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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  作者:是枝裕和

成华学院小学部的考试时间是十一月的第一个周六。

因工作的关系,野野宫良多并没有参加补习班安排的面向父母的考前面试预演。身为妻子,绿多少有些不安,却并未言语。因为她发现良多的书房桌子上一直被搁置的面试模拟题集有被翻看过的痕迹。

良多无疑是引人注目的,身高一百八十厘米,虽说四十二岁了,体重却一直保持在七十至七十五公斤之间,深色西装包裹着匀称修长的身躯,活脱儿就是一个模特。更遑论他那张秀美、俊逸的脸,即便不是女人,也会看得出神。

最吸引人的莫过于他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良多身居核心要职,运筹重大项目——这种强烈的担当感更为他平添许多魅力。

视线一旦先停留在良多身上,很快便会移到良多旁边绿的身上。时至今日,绿依旧会在这种注视下感到怯懦。她察觉到,那些视线里毫无疑问带着轻蔑的意思。对此,她自有觉悟,自己是粗鄙了些,配不上良多。算上和良多谈恋爱的那段时间,这共度的将近十年岁月中,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妥协了,可实际上,她始终无法面对那种评头论足的视线。

面试的考官是校长和教务主任。校长是女性,教务主任是男性。两人都是五十来岁,神情温和,静候着良多一行。校长和教务主任的形象就跟补习学校里说的一般无二。绿紧张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些。

听到教务主任提问,庆多答了姓名和出生年月。

“我叫野野宫庆多,今年六岁。生日是七月二十八日。”

庆多的声音一开始有少许颤抖,良多夫妇不由在心中捏了把冷汗,但很快,庆多的声音就变得洪亮而清晰。

校长向良多提问道:

“请您讲讲庆多小朋友名字的由来。”

“‘庆’字是外婆取的,‘多’字是取了我的名字‘良多’中的一个字。这名字包含了我们夫妻二人的心愿,希望他能度过多福、喜庆的一生。”

这答案堪称完美。绿飞快地看了良多一眼,恰好良多也把视线转向了绿。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庆多小朋友是更像爸爸还是更像妈妈?”

这个问题也是模拟题集里的,绿暗自思忖着。

良多像往常一样,停顿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高亢,入耳十分舒服。

“我觉得温和稳重、待人善良的性格像我的太太。”

模拟题集里是有示范答案的,良多却并没有照搬,而是用自己的语言做了解答。不过,他参考了猜题集里的答题提示——“少彰显自我,多赞美伴侣,可以提高面试官的好感度。”

绿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您认为庆多小朋友的缺点是什么?”

校长问道,视线落在良多的身上。只要没有点名让母亲回答,提问基本上都是对父亲的。

“缺点也在这里了。性格有点温暾,输了也没太多不甘心。作为父亲,这点我感觉还是要有些改变才行。”

良多的回答很流畅,没有丝毫迟疑。教务主任和校长频频点头,不断地提问。教务主任的视线一直没往下看,只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

良多稳如泰山地直视着前方。绿用眼角的余光不时地瞥一眼他的侧脸。

模拟题集里写过,无论是问到长处还是短处,“重要的是根据学校的教育方针来作答”。良多的回答完全符合学校的教学方针——“培养积极上进的孩子”。

绿彻底放心了,那种踏踏实实的安心感,就像是搭上了挪亚方舟。

教务主任和校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点点头。

这是个好兆头。

校长向庆多问道:

“庆多小朋友,请说出两个你最喜欢的季节。”

“夏天和冬天。”

庆多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面试预演时就有完全一样的问题。

“今年夏天去哪里了吗?”

庆多有一瞬间露出迷茫的神情。绿心想这明明是练习过的问题,是忘记答案了吗。下一秒,庆多开口回答道:

“……夏天,跟爸爸一起去露营了,还放了风筝。”

听到这回答,良多的脸上露出笑容。

“爸爸放风筝厉害吗?”

回答校长的问题时,庆多一脸骄傲。

“可厉害了!”

良多笑容满面,点了点头。

其他就是问些在家有没有帮忙做家务,喜欢吃的食物是什么,诸如此类。都是预演的时候练习了无数遍的问题,庆多回答起来也毫不含糊。

面试后大家转移“战场”去了体育馆,目的是让孩子独立活动。这就是考试中备受重视的行动观察环节了。

活动内容是把塑料袋随意加工成自己构思的形状,吹得鼓鼓囊囊的,再用折纸装饰,做出一个“活物”来。

五十个孩子被分成每五人一组,在体育馆开始活动。父母是不允许旁观的。

不过,光听说是用塑料袋做个“活物”,绿便猜到了内容,必定是准备的剪刀和胶棒不够人头份。这不过是第一次进应试补习学校时,庆多体验过的行动观察课题的升级版罢了。

补习学校已经完美地传授了应对行动观察的秘诀。孩子要提出一套方案来解决,相互调配不够的剪刀和胶棒,使用剪刀之类的危险物品时要小心,刀尖是万万不能朝向人的,不光自己要留意,看到其他孩子搞出什么危险动作来也要记着提醒,等等。

应当没什么可忧心的,不就是为此才去补习学校折腾了那么长时间。

绿跟其他送孩子上补习学校的妈妈始终合不来,并不是因为哪些具体的言行举止,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估摸着是因为所谓的出身吧。绿是在农村一个极其平凡的家庭长大的,她对此已很知足。然而扎堆上补习学校的其他妈妈——不能说全部吧——却与她有天壤之别。

面试结束后,五十个孩子的父母在学校宽敞的大厅等候。考试为期两天。第一天考试是五十人一场,考了十场。这已是第二天。能通过的不过一百人左右,也就是十里挑一。放眼全国,这种通过率的小学也屈指可数,是真正的高门槛学校了。

良多正透过窗玻璃眺望着校园。虽说位置在市中心,这校园倒是宽敞得很。

“变样了吗?”

看着良多的背影,绿问了一句。她就坐在良多正后方的沙发上。由于面试过于紧张,绿有些疲惫。

“毕竟也过了三十多年了嘛。”

良多微微把脸转向绿,回答道。他曾经也是这所小学的学生。绿想着,那是自己出生前的事了。她今年才二十九岁。

“不过……”

良多颇有点嘲讽地用下巴点了点校园,回过头来。

“那时操场可没这样的照明设施。看来学校也赚了不少钱吧?”

绿慌忙地责备良多。

“少说两句……”

绿紧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谁知道哪儿站着学校的人。

良多冷笑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好不容易才挤出点时间过来,能早一分钟回去也是好的。

刚看完时间,大厅就响起了孩子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老师领着孩子们走了过来。终于能从考试中解放出来,一看到父母,孩子们顿时一齐撒开腿,朝着父母的怀抱飞奔而去。

“在座的各位家长,今天的考试到此结束。请大家回程一路小心。”

领路的女老师行了一礼。

“今天谢谢您了。”

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指令,近百人的家长们齐刷刷地低头致谢。

领路老师的身影消失的同时,大厅顿时热闹起来。

“开心吗?”

绿抱紧庆多问道。

“嗯。”

庆多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回答道。绿真切地感受到上补习学校的成效。正因为花了许多时间,在庆多的小身体里培养出了这种能力,才没有让他承受巨大的负担。虽说也有不少令人不快的事,但总算能给自己一个交代:送去补习还是对的。

“庆多。”

良多叫住庆多。

“没有跟爸爸去过露营吧?”

“嗯。”

庆多依旧满脸天真无邪地回答道。

“那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良多的话语里并没有责怪的语气,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补习学校的老师让我们这么说的。”

听到这回答,良多呼出一口气。

“哦,这样啊。这补习学校真是了不得啊。”

良多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说道。他一边摸着庆多的头,一边轻声笑了起来。

绿压低声音对庆多说:

“对哦,可了不得哦。还说了‘最喜欢的是妈妈亲手做的蛋包饭’呢。”

绿和庆多就像密谋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般,一齐压低声音偷笑起来。

良多也被逗笑了。绿的厨艺绝对不差,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拿手。但不知为何,庆多却爱极了附近一家肉店用老油炸出来的炸鸡块,若要给他什么吃的做奖励,必然会点名要这炸鸡块。妈妈亲手做的蛋包饭反倒排到第二,但补习学校说妈妈亲手做的蛋包饭会在考试中更为有利。

庆多一边朝正门走去,一边专注地给妈妈讲自己做的塑料“可爱小怪兽”。

良多这边耳朵听着,那边脑子却已经在考虑工作的事了。

良多在学校旁边的收费停车场跟绿和庆多告别。他本来提议开车送两人回家,不过绿知道良多工作忙,便拒绝了。说正好半道上想买点晚餐的食材,要坐公交车回去。

良多一边开车,一边回想起在收费停车场见到的那两个家庭。毫无疑问,那两家也都是来考试的。两家的父亲看起来都比良多年长。而且,两个父亲开的都是同品牌的、德国车中最高端的车型。

良多的车是日系的。虽说是日系车,这个价格买辆外国车也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在良多从事的行业中,比起招摇的外国车,日系车更受欢迎。即便如此,跟那两位父亲开的车比起来,价格肯定是逊了一筹。

但是,也绝不是拿不出手的价格。良多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暗自较劲。

良多在大型建筑公司——三崎建设工作。那是被称为“超级建筑公司”的日本五大建筑公司之一的公司。最近,公司在临近东京站的地皮上建了一栋地上二十层的新大楼,良多所属的建筑设计本部位于第十九层。建筑设计本部作为公司的明星部门,设计了许多被称为城市地标性建筑的大型建筑。而良多作为实质上的一把手,管理着整个团队。

把车停进地下停车场后,良多乘上电梯,整个心思都在汇报上。应该是没什么遗漏了,但他追求的是精益求精。

电梯静寂无声地往上爬,轻柔的声音响起,十九层到了。

刚跨出宽敞的电梯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个体格健壮、身着西服的男人走了出来。

“哎哟,被发现啦。”

边说边笑起来的男人正是良多的上司——上山部长。

良多停住脚,弯腰恭敬地鞠躬。

“您辛苦了!”

头刚抬起,良多就笑眯眯地调侃起来。

“稀客啊,大周六的。”

上山那粗犷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本来还想着在你来之前就溜的。”说着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办公室。

“那个CG(计算机动画),做得不错啊。”

上山说的是为本次汇报制作的CG。模型固然重要,但就传递出的信息量而言,CG影像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影像中除了建筑物本身,还能使用特效和音乐,有时还会采用动画。毫不夸张地讲,CG的效果决定了汇报的成败。

“谢谢!”

良多说着鞠躬行礼,却故作姿态地昂首挺胸,摆出一副骄傲的神色。

“把外协公司折腾得够呛吧。”

上山边说边戳了戳良多的胸口。

良多夸张地做出要吐出来的模样。

良多是个容不得妥协的人,一旦有了明确的蓝图,就会将之贯彻到底。这还是从上山那里学来的。

“毕竟让他们返工了三回。”

面对良多毫不留情的否定,CG制作公司也有了情绪,双方还因此起了点争执。虽然这事没有劳烦上山出马就已经解决了,不过流言大概早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保持距离,观望但不发声。上山是有“容人之量”的人。

“交给你啦。”上山用力拍了拍良多的肩膀,轻声在他的耳畔叮嘱道。

只这一句,便让良多豪情顿生,宛如过了电一般通体酥麻。

良多鞠躬行了一礼。上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经手的建筑数不胜数,建造过程中造就了无数的传奇和英雄事迹,可以说是支撑着三崎建设走到今天的人物之一。如此传奇的男人如今已五十五岁。有传闻接下来他将就任公司董事,也就是所谓的离开一线,进入管理层了。而良多正是被视为其接班人的存在。如果天从人愿,他将成为公司历史上最年轻的部长。

“我这碍事的就赶紧闪人了。”上山半开玩笑地朝电梯走去。

良多追上正要乘电梯的上山。可万万不能就这样把他当“碍事的”给送走了。

“啊,我马上完事。要不要一起去上次的那家店?”

前几天去过一家小料理店,店里的下酒菜个个都口味绝佳,令上山赞不绝口,这种事良多自然是记在心里。

上山苦笑道:

“抱歉啊。我接下来要跟老婆去银座看电影。”上山边说边走进了刚刚抵达的电梯。的确,他脖子上绕着的围巾款式时尚别致,透着“要去银座约会”的情调。

“有个优秀的部下,上司就得忙着服务家属咯。”

上山的话令良多十分受用。他虽然极少夸人,但一旦要夸,便总要加些叫人难为情的话。

电梯门缓缓闭合,良多深深地低下头。

“拜托啦。”

门即将闭拢时,上山说道,声音温和而体贴。

“好的。您辛苦了。”

良多朝着已经关上的门又鞠了一躬。

建筑设计本部所在的楼层十分安静。虽然周六施工现场还在作业,但建筑设计本部基本上维持周末双休的制度。但此时此刻,偏安一隅的会议室却忙得如火如荼。包括良多在内,有五名男性职员和三名女性职员在场。每个都是年轻有为的精锐干将。他们团团围在放置在大会议桌上的模型周围。那是位于市内的巨大候机楼前的一个再开发项目的模型。建筑物大面积采用了具有开放视野的玻璃,建筑物外侧还设置了巨大的螺旋阶梯。由于这巨大的建筑物整体都被玻璃覆盖,所以看上去宛如直达苍穹的回廊。建筑物前是一个绿化公园。虽然空间有些浪费,但根据政府规划的要求,这是进行大规模开发项目时必须尽到的义务。

“南面是这个方向吧。”

良多一边审视着公园,一边询问负责模型的男职员。

“对,太阳是这样照过来的。”

这个后辈用手演示着日照的方向。看完,良多略微沉思:即便是冬季,这种设计也应该可以保证日照的面积。根据个人喜好不同,这将是一个绝佳的去处。

“在公园散步的不应该只有单人和情侣吧。”

这说的是公园里摆设的人物模型。

“多加点一家人的模型吧。”

对良多的这个提案,所有人都表示赞同。

“再加点遛狗的……”

另一个男职员进一步拓宽了思路。良多当即应允。

“嗯,不错。再稍微增加点居家的感觉。”

这是模型里欠缺的视角。汇报时虽然强调了面向家庭的用心之处,但着力点都放在了建筑物本身,在公园这个“多余”部分的细节上,却没有体现出更多的“家庭感”。

良多看着模型,脑海里描画出和庆多在公园玩耍的情形。要是没有组建家庭,可能这个视角就被忽略了。他试着在脑海中搜寻更多和庆多在公园玩耍的记忆,却发现那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了……

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将良多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各位,头儿请客叫晚餐了,要点什么,比萨还是小锅什锦饭?”

伴随着这声音出现在眼前的是松下波留奈。她修长的身躯裹着紧身的灰色西装,大眼高鼻,五官精致,虽然已经是三十六岁的年纪,外表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

她手里拿着外卖的菜单。

头儿指的是良多。当然也可以称呼职位,但“头儿”这称谓已经深入人心。

“晚餐吃什么比萨嘛。”

良多虽然表达了不满,但年轻人似乎已经决定了比萨,一个个当即嘟囔着“多谢款待”,从波留奈手里拿过比萨店的菜单选了起来。

团队副手波留奈看着良多,这是不同以往的深深凝视。良多退缩了,移开了视线。波留奈发出轻笑,仿佛在嘲讽“服务家庭”归来的居家好爸爸的“置工作于不顾”。

“十分之一的通过率,真的很难呢。”

绿一边在最新款的一体式厨房的深水槽里清洗着土豆,一边用肩膀把手机夹在耳边,与独居在前桥的母亲通电话。说话的声调略微带着些故乡群马的口音,只有同乡人才分辨得出来,根本算不得是方言。

“我最开始想的是公立也行。但良多说,与其事后辛苦,倒不如现在努力一把还轻松些……嗯,我现在也觉得幸好加了把劲。但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呀!”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家中固定电话的来电铃声。

与厨房连成一体的客厅地板上放着一个坐垫,一直坐在坐垫上玩游戏的庆多站起来,朝放在厨房柜台的分机走去。

“是爸爸。”

绿点点头。良多很少直接打家里的固定电话。绿心中略有些不安,是不是有什么事呢?她跟母亲说了句“我再给你打电话”就挂断了。

“喂?”

没等绿去接,庆多已先拿起了面向客厅摆放的柜台上的分机话筒。

“是爸爸?”

绿询问了一句,庆多却默不作声。如果是良多以外的人打来的电话,庆多就会一言不发。绿擦干湿漉漉的手,拿过电话听筒。

“您好。”

一个从没听过的男性声音以格外殷勤的语调开始自我介绍。不是推销产品的。绿有些不安,换了只手,把听筒紧贴着耳朵。

从总公司的地下停车场出发,若是走首都高速公路,周末只需要三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家。而且良多对于规避拥堵的走法早就烂熟于心,即便是工作日,通勤时间也就一个小时。所以就住在市内而言,这样的区间算得上是轻松惬意的。

良多驱车爬上自家公寓前的斜坡。从坡下朝坡上看,一座地上三十层的公寓大楼高高耸立。在这本就是几乎没有高层大楼的地段,更是格外显眼。

公寓的停车场在地下,停车场内排列的尽是些国内外的高档车。良多把车停在一个角落,用专用的钥匙打开了电梯入口的门。

间接照明把电梯间照得柔和明亮,通向电梯间的通道上铺着黑色大理石,皮鞋敲击在大理石上发出“咚咚”的脚步声,令人身心愉悦。

良多钻进电梯,按下了二十六层的按钮。

从房内打开客厅门锁,是庆多小帮手的工作之一,只是参与这一工作的机会很少。大部分时候良多回到家时,庆多已经睡了。

“爸爸回来啦。”庆多接过良多手里的外套,朝客厅跑去。

庆多已经泡完澡,换上了睡袍,戴着绿亲手织的毛线腹带。他睡到半夜总要蹬好几回被子,保暖的腹带便是必不可少的存在。

庆多把外套放在餐桌旁的椅子靠背上后,便迅速占据电视机前的领地,继续他的保龄球游戏。他本就圆溜溜的大眼睛越发睁得大大的,整个心思都在游戏里了。

出来迎接的绿把良多的皮包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我还以为要更晚些呢。”

周六本来是休息日,但良多基本不休息,深夜回家也已是家常便饭。而他这个人,并不会因为这些就疲惫不堪。

一边脱西装,一边走进客厅的良多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庆多。

“哦?钢琴已经练完了吗?”

“我想着,考试也结束了,今天是不是就算了……”

绿的话像是在辩解。

“连你都这样要怎么办?这种事一旦休息一天……”

妻子抢过丈夫责备的话头。

“要补回来的话,‘就要多花三天’,是吧。”

虽说是戏谑的语气,但绿满脸堆笑地这么一说,良多也被逗笑了。

“来,练钢琴吧,庆多。”

“嗯。”

庆多马上关掉游戏的电源,收拾到固定的位置。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绿催促着庆多坐在钢琴前。虽说时间还早,但很多人对休息日晚上的噪声格外敏感。虽然家里已经完善了隔音设施,但绿还是把钢琴的音量调低了。庆多开始了弹奏,曲目是《郁金香》。他的指法还有些生涩。

“是吃完饭回来的吧。泡澡的热水烧好了。”

“就吃了一块比萨。”

良多一边解开领带,一边叹着气说。那会儿完全没有吃晚餐的胃口,也就没动手,结果年轻小伙子们就如风卷残云般瞬间把良多的那份也吃了个干净。

“啊?那你跟我联系一下也好呀,哪怕是发条短信。”

绿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冰箱,开始准备晚餐。

“没有米饭了。最快的就是乌冬面,是三村先生从香川寄过来的。”

“啊,那就吃乌冬面吧。拜托煮生一点啊,硬一点。”

“不会再失败啦……”

面刚寄过来的时候,绿急于试着下锅,结果弄错了烹煮时间,煮出来的乌冬面完全没了嚼劲。

“啊,这次肯定不会出错的,不过,不放鸡蛋哦。”

釜扬乌冬面浇上生鸡蛋和酱油,这是良多的心头好。

“啊?放吧。”

“不行,胆固醇太高了。”

“就一个不至于吧,对吧?”

良多向庆多要支持票。

庆多停下弹钢琴的手,面朝良多,两臂交叉摆出一个大“×”。

“不行!”

良多顿时全身泄气了般扑倒在桌上,就像被手枪击中的大反派一般。

庆多高兴得哈哈大笑,又很快投入到钢琴的练习之中。

“为什么不行呢?”

本该死去的大反派又复活了,他轻手轻脚地从庆多的后方靠近,把手伸向键盘,和庆多一起弹奏《郁金香》。

绿在厨房凝视着父子连弹的背影,合着两人演奏的旋律,有节奏地切着大葱。

这样的时光要是能多一点该多好啊,绿心想。

良多的公寓虽然只有两室一厅,但十分宽敞。客厅和厨房的空间都设计得绰绰有余,一家三口住在里面也不会感到拥挤。厨房和客厅用的是类似米白色衬衫质感的壁纸,与地板用色统一。从屋顶垂至地面的巨大落地窗,可以将市中心的风景尽收眼底。由于周边没有高层建筑,可以说是绝佳的观景视角。特别是夜景,常常让来访的客人惊叹不已。

良多在看样板间的时候,最看中的便是其静谧之处,没有所谓的“方便实用”,应该说是没有生活的烟火气吧。而维持这份静谧的是绿。她把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与当初的样板间相比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当然,厨房里的物品越来越多,墙壁上也贴上了庆多画的画,还有照片。但良多对此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两个房间中较大的那间是卧室,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一家三口就这样呈“川”字形睡在一起。

另一个较小的房间则是良多的书房。

绿在卧室守着庆多睡着后,便合上绘本,从床上起身,对客厅里的良多说道:

“也不知道三村先生的新工作进展得顺利不顺利。”

“船到桥头自然直。那家伙本来就更适合待在农村。”

良多此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重新检查提案的资料。回答得如此心不在焉倒不仅仅是因为看资料,而是他对关于三村的话题根本毫无兴趣。

“太冷淡了吧。明明那时那么关照他。”

三村以前是良多的部下,说是要回到家乡去振兴日渐衰退的林业,一年前辞职了。他做事很认真,是个很优秀的部下,所以那时良多对他是青睐有加。面对他递出的辞呈,良多也是尽力挽留了一番,只可惜三村去意已决。

“哪里有闲工夫去操心都已经辞职的家伙?”

“我这个‘已经辞职的家伙’真是不好意思啦。”

绿边说着,边开始在厨房准备咖啡。

良多和绿是办公室恋情,最后修成了正果。绿在结婚的同时把工作辞了。

“已经睡了吧?”

良多边看汇报材料边询问道。

有件让人心里不踏实的事,绿本想着庆多睡着了就马上跟良多讲,却又有些难以启齿。她知道要是央求良多休假,良多定会不高兴。所以绿开不了这个口。

“嗯,看来还是紧张,所以累了。”

“罢了,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庆多自己的努力了。”

良多以为接下来还有笔试。绿明明之前就已经跟他说过多次,考试到今天就结束了。不过,绿并没想要去订正。

“他一直很努力呢,说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人。”

绿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良多已经开始集中精力忙工作了。她并不想打搅他,但夫妇二人如这般聊天的机会实在太少了。于是绿接着说道:

“最近稍微勇敢了些,对吧?”

“是吗?”

得到的是心不在焉的答复。

“好像敢于跟大地君说‘住手’了呢。”

听到“大地君”这个名字,良多有了反应。暑假结束后不久,庆多就哭诉着“被大地君欺负了”。这事跟幼儿园的老师也商议了,后来父子二人约定“要是有人对你做不喜欢的事情,就说‘住手’”。之后的一段时间,庆多天天都是哭着回家的,但最近这状况已经没了。

“若是才好。如今的时代,过分温柔是要吃亏的。”

绿记起来了,这个事情的经过她也跟良多说起过,那时他的回答也是这般心不在焉。

“面试的时候还说这是他的优点来着。偶尔也夸夸他吧。”

良多微微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

“总不能两个人都唱白脸吧。”

说着,他把视线放回到汇报材料上,如逃跑般躲进了书房。

难得有时间两个人如此悠闲说话,为了尽快填补两人之间的隔阂,良多的语气才多少有些焦躁和责备。

绿一边反省着,一边倒好咖啡,端进书房里。

“咚咚。”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绿用嘴模仿着敲门声,这倒意外地缓和了气氛。

“嗯?”

良多关了房间的照明灯,只开着书桌上的台灯。书桌旁有一个电脑专用桌,桌上摆放着一台台式电脑。

房间大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小,除了桌子以外,靠墙处还有个书架,书架上排列着建筑设计的大型书本,还有小说和CD。良多非常喜欢看书、听音乐,也买了很多,但又没时间来享受,结果也只能是收在书柜里落灰。

房间和客厅一样整洁有序,毫无多余之物。只有一样是特别的,那就是房间正中央靠在支架上的一把吉他。这是良多学生时代的钟爱之物,可惜好多年都没机会摸一摸,更别说取下来弹上一曲。不过毕竟感情深厚,他不舍得就此束之高阁。

绿把装咖啡的马克杯放在书桌的一端。咖啡的香气氤氲在整个房间,光闻着这气味就能让人放松下来。

“哦。”

良多一边回应着,一边整理好汇报资料,放进了文件夹。

“谢谢啊,那么忙今天还抽出时间去学校。”

绿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从良多的书架上抽出一张CD。就算两人是多年的夫妻,可当面说这些感谢的话语还是叫人有些不好意思。

“庆多不也挺开心的嘛。”

“要是周日能陪陪他就好了。”

良多明天也是一早就要上班,回家估计就深夜了。

绿把CD放回书架,转身朝向丈夫。

“这个嘛……”良多说着,结束了文件的整理,又去整理桌面。

“等这个项目结束,就能抽出时间来了。”

“这句话你都念叨六年了。”

绿半开玩笑地说着,良多却是一脸的意外。

“是吗?”

良多并没有开玩笑,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六年来自己根本没有好好休过假,简直就是连“休息日”为何物都忘记了。

“是的呀……”

感觉几乎就要变成埋怨的语气了,绿赶紧闭了嘴。时隔好久在家一起度过的时光,她实在不想以吵架告终。

但有些事不得不说。终于,绿还是开口了,尽量表现出轻松的语气。

“说起来,今天前桥的医院来过电话。”

说的是那个特别郑重其事的电话。

“医院?”

“那个,庆多出生的医院。”

“哦。说什么了?”

“没怎么说清楚。就是说有事情要谈。”

“也没说个理由吗?”

“说是见面以后说。究竟是什么事呢?”

绿说着,心里不安起来,双手抱在胸前。

“输血?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会是什么麻烦事吧?”

的确,绿在分娩时因失血过多接受了输血。输血这项治疗是需要家属签署同意书的。当时因为良多来不及赶到,还是守在产房外的岳母签的字。

“能抽出点时间吗?”

良多很想说,连入学考试的面试都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空当,哪里还能再分得出时间。但是这话冲妻子说也是无济于事。

“嗯。”

良多压抑着情绪,小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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