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有预感——您还记得昨晚理查德送您去房间吗?”

“是的。”

“然后他下楼说要回书房准备星期一需要做的工作,嘱咐我先睡觉。那时,大家都已经上楼。用人们也一样。我提醒他不要熬得太晚,然后就回房睡觉了。我——我累坏了,很快就睡着了。”

“你们住一间卧室,欧文夫人?”

“是的,但是有两张单人床。半个小时前,我才醒过来。然后,我看见……”她颤抖着又抽泣起来。她的母亲看起来既无助又生气。“他的床没动过。他的衣服——就是他换戏服时脱下来的那套,还搭在床边的椅子上。我吓坏了,连忙下楼,但是,他不见了……”

“啊,”埃勒里讶异地感叹道,“那么,据您所知,他还穿着疯帽匠那套戏服?您检查过他的衣柜吗?他平时穿的衣服少了吗?”

“没有,没有,衣服都在。哦,他死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劳拉,亲爱的,别这样。”曼斯菲尔德夫人声音紧绷、颤抖地劝慰道。

“哦,母亲,太可怕了!”

“听着,听着,”埃勒里说,“不要歇斯底里。他最近有什么麻烦吗?例如,生意方面?”

“没有,我敢肯定没有。事实上,他昨天还说一切顺利。更何况他不是那种爱烦恼的性格。”

“那么,大概不是健忘症。他最近受过惊吓吗?”

“没有,没有。”

“有没有可能,他穿着戏服直接去办公室了?”

“没有。他星期六从不去办公室。”

乔纳森少爷双手握拳,插在无领短外套的口袋里,愤怒地说:“我敢打赌他又喝醉了,惹妈妈哭。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乔纳森!”曼斯菲尔德夫人高声制止,“马上回你自己的房间,听见了吗?你这个讨厌的小子!快点儿!”

没有人说话。欧文夫人不停地抽泣。乔纳森少爷噘起嘴,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瞪着外祖母,跺着脚爬上楼梯。

埃勒里皱着眉问:“欧文夫人,您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时,他在哪儿?这个房间吗?”

“在他的书房,”她艰难地开口,“我上楼时,他刚好进去。我看见他进去了。那边那扇门。”她指了指图书室右侧的那扇门。埃勒里吃了一惊,那正是他昨晚找图书室时险些闯进去的房间。

“您认为……”卡罗琳·加德纳声音沙哑,欲言又止。她的嘴唇干裂,在暗淡的晨光中,她的头发似乎不再那么鲜红,眼睛仿佛也失去了光彩。确切地说,她面色憔悴,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浇灭了她体内所有的活力。

“别插手这件事,卡罗琳。”保罗·加德纳严厉地呵斥道。睡眠不足令他双目赤红。

“好啦,好啦,”埃勒里喃喃地说,“正如威洛斯小姐所言,我们或许有些小题大做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打算看看书房。”

他走进书房,反手关上门,背靠房门站着。这是个小房间,非常窄,相形之下显得房间狭长,家具稀疏,看起来像是个办公场所。办公桌简单整洁,家具陈设朴素的现代风格映射出理查德·欧文直率、粗暴的性格。房间一尘不染,看起来跟犯罪现场毫不相干。

埃勒里久久凝视着,若有所思。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异样:既没有少了什么,也没有多出什么。至少在一个外人看来是这样。接着,他眼神游移,又集中在正前方。奇怪……埃勒里背靠房门,正对着镶嵌在对面墙壁上的镜子,那面镜子由地板一路延伸至天花板,十分醒目——真是不同寻常的装潢。他瘦削的身影和身后的房门都被完美地投射在光亮的镜子中。还有那里,上面……他透过镜子看见自己背靠的房门正上方挂着一只现代电子钟。在昏暗的晨光里,表盘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柔光……他转过身,抬头看,发现那是一只铬和玛瑙材质的圆形时钟,直径约一英尺,异常简洁。

他打开门,朝置身于客厅的沉默人群中的米兰招手:“有梯子吗?”

米兰搬来一架梯子。埃勒里笑着接过,紧紧地关好门,登上梯子,仔细检查时钟。电源插座藏在后面,但他一眼就看出时钟通着电,因为表针正常运转。他看了眼手表——时间还算准。紧接着,他拢住双手,尽量隔绝光源,仔细观察,发现时钟上的数字和指针正如他所怀疑的那样散发着幽幽的磷光——换句话说,表面涂着镭。

他爬下梯子,打开门,把梯子交还米兰保管,然后信步走回客厅。众人望向他的目光透着信赖。

“好啦,”埃米·威洛斯轻轻地耸耸肩,“推理大师有没有发现至关重要的线索?别告诉我们欧文穿着疯帽匠的戏服跑到梅多布鲁克球场打高尔夫球去了!”

“怎么样,奎因先生?”欧文夫人心急火燎地追问。

埃勒里坐进一把扶手椅里,点燃一根香烟:“那间书房有些古怪。欧文夫人,你们装修过这幢房子吗?”

她很困惑:“装修?哦,没有。您知道,我们一买下它,便搬着家当住进来了。”

“这么说,书房里房门正上方的电子钟是你们带来的?”

“时钟?”大家都盯着他,“哎呀,当然。有什么关系——”

“嗯,”埃勒里说,“那面时钟有凭空消失的能力,就像柴郡猫一样——我们或许还要继续扮演卡罗尔[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作者。]笔下的角色,威洛斯小姐。”

“可是,那面钟跟理查德的失踪有什么关系?”曼斯菲尔德夫人语气粗暴。

埃勒里耸了耸肩:“不知道。重点是今天凌晨2点多,我睡不着,索性爬起来下楼找书看。当时一片漆黑,我以为那里是图书室,曾误闯过书房。我打开门,往里看。但是,您瞧,什么都没看见。”

“奎因先生,您怎么能看见呢?”加德纳夫人胸部起伏,小声说,“如果室内那么黑的话——”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埃勒里拉长语调,“正因为黑,我才应该看见点儿什么,加德纳夫人。”

“可是——”

“门正上方的时钟。”

“您进去了吗?”埃米·威洛斯蹙眉问,“我不敢说我懂您的意思。门正上方的时钟,是吗?”

“门对面有一面镜子,”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解释,“当时一片漆黑,我没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是,那面钟的数字和指针都是夜光的。因此,我理应在一片黑灯瞎火中清楚地看见它们投射在镜子里的光。然而,我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一声不吭,困惑不已。加德纳讷讷地问:“我还是没听明白——您是说,有东西或者有人站在镜子前,遮挡住时钟的投影?”

“哦,不是。钟位于房门正上方——距离地面足足有七英尺多。而镜子直通天花板。那个房间里没有高达七英尺的家具,当然,我们也可以排除这幢房子闯进了一个身高超过七英尺的不速之客。不,不,加德纳。当我往里看时,那面钟好像根本不在房门正上方。”

“年轻人,”曼斯菲尔德夫人厉声打断他,“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想当务之急是寻找我女婿的下落。而且,那面钟怎么可能不在那里?”

埃勒里闭上眼睛:“很简单。它被移离了原来的位置。当我往里看时,它不在门的正上方。等我走后,它又物归原位。”

“可是,”女演员喃喃道,“奎因先生,究竟为什么要移开墙上的钟呢?这几乎同《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情节一样荒谬。”

“那也是我想搞清楚的问题,”埃勒里说,“坦白讲,我不知道。”他睁开眼,问道:“顺便问一句,你们有谁见过疯帽匠的帽子吗?”

欧文夫人战栗地回答:“没有,那——那顶帽子也不见了。”

“您已经找过了?”

“是的。您要不要再找一找——”

“不用,不用,我相信您的话,欧文夫人。哦,对了,您丈夫有仇家吗?”他笑着问,转而又对女演员说,“这只是例行公事,威洛斯小姐。恐怕我无法展现出什么令您震惊的技巧。”

“仇家?哦,我不确定,”欧文夫人瑟瑟发抖,“理查德很强势——有时候相当唐突无礼,但是我相信别人不至于恨得想杀掉他。”她又打了个寒战,扯了扯从圆润肩头滑落的丝绸睡衣。

“别这么说,劳拉,”曼斯菲尔德夫人急促地说,“说真的,你们这群家伙都像孩子一样!答案或许极其简单。”

“很有可能,”埃勒里的声音欢快,“我想是因为这令人沮丧的天气……瞧!我相信雨已经停了。”众人没精打采地望着窗外。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也越来越亮。

“当然,”埃勒里继续,“有一定的可能性,可以想见——我是说可以想见,欧文夫人——您丈夫也许……呃,被绑架了。好啦,好啦,不必惊慌。这只是一种推测。他身穿戏服失踪这一点似乎表明他离开得十分突然,因此可能是被迫离开的。您有没有发现字条?信箱里什么都没有吗?今早的邮件——”

“绑架。”欧文夫人有气无力地嘟囔着。

“绑架?”加德纳夫人倒抽一口气,咬着嘴唇。然而,她的目光中浮现一抹亮色,仿佛户外的天光一般。

“没有字条,没有邮件。”曼斯菲尔德夫人厉声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很荒谬。劳拉,虽然这是你的家,但是我认为我有责任……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认真对待,打电话给正规警察报警;要么就随他去,不用管。我倾向于相信理查德喝得烂醉——亲爱的,他昨晚喝了很多酒——然后醉醺醺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眼下,他很可能正睡在田间的某处,醒来后再带着重感冒回家,除此之外,也不会有什么更严重的状况了。”

“好建议,”埃勒里慢悠悠地说,“除了求助正规警察这一条。曼斯菲尔德夫人,我向您保证,我——呃,我有相应的调查职权。我们先不要报警。倘若事后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地方,我来负责。与此同时,我建议暂时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耐心等待。如果欧文先生天黑前还没有回来,我们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同意吗?”

“听起来很合理。”加德纳愁闷地说。“请允许我——”他微笑着耸耸肩,“这件事有点儿离奇!——我能打个电话回办公室吗,奎因先生?”

“天哪,当然可以。”

欧文夫人突然尖叫出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楼梯:“乔纳森的生日宴会!我差点儿忘了!还有那些受邀的孩子——我该怎么解释?”

“我建议,”埃勒里难过地说,“只能借口乔纳森少爷身体不适,欧文夫人。虽然残酷,但是不得不这样做。您最好赶紧通知所有的孩子,向他们表达歉意。”说完,埃勒里站起身,走进图书室。

尽管室外天空晴朗、阳光灿烂,这仍旧是令人沮丧的一天。上午慢慢地消磨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曼斯菲尔德夫人用尽办法把女儿哄上床,又从药箱里翻出一大瓶安眠药,苦口婆心地劝女儿服下几片,然后一直陪着她,直至她精疲力竭地睡着。紧接着,老妇人给所有受邀的孩子打电话,抱歉地通知他们这一不幸的变故:由于乔纳森突然发烧,所以不得不取消生日宴会。事后,乔纳森少爷由外祖母那里得知这一剧变时,爆发出痛苦的哀号,声音之大甚至令待在楼下图书室里的埃勒里感觉脊椎刺痛。曼斯菲尔德夫人、米兰、女仆和厨娘几个人接连上阵才平息了欧文家这位小少爷的怒火。最终又用一张5美元的钞票修复了紧张的关系……埃米·威洛斯安静地读了一上午书。加德纳夫妇则没精打采地打着双人桥牌。

午餐也提不起大家的兴趣。没有人说话,沉闷的气氛变得越来越令人忐忑不安。

下午,大家四处游荡,像不安的游魂一般。女演员也渐渐表露出紧张的迹象: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又喝了好几杯鸡尾酒,几乎陷入愠怒的沉默。没有消息。电话只响过一次,只是当地的甜食店打来抱怨为何取消冰激凌订单。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埃勒里都泡在图书室和书房里,神神秘秘地忙叨。没人知道他在找什么。傍晚5点钟的时候,他阴沉着脸走出书房,两眉之间印着一道深深的皱纹,他站在门廊,靠着柱子默默地沉思。砾石地面不再潮湿,太阳很快晒干了雨水。待他回屋时已经接近傍晚,随着乡村夜幕的降临,天色越来越暗。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屋子里静悄悄的,可怜的房客们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埃勒里找了一把椅子,把脸埋在双手里,静静地思考了好长时间。

终于,他的表情出现一丝松动,他走到楼梯口,侧耳倾听。没有声音。于是,埃勒里踮起脚,走到电话旁。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他压低声音,神秘又认真地跟纽约的某个人通了一次电话。结束后,他爬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个小时后,当其他人聚在楼下一起吃晚餐时,埃勒里顺着后面的楼梯溜出去,甚至连厨房里的厨娘也没注意到他。他在漆黑的庭院中逗留了一会儿。

埃勒里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晚餐后不久,他便感觉到药效。事后他回想起,其他人差不多也在同一时间开始昏昏欲睡。晚餐很晚才开始,菜也冷了。欧文的失踪显然扰乱了厨房的正常运行,所以直到8点多,那位长腿的女仆才端来咖啡。后来,埃勒里确定就是咖啡出了问题。喝下咖啡不到半小时,睡意来势汹汹。众人坐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闲聊。欧文夫人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大口地啜饮咖啡,事实上,还添了第二杯。只有曼斯菲尔德夫人依然战斗力十足,坚定地认为应该立刻报警。她对长岛当地的警察充满信心,尤其是诺顿局长。当然,她对埃勒里查案能力的怀疑已溢于言表。加德纳始终焦躁不安,执拗地胡乱摆弄着凹室里的钢琴。埃米·威洛斯则缩进冷漠的躯壳里,兴致寥寥,异常安静。加德纳夫人一直很紧张。乔纳森则被打发去睡觉……

睡意仿佛一层柔软的雪毯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他们,令人惬意得只想打瞌睡。房间很暖和,埃勒里隐约感觉额头渗出汗珠。在迟钝的大脑发出警告之前,他已然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然后,他惊慌失措地试图站起来,用力绷紧肌肉,却感觉自己渐渐松弛,慢慢失去知觉,整具身体如织女星一般沉重而遥远。埃勒里头晕目眩,眼前的房间如旋涡般旋转,他迷迷糊糊地看见身边人的表情,脑海中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他们都被下药了……

眩晕似乎是由中断的地方再次接续起来的,几乎没有间断。光斑在他紧闭的双眼前起舞,仿佛谁正举着锤头暴躁地敲打他的太阳穴。然后,他睁开眼,看见刺眼的阳光洒落在他脚边的地板上。上帝啊,整整昏迷了一夜……

他呻吟着坐起来,摸摸自己的脑袋。其他几位无一例外都瘫卧在他周围,呼吸沉重。有人——他疼痛的大脑迟钝地感受到,是埃米·威洛斯——挪动身体,叹了口气。埃勒里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移动吧台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味道刺鼻的烈性苏格兰威士忌。咽下酒,他喉咙发烫,却莫名觉得好了些。而后,他走到女演员跟前,轻轻地拍她,直至她睁开眼睛,露出病恹恹、倦怠又困惑的神情。

“出什么事了——几点了——”

“我们被下药了,”埃勒里哑着嗓子说,“我们所有人。威洛斯小姐,想办法叫醒大家,我出去看看。顺便注意一下有没有人装睡。”

埃勒里踉踉跄跄但目的明确地朝房子后面走去。他摸索着寻到厨房,只见长腿的女仆、米兰和厨娘全部失去知觉,瘫倒在案桌四周的椅子里,面前放着没喝完的冷咖啡。他折回客厅,埃米正努力地唤醒伏在钢琴旁的加德纳,埃勒里朝她点点头,然后摇摇晃晃地爬上楼。他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乔纳森少爷的卧室。男孩睡得很安稳——深度自然睡眠,不时伴有鼻塞。天啊,他确实鼻塞。埃勒里咕哝着走进主卧隔壁的盥洗室。片刻后,他快步下楼钻进书房,没一会儿又走出来,面容憔悴,眼球充血。他取出门厅壁柜里的帽子,匆匆出门,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埃勒里在庭院里转了一刻钟。欧文家的宅子周围浅浅地环绕着一圈栋木,仿佛与世隔绝的西部牧场一般……待他一脸怅然地回屋时,其他人都已转醒,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抱着头,轻声地哼唧。

“奎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加德纳嗓音嘶哑。

“无论下药的是谁,用的都是楼上盥洗室里的安眠药。”埃勒里一边说,一边摘掉帽子随手一丢,脑袋忽然一紧,疼得他龇牙咧嘴,“换句话说,就是曼斯菲尔德夫人昨天给欧文夫人吃的那瓶安眠药。几乎用掉一整瓶。一流的安眠药!请自便,我要去厨房做些小调查。我想问题出在咖啡上。”

过了一会儿,他愁眉苦脸地回来:“运气不佳。厨娘似乎在那段时间去了趟厕所;米兰在车库照看车;女仆恰巧不在厨房,肯定是在梳妆打扮。结果就是:那个该死的家伙趁机把药瓶里大部分安眠药都倒进了咖啡壶。可恶!”

“我要报警!”曼斯菲尔德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歇斯底里地大喊,“再不报警,我们都得在睡觉时被人杀了!劳拉,还愣着干什么……”

“拜托,拜托,曼斯菲尔德夫人,”埃勒里懒洋洋地说,“不要这么冲动。赶紧去厨房瞧瞧吧,厨娘和女仆都要打包行李走人啦。”

曼斯菲尔德夫人咬着嘴唇,愤然离去。片刻之后,他们听见她悦耳的劝慰声。

“可是,奎因,”加德纳抗议道,“我们怎么办?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埃米·威洛斯嘴唇苍白,慢吞吞地说,“难道真要杀掉我们?楼上那瓶药……莫非是我们之中某个人干的?不是吗?”

加德纳夫人惊声尖叫起来。欧文夫人又跌回椅子里。

“我们中的一个?”红发女士低声道。

埃勒里冷笑着,突然敛起笑容,歪着头看向门厅。“什么声音?”他厉声问道。

众人惊恐地转过身,面面相觑。埃勒里大步朝前门走去。

“上帝啊,又怎么了?”欧文夫人结结巴巴地哀怨道。

“我觉得我听见有声音——”他猛地拉开门。清晨的阳光洒进来。众人看见他弯下腰,捡起门廊里的什么东西,直起身,又朝四周张望一圈。但是,他摇摇头,退回来,关上了门。

“包裹,”他皱着眉说,“我猜有人……”

众人茫然地看着他手里的牛皮纸包裹。“包裹?”欧文夫人问,她的脸闪现喜悦的光彩,“哦,可能是理查德寄来的!”光彩随即暗淡,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苍白。“哦,您觉得——?”

“欧文夫人,这是寄给您的。”埃勒里缓缓开口,“没有邮票,没有邮戳,铅笔写的印刷体大写字母。我想还是由我冒昧地打开它吧,欧文夫人。”他扯断纤细的麻绳,撕开简陋的包装,眉头皱得更紧了。包裹里装着一双白棕相间的大尺码运动牛津男鞋,鞋跟和鞋底都有磨损。

欧文夫人转动眼珠,鼻翼翕动,倒抽一口凉气:“理查德的鞋!”她重重地瘫倒,几乎晕过去。

“真的?”埃勒里喃喃自语,“有意思。当然,并非他星期五穿的那双。您确定是他的鞋吗,欧文夫人?”

“啊,他被绑架了!”曼斯菲尔德夫人站在后门旁,声音颤抖,“有字条吗,血——血迹……”

“什么都没有,只有鞋。尚不能说明是绑架,曼斯菲尔德夫人。这不是欧文星期五当晚穿的鞋。欧文夫人,您最后一次见到这双鞋是什么时候?”

她哽咽道:“昨天下午,在他楼上的衣橱里。哦——”

“您瞧,”埃勒里畅快地说,“这双鞋很可能是谁昨晚趁我们失去意识时偷走的,现在又堂而皇之地送回来。截至目前,虽然还没有造成伤害……”他严肃地说:“恐怕我们正养虎为患。”

但是大家并没有松一口气。威洛斯小姐不可思议地说:“真奇怪!奎因先生,说实话,我看不出这个包裹能说明什么。”

“眼下我也看不出什么。要么是恶作剧,要么背后藏匿着巨大的阴谋。”说完,他抓起帽子往门口走。

“您去哪儿?”加德纳夫人喘息着问。

“哦,出去晒晒太阳,思考一下。不过请记得,”他平静地补充道,“这是侦探的特权。其他人不许离开这栋房子一步。”

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什么也没说。

中午时分,他们发现了第二个包裹——方形包裹,同样用棕色纸包装。里面是个硬纸板箱,而纸箱里则是两艘漂亮的玩具帆船,类似夏天孩子们拿来在湖面比赛的那种,裹着一层皱巴巴的棉纸。不过,这次的收件人是威洛斯小姐。

“越来越可怕了,”加德纳夫人讷讷地说,丰满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倒宁愿里面放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威洛斯小姐嘀咕,“玩具船!”她后退一步,眯起眼睛:“好啦,听着,各位,我一向爱开玩笑,但笑话是笑话,我受够了。这究竟是谁的恶作剧?”

“玩笑?”加德纳面色惨白地大声嚷道,“要我说,这简直是疯子!”

“好啦,好啦,”埃勒里盯着绿奶油色的小船,低声说,“这样没有任何用处。欧文夫人,您之前见过这些吗?”

濒临崩溃的欧文夫人喃喃地回答:“哦,上帝啊。奎因先生,我不——为什么,这——这是乔纳森的!”

埃勒里眨了眨眼,走到楼梯口喊道:“乔尼,下来一趟!”

乔纳森少爷闷闷不乐地慢慢走下楼。“你要干吗?”他冷冷地问。

“过来。”乔纳森少爷不情愿地走近。“你最后一次看到这些船是什么时候?”

“船!”乔纳森少爷来了精神,尖叫着,一把抢过船,瞪着埃勒里,“我的船!怎么在这儿?我的船!你偷了我的船!”

“好啦,好啦,”埃勒里红着脸说,“乖一点儿。你最后一次看见这两艘小船是什么时候?”

“昨天!在我的玩具柜里!我的船!可恶。”瘦弱的乔纳森少爷搂着小船,跑上楼去。

“准是同一时间被偷的,”埃勒里无可奈何地说,“岂有此理!威洛斯小姐,我几乎要赞同您的观点了。顺便问一句,这两艘小船是谁给您儿子买的,欧文夫人?”

“他——他父亲。”

“可恶。”这是埃勒里在那个不幸的星期日第二次这么说,他嘱咐大家回房间查看是否丢了什么东西。但是,似乎没有任何发现。

等大家下楼时,他们看见埃勒里正困惑地翻看一只白色的小信封。

“又怎么了?”加德纳粗鲁地问。

“从门缝塞进来的,”他若有所思,“奇怪,刚刚怎么没看见?”

信封精美,背面封着蓝色火漆,封面依旧是潦草的铅笔字,这次的收件人是曼斯菲尔德夫人。

老妇人瘫倒在最近的一张椅子里,手捂着胸口,吓得说不出话。

“好啦,”加德纳夫人沙哑地说道,“快打开。”

埃勒里撕开信封,眉头皱得更紧了。“哎呀,”他嘀咕,“空的!”

加德纳咬着手指,咕哝着转过身。加德纳夫人仿佛昏昏沉沉的拳击手,摇晃脑袋,跌跌撞撞地走到吧台旁,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五次倒酒。埃米·威洛斯的眉宇间阴沉如雷。

“您知道吗,”欧文夫人轻声说,“那是我母亲的信封。”又是一阵沉默。

埃勒里小声说:“越来越令人费解了。我得好好整理一下……鞋是个谜;玩具船可以看作给乔纳森的礼物,昨天是乔纳森的生日;那些船是——他扭曲的恶作剧……”他摇摇头:“说不通。第三个——没有信的信封。似乎表示信封才是重点。可是,信封又是曼斯菲尔德夫人的东西。另外还有——啊,火漆!”他仔细端详信封背面的蓝色火漆,但是火漆表面没有任何印章。

“那个,”欧文夫人再次不自然地开口,“看起来像我们的火漆。奎因先生,搁在图书室里。”

埃勒里飞奔而去,困惑的众人一股脑儿地尾随他。欧文夫人走到图书室的书桌前,拉开顶层的抽屉。

“放在这儿吗?”埃勒里急忙问。

“没错,”她声音颤抖,“星期五写信时,我还用过。哦,天哪……”

抽屉里根本没有火漆棒。

就在大家全都盯着抽屉时,前门的门铃响了。

门廊上出现了一只菜篮子,里面躺着两棵又绿又脆的卷心菜。

埃勒里大声呼喊加德纳和米兰,自己率先冲下台阶。大家四散开来,分头搜寻周围的灌木丛和树林。但是一无所获。既没看见按门铃的人,也没找到兴高采烈留下一篮卷心菜当作第四份神秘礼物的鬼魂。对方仿佛是烟雾的化身,只有当无形的手指按动门铃时才瞬间现形。

待他们回屋时,两位女士正挤在客厅的角落里,嘴唇苍白,瑟瑟发抖。曼斯菲尔德夫人抖得像棵白杨树,抓着电话向当地警察求助。埃勒里先是阻止,随后耸了耸肩,闭上嘴,俯下身查看菜篮。

菜篮的提手上用绳子系着一张字条。还是熟悉、潦草的铅笔字——“保罗·加德纳先生收”。

“看来,”埃勒里嘀咕,“这次轮到您了,老兄。”

加德纳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卷心菜!”

“失陪。”语毕,埃勒里唐突地离开。再回来时,他耸耸肩:“据厨娘说,卷心菜原本放在室外食品储藏室的蔬菜箱里。她一脸无辜地跟我说,她没想到还要检查蔬菜。”

曼斯菲尔德夫人语无伦次地跟电话里困惑的警察诉苦。挂断电话时,她的脸红得仿若新生的婴儿。“奎因先生,这出闹剧该收场了!”她咆哮道,然后跌坐在椅子里,歇斯底里地大笑,尖叫着,“哦,劳拉,你嫁给那个畜生时我就知道你在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说完,她又像个疯女人一样放声大笑。

不足一刻钟,警车呼啸而来,矮胖的方脸警察身穿警服、戴着局长的臂章走进房间,随同的还有一位出奇瘦长的年轻警察。

“我是诺顿,”他简短地自我介绍,“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埃勒里打着招呼:“啊,诺顿局长。我是老奎因的儿子,他是中央大道的理查德·奎因探长。您好!”

“哦!”诺顿闻言转过身,板着脸问曼斯菲尔德夫人,“您为什么没告诉我奎因先生在这儿?曼斯菲尔德夫人,您应该知道——”

“哦,我真受够了你们这些家伙!”老妇人高声嚷道,“胡闹,胡闹,这个周末从一开始就是一出闹剧!先是那个可怕的女演员,穿着短裙,露着大腿,还有这个……这个……”

诺顿搔了搔下巴:“奎因先生,借一步说话,我们好好聊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埃勒里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诺顿局长的脸色越来越红。“您是说,您真的把这当回事?”他终于断言,“在我看来,这件事愚蠢至极。欧文先生疯了,他在跟你们开玩笑。我的天,您不能当真!”

“未必如此,”埃勒里喃喃地说,“我们必须……什么声音?天哪,那个调皮的鬼魂又来送礼了!”诺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冲向门口,猛地打开门,黄昏倾泻而入。门廊上躺着第五个包裹,这次是个小盒子。

两名警察冲出去,举着手电筒搜寻。埃勒里急切地捡起包裹。依旧是熟悉的潦草字迹,这次写着“保罗·加德纳夫人收”。里面装着两个形状完全一样的国际象棋棋子:一黑一白,两个国王。

“你们谁下国际象棋?”他慢悠悠地问。

“理查德,”欧文夫人尖声回应,“哦,老天爷,我快疯了!”

经过搜查,理查德·欧文的棋具里少了两个王。

警察们喘着粗气,垂头丧气地返回。他们一无所获,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埃勒里默默地研究着两枚棋子。

“怎么样?”诺顿局长耷拉着肩膀问。

“好吧,”埃勒里平静地说,“我有个绝妙的主意,诺顿。麻烦过来一下。”他把诺顿拉到一边,二人低声交谈。众人没精打采地站着,心事重重,再也装不出泰然自若的模样。如果这是个玩笑的话,未免过于恶毒。理查德·欧文隐匿于幕后,若隐若现……

局长眨了眨眼,点点头,转过身简短地下令:“你们全去图书室!”众人愕然。“我是认真的!你们所有人。这出闹剧该收场了。”

“但是,诺顿,”曼斯菲尔德夫人反驳道,“这些东西不可能是我们中的哪一位放的。奎因先生可以证明,我们今天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照我说的做,曼斯菲尔德夫人!”警察厉声呵止。

他们成群结队、迷惑不解地走进图书室。警察又把米兰、厨娘和女仆都叫了进去。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东张西望。一分钟,半小时,一小时。通往客厅的门后一片死寂。大家竖起耳朵……

7点半,门猛地打开,埃勒里和局长怒视着他们。“都出来,”诺顿简短地说,“出来,快点儿!”

“出去?”欧文夫人嘀咕,“哪儿?理查德在哪儿?怎么——”

警察把大家赶出图书室。埃勒里推开书房的房门,点亮灯,站在一旁。

“诸位,请进,请坐。”他冷冷地说,神情紧张,似乎已经筋疲力尽。

警察从客厅拖来几把空椅子。众人一言不发地缓缓落座。诺顿拉上窗帘。警察关好门,转过身,背靠房门。

埃勒里语气平淡:“某种程度而言,这是我经手过最离奇的案件之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非比寻常,前后矛盾。威洛斯小姐,我想您星期五当晚的愿望已经实现。你们即将见证一场关于犯罪技巧的精彩表演。”

“犯……”加德纳夫人丰满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您是说……有罪案?”

“安静。”诺顿态度严厉。

“是的,”埃勒里语气温和,“发生了一起犯罪案件。我或许应该说——很抱歉,欧文夫人——一起重大案件。”

“理查德死——”

“抱歉。”一阵沉默。欧文夫人没有哭,她的眼泪似乎早已流干。“离奇,”埃勒里终于开口,“你们瞧。”他叹了口气:“问题的关键在于钟。钟不在它原本的位置,一只隐形的钟。你们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在镜子上没有看见夜光指针的投影,所以钟一定被挪开过。这是一种推断,一种可能,然而并非唯一的解释。”

“理查德死了。”欧文夫人疑惑地重复。

埃勒里语气轻快地继续。“加德纳先生曾经提出过一种设想:钟或许还在门的正上方,但是镜子前可能站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我解释过这种推断不成立的原因。但是,”他突然走到高高的镜子前,“还有另一种推论能够解释我为什么没看见夜光指针的投影。简单地说:当我在黑暗中打开门往里看却什么也没看见时,钟还在原处,但是镜子却不在!”

威洛斯小姐古怪且干巴巴地驳斥:“这怎么可能呢,奎因先生?这……这种怀疑太离谱了。”

“没什么不可能,亲爱的女士,除非事实证明如此。我不断思索:那个瞬间,镜子为什么不在原位?它显然是坚固墙壁的一部分,是这个现代化房间的内置装饰。”威洛斯小姐的眼睛波光流动。曼斯菲尔德夫人直直地盯着前方,双手紧贴大腿。欧文夫人呆滞地看着埃勒里,如聋似瞎。“紧接着,”埃勒里又叹了口气,“这些古怪的包裹,一整天里像吗哪[古以色列人在经过荒野时所得的天赐食粮。]一样接连不断地从天而降。我说过这是一桩离奇的案件。当然,想必你们也意识到有人不顾一切地希望我们关注案件的内情。”

“希望我们关……”加德纳皱着眉说。

“正是。听着,欧文夫人,”埃勒里轻声说,“第一个包裹是寄给您的。里面装着什么?”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阵可怕的沉默。曼斯菲尔德夫人使劲儿摇了摇她,仿佛她是个孩子似的。她吃了一惊,勉强地牵牵嘴角。埃勒里又问了一遍。

她的语气尚算轻快:“一双理查德的运动牛津鞋。”

他龇牙咧嘴:“一个字,鞋。威洛斯小姐。”尽管对方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一听见自己的名字,她还是有些僵硬。“您是第二个包裹的收件人。里面装了什么?”

“乔纳森的玩具船。”她低声回答。

“还是一个字——船。曼斯菲尔德夫人,第三个包裹寄给了您。确切地说,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她一甩头,“我觉得这些纯粹是废话。难道你看不出来你快把我女儿——把我们——都逼疯了吗?诺顿,你还打算让这出闹剧继续下去吗?如果你知道理查德出了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告诉我们吧!”

“回答问题!”诺顿怒气冲冲地说道。

“好吧,”她挑衅地回答,“一只愚蠢的信封,空的,封蜡用的还是我们的火漆。”

“简而言之,”埃勒里慢吞吞地说,“封蜡。现在轮到您了,加德纳,第四份怪诞礼物的主人。您收到的是……”

“卷心菜。”加德纳笑容疑惑。

“卷心菜,亲爱的朋友,两棵卷心菜。最后,加德纳夫人,您收到了什么?”

“两枚棋子。”她低声回答。

“不对,不对。不只是两枚棋子,加德纳夫人。是两个国王。”埃勒里银灰色的眼眸闪着光。“换句话说,我们依次收到的礼物分别是……”他停顿一下,看着他们,然后轻声说下去,“‘关于鞋呀,船呀,封蜡呀,以及卷心菜和国王’[节选自《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的一首寓言长诗《海象与木匠》。]。”

鸦雀无声。埃米·威洛斯小姐倒吸一口凉气:“海象与木匠。《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现在才反应过来吗,威洛斯小姐?特维德地[《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的人物。]这首关于海象的长诗出现在卡罗尔两部曲[“爱丽丝”系列共两部,第一部是1865年出版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第二部是1871年出版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哪部中呢?”

她的脸上浮现灿烂的光芒:“《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埃勒里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低语道,“您知道《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副标题是什么吗?”

她敬畏地回答:“《爱丽丝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记性不错,威洛斯小姐。所以,根据推理,我们似乎应该穿过镜子,到另一边寻找与理查德·欧文失踪有关的线索。古怪的想法,是吧?”他探身向前,直率地说,“现在回到我最初的推理思路。我曾说过,存在一种可能的设想:镜子之所以没有反射夜光的指针是因为镜子不在原本的位置。可是不管怎么说,墙壁是实心的,所以镜子本身必须可以移动才能被移走。这怎么可能呢?昨天我花了两个小时探寻那面镜子的秘密——或者我应该叫它……窥镜?”众人的目光惊恐地转向那面嵌进墙壁的镜子,然而只有镜子反射出的灯泡闪光刺痛他们的眼睛。

“当我查明镜子的秘密,你们猜我这个笨拙的爱丽丝透过它发现了什么?”

无人回答。

埃勒里迅速走到镜子前,踮起脚,触碰了什么东西,整面镜子瞬间起了变化。它向前移动,仿佛挂着铰链。埃勒里把手指伸进缝隙里,用力拉。那面镜子好似一扇门一样,向外旋转,露出如壁橱一样的暗柜。

女士们屏住呼吸,捂住眼睛。

在暗柜里,带有理查德·欧文五官特征的疯帽匠身躯僵硬,瞪大双眼,怒视着他们——目光麻木、可怕、恶毒。

保罗·加德纳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力拉扯衣领,目眦欲裂,哽咽道:“欧——欧文,”他上气不接下气:“欧文。他不可能在这儿。我——我亲手把他埋在屋后树林的大石头下。哦,上帝!”他表情诡异,双眼一翻,随即晕倒在地。

埃勒里叹了口气:“好啦,德维尔。”只见疯帽匠活动身体,他的五官瞬间神奇地变成让人再看不出理查德·欧文的模样。“你可以出来了。令人钦佩的雕塑表演。如我所料,大功告成。诺顿先生,嫌犯交给您了。如果您愿意审讯一下卡罗琳·加德纳夫人的话,我相信您能发现她和欧文的婚外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加德纳显然撞破了这件事。哦,当心——她也晕过去了!”

“我弄不明白。”当晚埃米·威洛斯和埃勒里·奎因先生下了牙买加线的慢车又并排坐进开往宾夕法尼亚车站的快车,长久的沉默后埃米忍不住开口。“这——”她无奈地停下,“奎因先生,好多事我都想不明白。”

“很简单。”埃勒里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乡村夜景,疲倦地开口。

“但是,那个德维尔是谁?”

“哦,他啊!一位戏剧界的朋友,当时刚好‘有空’。他是位演员——演些小角色。我猜您不认识他。您瞧,我的推理指引我走到镜子前,经过仔细检查,我终于弄清它的玄机,一打开便看见欧文的尸体穿着疯帽匠的戏服躺在里面——”

她浑身颤抖:“这出插曲对我而言过于现实。您为什么不当即宣布您的发现呢?”

“有什么好处?没有一丁点儿能指认凶手的证据。我需要时间制订一个计划,逼迫凶手暴露自己。所以,我没有挪动尸体——”

“您的意思是您一直知道凶手是加德纳?”她坦诚地质疑道。

他耸耸肩:“当然。欧文一家住进那幢宅子还没有一个月。那个隔层的机关相当隐蔽,很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发现,除非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并刻意搜寻。我记得星期五当晚欧文亲口承认‘这幢宅子’出自加德纳之手。案发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一点。还有谁比建筑师更了解暗柜的秘密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计划并建造这样的隐秘隔间;我猜或许源于建筑学的某种奇思妙想。所以,您瞧,凶手一定是加德纳。”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积满灰尘的车顶:“我不费吹灰之力就重现了犯罪现场。星期五那晚我们散场后,加德纳下楼找欧文摊牌,交涉加德纳夫人的问题——那是我见过最不守妇道的女人。二人一言不合,起了争执,加德纳动手杀了他。想必是一起激情犯罪。加德纳冷静下来后的第一反应是藏匿尸体。然而不巧,星期五那晚大雨滂沱,如果把尸体转移出去,睡衣免不了要留下些许痕迹。这时,他想起镜子后面的暗柜。他觉得那里是个安全的藏尸地,于是决定先把尸体藏进去,等雨停地干后,再找机会把尸体转移到永久的藏身之所,挖个坟墓之类的……可是,正当他往隔层里放尸体时,我刚好打开书房的门。因此,我没看到镜子里钟的投影。后来,趁我去图书室时,他关好镜子门,溜上楼。不过,我很快就出来了,他又决定硬着头皮撑下去,甚至假装误以为我是‘欧文’。

“总之,星期六那晚他下药迷晕我们,然后趁机把尸体转移出去埋掉,回来后也服下安眠药,尽可能自然地融入我们。但是,他没想到星期六下午我已经找到藏在镜子后面的尸体。星期天清晨,当我发现尸体不翼而飞,自然也就明白了我们被下药的原因。加德纳把尸体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于他而言,他甚至觉得根本没留下任何关于谋杀的蛛丝马迹,这自然也销毁了任何谋杀案都需要的主要证据——受害者的尸体。于是,我找机会致电德维尔,指示对方做些准备。他搞到一套疯帽匠的戏服,又想方设法从剧院办公室弄来欧文的照片,乔装打扮之后赶过来……当诺顿的手下把你们扣在图书室时,我们安排他躲进暗柜。您瞧,我必须制造悬念,击溃加德纳的心理防线,迫使他自己露出狐狸尾巴。如此一来,他不得不供认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尸体下落。事实证明——大获全胜。”

坐在他身侧的女演员机敏地打量着他。埃勒里忧郁地叹了口气,移开落在她修长双腿上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座位。“但是,最令人费解的是,”她蹙眉问道,“那些巧妙又古怪的包裹。上帝啊,究竟是谁寄的?”

很长一段时间,埃勒里没有回答。最终,他睡眼惺忪地开口,轰隆隆的火车声几乎淹没他的嗓音:“这得感谢您。”

“我?”她瞠目结舌。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埃勒里合上眼睛,喃喃道,“您借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疯狂茶话会的片段帮乔纳森少爷庆祝生日的主意启发了我一连串的奇思妙想,您瞧,道奇森牧师[指《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作者刘易斯·卡罗尔,其原名为查尔斯·勒特威奇·道奇森,加上他本人是圣公会牧师,所以被称为道奇森牧师。]的精神无处不在。如果仅仅只是打开暗柜,然后说欧文的尸体藏在里面,甚至拜托德维尔假扮欧文,远远不够摧毁他的意志。我必须跟加德纳打心理战,先搞得他困惑不解、晕头转向,弄不清那些离奇的礼物究竟有什么含义……一定要折磨他。这是我的癖好。总而言之,我打电话给我的探长父亲,请他帮忙,他立刻派来韦利警佐,我设法把从那幢宅子里偷来的东西悄悄带进后面的树林里,交给韦利警佐……后续由他负责,包装之类的。”

她坐起来,神情严厉地打量他:“奎因先生!这在顶级侦探圈里能算光明正大吗?”

他睡意蒙眬地咧嘴一笑:“您瞧,我迫不得已。戏剧性事件,威洛斯小姐。您应该能理解这一点。利用凶手不懂的东西困住他、迷惑他,乱其心智,最后致命一击,让对方无力还手……哦,我承认我多少有些邪恶的智慧。”

她良久地注视着他,沉默不语。她带着点儿男孩子气的柔软身体令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脸颊不受控制地浮现一抹绯红。“请允许我问一句,”他轻声说,“亲爱的,您彼得·潘式的面孔为何露出这般表情?您还好吗?出了什么事?天哪,您感觉如何?”

“正如爱丽丝所说的那样,”她朝他微微靠了靠,轻声说,“越来越怪事了[出自《爱丽斯梦游仙境》第二章。原文“curiouser and curiouser”是爱丽丝情急之下将“more curious”误说成“curiouser”,故将本应是“越来越奇怪了”译为“越来越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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