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救援绳每往下一寸,竖井里的温度就更加寒冷了几分,这也许只是因为恐惧而产生出的臆想,但唐小糖着实有点后悔刚才的“自告奋勇”了。

本来嘛,刘思缈说要下井做勘查,自己非一脸严肃地说:“室外犯罪现场受气候影响大,其中最重要的证据——尸体特别容易被破坏,所以应该由法医先进行尸检。”刘思缈看着她,点了点头,叮嘱了四个字“胆大,心细”,就让那个名叫陈国良的消防员用钢丝内芯救援绳在她的腰部和肩部捆束好,扣好螺母钢扣,放她下竖井。

现在可好,她怎么也抑制不住浑身上下每根寒毛的倒竖……

往下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色,抬头是一方令人绝望的铅色,悬空的身体像要被活埋一样慢慢下沉,粗糙的、挂着干粉灭火剂的灰白色井壁犹如巨蟒的内腹,这个想象让她恶心得想要呕吐,胃里不停地向上泛着酸水。腰部和腋下由于救援绳的捆束隐隐作痛,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肌肤被绳索勒出的丑陋花纹,那花纹就像是上吊自杀的人脖子上勒出的吊索,已经很久不再萦绕她的噩梦再一次袭来,虽然没有让她肝胆俱裂,却足以让她瑟瑟发抖。她真想喊上面的人把自己拉上去,可是嗓子里愣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就在这时,脚尖突然踮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她慢慢站定,拉了两下绳索,告诉上面的人自己已经触底了,然后深呼吸了几口气,本来是想安定一下情绪,谁知鼻腔顿时被一股呛人的恶臭所充斥,那是皮肤和头发烧焦后特有的臭气。她想要打开头盔上的LED照明灯,但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触感下降,摸了半天才摸到,“啪”的一声拧开后,井底宛如阿鼻地狱般的残酷景象把她惊呆了。

一大团纯粹由黑色和暗红色组成的泥糊状物体,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干粉灭火剂,像裹上面粉准备下油锅的生肉一样丢弃在幽邃的井底,尽管LED照明灯的光线非常明亮,依然要很久才能分辨出堆叠的人形。在烈火的焚烧下,这些表面炭化的尸体已经扭曲、变形,好像高速公路上连环相撞并起火爆炸的车子一样,钢筋铁皮绞缠在一起,难以区分。蜷起或裸露的骨骼诡异地突兀着,仿佛犹在这狭窄的井底伸展、蔓延,不甘地挣扎,肉皮和脂肪不时发出的吱吱声,更加剧了这种幻觉。唐小糖毛骨悚然地呆立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用一把不锈钢耙子探了探尸体,确认它们已经既不能为人,亦不能为鬼,然后才敢用手指轻轻地翻动尸体,查验基本尸况。

尸体一共有三具,最下面一具是成人的,呈仰卧的姿势,体表炭化得不算严重,但两条胳膊蜷缩得特别厉害,向上勾起,好像一只猴子抱着上面两具尸体似的,令人恐惧的是他烧得黢黑的头骨居然还半张着嘴,在灯光的照耀下,白森森的牙齿向外龇起,显得格外狰狞。上面一具尸体,头骨已经破裂,溢出的脑浆凝固在头骨表层,被火烧成了一条黑色。最上面那具尸体的表面有着刀砍斧剁一样的裂口,烈火不仅烧焦了尸体,而且狂暴的火舌仿佛从咽喉刺入,在肚肠里一顿翻江倒海似的乱搅,以至于一节脏器从裂口里流出,露出七成熟的酱红色。

“小唐。”耳机里传来刘思缈的声音,“情况怎么样?”

唐小糖仰起头看了一下井口,没有看到刘思缈,井口在很高很高的上面,好像另一个望不到尽头的井底。

她叹了口气,对着别在衣领上的警用蓝牙通话器说:“一团混乱。三具尸体都烧得很严重,烧伤程度均为Ⅳ度,肉眼可见体表炭化,无生存迹象,系火焰中长期烧灼形成的结果。助燃剂初步判断是汽油,因为裸露骨骼部分成浅灰色,外面有加热的裂痕,这是汽油助燃形成的高温制造出的煅烧骨,这样的尸体状态,显然不适合抬到法医临检车上再做第一次尸检,就在这里做比较好……思缈姐,三具尸体被烧得纠缠在一起,跟麻花似的,我想把它们分开,逐一查看尸况,又怕破坏原始痕迹,怎么办?”

“小唐,你要仔细看过后再下结论。”刘思缈的口吻突然有些严肃,“尸体到底是纠缠在一起,还是因为扭曲变形的缘故,看似纠缠在一起,其实都是可以脱分开来的?因为前者往往是被火烧死的多人向火场出口挣扎的反应,而后者则是死后集体焚尸出现的情况,这直接关系到案件的侦缉方向,一点儿错都不能出……我看陈国良拍的那些照片,怎么感觉尸体只是堆砌得比较乱,并没有实际上的纠缠?”

唐小糖定了定神,对着那三具尸体看了又看,才不好意思地说:“呃……思缈姐,你又正确了。”

“记住我跟你说的‘胆大,心细’!”刘思缈说,“现在你慢慢地翻开尸体,然后口述尸检情况,我来做笔录。”

耳机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刘思缈在拿笔记本。

唐小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最上面那具尸体后说:“尸体编号A,男性,根据骨骼和牙齿的发育情况推算,年龄十二岁左右,身高约一百三十厘米,死因不明。陈尸状态为仰卧,Ⅳ度烧伤,体表无衣物或其他纺织品覆盖,组织变硬脆、发黑、无结构,可见顺皮纹的直线型破裂创,部分脏器从创口流出。”

接着,她扶住这具尸体的体侧,慢慢地翻了个个儿,使其滚落到一边,烧得分辨不出五指的手掌“啪”地打在她的鞋上,吓得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小唐,没事吧?”刘思缈的声音再一次在耳机里响起。

“没事。”唐小糖观察了一番第二具尸体后,声音低沉地继续唱报:“尸体编号B,女性,年龄九岁左右,身高约一百一十厘米,死因不明,陈尸状态为仰卧,Ⅳ度烧伤,体表无衣物或其他纺织品覆盖,组织变硬脆、发黑、无结构。头骨沿自然骨缝破裂,有血液和脑浆溢出,在头骨表层形成条状凝固。”

“啊?”耳机里突然传来刘思缈惊讶的呼声。

唐小糖连忙解释道:“颅骨好比一个密封的容器,里面是液体和湿润的脑组织,当高温焚烧时,里面的液体一旦达到沸点,就会产生巨大的压力,儿童的头骨受不了这种压力,整个头骨就会沿自然骨缝破裂甚至爆裂……”

“这个我自然知道。”刘思缈说,“我只是惊讶这两个孩子的身高和年龄有点儿对不上……没事,你继续。”

唐小糖把第二具尸体放到一边,观察了一番第三具尸体后说:“尸体编号C,男性,年龄五十岁以上,身高一百七十厘米,死因不明。陈尸状态为仰卧,Ⅳ度烧伤,死者原来穿的衣服和鞋都已经炭化,证据样本提取价值不大。尸体上肢呈现明显‘拳击姿态’,这是肌肉遇到高温之后凝固收缩,屈肌(导致肢体弯曲的肌肉)的力量大于伸肌(导致肢体伸直的肌肉)的结果,不能作为鉴定生前烧伤或死后焚尸的依据,但能说明高温作用较长……哎呀,尸体的手边好像有个东西!”

“什么?”刘思缈一边问一边叮咛,“重要物证不要用手直接拿,用镊子夹起来观察。”

唐小糖很听话,从腰间拉开证据提取工具包的拉链,拿出镊子,蹲下身子,从地上夹起了那个虽然蒙着一层粉尘但依然明亮的东西:“思缈姐,发现一只成人腕表,江诗丹顿的,表带烧得只剩一点儿,表蒙已经破裂,时针和分针停止的时间是在十点三十一分,应该就是编号C的男尸生前所戴。”

“这个不好说,也有可能是凶手戴的,在把尸体抛到井下的过程中滑落或被剥脱——”

刘思缈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唐小糖的一声轻呼打断了:“等一下,这具尸体有点儿不对劲,怎么比地面高出这么多?这是……我的天啊!”

对于唐小糖的一惊一乍,刘思缈早已习以为常,但这回却不大对劲,因为耳机里突然就陷入了死一样的静默,以至于刘思缈以为耳机坏了,还用手指叩了叩,依然没有声音,正当她把蓝牙通话器往嘴唇边掰近了一些,准备呼叫小唐的时候,耳机里突然传来了抽泣声……

不远处,正在把石膏浇筑到轮胎纹印里的楚天瑛,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刘思缈,一双眼睛里放射出惊诧的光芒。

一般来说,在犯罪现场勘查过程中,警用蓝牙通话器是要做到让区域内所有警员都可以收听和通话的,但是扫鼠岭这个现场比较开阔,集中的警力比较密集,刘思缈一来担心互相干扰,二来担心泄密,只开通了唐小糖、楚天瑛、林凤冲、杜建平和自己这五个人的对话频道,所以楚天瑛才对唐小糖突然的抽泣感到吃惊。紧接着,耳机里传来了林凤冲的声音:“小唐,出什么事儿了?赶紧说话!”

一阵仿佛从地底冒出的阴风,腰斩一样突然切过扫鼠岭,在虚空中发出尖厉的叫声,荆棘和枯草都在瑟瑟发抖。

刘思缈背对着风,冲蓝牙通话器道:“小唐,如果你再不说明情况,我将马上下井支援你——”

“还有……”唐小糖终于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有一具尸体,被压在C号尸体的下面,是个小女孩,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样子……”

刘思缈感到胸口一紧,尽管她勘查过数不清的犯罪现场,尽管她耳闻目睹过最惨绝人寰的犯罪,但跟所有的刑警一样,哪怕是生就的铁石心肠,哪怕是到了可以退休的年纪,也很少能在幼小的孩子的尸体前控制住愤怒和悲伤。

也许正是因为说出了不忍说出的景象,一如打开了情感的阀门,唐小糖终于嘤嘤地哭出声来。

刘思缈很想安慰她一下,可是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所以只能沉默。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唐小糖的哭泣还没有停止的迹象,这让刘思缈有些烦躁。就在这时,耳机里突出传来粗重的声音:“小唐,在吗?”

这个声音是杜建平的,但又不像杜建平,因为完全没有往日的简单和粗暴,反倒有一些笨笨磕磕的温柔,好像看见女儿犯了错,更加不知所措的老爸。

唐小糖被吓了一跳,赶紧用袖子擦擦泪水:“杜处,我在!”

“先把工作做完。”声音依然那么又粗笨又温柔,“别害怕,我下到地铁站里面了,就在你的隔壁呢。”然后,竖井井底旁边的那扇也被烧得黢黑的防淹门上,传来了轻轻的敲打声。

唐小糖顿时觉得心头一热,老狮子一样的杜处,可是所有警员心中的泰山石敢当,有他在身边,那就意味着有所凭恃,也必须坚强。

“是!我继续验尸!”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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