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7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刘思缈望着郭小芬,好像在她那张美丽、聪慧而可爱的面庞上寻找着什么,然后,不知是找到了还是没有找到,她慢慢垂下眼皮,目光在那杯椪柑雪梨茶上凝注了许久,才缓缓地说:“我被调离专案组了,你知道。”

“嗯。”

“什么原因,你也知道。”

“嗯。”

“每个人在别人眼中都是一个定义,就算她已经改变了,错的也不是定义,而是被定义的人。”

郭小芬瞪圆了眼睛。

“我也是一个被定义了的人。”刘思缈神情平静地说,“虽然我和香茗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但是在每个人的心中,我就是他的女朋友,所以哪怕是十年前他对一个案件做出的判断,我也要承担对与错的责任。”

“这是不公正的。”郭小芬说。

“一面指望别人公正地对待自己,一面自己又不公正地对待别人,这就是人性。”刘思缈冷冷一笑,“我对人性从来不抱希望,所以也从无抱怨。”

“那你又何必再涉足这个案子?”

“两个原因。”刘思缈说,“第一,我觉得最近这两年,在刑侦工作中出现了科学至上主义,这个不对头。”

“我的天啊!”郭小芬一声轻呼,“我没听错吧,你这个一向最崇尚科学精神的刑事鉴识科学家,居然说科学至上主义不对头?!”

“科学精神和科学至上,根本就是两回事,前者是一种实证主义,而后者则是一种宗教式的盲从和依赖。”刘思缈说,“白银连环杀人案和湖州抢劫杀人案的侦破,在中国刑侦史上都是划时代的大事件,它们标志着采用现代科学手段尤其是DNA生物技术,哪怕是几十年前的犯罪也能捕获真凶。与此同时,天眼系统的架设、大数据和信息化技术构建的社会安全防火墙,更让很多警员误以为,从此可以法网恢恢、无所遁形,万事大吉、天下太平,这种把预防和打击犯罪完全寄托在科学手段上,以为科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思想苗头是非常可怕的,这也正是在逮捕周立平之后,警方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斗志昂扬,到现在如堕雾中、晕头转向的根本原因。”

郭小芬听得十分专心。

刘思缈继续说:“就其本质而言,犯罪是一种复杂的人性与扭曲的社会环境相互作用下的变态反应,我们也许能通过一个个监控视频,看到一张张生动活泼或者麻木不仁的面孔,但这些面孔下隐藏的内心是什么,用任何科学仪器和装置也绝无探究的可能。一起犯罪事件发生了,抓捕罪犯不容易,但比这更不容易的是搞清他犯罪的动机。你是做法制报道的,最清楚人们犯罪的动机有多么的五花八门、荒诞可笑,绝不仅仅是图财图色,‘不图什么’的犯罪常常让经验最丰富的警官也瞠目结舌。这种情况下,把案件侦破的过程等同于‘犯罪→科技手段→破案’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简化,但偏偏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这种简化。年初在某商城,一个疯狂的歹徒持刀砍人时,有位优秀的女警冲向前去,被誉为‘最美的逆行’,这无疑是非常英勇的,可是别忘了,那个凶残的歹徒的所作所为,对于全社会而言才是真正的‘逆行’!单纯赞美高尚和善行,而无视或忽视那些诱发暴行的动因,对预防犯罪毫无意义。”

“你说得非常非常有道理!”郭小芬连连点头,“只可惜这样发人深省的话,没有几个人听,听也听不懂。”

“这也正是扫鼠岭案件发生后,我想到你并希望你来协助我完成一个工作的原因。”刘思缈望着郭小芬说,“那天早晨在苗圃门口,我没有看到一个新闻记者,只看到一群录音机器……我看不起没有职业精神的人;相反,哪怕是个和我曾经拌嘴吵架的家伙,只要她具备职业精神,那么我也尊敬并信任她。”

很明显,郭小芬深深地为刘思缈的这番话感动了。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了解到两年前导致杜老板女儿自杀的那起校园贷事件发生后,你采访过‘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只是没有见到陶灼夭本人,就被郑贵给拦截住了。我在网上找到了那篇稿件,感觉相比之下,你的报道火药味儿没有其他媒体那么浓。”

“那是因为新上任的总编在‘爱心慈善基金会’挂了个理事的头衔,每年年底有一百多万元的分红拿,所以把我的稿件删了个乱七八糟。”

“不过我相信也正因此,‘爱心慈善基金会’乃至郑贵对你没有太多恶感。”

“这倒是真的,事后郑贵还给我快递过礼品卡,被我拒收了……”郭小芬似有所悟,“你是想让我从‘爱心慈善基金会’和名怡公关公司切入,协助你调查出扫鼠岭案件的真相?”

刘思缈摇了摇头:“我所谓的请你协助,绝不是请你协助我调查扫鼠岭案件的真相,那是警方的工作。我是希望你能够从一个新闻记者的角度,对周立平这个人全面、具体和系统地了解一下,说白了就是调查一下他到底是怎么成为一个罪犯的,尤其是他怎么从一个侥幸逃脱法网的连环杀人犯,不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演变成一个虐童杀人狂的——假如这些罪行真的都是他犯下的话。”

“然后呢?”郭小芬还是有些糊涂,“写出稿子来发表在报纸、杂志或公众号上吗?”

“稍等,”刘思缈看了一下手表,“时候不早了,咱们就在这里一起吃午饭吧。”然后扬了扬手,叫来侍应生,点了原味松饼、比萨、意面、咖喱牛肉饭什么的,郭小芬让她少点一点儿,她却只是微笑,然后继续话题:“你写出稿子,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向有关媒体推荐发表。不过,我认为更大的意义在于,可以把它归入香茗所做的那份没有完成的调查当中。”

郭小芬恍然大悟。

林香茗留美归国后,曾经主持开展过一个犯罪学课题研究,对国内在押的变态杀人重犯进行访谈,从而对我国连环杀人案件的特点以及罪犯特征有深入的了解,以便在引进犯罪个性剖绘技术用于刑侦工作时,更加适合我国的国情。可惜,这个研究随着他的出事而中断了,但很明显,刘思缈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将这一工作进行下去的机会。

“所以说,别人把你定义成……跟香茗联系在一起,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郭小芬说。

刘思缈苦笑了一下。

她们商量了一下具体的工作方案,基本思路是从郑贵开始回溯,把周立平这些年接触过的人都采访一遍,包括那位曾经介绍他到名怡公关公司工作的孙静华、出狱后安排他当交通协管员的街道主任、给他找房子的房产中介公司业务员……刘思缈提出,如果有可能,最好采访到“西郊连环凶杀案”唯一的幸存者房玫。郭小芬承认难度很大,但值得一试。

“对了。”郭小芬貌似不经意地提起,“你对当年香茗坚持认为周立平只杀了房志峰一个人怎么看?”

“我刚才说了:这个结论我是认同的,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能推翻这一结论的新的证据。当然,如果香茗是错的,那就意味着他也要对周立平新犯下的罪行负责。”刘思缈把目光投向宽大的落地窗外,五线谱一样悬在半空的电线上,停着一只灰色的小麻雀,扑棱了两下翅膀,却又没有飞起来。

这时侍应生用一个巨大的银色托盘端来了刘思缈点的所有餐,把桌子上铺得满满的,郭小芬看得垂涎欲滴,忍不住嘟囔起来:“让你少点一些,我参加减脂训练营,汗流浃背地累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小蛮腰,这一下又要变成五花膘了……”

“五花膘我也喜欢!”

随着痞里痞气的一句话,郭小芬的身边“哐”地坐下了一个秤砣似的矮胖子,嬉皮笑脸地望着她。

“马笑中?!”郭小芬十分惊讶,看了一下刘思缈,从思缈的微笑中明白了他是被她叫过来的。

“正是在下!”马笑中一个抱拳,“小郭妹妹,许久不见,甚念!”

郭小芬做了一个捂住脸欲哭无泪的微信表情:“怎么哪儿都少不了你,你不是因为用冒菜伤人被抓起来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这话说得!”马笑中皱起眉头,“为了你,难道还不兴我越个狱?”

“呸!”郭小芬狠狠啐了他一口。

“行啦行啦!小郭你看我面子,就别跟老马一般见识了。”刘思缈打圆场道,“你现在辞职了,记者证都交上去了吧,我想你采访中需要亮明身份时,肯定不方便,身边最好能有个什么场面都能镇得住的家伙,正好,老马也停职反省,我就请他来给你打下手了。”

“就是就是,搁过去咱俩都属于待业青年,除了婚介所,到哪儿都买一送一的。”马笑中亲热地对郭小芬说,“我都想好了,我的‘马’加上你的‘小’,咱俩从此就叫‘马小二人组’,你看咋样?”

“滚一边去!”郭小芬嗤之以鼻,“怎么不叫‘簋街一锅烩’呢!”

俩人又拌了几句嘴,才算踏踏实实地拿起刀叉吃饭,马笑中老想往郭小芬身边蹭,被小郭用胳膊肘狠狠怼了一下,才老实了几分。

刘思缈问郭小芬的银行卡号,郭小芬一头雾水,问她要这个干吗。刘思缈说,这次采访是她个人安排,所有款项不可能公费报销,所以打算从自己的账户支出一笔钱给郭小芬做采访的经费。郭小芬推辞了两句,却被她一句话说得不再言语:“小郭,你还要交房租呢,总不能再在公园长椅上忍一宿吧……”

“咋回事儿?”马笑中抬起被番茄酱糊了一嘴的胖脸蛋。

“没你的事。”郭小芬淡淡地说。

然后,她把银行卡号给了刘思缈。

吃完饭,三个人一起走出了咖啡店。

这家咖啡店位于远洋时代广场的二层,对面开着一家儿童早教中心,正值周末,一大群孩子正在里面嬉耍玩闹:有的穿着空手道服跑来跑去,有的沾了一鼻子颜料走出美术室把新作拿给爸妈看,有的叮叮当当地敲着挂在墙上的小木琴,有的在圆形游泳池里一边踢着水花一边吱哇乱叫,欢笑声隔着一扇扇肥皂泡形状的玻璃窗都能听见。一个穿着粉色夹克的小女孩勇敢地从象鼻子滑梯上出溜了下来,然后招呼战战兢兢地坐在滑梯顶端的弟弟往下滑,跟她清脆的叫喊声一起传入耳际的还有一首蛮好听的歌:

“小鸟说山顶的白雪悄悄化了,河流在叮咚唱着歌谣,奔跑的小鹿眼睛真漂亮。

森林的花儿起得真早,春天的风儿暖得刚好,叶子在枝头向太阳问声好。”

望着这些在父母和老师的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小朋友,刘思缈突然想起了童佑护育院里的孩子,特别是马笑中告诉她的,那些泔水一样的食物和肮脏不堪的“饭盒”……

“思缈,你怎么了?”郭小芬发现她神色突然黯然下来。

“没什么。”刘思缈一边走上滚梯一边说,“我只是在想,扫鼠岭案件还是早点儿结案的好,别引起公众舆论危机。”

“你放心,不会的。”郭小芬说。

“怎么不会?要知道现在的家长都把孩子当成宝贝,儿童问题是最容易引起公众关注的,你看那些幼儿园扎针事件——”

“农村每年发生多少起性侵女童的案件,有几个引起公众舆论危机了?”郭小芬一声冷笑,“说到底,每个人只关心跟自己的利益切身相关的事儿,幼儿园扎针事件被引爆,也是因为触到了中产阶级这一大众媒介主要用户群的痛处,童佑护育院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死再多的残障儿童,那是快递员、农民工、清洁工、家政员这些离乡打工的爹妈该操心的,中产阶级恐怕连微信转发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这番话让刘思缈格外震惊,恰好扶梯已经到了一楼,推开远洋时代广场的大门,她感到有些冷,抬起头,天上看不到太阳,电线上的那只小麻雀,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不见了。

“好了,我还有些事,要回局里一趟。”她对郭小芬和马笑中说,“咱们随时沟通——小郭,采访中一定注意安全;老马,你好好保护小郭。”

“放心吧。”郭小芬说。

“必需的!”马笑中笑嘻嘻地说。

望着刘思缈开车远去,郭小芬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思缈变了。”

“啊?”马笑中没听懂,“哪儿变了?还是超级大美女一枚啊!”

“笨蛋!”郭小芬瞪了他一眼,慢慢地说,“过去,香茗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痛,但今天,她突然流露出另外一种意思:香茗是她背上永远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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