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从西郊二中人事处那里拿到朱敏老师的联系方式,郭小芬和马笑中商量了半天怎样措辞才能不让朱老师拒绝他们的探访,谁知拨通电话之后,刚刚说明来意,朱老师就用水萝卜一样嘎嘣脆的声音说:“来吧来吧,我家离学校不远。”

在楼下买了点儿水果,拎着敲开了朱老师家的房门。朱老师将他们请进书房,倒了水,还每人削了一只梨让他们吃,郭小芬觉得让一个老太太忙来忙去的,很不好意思,而马笑中则一边望着书柜和书桌上堆得连刀片都插不进去的书山,一边吭哧吭哧地啃梨。

“坐着聊,坐着聊。”朱老师指着沙发说。她今年六十出头,虽然很瘦削,但双目有神,一头花白的短发显得十分干练。

马笑中一屁股坐下,指着摊开在桌面的一摞作业本说:“您都退休了,怎么还这儿发挥余热啊?”

“退休没事儿干,就在社区开了个补习班,给要参加高考的学生加把劲。”朱老师看他直嘬牙花子,不禁笑了,“我猜,你过去肯定不是个爱学习的学生,对不对?”

“其实我打小就挺聪明的,就是跟课本犯克。”马笑中不嫌害臊地撇着大嘴说,“要说起来都怪我妈,她生我前儿去庙里拜过文曲星,后来琢磨可能拜错了,拜的是武曲星……”

正在喝水的郭小芬一口水喷在地上,朱老师也笑得合不拢嘴。

“话说周立平高中时学习咋样?跟我是不是一路货?”马笑中看似不经意地把话题突然拐到了正事上。

朱老师一愣,神情突然有些恍惚,仿佛是坠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很久,才慢慢地说:“周立平啊,学习成绩一般,不过他跟你可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很懦弱的孩子呢……”

马笑中和郭小芬不禁相视一惊,这是接触扫鼠岭案件以来,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形容周立平“懦弱”——而在他们看来,“懦弱”二字跟一个惨无人道的杀人犯应该是永远联系不到一起的。

朱老师站起身,走到贴墙那排由旧式组合柜改造而成的书柜面前,打开一扇柜门,拿出一本相册,掸了掸上面的尘土,慢慢地翻开,然后抽出其中一张:“你们看,这是高二那年,我带同学们去云水洞玩儿的时候拍的集体照,最上面一排最左边的那个,就是周立平。”

照片上,前几排的学生坐在台阶上,最后一排站立着,有的在别人脑袋后面比剪刀手,有的跟同伴比心,有的互相揪着耳朵龇牙咧嘴,还有的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一个个或者一对对都笑逐颜开的,唯有穿着一身黑色夹克的周立平与其他同学都拉开距离,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面无表情,好像一根木头桩子。

“刚刚上高中那会儿,他就挺另类的,孤僻,不爱说话。他本来就长得不大好看,脸上痤疮比较严重,嘴唇上一撮儿小胡子又脏兮兮的,像个怪物似的,所以同学们都不喜欢他,但也没人敢惹他,都被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唬住了。后来校外有个流氓在放学路上劫他钱,他身上没钱,被人家打了几下,我们班里‘闹将’特别多,而且集体意识很强,觉得同学被人欺负了就得替他出头,一大帮子人逮到那个流氓,喊周立平来揍他一顿出气,等周立平来了,说其实那个流氓没打自己,就是闹着玩儿……那以后,班里所有同学都看不起他了,觉得他怂。后来我问周立平,为啥同学们让你打那个流氓你不打呢?他说‘我怕他回头再报复我’,等了等又说‘我觉得那小子当时也挺可怜的,吓得直哆嗦,就想还是算了吧’……”朱老师说,“他就是这么个人,看上去很凶,接触一下就觉得很懦弱,不喜欢惹是生非,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郭小芬插了一句。

“每个中学生的内心世界,归根结底都是封闭与开放结合在一起的矛盾体,既想敞开胸怀,又怕受到伤害。相比之下,周立平可能封闭得更多一些。”朱老师说,“一开始我也不了解他,后来发现他放学总是不爱离开学校,一个人在窗台上坐着,呆呆地望着渐渐昏暗下去的校园。有时候我加班批改作业,下班都晚上八九点钟了,他还在教室坐着呢,我就问他怎么不回家,他说他没地方可去……他被亲生父母遗弃了,收养他的姨妈待他很一般,只给他最低的生活费,就说不是虐待吧,也未必比养一条狗更好。照片上这件黑夹克,他从高一穿到高三,都洗得发白了也没换过一件,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都缺少温暖,容易性格扭曲……你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直脾气,尤其对男孩子,就教他们要有个男孩子样儿,我就鼓励他要勇敢,告诉他好多了不起的人都是在孤独和困境中成长起来的,他特别喜欢听我讲这些,慢慢地跟我聊开了……我把每个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当然学生并不一定都把我当妈妈,可是周立平肯定是对我更亲近和信任一些。”

马笑中忍不住说:“有您这么个老师,是学生的福气!”

朱老师笑着说:“其实想走进学生的内心,有个秘诀,那就是看他们的作文。越是不爱说话的孩子,越容易在作文里流露心声。周立平没什么文采,写作文不喜欢描写、比喻,但是视角很奇怪,我还记得有一年春游,我带同学们去公园赏花,回来布置作文,别人都写花多么漂亮,文艺点儿的也有写黛玉葬花的,只有周立平写的是夜里的花园。”

“夜里的花园?”马笑中没明白,“他后来又半夜到花园里串游了一趟?”

“没有,他就是想象夜里花园的景象,风、阴冷、伸手不见五指什么的,他说花最好看的不是绽放,而是凋零,但花朵凋零大都在夜晚,偏偏又让人看不到,这种‘黑暗中绝不自怜的决绝’才是真正的美……”

“有点儿意思……”马笑中嘀咕道。

“有意思?我看了之后可吓得要命,怕他自杀,青春期的孩子都拿生命当干脆面,以为捏得越碎吃起来越香呢。”朱老师苦笑道,“后来我慢慢放了心,因为周立平开始健身了。哑铃、双杠、打沙袋什么的。课间休息,外面下着雨,别的同学都在屋里待着,他一个人光着脊梁围着操场跑圈儿,回来淋感冒了,被大家笑话,他也不说什么,闷着头擤鼻涕……这么跑了一年,别说顶着雨了,顶着雪跑他都不再感冒了。”

“确实挺另类的。”郭小芬说,“听说,他曾经因为猥亵女生被学校处分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件事啊,就是一个误会。”朱老师说,“有一回上课,有个跟周立平同一排、但隔着一位女生的男同学跟他借笔记抄,等抄完要还给他时,正好那个女生站起来回答完老师的提问要坐下,借笔记的男同学犯坏,故意把笔记本扔在女生的椅子上,周立平去拿,女生往下一坐,屁股正好坐在周立平的手上……那女生是校领导的孩子,平时就跋扈,这下没完没了,最后给了周立平一个记过处分才算完事。”

“可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办过程中,这个处分可是证明警方所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真实有效的重要依据啊!”郭小芬瞪圆了眼睛,“难道当初给他处分的时候,他没有替自己辩解吗?”

“他分辩了两句,看没有用,就不再言语了。”朱老师说,“也许是心里积的苦、受的委屈太多了,周立平对给他的处罚什么的,表现得很麻木。我记得那个处分决定,是教导主任在大操场上拿着麦克风,对全校同学宣布的,众目睽睽之下,周立平完全没有表情。那个借他笔记又坑了他的同学,后来一直很怕遭到报复,但周立平完全没有,只是,他从此更少跟班里的同学说话了。”

“这样一个人……”郭小芬一声轻叹,“在班里,有喜欢他的女孩子吗?”

朱老师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房玫算不算……”

“房玫?就是那个后来差点被他奸杀的女同学?”

“对,就是她。”朱老师说着指了指那张集体照上的一个女生:她坐在台阶上,很瘦,满脸病容,笑得有些拘谨,手紧紧地抓着红色旅行包的挎带,好像怕被人抢走似的。

“这孩子挺可怜的,父母离婚,她跟着爸爸过,胆子特别小,说话办事像只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被人欺负了,哭都不敢哭出声。高二的时候周立平跟她同桌,两个人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慢慢地好了起来,高三学习紧张,俩人还一起相互补课,有些调皮的同学满世界嚷嚷说他俩是一对儿,房玫怕得不行,跟周立平有些疏远,但没过多久又经常在一起了。我记得房玫很喜欢看漫画书,周立平就用平时在饭馆、便利店打工的钱买了书借给她……说是借,跟白送也差不多。”

郭小芬突然问:“朱老师,您还记不记得周立平自己喜欢看什么书?”

朱老师想了想:“武侠小说他看了不少……跟别的同学比,他可能更偏爱侦探小说,福尔摩斯什么的。我还记得,高三刚开学的时候,学校对学生进行摸底调查,看看他们的高考志愿,周立平表示要上警校,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不是看多了侦探小说,他摇摇头说:穿上警服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听说一个杀人狂的高考志愿竟是当警察,马笑中和郭小芬再一次感到不可思议,同样不可思议的还有周立平报考警校的理由,竟是为了不受欺负。

朱老师叹了一口气:“谁知才过了两个月,他就犯下那么大的案子。警察来找我了解周立平的在校情况时,我还坚决地表示周立平绝不可能是凶手呢。谁知他出来之后,又在扫鼠岭……可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的学生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郭小芬试探地问道:“我了解过那个案子,凶犯大多数作案时间都选择在晚上十点左右,您还记得那些日子周立平有什么反常吗?他不是经常在教室待到很晚吗?您能不能回忆起来,比如某个案件发生的时候,周立平可能并没有离开学校……”

“这个啊,当年警察来学校调查的时候,我就回答过,那几个案子发生的时间,我不知道周立平在做什么,高三学习任务紧,当班主任的就盯着成绩,其他真的无暇顾及……周立平的学习成绩一般,属于学校‘放弃’的目标,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当时温拿乐队来本市开演唱会,他做过几天黄牛,倒腾演出票什么的,因为没有把抽成及时交给黄牛头子,还挨了一顿暴打。我去派出所领他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我很生气,回来的路上问他‘就你这样还想考上警校吗’,他半天没言声,后来才慢吞吞地说,他知道自己的成绩,考不上警校了……”

“这种事儿,派出所通知领人的首选对象不应该是家属吗?他那个姨妈怎么没来?”马笑中有些不大懂。

朱老师苦笑道:“他那个姨妈,我给周立平当了三年班主任,只见过一次,家长会从来都不来,依我看周立平跟孤儿压根儿就没什么两样,被黄牛殴打那次,周立平直接给民警的就是我的手机号。后来我给他姨妈打电话想沟通一下这件事,他姨妈老不耐烦地说她不想管,高考完,打算把那间地下室出租出去,跟周立平就没什么关系了,然后唠唠叨叨自己在周立平身上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听起来就跟碰瓷儿的大妈说自己的伤情似的。”

郭小芬想了想,继续问道:“出狱之后,他来找过您吗?”

“一开始没有,我知道他出来了,等着他来看我,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吧,那我就去找他去,到了居委会打听到他住哪里,爬上楼一敲门,他不在家……等我回到自己家,晚上他来看我了,个头儿比八年前长高了,黑瘦黑瘦的,但显得更壮实了,表情也更冷漠了,结果倒是我先掉了眼泪,我就忍不住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做那么坏的事,害那么多的人。他一看我哭了,脸上抽搐着,眼眶子红了,一个劲儿地说‘老师我不是坏人,那些人并不都是我杀的’,我说你讲的还是人话吗,你杀一个人也不对啊!”讲到这里,朱老师摘下眼镜,使劲地擦拭着眼角。

屋子里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一些尘埃像被撩起的往事,在半空中飘荡。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需要不需要什么帮助,他说不需要……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也许是觉得辜负了我的期望吧,可我总还是惦记着他,想起他就难受得不行……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教出的学生有特别优秀的,大多数都是平平凡凡一辈子,挺好,只有这个学生,只有这么一个,让我想起来就又恨又心疼。”说着说着,朱老师泪珠子又滚落下来,“今年八月底他们那一届同学聚会,庆祝毕业十周年,喊我去,我多嘴问了一句要不要叫上周立平,害得班长还专门跑到家里来跟我说,同学们都不希望周立平参加,因为他给学校、给班级、给所有的同学抹了黑……”

郭小芬问:“您跟房玫还有联系吗?她现在情况咋样?”

“咋没联系呢?她爸爸死后,学校派出好几个老师照顾她,包括我在内,轮流给她补课,最后她考上了很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努力工作,现在已经在一家大公司当上HR了。今年春天结的婚,婚礼在四季酒店办的,我还去参加了。”

“那么,周立平出狱后没有找过房玫吗?”

听到这个问题,朱老师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含混地说:“没有……我不大清楚。”

郭小芬和马笑中不约而同地感到,也许朱老师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很明显,从她这里是打不开这道口子的。

临别时,朱老师把他们送出门,在昏暗的楼道里,她突然问马笑中:“马警官,这一次是不是周立平难逃一死了?”

“如果扫鼠岭案件真的是他做的话……”马笑中停了一停问道,“您还会去看他最后一眼吗?”

朱老师没有回答,绝望的神情好像一位拿到儿子病危通知书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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