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两年前,在工作岗位上表现优异的李志勇有了一次升职的机会,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突然发生的事情,同袍们都已经准备在他升任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庆祝晚宴上一醉方休了。

两年过去了,对那件事的很多细节,李志勇依然没有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是个大雨瓢泼的深夜,他下班回家,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到楼门口时,刚刚下车,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他“哎”了一声,后脑就重重地挨了一棍子,登时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是附近的街坊把他送来的。检查表明:在他昏倒后,袭击他的人又踢了他几脚,没有更加严重的伤害……他正在暗自庆幸,刑侦支队的支队长来了,神情凝重得像来吊唁似的,周立平以为这位老上级是担心自己的伤势,谁知支队长口吻冰冷地宣布:他被停职,并要立即接受警队纪律部门的审查,因为他右腰上的枪套里空空如也,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丢失了,与之一同丢失的,还有弹匣里满满的十五发子弹。

警员丢失枪支是非常严重的渎职行为,按照我国枪支管理法的有关规定,如果能在有限时间内找回,那么可以从轻处理,否则肯定要“双开”。

自此,李志勇开始了近乎疯狂地找枪,警界的兄弟姐妹们纷纷出手相助,黑白两道都托遍了人,但就是打听不到一点儿有关那把枪的下落。支队长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回忆起受袭那一晚的细节,通过找到袭击者,再由人找枪。李志勇想得脑仁儿疼,觉得那个叫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也很是陌生。

警方分析,袭击者先叫李志勇的名字再动手,这说明袭击目标是非常明确的,而在李志勇昏倒后并未下“黑手”,只是拿走了他的配枪,这又说明袭击者比较“节制”,他恨李志勇是一定的,但认为对他的“惩罚”应该仅限于不让他再当警察为止——换言之,在这一系列行为中,袭击者反而扮演的是一个审判者的角色,那么他一定是切身体会到了李志勇从警中的“不公”,这也就排除了袭击者是受雇于人的可能。循着这个思路,警方对李志勇以前抓捕和处理过的罪犯进行了排查,渐渐地将嫌犯名单缩小到半张A4纸的范围之内。

而在从上到下把那份名单看了一遍之后,紧锁眉头的李志勇突然双眼冒火,手指头差点儿把A4纸戳破了:“就是他!我想起那个声音了,就是他!”

他戳的正是周立平的名字。

因为在狱中改造良好,周立平提前两年获释,袭击李志勇的事件恰恰发生在他出狱四个半月之后,这不能不引起警方的重视。林凤冲把周立平“请”到派出所,亲自进行了问询,并趁机派人搜查了他的临时居住地,但一无所获,周立平表示对袭击李志勇一事毫不知情,警方只能将他放了。在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三名警员轮盘蹲守在周立平家附近,密切跟踪他的出行,没有发现一点儿他和那把枪有关的行迹,只好放弃了这条线索。

而李志勇也被“双开”,彻底离开了警队。

很多人都记得,他离职那天,依依不舍地交出了警服、警帽和证件等,大家把他送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对着飘扬在楼顶的国旗敬了一个礼,眼圈红红的,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这个动作在事后被认为是一个无声的誓言。也就是从离开警队这一天开始,李志勇展开了对周立平寸步不离的追踪。他买了望远镜、照相机以及红外夜视仪等装备,每天早晨提前一步赶到周立平家的楼门口,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伏起来,等周立平一出来,他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后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周立平那时在做交通协管员,整日价站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面打小旗,晨起晚归。李志勇就搬个小马扎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下坐着,直到周立平回家,他必须看他进了楼门,再等上半个小时才回家,不分寒暑,披星戴月……以至于到了周立平练长跑,他也跟在后面跑步的地步。“别的不说,愣是把我的一身囊囊肉给练精壮了。”说起这个,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苦笑。

这么一天到晚地不着家,早晨拎个马扎出去,晚上拎个马扎回来,面颊瘪个稀瘦,俩眼熬得通红,可把李志勇他妈心疼坏了,追在他屁股后面不停地念叨:“你这老大不小的了,既没个固定工作,也没个女朋友,你到底是想要咋地?”

“妈您不是最喜欢看刘佩琦和王志文演的《无悔追踪》吗?你儿子现在就是里面那肖大力!”李志勇说,“我知道,我那把手枪就在周立平手里,我要死死地咬住他不放,绝对不能让那把枪再响一声,肖大力追踪了冯静波四十年,我要盯周立平盯到死!”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肝儿颤得更厉害了:“儿子啊,那都是电视剧,不能当真啊!再说你爸死得早,你要是不早点儿给你老李家续上香火,赶明儿我到了那边见到你爸,我可怎么跟他交差啊!”说着说着,脸上就老泪纵横的。

李志勇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妈,您这身体硬朗得很呢,甭净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儿子对母亲永远是误判。就在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毫无征兆的,老太太在厨房刷碗时,“哎哟”了一声突然就倒下了。李志勇追踪了周立平一天,回来时看见自家门口淌成了一条河,冲进去看到了躺在水泊中不省人事的母亲。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一直在医院陪伴着脑溢血的妈妈治疗和康复,多亏医生的救治,把妈妈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老太太就此半边身子偏瘫了,要搀扶着才能勉强走一段路,说话呜噜呜噜的听不清楚她要表达什么……直到这时,李志勇才意识到,昔日妈妈那些烦人的唠叨是多么的可贵和动听。

出院那天,大雨倾盆,他一手搀着妈妈,一手撑着伞,站在路边打出租车,等了二十分钟也等不到一辆空车。一向生活保守的他被迫开始下载滴滴打车的APP,湿漉漉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不动程序,急得他额头上直冒汗。就在这时,他感到靠着自己肩膀的妈妈身体在颤抖,老太太有些站不住了……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露出了一张脸。

“上车!”开车的是周立平。

李志勇有些发愣,这当儿,周立平已经冒着雨跳下车,拉开后门,伸手要搀着老太太上车时,李志勇狠狠搡了他一把,满眼都是仇恨!

如果不是为了追踪你这个杀人犯,妈妈病倒时我也许就能在家,不至于贻误她的病情了!

“先扶你妈上车!”周立平面无表情地说。

李志勇扶着妈妈坐到了后座,“哐”地关上车门,外面嘈杂的雨声和刚才乱糟糟的心绪,一下子都被隔离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周立平坐回到驾驶位,开动了车辆。隔着车窗向外望去,一切景象都好像被雨刷器不停地刷过似的,无论是奔走的人们、豕突的摊车、疾驰的轿车还是在风雨中濡墨一般影绰了边沿的高楼广厦,都在一遍遍的搅扰、剐蹭和冲洗中变换着面孔,景中的人和观景的人心无二致,都是那么的纷乱、模糊,捉摸不定。

一路上,李志勇和周立平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车缓缓地停下,李志勇往外看了一眼,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哪里?”

周立平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

“那天在这座楼下袭击我并偷走了我配枪的人,就是你吧?!”李志勇厉声责问。

周立平还是没有说话。

车厢里安静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蜷缩在车座里睡着了。李志勇把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周立平下了车,拉开后门,李志勇抱着妈妈往楼里走,一路上周立平都撑着一把大黑伞,给他们娘儿俩遮着雨,直到他们进了楼门,才反身回到车里,开车离开。

李志勇转过头,记住了那辆黑色斯派的车牌号。

不久后,李志勇来到了名怡公关公司,找到总经理郑贵。郑贵这小子此前在媒体当广告部总经理时,因为一笔生意跟人结仇,被人用霰弹枪把家里的玻璃窗打了个稀巴烂,吓得他半死。多亏李志勇领着一帮刑警迅速破案,才让他放弃了举家搬回湖南老家的计划。这会儿见到恩人,郑贵十分高兴,死说活说也要拉着李志勇喝酒去,李志勇说:“你要真想请我吃饭,就干脆给我个长期饭票——我不当警察了,跟着你郑大老板挣钱咋样?”郑贵眼珠儿一转:“李Sir,您别是到我公司卧底来的吧?”李志勇一听,转身就走,郑贵一把将他拉住:“酒今天一定要喝,饭票从明天开始领,咋样?”

就这样,李志勇开始在名怡公关公司工作,挂了个经理的职位,其实就是打打杂,尤其举办会议或活动时帮助做做安保什么的,工资很低,但也比当警察要高得多。也许职业真的会逼迫一个人做出改变,渐渐地,一向倔驴一样脾气很臭的他,言行也外场了起来:接人待物不再那么冰冷僵硬,说话也不再带着一股子冷嘲热讽的“审讯腔”,就连穿起西装来也有模有样,不像刚开始那样,怎么看都像是个便衣警察了。

只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李志勇的作息时间似乎总在跟公司另外一个同事——郑贵的司机周立平同步:周立平上班他也上班,周立平吃午饭他也去吃午饭,周立平下班他也下班。

“你跟周立平既然在同一个公司工作,彼此间有过交流吗?”呼延云问李志勇。

李志勇摇摇头:“我们在公司从来没有说过话,这么说吧,面对面走过去,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一个,对于我来这里上班的目的,他心知肚明。”

“周立平在公司里到底是个什么表现?”呼延云又问,“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李志勇皱着眉头,嘴唇嚅动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扫鼠岭案发后,得知是周立平作案,我有几天没睡好觉,我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还是把他‘跟丢了’,心里挺愧疚的,但仔细又一想,我觉得跟周立平同事这么久,确实没有发现他任何疑点,他每天按时上下班,有事跟郑总出去办事,没事就在自己的工位上坐着,上网或者打游戏,从来不跟同事们有什么交流,不过眼里有活儿,看见哪里需要帮忙了,肯定会上去添把手,上班下班的路上,低着头往前走,被谁碰到撞到了也从不说什么……我觉得他知道我就在身后跟着,但是他也从来不回头‘找我’。这样一个人,在众人的眼里确实会渐渐丧失警惕,让人以为他改造好了——至少是不敢再惹是生非了。”

“但你没有丧失对他的警惕,对吗?”呼延云说。

“当然!”李志勇口吻坚定,“因为我知道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就在他的手里!”

“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他把你约出来时,承认枪在他手里了吗?”

“那倒没有。”李志勇摇摇头,“那天晚上我们见了面之后,没几句话就动手了。”

“没几句话……具体一点儿,都有哪几句话呢?”

“我想想……见面之后,他问我还要纠缠他多久?我说你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他说他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不希望身后总长个尾巴,我说还没结束,你只偿了一条人命,还有三笔血债没有还呢!他说有证据你就抓我,没证据就闭嘴什么的……我火了,给了他一拳,正打在他的嘴角,他也没客气,给了我一脚,反正最后扭打在一起……”

“谁赢了?”

“啊?”

“我是问,最后你们俩谁打赢了?”

李志勇有点儿不好意思,摸了摸大鼻头说:“只能说那小子坐牢八年,没断了健身……”

呼延云不禁笑了起来:“凭直觉,你认为那天周立平约你出来有没有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意思?还有他跟你的对话中,有没有故意激怒你跟他打一架,好让你印象深刻,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留下伏笔?”

李志勇想了想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说不大准,毕竟我俩这仇结了十年了,见面想不打架都难。”

“他约你到杏雨路是几点的事情?”

“十点四十吧。”

“你怎么那么快就到杏雨路了?”

“我有辆捷达,就停在我家楼下,开车到杏雨路也就十五分钟。”

“周立平电话约你时,你一定很惊讶吧,当时他在电话里的口吻着急吗?有没有急剧的喘粗气什么的?”

“说实话,那天晚上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我确实挺惊讶的,也就没在意他的口吻、喘不喘粗气什么的……我问他什么事,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他说有些事儿该清清了,我冷笑着问他怎么个清法,他说十一点整咱们到杏雨路街心公园的小树林里见,我说行,谁不去谁是孙子!”

“你就这么去了?”

“对啊,那还能怎么着?”

“你就不怕他带上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

“我就等着他开枪呢!”李志勇恨恨地说,“他不开枪,我一辈子都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你到了街心公园,他多久出现的?”

“我刚到,他就冒出来了。”

“他当时有没有显得很疲惫,一身汗什么的?”

“本来就是晚上,公园里虽然有路灯吧,但我们见面是在小树林,黑乎乎的能看清对方眉眼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你们打了多长时间?”

“没多久,三拳两脚,虽然都下了狠手,但都没占到多大便宜,于是对骂了几句就结束了。”

“你们都骂什么了?”

“我一向笨嘴拙舌的,不大会骂人,就骂他是千刀万剐的杀人犯,不得好死什么的,都是常见的台词,周立平吗——”李志勇想了想说,“他就是骂我蠢货……”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呼延云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没了?”

“没了……他就骂我是个蠢货,别的就没了,可是说真的,这俩字要是搁其他脏话里一起骂出来还不觉得咋地,单独骂,相当伤人!”

望着李志勇郁闷的样子,呼延云有点儿想笑,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胖乎乎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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