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令警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案件的破获比他们预想得要容易得多,而且正如刘思缈所料,是利用天眼系统查找嫌疑车辆并对嫌疑人相貌进行识别与分析,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更准确地说,是根据刘思缈的布置,警方在两条线路上展开了追踪,并最终殊途同归。

今天早晨的案情分析会结束之后,刘思缈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认为制造这起案件的凶手处处都表现出极强的反侦查能力,而这种能力绝不是仅仅通过多次作案就能获得的。贼行讲话“得手一年,不如失手半天”,说的就是失手被擒对一个罪犯“成长”的重要性,只有面对警方的审讯乃至坐牢,才能真正学习到怎样逃避警方的缉捕,就像虎口余生的兔子更善于躲避天敌——换言之,扫鼠岭案件的作案者,应该是一个被捕过并在警方留有案底的人。想到这一点并不难,难得的是刘思缈立刻将之与林凤冲的工作联系了起来:电子信息收集组通过架设在青石口东里红绿灯上的监控装置,确认了从昨晚六点到十点半之间,一共有二百一十七辆车曾经从银麓北街由北向南开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其中一百九十四辆车的去向和所属有待核实,这本来是一个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但刘思缈认为,尽管本市广泛采用的中兴智能监控系统拍到的视频清晰度不够高,但对每个司机的面部大致轮廓是能勾勒清楚的,如果将这一百九十四辆车的司机照片输入公安部数据库,与数据库中存储的罪犯照片进行比对,虽然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得出结果,但肯定要比根据车牌号逐个找司机了解昨晚动向要高效得多,因此她立刻布置林凤冲去做这件事。

还有一条线,也是刘思缈发现的。那还是她跟在张伟后面来到苗圃门口,看媒体记者们采访杜建平时,随便往苗圃里面瞟了一眼,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具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也搞不清楚,直到跟李三多通完电话,她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又跑到苗圃门口,恰好楚天瑛正在那里,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刘思缈一指苗圃说:“从门口这里,是看不到隧道风亭的。”

楚天瑛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确实,位于苗圃西南角的隧道风亭,于苗圃门口而言是一个视觉上的死角……可是,这又有什么要紧?

但刘思缈下面一句话,却让他神情一悚:“你马上去查一下昨晚打一一〇报警者的身份!”

从消防队发现隧道风亭下面的尸体到现在,警方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这些工作主要是围绕犯罪现场勘查、入户走访和电子信息的采集而进行的,也正是由于神经紧绷和忙碌不停,警方忽视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到底那个打一一〇报警的人是谁?即便是有些心细的人想到了,也会潜意识中认为那也许是一个夜晚路过小巷,从苗圃门口看到隧道风亭着火了的过路客。但刘思缈的发现彻底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有另外两种可能,一种是某个人进苗圃“方便”时发现了火情,但昨晚月黑风高,偏僻小巷已经足以背人,实在想不出非要进这个阴气森森的苗圃里“方便”的必要;另外一种是住在岭上的人居高临下发现了火情,继而报警,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不大,因为扫鼠岭位于苗圃的西南方向,而那个隧道风亭的开口是朝东的。当然,不排除有些热心居民发现隧道风亭口浓烟滚滚,就下到苗圃来查看究竟,继而报警。可是警方在随即展开的入户走访中并没有发现这位活雷锋。

楚天瑛赶紧联系一一〇报警台,很快找到了刚刚下夜班的那位接线员,接线员极其认真负责,立刻回到接警中心,找到那个报警者的报警录音和电话号码,发给楚天瑛。

听完言简意赅的报警录音,楚天瑛清醒地意识到接线员理解错了,报警者绝不是错把一一〇当成了一一九的误拨——他很清楚这是一起何种性质、需要哪个部门处理的事件。

楚天瑛认为,既然这位报警者极有可能与案件存在着密切的关联——甚至他就是凶手本人也未可知,那么,他报警所用的手机号码八成是个查不出来源的太空号,谁知一查之下,竟是个实名登记的号码。机主名叫邢启圣,男,今年五十五岁,家住A省,目前在本市“童佑护育院”任院长,资料显示:这是一家名为“爱心慈善基金会”管理的残障儿童救济机构。

当楚天瑛把这个信息报告给刘思缈的时候,刘思缈立刻想到了蕾蓉的那个判断——

“我建议你调查一下本市的孤儿院、残障儿救济中心等慈善机构……”

案件上线了!

刘思缈的内心十分激动,直接向杜建平做了汇报。听到“爱心慈善基金会”这七个字,杜建平的眉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怆痛。刘思缈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些本不应该忽略的事情,她的心里有些抱歉,脸上却十分平静,毕竟工作就是工作。杜建平也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番准备之后,刘思缈用安装了追踪系统的手机拨打了邢启圣的电话号码,不出所料,他的手机已经关机。

杜建平把老部下柴永进找来说:“你带上几个得力的人,马上去那个‘童佑护育院’一趟,搞清楚邢启圣现在人在哪里,我估计他已经逃之夭夭,那就拿到他的体貌特征等详细资料,对他在本市的临时住址彻底搜查。另外,你把护育院的工作人员全都召集到一起,昨天晚上人在哪里、做了什么,每个人都要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拉屎都要说出分成几段来!”

柴永进刚刚转身要走,刘思缈补了一句:“带上一个已经当妈的女警,把护育院里的孩子们保护起来!”

三十分钟后,柴永进打来电话汇报说,他已经带人查封了童佑护育院,按照人力部门提供的员工通讯录逐一核实,除了邢启圣和一个副院长之外,连门卫一共八位工作人员全都在岗,护育院里现有残障儿童十二名,大多是来自A省的患有先心病、脑瘫等疾病的孩子,已经得到警方的保护。

“邢启圣现在人在哪里?”杜建平最关心的是这个。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柴永进说,“不过,据保洁阿姨反映,说昨晚十点多还听见院长办公室里有动静,门卫也说院长是十点半离开护育院的。”

如果邢启圣十点半才离开,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十点半跑到扫鼠岭报警去。当然还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同伙放火之后打电话给他,让他报警——虽然搞不清这么弯弯绕的意义何在。警方从电信部门调出了邢启圣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他的手机在昨晚十点半左右并没有接到任何打进来的电话,打出的电话倒是有两个,一个是一一〇,还有一个竟是打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而且还接通了!但护育院的门卫和保洁阿姨都信誓旦旦地说,昨天晚上护育院并没有来访的客人,十点以后除了院长本人之外,也没有任何人进出过他的办公室。那么邢启圣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手机打给自己的办公室?接电话的那个人又是谁?

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有诸多的不可解之谜,另外一种可能性陡然变大,那就是邢启圣把手机借给了凶手,凶手放火之后用他的手机报警,然后再用手机将在办公室等信儿的他叫出来,一起逃亡。

杜建平正在皱着眉头思忖,身边的刘思缈对着开了免提的手机问:“老柴,你有没有查一查护育院最近几天有无失踪的孩子?”

“刘处。”柴永进说,“我到了之后,除了查问邢启圣的去向,就是了解有无孩子失踪,但是,说出来简直没人信,整个护育院竟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到底这里有多少孩子……”

“怎么可能?”刘思缈吃了一惊,“不就十几个孩子吗?手指头掰两轮都能数得清啊!”

“是这个理儿不假,但护育院里的工作人员,怎么说呢……一水儿的糊涂虫。门卫是一牙都掉了的老头儿;保洁阿姨那嘴里跟塞了半斤棉花似的,呜噜呜噜什么都说不清;一个财务兼人力的女的坐在办公室里打王者荣耀,一问三不知;院长秘书更是一个花瓶,说一句话能补三次妆;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噗噜噗噜就知道喝粥;剩下三个保育员,都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老妈子,个顶个满脸横肉,问什么都说‘你问领导去’……”

“难道孩子们来来去去的,都没有个登记吗?”杜建平也惊诧不已。

“没有,真的没有……”柴永进说,“那秘书说,这些孩子都是受‘爱心慈善基金会’资助,从A省的偏远地区来本市一家指定医院治病的,以孤儿居多。每次总部会派人把孩子们送过来,治病期间就在护育院里住,完事儿就回去,起先还有个登记,时间一长,院长觉得反正总部那边也有登记,就松懈了……”

“这他妈是可以松懈的事儿吗?!”杜建平忍不住骂了出来,“那就调护育院的监控视频——”

“没有监控视频……”

“不可能!”杜建平真的火儿了,一双豹眼瞪得溜圆,“本市所有的幼儿园、游乐场以及儿童教育机构全部要安装监控视频,而且直接跟各个派出所联网,这是市里面下了红头文件的!”

“我现在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柴永进说。

杜建平叫来一位警官说,“你亲自去一趟护育院的属地派出所,调查了解情况,如果发现他们胆敢玩忽职守,没有落实市里的指示,没有督促和检查童佑护育院安装监控视频,派出所所长和相关民警就地免职,等待查办!”

“这恐怕不合程序吧……”刘思缈轻声说,“派出所所长的免职命令要由市局领导下达,并获得区分局班子集体通过,今时不同往日,凡事都要讲规矩、讲程序,不然就是犯了组织纪律上的错误。”说完她对那位警官说:“你去一趟派出所,如果发现问题,先上报再决定怎样处理。”

杜建平看了刘思缈一眼,不作声了。

柴永进继续在电话里汇报道:“邢启圣租了离护育院不远的一套三居室住,我已经派出两名警员前去搜查。另外,我从秘书手里要了一张邢启圣的生活照,微信发到了两位领导的手机上。”

刘思缈打开微信一看,果然新收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头发有点儿自来卷,短胳膊短腿,身穿白色运动服,正在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做出挥杆的动作,一张柿子形的大脸盘子气色红润,眼睛和鼻子像被门挤了一样捻成一撮儿,肥厚的嘴唇咧开老大,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没有几根的头发居然还梳了个油腻腻的偏分,望着手机镜头的眼神和笑容都有些猥琐。

刘思缈把手机递给杜建平:“你看这个人的体型,是不是有点儿像编号C的尸体?”

杜建平只看了一眼就说:“像!”

“老柴,你给派去搜查邢启圣住所的警员说一下,注意提取头发、指甲、血迹等可以用来做DNA比对的有价值检材。”刘思缈说,“另外,你了解一下护育院的孩子们前天晚饭吃的是什么,以及昨晚邢启圣的晚饭吃了哪些东西,蕾蓉对四位死者胃内容物的分析结果很快会出来,我要进行比对。”

挂断电话后,杜建平自言自语道:“如果死者是邢启圣,那么这个案子就更古怪了……”

刘思缈也觉得一大堆谜团像夏日丛林中的蚊蚋一样扑面而来:假如编号C的死者真的是邢启圣,昨晚十点半还在童佑护育院院长办公室的人又是谁?尸检结果表明邢启圣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一一〇接到报警电话的前后,假如报警者是邢启圣本人,他为什么不说自己遇到危险而是报火警,又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假如报警者是凶手,他跟邢启圣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将他杀害并抛下隧道风亭?

本来就一夜没睡,这会儿想问题想得脑仁儿疼,刘思缈用拳头轻轻地磕打了几下后脑勺,又咯吱咯吱地挤着睛明穴。

杜建平见了道:“不行你去车里打个盹儿,有事儿我再叫你。”

刘思缈摇了摇头:“现在睡也睡不着,熬过这股困劲儿就没事了……”睁开眼睛的一刻,她发现杜建平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了?”

杜建平慢慢地说:“没什么,我突然觉得你比以前好像成熟了许多。刚进市局那会儿,你就是个很高傲的小女孩,这两年不见,你考虑问题周全起来了……”

“您的意思其实是说我也开始变得圆滑、世故了吧。”刘思缈站在布满污垢的玻璃窗前,望着印厂院子里那棵在一夜寒风中落光了树叶、只剩光秃秃枝丫的老杨树说。

杜建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正好市地铁总公司的一位领导专程过来了解情况,他赶紧出去接待了一下,回到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印厂车间时,一系列最新情况都反馈了上来:首先是搜查邢启圣住宅的那一组警员,根据查看物业监控视频和入室搜索的结果,都证明昨天晚上邢启圣没有回家,而且他的住所内,无论衣物、旅行箱、保险柜内的证件、现金和银行卡都保存完好,没有任何显示他有逃亡或做了逃亡准备的迹象,在洗手间的梳子和枕头上提取到了头发,已经送到刑事技术处与编号C死者的DNA进行比对;其次是柴永进报告说,他们盘问了两个保育员半天,才知道孩子们每天吃的三顿饭是从附近一家饭店订的,但她们都回忆不起来前天晚上孩子们具体吃的是什么,只含含糊糊地说“很丰盛”,与外出的护育院副院长已经取得联系,她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最后是楚天瑛与位于A省的“爱心慈善基金会”联系过了,让他们马上提供最近一批送本市治病的孩子们的名单,对方推三阻四地打官腔,一会儿说名单不能对外公开,一会儿说要请求上级批准,由于案件需要保密,楚天瑛不能跟他们把案件的严重性讲得太具体,连哄带吓,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

“甭跟他们废话!”杜建平板起脸来说,“给A省公安厅发协查通报!”

不过,最让杜建平没想到的,是派去童佑护育院属地派出所的警官报告说,童佑护育院的性质十分模糊,既不是幼儿园也不是福利院,既不属于政府主办的事业单位,也不属于民办盈利或非营利性机构,所以根本就没有在本市教委、民政部门任何一家单位登记注册,“说难听点儿就是一个黑民宿”,别说监控视频了,连消防安全合格证都没办过。为此派出所的民警曾经多次上门,督促他们履行相关审批手续,但这个护育院具有一定背景,又有慈善福利性质,经常组织一些社会团体来参观慰问,院长邢启圣“是一个比玻璃球还滑的家伙”,警方也不能贸然取缔,结果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听完这些情况,一向办起案来虎虎生风的杜建平,感到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毛线团里,手脚根本不得施展不说,而且越想挣扎着摆脱困局,反而被缠绕得越紧。他用粗糙的手掌在同样粗糙的红脸膛上搓来搓去,本来就发红的眼珠子越搓火越旺。

“老柴不行!”刘思缈断言道,“他的办案风格太传统,太保守,这个童佑护育院上上下下都被邢启圣训练成了混不吝的牛皮糖,得找个更狠更混的角色过去,才能打开局面。”

杜建平一愣,接着点了点头:“把马笑中派过去!”

马笑中是望月园派出所的所长,全市有了名的能员,逮住蛤蟆能挤出脑白金的角色,一想到他参与这个案件的侦破,杜建平有从冰窟窿里露出了半个脑袋的感觉,可是还没容他透口气,案发以来最沉重的一记铁拳即将砸到他的脸上。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林凤冲突然站在了他的身后,手里拿着个iPad,屏幕朝里,“我们把中兴智能监控系统拍摄到的一百九十四辆汽车通过的视频,进行了画面截取和放大,然后将司机照片输入部里的数据库进行比对,现在,比对结果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奇怪,好像刚刚走下手术台的主刀医生要对病人家属宣布手术失败似的。

杜建平和刘思缈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问:“找到嫌疑人了吗?”

“找到了……”林凤冲说着,把iPad翻了过来——

“啊?!”杜建平震惊得叫出声来,刘思缈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尽管那张宽脸上的痤疮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坑洼,尽管嘴唇上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已经剃掉,但手握方向盘的人那双三角眼里放射出的光芒,在十年之后依然阴冷和残忍,甚至更加惨毒可怖——

没错,此人正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周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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