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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  作者:是枝裕和

医院主持的联合聚餐会确定在每周六定期举行。

设计大赛胜出了,接手过来的项目似乎也步入正轨,良多的工作已经趋于平稳,不过每周要休息一整天,还是相当勉强的。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拿工作当不去参加聚餐会的理由。

如果在市中心聚餐,他下午还是能上班的。不过考虑到斋木家尚有年幼的孩子,他最终不得不选择靠近群马的地方。

年内已经举办了第二次和第三次聚餐会。新年伊始的一月五日,又在埼玉一家家庭餐厅举行了第四次联合聚餐会。出席人员包括斋木一家和野野宫一家,还有医院那方的秋山和织间律师。这次铃本也一起出席了。

这是一家以龙虾料理为主的餐厅,店内的大型水槽中饲养着许多龙虾。吃完饭,孩子们便去水槽看龙虾了。

就餐的房间是宴会厅,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单间,不过也隔开了其他顾客的视线。

“怎么样?”

织间等孩子们去了水槽,便开口问道。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经结束用餐了,只剩下雄大一人还在专心致志地吃龙虾钳里的虾肉。

被旁边的由佳里捅了一下,他这才不情愿地把龙虾钳放回盘子里。

“已经是第四次聚餐会了,要不要互相到家里留宿一晚试试?孩子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我觉得对父母来说,越迟一日,痛苦也越增加一分……”

铃本接下织间的话头道:

“要能进入那个阶段我们也是乐见其成的,不过这事和我们要调解的可不是一个问题。”

织间大大方方地点点头。

“是的,这是自然。您怎么看,斋木先生?”

织间再次询问雄大。

雄大正把心思又放回到龙虾钳上,闻言立即慌慌张张地抬起头。

“啊,这个——不过,那个,我觉着就这样见面,也挺开心的……是吧!”

雄大希望由佳里能赞同他。

由佳里却无视雄大,用犀利的眼神直逼织间和秋山,明显十分不快。

“第四回了就该怎么着,是有这样的规矩吗?”

“就是嘛。就因为见了四回了,就说行了,交换!实在叫人心里不舒服。”

雄大立即附和由佳里道。

织间轻描淡写地避开了由佳里的话。

“也说不定会进展得意外顺利呢。无论如何,毕竟血脉相连。住在一起,增加彼此相处的时间,说不定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彼此。如此一来,您现在的抵触情绪说不定也会逐渐消散呢。”

良多觉得织间作为乡下律师的这段经验之谈,倒颇有几分说服力。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绿,只见她脸色苍白,低垂着头。

由佳里却对此提出了异议。

“我家还有大和和美结,可不想这么匆忙。”

“就是,可不想这么着急!”

雄大仿佛在开玩笑般鹦鹉学舌。

“这种时候就别胡闹了。”

由佳里责备起雄大来,声音虽低却很严厉。

雄大忙解释道:“我就是想缓和下气氛。”

织间没搭理这两夫妻的对话,两眼看向良多。

“野野宫先生怎么想?”

“要不暂时从周末交换留宿开始,比如周六一个晚上?”

良多的话让绿全身都颤抖起来。但她什么都没说。

“啪啪啪啪啪!”

突然,琉晴飞奔进房间,手里拿着龙虾钳,把它比作一把手枪,朝房间里的所有大人一通扫射。

大人们都一边齐声说着“额……”“被干掉了!”,一边装作中枪的样子。尤其是雄大,身子扑倒在桌子上,嘴里发出呻吟。只有良多反应平淡,他避开了“子弹”。

琉晴瞄准没有倒地的良多就要开枪,“啪啪啪”。由佳里勃然大怒。

“正在说要紧的事,一边去!”

琉晴迅速撤离了。

琉晴刚走,紧接着大和又冲了进来,也是手里拿着龙虾钳比成枪的样子朝大人们扫射。

“啪啪啪啪啪!”

大人们又装作一番中枪的样子,一个个身子往后仰去。良多往旁边看了一眼,绿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在抗拒着什么似的全身僵硬。

这家钢琴教室是全国连锁店中的一家,就开在车站前出租大楼的一角。

把庆多托付给老师后,绿就在休息室等候,这里可以透过玻璃观看教课的过程。平时她都是一边看杂志,一边时不时地看看庆多。但今天绿却全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既没看杂志,也没心思看庆多。上课的中途,庆多四顾着寻找绿,绿却毫无察觉。她只是两眼呆呆地盯着墙壁上的某个点,一动也不动。

终于在某个时刻,绿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似的瘫软下来,掩面痛哭起来。她多想止住自己的泪水,却无能为力。眼泪就像决堤的江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往外倾泻,渐渐地,她喉咙里发出呜咽。她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感情的崩溃。

稍远处,一个在等候上小提琴课的孩子旁的女人注意到了绿的失态,便上前跟绿搭话,但绿还是止不住地痛哭。

绿牵着庆多的手并排走在通向公寓方向的上坡路上。绿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眼泪。庆多手心中的温暖,缓解了她内心深处的忧郁,却无法让它消散。

“弹钢琴开心吗?”

被绿这么一问,庆多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不用勉强继续哦。”

庆多一听这话,有一瞬间脸上焕发出光彩来。果然,他也不是那么喜欢弹钢琴。但随即,庆多的脸色便由晴转阴了。

“可是,爸爸他……”

在准备入学考试时,补习学校的老师曾讲过,孩子最好掌握一门学习之外的特长。良多当即便说让庆多去学弹钢琴。良多到小学四年级为止都在学弹钢琴,后来是因为家庭的缘故才中止的。绿猜良多该不会是抱着一种“让儿子替自己完成夙愿”的念头吧。良多有着和绿完全不同的优秀乐感,学生时代十分风靡的吉他弹唱,他的水平完全可以媲美专业歌手。刚开始交往时,绿就曾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也就是说,弹钢琴并不是庆多自己想学的。绿心想,时至今日,庆多钢琴长进缓慢之事,对良多来说只怕又多了重特别的意味吧。

“爸爸也不会生气的哦。”

如果庆多现在提出不想学了,如今的良多应该会爽快地同意吧,绿如是想。

但是,庆多却摇摇头。

“还是算了吧。因为爸爸会很开心。”

庆多忽然一脸成熟。

“发表会的时候吗?”

绿想起来了,庆多在第一次发表会上几乎零出错地弹奏完整首课题歌曲时,良多难得心情大好,当天晚上喝上了不怎么喝的酒,还跟庆多一遍又一遍地父子连弹。

“那时候狠狠地夸奖了我呢。”

庆多自豪地说着,满脸笑容地看着绿。

“是啊。那就再稍微坚持一下?”

“嗯。”

看着庆多的笑容,绿觉得自己的心情又稍微轻松了些。但很快,她这份轻松的心情又支离破碎了。

明天,周六,是庆多第一次前往斋木家交换留宿的日子。

当晚,良多早早回了家。他直接从外面洽谈的地方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不到六点就已经回到了家中。

良多吃完绿烧的菜,泡了澡,把睡前准备都收拾完也才七点半。

“要不要玩游戏啊?”

良多说着平日里绝对不可能说的话。两人便开始玩起赛车游戏来。当然,这是良多第一次认真参与到游戏之中,没想到竟十分有趣,倒是他自己玩得十分投入。

“啊!不行啊!完全不行了!”

良多不由得大声喊叫起来。游戏中他操控的车辆打着滑从悬崖上坠落下去。

一旁依然摆弄着操控手柄的庆多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终于,庆多的车超越了爸爸的,以第一名的成绩抵达终点了。

绿一边微笑着望着父子二人,一边开始收拾庆多的外宿行李。睡衣、牙刷、喜欢的书本、可以卷起来带走练习的小电子钢琴……

这些全都是自己照顾不到庆多时要用上的东西。而且,交换留宿也不同于普通的旅行。刚停下手陷入沉思,绿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人,居然是由佳里。

“明天就麻烦您啦。嗯,是的。我也这么想。庆多能吃荞麦的。啊,不过,刺身一直没让他吃。琉晴不吃的东西……啊,这样啊。很厉害啊。喜欢的东西呢?哈哈。蟹肉棒。嗯。蛋黄酱。嗯,知道了。”

确认好明天的时间后,绿便挂了电话。

电话里由佳里说,打算中午准备孩子们爱吃的荞麦面和金枪鱼的生肉薄片沙拉,晚上吃饺子。另外,由佳里说琉晴完全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不过据说琉晴尤为喜欢的是蟹肉棒配蛋黄酱。由佳里还追加了一句“他喜欢的可不是真的蟹肉,是那种便宜的假蟹肉”,顿时把绿给逗乐了。

虽然只是在电话里讲了短短的几分钟,绿却感觉跟由佳里心意相通,心情也轻松了少许。

良多不再玩赛车游戏,换成了类似双陆的游戏。这种像大富翁类的游戏,他们可以一边闲聊,一边游戏。

“我说……”

良多开口了。

“嗯……”

庆多正专注地盯着画面,不过还能分出精力回话。

“我们明天十点钟出发的吧?”

“嗯。”

庆多还是盯着画面回答道。良多觉得这样的方式更容易展开对话。

“啊,到白色了。”

接下来轮到庆多了。良多等庆多结束后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明天呢,出门后就直接去琉晴家住。”

“嗯。”

庆多的神情看起来有些不安。

“不要紧吧?”

“嗯。”

庆多还是盯着画面。良多原本还想,是不是让他停下游戏,认真地交流一下想法会比较好。庆多竟同意了。良多便改了主意,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去刻意破坏气氛,反倒让孩子害怕。

“这是为了让庆多变得更加强大的任务。”

“嗯。”

良多瞥了一眼庆多的脸。尽管回了话,他脸上却没有什么再多的表情变化。

“真的明白了吗?所谓任务,就是让庆多变得强大、变成大人的一次作战。”

“嗯。”

良多凝视着庆多的脸,思考着:恐怕是不可能单凭语言就让孩子明白,唯有试着付诸实践让孩子慢慢接受了。

第二天,一家人直到过了十点才出发。原因在绿。前天晚上,尽管良多千叮万嘱,绿还是从一大早开始就掉了好几回眼泪,躲在厕所里半晌不肯出来。结果自然是彻底晚了。良多顾虑对庆多的影响,也不好语气强硬地去说。结果原本计划着提前出发,最后拖拖拉拉反而延误了时间。

他们从前桥的高速公路出口出来已经过了中午,刚好花了两个小时。良多从后视镜偷瞄了下后座,庆多正兴高采烈地练习钢琴。一旁的绿眼含泪花,抚摸着庆多的脑袋,万分怜爱的样子。她抚摸孩子脑袋的次数自从进了前桥就越发频繁了。

良多担心绿的情绪会传染给庆多,不由焦虑起来。可他也察觉到,自己一旦开口,语气一定十分凶狠,便忍着闭口不言。

按照车载导航的指示,车子沿着田间一条没有岔路的直道一路前行。因为是农闲时期,田间不见一个人影,乡间的人也是稀稀落落,一路都是极其萧条的景象。要说大些的建筑物,就只有支撑输电线的铁塔了。

就这样,他们一路驱车前行。渐渐地人家开始多起来,慢慢显露出市区的模样来。

“已到达目的地,语音导航到此结束。”

车载导航传出通知声。

开车的良多看了看出现在左侧的房子,又比对了车载导航的地图,确认前方的商店正是“茑屋商店”。

随即,商店前的马路上出现一个孩子的身影,是琉晴。

琉晴正在旋转陀螺,发现良多的车,就立马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中。

一瞧见茑屋商店的外观,良多就对这破旧得有些过分的模样倒吸了口凉气,自言自语道:

“喂喂喂喂,怎么说这也有点太……”

外墙虽然刷着白漆,但在风吹日晒之下,油漆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墙底子来,估计已经好些年没有好好维护过了吧。商店也没有任何电器装饰之类的东西,若是不挂着“茑屋商店”的招牌,看着就是个仓库而已。墙上只有一个约莫是最近才画上去的彩虹图形新得出奇,这反倒让房子看起来更加寒酸。

车库就在旁边,那里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小货车。

良多将车子停在店门前。

随即,进出口的玻璃格栅门被打开,雄大和由佳里,以及其他孩子走了出来。

良多等人下了车,面朝斋木一家。

“你好。”

大声打招呼的依旧是琉晴。

庆多也被良多催促着打了招呼。

久待无益。

“那就拜托了。”

良多说着,就把庆多交到雄大的手里。雄大和由佳里马上把手搭在庆多的肩上,带着他一同往屋内走去。

良多说了声“坐后排”,琉晴便听话地自己打开门坐了进去。

本来还担心他们会哭哭啼啼地闹腾,不想竟十分顺利。

哭的只有绿。尽管她拼命忍着,但很明显已是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

绿似乎略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坐进了副驾驶位。

车子开动了,绿从后视镜看着车后的风景。这时,庆多从屋里跑了出来。绿不由轻声“啊”了出来。

庆多满脸悲伤地目送车渐行渐远。雄大和由佳里也出来站在他的身后,忧心忡忡地目送着车远去,终究还是把庆多牵回了屋内。

在回东京的路上,车里的琉晴看起来很是愉快。一直一个人兴高采烈地玩着游戏机,一出现失误就大叫一声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发音错误的英语“Oh, my gad(god)”,把良多和绿吓一大跳。良多和绿跟他说话,他只用简短的词句回答。他看起来倒不像在闹别扭,只是一门心思投入游戏中。

不过,当绿问到“肚子饿了吗”时,他马上就中气十足地回答“我想吃汉堡包”。

良多便把车停在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三个人用汉堡包和果汁解决了午餐。琉晴吃得很快,不过撒得也很多。而且,可乐的吸管被他咬得不成形状。

庆多吃光了中午的荞麦面,但是炸竹荚鱼剩下了一大半。

午餐结束后,大和和美结一边看电视一边玩耍,吃过三点的零食后两人就睡了。庆多便开始在家中探险。

这家有好几个房间,都是榻榻米式的,跟外婆里子家很像。不过每个房间都堆满了物品,却完全没有散乱的印象,无论是报纸还是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一起。

庆多还试着跑出房间看看。房子的周边有一面环绕的墙,房子和墙壁之间散落着孩子们玩沙子的玩具和泄了气的皮球等物。内院倒是比较宽敞,不过已经杂草丛生,放置了些坏掉的三轮车等物件。

其中最让庆多感兴趣的是那个小狗窝,并不是手工制作的,而是塑料材质的旧物。它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不过在风吹雨淋之后已经变成了茶色。庆多探头朝小狗窝里瞧了瞧,里面也被那些玩沙子用的玩具填得满满当当的。

既没有狗,也没有狗的气味,只是小狗窝上用签字笔写着“中心司”。

这是由佳里在中学时期养的一只杂种犬的名字。它在这个家里成长,真正的名字应当是“忠司”,只不过“心”字写得太大了。

忠司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故此年龄不详。它活了十多年,就在这家生下琉晴那一年里去了天堂。由佳里说它是为了保护琉晴才死的,所以死活不肯处理掉这小狗窝。

不光是这小狗窝,家里各色物品堆积如山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由佳里。因为每件物品都有回忆,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忍丢弃。琉晴用过的三轮车后轮已经不能转了,但因为之后美结与大和还用来骑,便有了感情,她怎么都舍不得丢。直到如今,大和还会勉强着骑一骑它。

当然,经济上的拮据也是一个原因。

庆多还去看了看雄大的“工作间”。庆多所受的教育是“工作”大于一切,因此他有些害怕靠近,生怕会被训斥。

他只是透过“工作间”入口的格栅玻璃偷偷往里瞅。

里面有一张铁制的桌子,桌上摆放了许多庆多从未见过的机械。

桌子周围成包围状地排列着铁制的架子,收纳着许多电器配件。这里也兼具了店面的功能,不过看起来更像个仓库。

正在桌子上做着什么“工作”的雄大注意到庆多在偷窥,便冲他招招手。雄大的脸上没有任何“工作”的可怕感,而是满脸的笑容。

可庆多还是犹豫不决。直到雄大跟他招了很多次手叫他过去,他才打开格栅门的拉门。

“那个,你知道Spider-Man(蜘蛛侠)是蜘蛛吗?”

雄大看着庆多的脸,突然问道。

“不知道。”

庆多摇摇头,雄大开心地笑了。

庆多这才发现雄大并没有在工作,铺在桌上的是报纸。

这时,朝向马路一侧的格栅门被拉开了,似乎有人走了进来。“医生,好冷啊。”

进来的大个头男人是一个留着一头长发的巴西人。这附近有好几个规模很大的工厂,在工厂里工作的外国人也并不罕见。

“哟,边先生,还好吗?”

雄大称呼他为“边先生”,却不知道他的本名。也问过一次,但实在是太长了,雄大记不住。自从听说他那位日本太太的旧姓是“渡边”,就称呼他为“边先生”。

“好啊。”

边先生虽然只会说些只言片语,但还是能听得懂大部分的日语。

庆多吃惊地盯着这个外国人庞大的身躯。

“庆多,太冷了,把门关上。”

被雄大一说,庆多连忙把后面的格栅门关上了。

“怎么啦?”

雄大问边先生。

“来买灯泡,厕所的。”

“厕所啊,六十瓦的可以吗?”

雄大站起身,站在架子前伸长了手。

“要不要买LED(发光二极管)的?这样就不用再换灯泡了哦,还节能呢。”雄大手里拿的是个单价三千八百日元的灯泡。

边先生慌忙摇摇手。

“要是弄那么亮,会尿不出来的啦。”

两人都知道这是开玩笑,便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厕所的话四十瓦就够了吧。一百九十日元。”

雄大从架子上取下灯泡递过去,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给雄大。

雄大把钱放进桌上一个带提手的小保险箱里,又从里面拿出找零的钱。

“医生,下周周日有空吗,早上六点?”

面对边先生的邀请,雄大歪着脑袋说:

“还在玩棒球啊?你都这个岁数了还这么有活力……”

从足球大国巴西远道而来的此君,原本连棒球的规则都一窍不通。他通过拼命地学习终于出师,亲身践行了什么叫“入乡随俗”。

庆多暗自揣测着边先生到底多大年纪。这般大的体格已经让他吃惊不小,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留着一头长发、穿着混杂着橙色和蓝色这样花哨运动服的男人。

“让医生你当投手,来嘛。”

“不行啦。我啊,提早进入了五十肩的大军啊。肩膀从这里往上就抬不上去了。”

“明明还挺年轻啊。”

边先生这回答倒挺像个日本人。雄大把找的零钱递给他。

“边先生,加油啊。”

“嗯,那就,回见!”

“谢谢啦。”

边先生扬了扬手回去了。

庆多觉得这个边先生和雄大一定是“朋友”。两人能互开玩笑、张开嘴巴大笑,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本来一直觉着大人是没有“朋友”的。妈妈没有“朋友”,爸爸也没有。

这时,厨房方向传来大和的大喊。随着“啾”的一声响之后,一股蒜香袭来。

随即,响起“咚咚”下楼的脚步声。店铺最里面有楼梯,通向二楼。那里是由佳里的父亲宗茑的房间。老人家的腰已经弯了,看起来岁数很大,其实也就刚满七十。他的妻子在十年前就先一步离世了。

“是饺子吗?”

“就是饺子。”

雄大回答着,欢呼雀跃地奔向厨房。

庆多则跟在宗茑身后。

厨房里,由佳里正在炸着饺子,大和和美结坐在她的脚边。

由佳里正掰着手指和孩子们一起数数,这是在计算着饺子炸好的时间。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大和和美结也扯着嗓子一起数了会儿。大和数到十八就掉队了,开始朝美结动起手脚来,两人便吵闹起来。

这番厨房景象对庆多来说实在是热闹得过了头。平时都是妈妈安静、沉默地独自做着饭菜。这个时间,庆多基本上是在练钢琴,有时候会被允许玩游戏。

由佳里见庆多看得目瞪口呆,便粲然一笑冲他眨眨眼。庆多并不明白这眨眼的含义,只是感觉到自己想要见妈妈的悲苦心情因此变得轻松了些许。

晚餐的情形更是让庆多大跌眼镜。他中午已经见识过了这种所有人围坐在一个圆桌前吃饭的模式,但此时桌子上摆着的竟然只有果汁、可乐和啤酒。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装满酱油的小碟子。

在自己家中,不能喝大麦茶和矿泉水以外的东西。而且,在这个家里,吃饭之前孩子们竟然都不说“我开动了”,就直接咕咚咕咚喝上了饮料。当然,庆多面前也早已备好橙汁。

不仅如此,“饺子!饺子!饺子!”地大声嚷嚷着敲打桌子的不是孩子们,而是雄大和宗茑两个大人。于是孩子们也有样学样。而这在庆多家里是被绝对禁止的“捣乱行为”。

“来啦,久等啦。”

说着,由佳里手里拿着一个特大号的盘子从厨房走了过来。盘子里起码装着不下五十个饺子。盘子“咚”一下往桌上一搁,顿时热气夹着饺子的香味升腾而起,一股诱人的香气钻入鼻孔,撩拨着人的胃。

“我开动啦。”

说这话的只有雄大一人。孩子们、由佳里、宗茑全都一声不吭,也顾不上饺子还很烫,把酱油沾得满满的,开始大快朵颐。

庆多惊得直发愣。在自己家中,自己要吃的份是单独分在盘子里的。而且,这里谁也不吃白米饭,只吃饺子。

似乎是饺子太烫了,急不可耐往嘴里胡塞的雄大被烫得“哇”地一吐,放进嘴里的饺子顿时撒落在桌子上。

庆多顿时紧张起来,只要爸爸在家,你胆敢这么干,不但不给吃饭,还会被大骂一顿。

然而,所有人都在笑。仿佛刚才看到的是雄大的魔术表演一般,其乐无穷。

眼看着大盘子里的饺子越来越少了。

“喂,再不快点吃就要没了哦。”

由佳里笑着对庆多说。

庆多这才惊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于是他战战兢兢地伸出筷子,夹了一个饺子,沾了点酱油,往嘴里一塞。好吃!大蒜和韭菜的香味弥漫整个口腔,比在自家吃的饺子味道要更浓烈,十分美味。

庆多慌忙地把剩下的饺子也塞进嘴里,马上又伸手去夹了一个。

由佳里看他这模样,笑得很是开心。

良多家的晚餐却进展得并不顺利。菜品是琉晴爱吃的日式牛肉火锅。他们买了许多上好的霜降牛肉,可惜做法上出了问题。

锅放在餐桌上,粗粒砂糖放入火锅中融化,再将肉置于其上煎烤,泼入酱油,最后用搅拌好的蛋液把烤好的肉一裹,即可食用。这是良多大爱的京都风味的牛肉火锅。

琉晴一直满心欢喜,但看到这牛肉火锅时却沉下脸来。

“这个,不是牛肉火锅。”

琉晴想吃的是那种白菜、魔芋粉丝、大葱和牛肉一股脑放进锅里,咕咚咕咚煮着吃的关东风味的牛肉火锅。

良多很没气量地反驳道,既然是牛肉火锅,火烤着吃才是正确的吃法。结果这倒让琉晴越发闹起别扭来,说是不吃了。

绿连忙缓和气氛道:“你就当作是烤肉,尝尝看。”琉晴这才勉勉强强转换了心情。

“蘸点拌好的蛋液更好吃哦。”

良多劝道。绿刚把烤好的肉夹到盘中,琉晴便伸出筷子夹起肉往嘴里送。

“烫烫烫!”

迫不及待塞进嘴里的肉几乎要把他的舌头烫熟了。

“好吃吧?”

良多一边笑着一边问道。

“我还没吃,烫呢。”

“啊,对呢。”

这回答也让良多不由失笑。

反复吹了几口气,待凉了,琉晴又把肉放进嘴里。

他鼓着腮帮嚼了没两下便把那一大块肉咽下去了。

“好吃。”

琉晴满脸笑容地说道,这是他迄今为止从没吃过的味道。绿刚烤好牛肉,琉晴就跟抢似的大口大口吃起来。

良多和绿偷偷交换了视线,露出放心的笑容。

足足扫荡了两人份的量,琉晴才终于放慢吃的速度。趁着绿在煮青菜的工夫,良多跟琉晴说起自己方才注意到的事。

“听着,琉晴。”

良多把椅子拉到琉晴的旁边,与他并排而坐,把筷子拿到琉晴的面前让他看。

“琉晴拿筷子的方法有些不对。”

确实琉晴拿筷子的方法更像是一把握住筷子。绿也早已注意到了。

“看着,要这样拿。”

良多给琉晴示范拿筷子的方法。

绿还在担心琉晴会不会闹脾气,不想琉晴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开始学了。

不过琉晴始终拿不好,良多终于看不下去了,便直接握着琉晴的手,指导起筷子的拿法来。

绿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强烈违和感。

迄今为止,他可曾有教过庆多一次筷子的拿法?更何况,如此有耐心,手把手地教导……

绿的脸失去了血色。不过,琉晴和良多都没注意到。

之后,琉晴边吃着饭,边闹着“想喝可乐”。绿很是为难,正打算出去买。良多却斩钉截铁地说“在家里不能喝可乐”。这让琉晴鼓了好一会儿腮帮,不过最终还是听了话。

虽说调皮,个性也强,但他终究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琉晴说,还是第一次一个人泡澡。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讨厌,反倒兴致很高。他说平常都是跟父亲和弟弟妹妹一起泡澡的。琉晴在浴缸里玩耍着庆多数量庞大的玩具,泡了很久很久。在浴缸里找到了筷子和蔬菜的玩具,琉晴便拿来复习良多传授的拿筷子的方法。

琉晴泡澡的时候,良多独自待在书房。那是好些年都未曾拿出来过的东西了,可以说是从老家带到这家里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那是一本护照。搬到这个公寓时,整理着物品,唯有这本护照被他收进了桌子抽屉的最深处。

护照里夹着几张照片,是良多自己年幼时的快照,这还是家境尚且宽裕时的遗留物。只有这些照片还保留着自己早已失去的东西——无论何时照片中总是面带微笑的母亲。他从中挑出一张,这是自己升小学之前的模样。永恒的盛夏中,手持捕虫网,头戴稻草帽,咧着嘴笑个不停的自己。他把这张照片和琉晴的照片放在一起对比。

很像,惊人的相像。那天,在前桥的购物中心初次见到琉晴时,他就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就是这张照片中的自己。

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良多却很兴奋。他兴奋的是,即便父子二人毫无交集,各自生活,但容貌依旧如此相像,这便是血缘的强大。

恐怕还不仅仅是容貌,精神构造方面也势必会受血缘的影响。

良多想起了在牛肉火锅这件事上,强势坚持自己意见的琉晴。

琉晴代替庆多,被良多和绿夹在床的中间睡着了。琉晴觉得睡太软的床不舒服,但这也不过片刻工夫,很快他就像被什么吸引着坠入了梦乡。绿心想,琉晴表面平静,实际也是身心疲惫了吧。

绿侧身躺在琉晴的身旁,心里惦记着庆多,祈祷着庆多千万不要哭鼻子才好。

庆多连哭鼻子的工夫都没有。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满满当当地铺着褥子,一家五口,一个叠一个地挤在上面睡觉。褥子硬邦邦的,盖的被子又重。而且,最先睡下的雄大鼾声雷动,吵得要命。

不过,多亏由佳里睡在旁边,庆多总算稍稍安心了些。他尽量试着不去想起母亲的音容。

可是,半夜里,庆多醒了。

他想去厕所。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着在被子里睡得四仰八叉的雄大等人,他感到无助和不安。可是尿憋得实在难受,他已经忍不住了。庆多从被子里起身,打开了紧闭的拉门。

拉门外是一片漆黑的世界。庆多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得不躺回了被窝。

“怎么了?庆多,要尿尿吗?”

由佳里出声询问。庆多点点头。由佳里莞尔一笑。有由佳里陪着,庆多总算去上了厕所。由佳里特意把厕所的门开着。

“阿姨小时候也很害怕,便让我父亲陪着,这样开着这扇门。”说罢,由佳里笑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最早起的是宗茑。天依旧黑沉沉的时候他就起来了。等到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他便在睡衣外套上一件日式短外衣,开始打扫店面,给路面洒水。每个早晨皆是如此。即便下雨也有活可干。这几年,宗茑偶尔会出现轻度痴呆症的症状。

之后醒来的是由佳里和雄大。由佳里准备早餐,雄大则准备茶碗泡茶。泡好茶,雄大便开始悠悠闲闲地看报纸。

盐煎鲑鱼、纳豆、味噌汤和米饭,这便是早餐了。有时间的话他们也会准备腌菜,不过有兼职时就没这个工夫了。

准备工作完成后,由佳里把米饭盛在专门用来供奉佛龛的饭碗里。母亲过世之后的这十年来,这是她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课。把早上该干的活干完后,她便叫孩子们起床。由佳里等人的卧室也是兼做佛堂的。

叫孩子们起床是由佳里最喜欢的时间。还打着瞌睡的孩子们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要命。她使出各种手段,一点一点地让孩子们开开心心地起床,实在是乐趣无穷。

可是,这一天,她却在房间前停住了脚步。

房间里,只有庆多一人已经醒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起来,穿过拉门上开的一个小孔,独自眺望着外面的风景。

这小小的背影如此孤单无助。

由佳里可以想象出庆多的心情。醒来一睁眼却发现母亲不在身边,怎能不孤单。因此,他才想要搜寻在窗的另一头的远方,母亲的身影。

琉晴在东京醒过来一定也是如此无助吧。一念及此,由佳里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庆多。”

由佳里唤道,庆多转过身来。她还想着他会不会是哭了。他却没有眼泪,那大大的眼睛只是怔怔地望着由佳里。

“能帮我把这个供到佛龛上吗?”

庆多默默地走到由佳里的身前,接过碗,供在了佛龛前。

“我能击磬吗?”

庆多的话让由佳里很意外。她原本以为,诸如东京人士良多这般的精英的孩子应该是没怎么见过佛龛的。

“那就拜托啦。”

这时雄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过来。

庆多跪坐在佛龛前,敲响了磬,双手合十。

“呀,你以前做过。”

雄大也十分意外地问庆多。

“嗯,在外婆家里做过。”

雄大恍然大悟。良多举手投足都是都市精英的派头,但绿总给人感觉不够大气。听说老家是前桥的,这就可以理解了。绿的身上还残留着一些质朴气息,这点雄大倒是很喜欢。

雄大一坐在佛龛前,大和和美结也起来了。他们走过来并排正坐着。孩子们身后跪坐着由佳里。

雄大击响了磬,所有人都一齐双手合十。

“外婆,这是庆多,请多照拂。”

雄大向由佳里的母亲汇报着。十年前她过世的时候,雄大还没加入这个家庭。雄大出生在滋贺,为了上技校去了名古屋,当过汽车修理工,也在宠物店工作过,还开过餐厅,不过最终餐厅倒闭,还欠了一身债。随波逐流后他辗转到群马,得到了一份电表查表员的工作。他这大半生过得颠沛坎坷,还离过一次婚。

在前桥生活了两年后,有一次雄大查表来到斋木家,邂逅了比他小将近十五岁的由佳里。之后两人成了夫妻。

由佳里在当地可是出了名的美人,高中时代还引发过前所未有的事态。早上八点从前桥大岛站出发的电车,被专程前来看由佳里上学的男学生挤得人满为患。尽管那时由佳里还有些不良少女的气质,却得了个“两毛线(两毛线是连接日本栃木县小山市小山站与群马县前桥市新前桥站的东日本旅客铁道(JR东日本)线路。)的女孩”这么一个典雅的通称,在附近是尽人皆知。由佳里毕业后虽然考了个保育员的资格证,最后却在前桥市内的一家印刷公司做事务性工作。当然,向她示爱的男人数不胜数。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有传出任何有关她的轻佻的谣言。谁知道,她家突然某日将“流浪汉”雄大招为上门女婿。两人缔结连理,让周围的人瞠目结舌。而且,他们还接连不断地生了三个孩子。

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其貌不扬、上不得台面的雄大究竟有什么好的,由佳里的老友们都如此问她。对此,由佳里不厌其烦地回答:“因为他虽然是个‘流浪汉’,却很擅长修电器。”

两人的邂逅也很是特别。当时还是OL(办公室女职员)的由佳里在休息日里打算自行修理出现故障的游戏机,便在父亲的工作台上手持电烙铁与游戏机较劲,恰好出现的查表员雄大出手相助,由此开始了一段良缘。当然,区区一个查表员不可能懂这些电器知识,只是因为雄大自孩童时起就喜欢摆弄机械,所以才精于此道。

自那以后,由佳里就开始满心期待每月一次的查表时刻。

雄大自一大清早开始就悠悠闲闲的。他吃过早餐后既没有要出门的迹象,也没打扫店面,只是在桌子上摊开报纸,听着广播。他这么悠闲可不是因为今天是周日所以休业,外面的招牌上可是写着“全年无休”的字样。

看完报纸,雄大就陪庆多、大和和美结玩耍。他们在商店前的道路上玩投球游戏,之后又跑到非常近的公园玩秋千。

庆多刚能把秋千荡到自己从未达到过的高度,雄大就被由佳里一个电话叫回去了。

庆多等人回到店里,有一对看起来初中生模样的兄妹正在等雄大。他们说电动遥控越野车坏了,不能动弹,想要修理一下。

雄大拿着越野车和电动遥控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一会儿,操作了一会儿,很快便将越野车身解体了。他戴上套头式的放大镜,全神贯注查看着电路板,拿起了电烙铁。

对庆多来说,这个姿势看起来帅极了。

大和和美结也兴致勃勃地围到桌子周围,紧盯着父亲的手部动作。

“很烫,危险啊。不能伸手过来哦。”

雄大一边说,一边用电烙铁烧焊料,将越野车脱落的线路接回去。

电烙铁冒着白烟。那一瞬间,庆多闻到了一股迄今为止从未闻到过的气味,是高温熔化焊料和松脂的气味。

“看看这样是不是修好了?”

雄大边说边取下了放大镜。

“电池,电池。”

大和嚷嚷着把取下的电池递给雄大,似乎是打算帮忙。

雄大把电池装进越野车,将车放在地上。他拿好电动遥控,按下了前进键。

越野车发出尖锐的金属声,跑了起来。大和追着车跑了起来。雄大灵巧地操控着越野车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大和的追逐。大和顿时发起脾气,哇哇地哭起来。

雄大哈哈大笑,庆多、美结还有两位客人都笑了。

绿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挥动着毛衣针。她的毛线活师从母亲里子,手艺相当不错。她现在手里织的是给琉晴和庆多准备的围巾。距离二月份的情人节还有三周,应该来得及。虽说没必要着急赶工,反正也没其他事可干。

良多这天天还不亮便起床上班去了。绿没有自信能跟琉晴两人独处一室,便拜托他请一天假。不过良多说必须去处理周六休息落下的工作,之后还要参加一个不能缺席的宴会。那是为前些日子在设计大赛胜出的项目开的庆功宴,作为领导,良多是不可能缺席的,这点绿也十分清楚。

过了八点,琉晴独自起来了,看起来愁眉不展。

摆出来的早餐有鸡蛋卷、腌菜、裙带菜和豆腐做的味噌汤、蛋黄酱拌蟹肉棒。绿原本还想着蔬菜不够,想在蛋黄酱里加点洋葱片,不过最终作罢。孩子嘛,总而言之都是不爱吃菜的。

琉晴吃了口蛋黄酱,就嚷嚷着“好酸”。绿心想,大概是因为蛋黄酱的牌子不一样吧,下次得找由佳里问一问。绿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跟琉晴相处着。

吃过早餐,琉晴想去屋外玩,绿便带他去了公园。他四处跑了一阵,又在公园一角玩了会儿沙子。公园里没有其他来玩耍的孩子,他们便回家去了。

庆多和幼儿园的朋友们都很喜欢车站前大楼里的一家儿童馆,里面有画图手工室之类的店,每到周日还会搞些手工制作的活动,游戏室里则摆满了游戏玩具。最重要的是,这里很安全。

但是,绿却没想过带琉晴去那里,因为在那里必定会碰到庆多认识的小朋友的母亲们。绿不知道该如何向她们介绍琉晴,也没法解释庆多去了哪里。

回去的途中有一条河,两人坐在河边眺望了一会儿河水。琉晴待得很是无聊。绿也生怕遇到熟人,便催着琉晴回家了。

回到家,琉晴开始玩庆多的玩具。他先是敲着木琴玩,很快玩腻了,便扔开。接着又开始玩一个木制的玩具,把木球一扔,便翻滚跳动着发出呱嗒呱嗒的好听的声音。绿一边听着这呱嗒呱嗒的声音,一边开始编织。

绿再一次回忆起与庆多一起度过的时光。庆多上入学考试培训班,练习钢琴,光这些就足够打发从幼儿园回来之后的时间。周日良多多数时候都不在家,经常只有他们两人玩耍。这种时候,两人要么就一起看电视,要么就看书。的确,那时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对话。但即便如此也从不觉得尴尬。

可是,跟琉晴两个人单独待在这悄无声息、一丝不苟的房间里,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不是琉晴的错,绿想着。都是因为良多不在。如果良多的车在家,就能带他去个能玩耍的地方,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午餐是琉晴想吃的拉面。

吃过饭,绿收拾着碗碟,内心有着从未有过的焦躁。本来她的内心早就接受了良多周末外出工作的事。就是靠良多如此卖命工作才得以维持现在的生活。不过,绿原本也没有期望能在这样的市中心最高端地段买一套公寓。她想的是在稍微郊区的地段买个稍微宽敞些,能给庆多留出一间房间的公寓。不过毕竟买这间公寓的是良多,用公司的借款加上他自己的积蓄买的。三十来岁就能实现购房梦是十分难得的吧。

优秀的精英丈夫、高级公寓、高档车、高价服装……是何等令人羡慕,而绿却无法沉醉其中。

当然,良多在买大件东西的时候,还是会过问一下绿的意见。不过,与其说是过问,不如说仅仅是“确认”。基本上所有事情都是良多决定,良多批准。她对这也没什么太大的不满。毕竟良多做的事情总是正确的。只要按照良多说的办,从来都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再说自己也根本没有可以反对的智慧、经验、财力。

如此这般,这个“家”一直都这样平平顺顺走了过来。直到那一天……

绿收拾完碗筷,又开始织起围巾。琉晴一边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东问西。

“那个大大的东西是什么?”

“那个细长的吗?”

“嗯。”

“东京天空树。”

“哦。”

沉默。

“我家是在哪个方向?”

“那边吧。”

“是吗?”

沉默。

终于,琉晴什么也不问了,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家的方向。

这时,绿才终于注意到琉晴的寂寞。

“要玩游戏吗?阿姨不太会玩游戏,你一个人能玩吗?有各种各样的游戏软件哦。”

琉晴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兴趣。

“软件是什么?”

“在一个机器上可以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好像是这样一种东西。”

然而,琉晴摇了摇头。

“不用,我自己带了游戏机。”

琉晴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一个红色的掌机。那不是日本的有名厂家的产品,只是看着相似的其他产品。庆多的朋友拿着的最新款游戏机都有立体影像,但是琉晴的游戏机却不是。而且,他一直在玩同一个游戏,在一个像迷宫一样的空间里,让一个大嘴巴的圆形生物一边吧唧吧唧吃着什么,一边前行。绿隐约记得,似乎自己小时候在游戏中心看见过这个。

恐怕是那种无法更换软件的老款游戏机。

但对琉晴来说,这应该是他的宝物吧,绿心想。这是一个可以与斋木家相通的有魔法的游戏机。

绿再次拨动起手里的毛衣针。

多亏良多一大清早就开始工作,工作在午后初见规模。下午的设计大赛庆功宴在大会议室举行,他便没吃午餐,直接去了会议室。会议室里,良多的团队成员已经到齐了。看来良多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再次环顾会场,他才发现,这次设计大赛一起工作的人竟有如此之多,不由地吃了一惊。CG制作公司似乎是倾注了全公司的人马,算上其他做测量或实地调查等的公司,有一百好几十人参与其中。

在设计大赛中胜出对这些人的生活也会带来不小的影响吧。

部下们压住良多的杯子给他倒了啤酒。但是他四点必须离开会场开车去前桥,所以酒是没法喝了。

听说斋木家的女儿美结晕车晕得厉害,完全没法去开车三十分钟以上的地方,所以便由良多承担了去群马接送孩子的任务。不过良多本来就喜欢开车,倒也不觉得辛苦。

只是呕心沥血才取得胜出的项目庆功宴上,自己却不能喝酒,这倒让他有点落寞。

那边社长的致辞似乎已经开始了。社长在公司是出了名的话多。

“绿她没事吧?”

趁着社长这毫无意义的致辞的空当,波留奈向良多搭话。她今天穿的是一身颜色艳丽的蓝色西服裤装。

良多歪了歪脑袋。

“挺辛苦的吧?”

波留奈的语气似乎有几分讥讽意味,良多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光顾着忙活,“抱错孩子的事”到底也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一句。而她竟然知晓,那消息来源就只有一个人了。

“部长说的?”

波留奈点点头,压低了声音:

“还是不要大嘴巴到处说比较好哦。”

“姑且还是要通一下气嘛。”

良多心虚地辩解道。

“反正就是没有跟我通气嘛。”

良多这次是完全被噎得没话说了。

波留奈看着良多一脸尴尬,笑了笑。

“不过我以前就觉得,她是个迟钝的姑娘。”

波留奈这是说的哪一出,良多一头雾水。

“正常情况下也能意识得到吧,递过来的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说也是孩子的母亲呢。”

良多再次无言以对,并不是没法回嘴,想要解释的话多少理由都有,绿那时出血过多徘徊在生死边缘等之类的,但良多却闭口不言。他只想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甚至心想,幸亏这事没跟波留奈说。

正好社长的长篇大论结束了,良多鼓起掌来。接下来上台的是部长上山。

“看样子啤酒也温得刚刚好了……”

上山略略调侃起社长的致辞长,引得全场哄笑。

良多也高声大笑。但波留奈依旧死死盯着良多的侧脸。他把视线移过去,波留奈正一脸挑衅地看着他。

“你这话说得可真是刻薄啊。”

本想稍微开开玩笑,但声音却变得冷硬起来。

“因为有人不给我当母亲的机会呀。”

波留奈的声音完美地披上了玩笑话这个伪装。明明是挖苦人,却依然风情万种。

良多马上回嘴了。在这件事上双方是对等的。

“你也从一开始就根本没那个想法吧?”

“你不是也没有想要做父亲的心思吗?”

两人就这么互相调侃着,仿佛回到了往昔。的确,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

分手的时候多少发生了些冲突。冲突的原因不过是被脚踏两只船,这大大伤害了波留奈的自尊心。而且,对手还是一个与波留奈恰好相反的、个性顺从、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女孩,而且居然还怀了孩子。

那时,波留奈对正在茶水间仔细地泡着茶水的绿说了一句话:“我就是为了不变成你这样的女人,才一路打拼着活过来的。”

“不过呢……”

波留奈意味深长地把视线投向上山部长。这次上山的讲话时间很长,这很少见。

“我的嫉妒不过是小儿科。最可怕的,是男人的嫉妒。”

良多还想问她拐弯抹角到底想表达什么,波留奈已经移步到合作公司的座位,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起来。

“Oh, my gad(god)!”

琉晴玩游戏又输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说这句话了。算算时间,已经两个小时了。他几乎是默不作声地一直沉迷在游戏之中。

绿则一直在忙着织围巾,渐渐地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并不是织累了,而是琉晴的存在总是不经意地让她想起庆多。

琉晴第三次游戏结束后,终于关掉了游戏机的电源。

“请问现在几点了?”

琉晴用敬语问绿。这些措辞让绿不由心痛起来,恐怕琉晴也一样感到拘谨吧。

“两点四十五分。”

庆多和琉晴都还不会准确地读出表盘上的时刻。不过,一到四点,良多就会回来开车送他回家,这件事琉晴倒是牢记于心。

“啊,还早啊。”

琉晴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又点开游戏机的开关。

电子音乐声再度响起。

“回家吧。”

绿仿佛在喃喃自语一般说道。

“啊?”

琉晴的眼睛在发光。

“要回家吗?”

“嗯!”

琉晴回答的同时,迅速把游戏机塞回书包,直接冲向门口。

绿的内心也雀跃起来,但是下一个瞬间她的脑海就浮现出良多那张十分不愉快的臭脸。绿把那张脸压在心底,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从东京站出发,坐新干线去往高崎,再换乘两毛线,他们抵达前桥大岛站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点。路上花了大约两个小时。琉晴十分开心,在电车里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特别是他第一次乘坐新干线“Max”,更是喜不自胜,那股兴奋劲非同寻常。

绿心里充满了罪恶感,后悔自己一直把琉晴关在房间里。

一下到前桥大岛站的站台,琉晴就立即小跑着爬上楼梯。

“我回来啦!”

在楼梯的顶端,琉晴就冲向正在检票出站口对面等候的雄大和由佳里。

“欢迎回家!”

由佳里紧紧地一把抱住扑进怀里拥抱自己的琉晴。

大和和美结则从身后抱住琉晴。

在雄大的身旁,庆多却紧盯着检票口的深处。

绿一看到庆多的身影,立即小跑起来。过了检票口,她几乎是跌坐在地上一般屈膝在地,一把抱住庆多。

“妈妈。”

庆多如耳语般轻声呼唤着。

绿几乎要说出“对不起”,但是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有好好听话吗?”

绿问庆多。

“嗯。”

庆多的大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彩,并不像琉晴一样全身上下都表露着欢喜。但是绿却知道,庆多现在有多么开心。

“对不起啊,让你送到这里。”

由佳里抱着琉晴,跟她道歉。

“没事。这里也是我的老家。”

“啊,是吗?”

由佳里回答着。这时雄大从身后探头探脑地看检票口处。

“咦,良多先生没一起来啊?”

绿的神情立即黯然了。

“好像是有个什么……重要的会议要开。”

绿撒谎了。她说不出口是参加宴会。

“还真是热爱工作啊。”

雄大嘟囔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素来不正经的雄大的这句话却深深刺痛了绿的心。

“我倒是想让你好好跟人家良多先生学习学习呢。”

由佳里打趣他。

“笨蛋,我还没……”

“是啦是啦。你就是还没动真格,对吧。不过,要是还不快动真格,这一辈子怕是没机会喽。”

“别擅自给我结束人生了,这不是还剩点时间嘛。”

绿不由失笑。果然,这两口子就像夫妻漫才组合。

绿握住庆多的手。庆多的小脸皱了皱。绿仔细一看,他两手都贴着创可贴,血都渗出来了。

“怎么了?”

绿的心猛地一紧,她还从没让庆多受过流这么多血的伤。

“啊,那个啊。刚才,在附近的公园弄的。”

由佳里若无其事地说着,又开始询问琉晴玩了什么。

“没事吧?”

绿担心地握着庆多的手,紧紧盯着他的脸,心想,没有其他的伤口了吧。

“赛跑摔的。”

庆多的脸上带着笑容。

可是,绿却死死盯着渗透了庆多的血的创可贴,有种想当场撕掉创可贴确认伤口的冲动。

“虽然出了点血,不过马上就止住了。”

由佳里这才注意到绿一脸的担心,连忙搭话。

绿点点头,没看由佳里。

绿坐上十七点四十五分发车的两毛线电车前往高崎。由佳里帮忙查了时刻表,应该能赶上十八点二十一分发车的新干线。

两毛线的车厢内空落落的。太阳已经西沉,窗外的景色被夕阳的余晖笼罩,令人哀伤。

庆多变得比平时要健谈,他迫不及待地想将在斋木家感受到的“文化差异”描述给绿听。

“这样啊,四个人一起泡澡啊。”

绿一边回答,脑子里一边浮现出庆多手足无措的样子。但是,说这话的庆多看起来却十分开心。这让绿感到悲伤。

“不过,好窄,只有我们家的一半。”

庆多仿佛察觉到了绿的心思,连忙说道。他仿佛知道要是说自己很开心,就会伤了母亲的心。

“琉晴的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啊?”

绿问道。庆多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刚开始觉得挺可怕,但是其实很温柔。”

“是吗?”

绿的心情无法掩饰地低落下去。庆多会就这样跟由佳里渐渐亲近起来吗?那么琉晴又究竟会如何跟由佳里说起自己呢?

“庆多……”

“什么?”

“我们两个就这样去个什么地方吧。”

绿不假思索地说道。

“什么地方是指?”

“很……远的地方。”

“哪里的、很远的地方?”

“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庆多再次沉默地思考着。

“那,爸爸怎么办?”

绿无言以对。

野野宫家是个三角形结构。这个由良多、绿和庆多构成的三角形是个等边三角形。绿和庆多连接的底边很短,非常短。而顶点的良多却站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即便这样也挺好,弯曲着也好,看起来不安定也罢,这就是野野宫一家。绿对此深信不疑。然而,一旦把庆多“换”成琉晴,这个三角形就会崩坏。而良多却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他以为是可以继续维持这个三角形的。

“爸爸有工作啊……”

绿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良多免去了送琉晴回去这个任务,便在宴会结束后又扎扎实实忙完了工作,直到晚上八点半才把车开进公寓的停车场。

像往常一样,他踏着响亮的步子,走在通往电梯间的通道。

打了对讲电话却没人答。他算过了,他们坐电车的话,最迟八点也该回来了。

良多打开门锁,推开了玄关的大门。

家里空无一人。可是庆多的鞋子还在。

过了一会儿良多才注意到,浴室里隐约传来庆多的歌声。似乎绿也罕见地一起进了浴室,用略有些走调的声音在跟庆多合唱。

庆多五岁以后,经过应试补习班的指导,就开始一个人泡澡了。

良多脱下西装,摘下领带。

他坐在餐桌旁,深深地叹了口气。最近,他开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回到家一旦坐下,就懒得再站起来了。

几近纹丝不动地坐着发了一会儿呆,良多听到浴室有声音传来。

他们似乎是泡完澡出来了。

“我回来了。”

良多说。

“欢迎回家。”

庆多的头上顶着毛巾走出来,已经穿好了睡衣,结结实实地绑好了腹带。

在他身后,绿也走了出来,睡衣外还穿了一件长袍。

“吃过饭了吗?”

“吃了点晚宴剩下的东西。”

“这样啊。”

“为什么一起进去泡澡?”

良多一问,绿就笑了。

“庆多说手受伤了,不能自己洗。”

绿一边说着,一边屈膝蹲在庆多的面前,给他的手消毒。其实是想给他贴上治伤贴的,不过说明书上写着:如果伤口时间太久,就没有效果了。

“贴个创可贴吧。”

伤口没有原本担心的那么深,而且如由佳里所说,血也止住了,泡过澡也没有再出血。

“琉晴家里管这个叫绊创膏哦。”

绿忍不住笑了。

“这伤口是在那边弄的?”

良多问道,带着质问的语气。

“是。”

绿冷淡地答道。

“怎么回事?”

“说是玩的时候摔跤了。”

“这不就是说明他们没好好看着孩子吗?”

“也没什么大事啦。”

“弄出什么大事来就晚了。”

绿没说话。

“那边有好好道歉吧?”

绿沉默着摇摇头。

“让孩子受了伤,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良多越说越激动。

绿一边把创可贴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一边说:

“那,你跟我们一起去不就好了。现在冲我发脾气,我有什么办法呢?”

语气变得冷冷的。

良多陷入了沉默。

“好了,跟爸爸说晚安。”

庆多说了句“晚安”就朝卧室走去。绿在卧室门口看着庆多爬上床,然后轻轻地回到客厅。

“宴会很热闹吧?”

“啊,还好……”

绿打断了良多的话。

“我的事,大家没说什么吗?”

“啊……”

良多努力搜寻着用词,脑海里闪过波留奈说的话。

“当母亲的应该看得出来吧,诸如此类。感觉波留奈小姐会说出类似的话呢。”

“没……”

良多又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让绿焦躁起来。

“你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

“没这回事。”

“撒谎,明明你就是觉得都是我的错……”

绿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庆多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去年坏得无法动弹的机器人玩具。

本以为已经睡着的庆多突然出现,让两个人变得冷峻的脸立刻换成了面带微笑的假脸。

“怎么了?”

这对良多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的神,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

“下次什么时候去琉晴家呀?”

“还是下个周六。为什么问这个?”

绿不安地听着。

“这个,我可以带过去吗?”

“可以啊。”

绿的声音有些嘶哑。

“琉晴的爸爸会修玩具哦。”

庆多的话触动了良多,他仿佛戏弄庆多般地开玩笑道:

“要不,顺便让他把收在那个储藏室里的电热器也修了?”

绿只想捂住耳朵。

斋木家连续两天晚餐都是饺子。因为琉晴从美结那里听说了昨天的晚餐,便坚持要吃饺子。由佳里和雄大也没有反对。

两人都想念着琉晴腮帮被饺子塞得鼓鼓的可爱模样。

那天,由于雄大一边吃饺子一边喝啤酒,结果喝多睡着了,很晚才进浴室开始泡澡。

雄大半晕着脑袋,三个人一起泡了澡。在从浴室出来去卧室的时候,雄大停住了脚步。和往常一样,讨厌被由佳里擦头发的琉晴开始四处乱窜。好不容易将他捉住,用毛巾把琉晴兜头罩住的由佳里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终于,她紧紧地抱住了琉晴。

是不是要哭了,雄大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很快由佳里就拿着毛巾使劲地擦起琉晴的头发来。

琉晴再次哇哇大叫着逃开了。

“来,大家一起睡吧。”

由佳里捕捉到雄大说话声音里隐隐带着的一丝寂寥。

由佳里始终在忧心:“这样下去好吗?”但她并没有把这忧心诉诸语言,去说给雄大听。即便说出口,雄大也只会摸不清头绪地说一些玩笑话。但是,在雄大内心深处有着一种类似生存信念的东西,这种东西绝不会动摇。表面看着像是棉花糖,内里却坚韧刚强,但又绝不是固执己见,而是用宽广、博大的胸襟包容着一切。

这是由佳里不曾对任何人说起的雄大最大的魅力所在。

可是,她心中的不安却挥之不去。这回出的事实在太大了,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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