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5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在地铁里,呼延云接到马笑中打来的电话,说是跟郭小芬正在往他家走,希望能跟他“碰碰情况”,而且“凤冲和天瑛也要过来”。呼延云和李志勇赶紧加快了脚步,换乘站都是连跑带颠儿的,到楼下时,与郭马二人正撞了个照面。

“小郭,你还好吧?”呼延云问郭小芬,他没有直说,但每个人都明白他是在问昨晚的险情和惨剧。

郭小芬的反应有些迟钝,美丽的大眼睛目光呆滞,过去好半天才低声说:“没事。”

马笑中在后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子,暗示呼延云:这姑娘受到的惊吓不轻。

呼延云的神情顿时黯然。

进了房间之后,呼延云先把跟李志勇一起调查孙静华的情况说了一遍,说得很慢,全程都在望着郭小芬的眼睛,仿佛是对她一个人讲似的,但郭小芬依然呆呆的,好像始终没有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醒来。等他讲完了,轮到郭小芬讲她和马笑中一起调查刘妍的情况了,她一起头就怎么都想不起刘妍的名字了,马笑中果断地接过话题来讲述了一遍,呼延云没有心思听,只是忧心忡忡地盯着郭小芬。相比之下,李志勇倒是心无旁骛,听得格外认真,当听说小董用“正派”二字评价周立平时,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眉宇间攒起了无数道褶皱,仿佛把自己的内心当成湿毛巾拧干一样痛苦而茫然。

“呼延,勇子,我说完了。”马笑中道,“你们俩有啥看法?”

李志勇直截了当地说:“小郭,你要去A省找董玥吗?我想跟你一起去。”

呼延云有些吃惊,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整十年,周立平这个人在李志勇心中是定型和固化的“恶”,对于很多人而言,一旦完成了这种定型和固化,那么对于“恶”后面的形成原因是不需要探究也不值得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探究的。但李志勇现在说出的这句话,表明了他内心的定型和固化发生了松动,虽然他已经不是警察,不能亲自去审讯身陷囹圄的周立平,但他想尝试着通过其他人来了解周立平,这说明最近一段时间的调查结果,已经让李志勇对“周立平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这一结论,产生了怀疑。

一向聪敏精灵的郭小芬,这个时候却显得不知所措,不要说去不去A省,似乎对自己身处何地都一脸懵懂。马笑中鬼得很,他知道李志勇还没有搞对象,怕他一路上照顾郭小芬再照顾出啥情况来,所以斩钉截铁地说:“勇子,A省是一定要去的,可是你看小郭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熟人跟在她身边照顾比较好,咱们还是各司其职,你跟呼延搭档,我跟小郭去一趟A省找董玥,我保护她。”

李志勇哪里知道他的花花肠子,点了点头说:“那好吧。”

正在这时,有人敲外屋的门,呼延云开门一看,是林凤冲和楚天瑛一起来了,两个人都穿着便衣,也许是秋寒的缘故,他俩周身散发的寒气竟呛得呼延云打了个喷嚏。

“没事吧?”楚天瑛道,“最近降温,你这一天到晚地往外跑,可得注意点儿身体。”

林凤冲却顾不上跟呼延寒暄,进屋径直走到郭小芬身边问:“小郭,你身体怎么样?杜老板让我专门来探望你一下。”

“问候顶个屁用!”马笑中在一旁乜着眼睛说,“有那工夫你们赶紧把撞死岳绍的人抓住好不好?”

林凤冲厚道,打嘴仗不是马笑中的个儿,所以干瞪眼不说话,楚天瑛帮他打圆场:“所长,你也知道最近为了扫鼠岭的案子,林处长他们没日没夜地奔波,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现在案子越办越大,人力物力都明显跟不上了,岳绍这事儿是谁干的,咱们都心知肚明,奈何实在抽调不出更多的力量去追查了,毕竟这么大一座城市,每天多少案子等着办呢——”

马笑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知道案子越办越大,就该往回收收,鸡毛蒜皮的先扔一边儿去,拣要紧的办。你们这不是捞鱼,而是逮老虎,捞鱼网眼够密,网撒得越大捞得越多,逮老虎正相反,满山跑没有用,累死不讨好,你得把老虎往一条沟、一个坑里赶,拼的是‘收’而不是‘放’!”

楚天瑛和马笑中的关系可不一般,当年楚天瑛被一撸到底,“发配”到望月园派出所当民警,马笑中不仅收留了他,还处处关照。一开始,楚天瑛有些看不起这位长期在基层工作的“马所长”,但时间一长发现,论及办案经验和对世道人心的揣测,这矮胖子远超自己,不禁越来越佩服他,俩人由上下级渐渐成了铁哥们儿。后来楚天瑛被重新提拔,担任市局刑技处犯罪现场勘查科科长,但他对马笑中的尊重和友情,星点儿也没有改变。

这会儿听完马笑中的话,他越琢磨越有道理,搬了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所长,那你说说,什么该收,什么该放?”

“我没在专案组,不了解全面情况,不好乱讲话。”马笑中说,“调查了这么久,结论只有一个:杀人嫌疑最重的周立平未必是一个坏人,而被杀的邢启圣则是他妈彻头彻尾的王八蛋,普天下所有的大案子,你记住喽,作案的有可能是坏人,也有可能是好人,但‘祸根儿’一定是坏人。所以你们不要把过多精力用在周立平身上,重点查邢启圣,剥皮抽筋敲骨头地查,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查,要我看,想弄清扫鼠岭案件的真相,查死人比查活人更重要。小郭昨天晚上是遇了险,差点儿送了命,但她也打探回来了最重要的情报,你们可不能让她白忙活了一场。”

林凤冲点了点头:“我跟杜老板汇报过了:陶秉话里话外,暗示崔玉翠似乎知道邢启圣之死的内情……”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是眼下,柴永进他们跟马所长的观点相反,他们认为应该收紧的是周立平身上的绑绳,而对爱心慈善基金会那条线则是采取放任的态度。不过,我们一时间都搞不清周立平用什么方法,能在十点半杀人焚尸于扫鼠岭,然后仅用半个小时,在十一点整赶到杏雨路的,所以,就算是柴永进他们也不能断定案子是周立平做的,而且就在刚才——”

一直沉默不语的呼延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凤冲,你理解错了老马的话,他让你们重点查邢启圣,不是为了查清扫鼠岭案件的真凶,而是为了搞清扫鼠岭案件的真相。从现有证据来看,就算我知道周立平是怎么仅用半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也依然不清楚整个案件的真相……”

林凤冲不禁叹了口气:“杜老板现在不知怎么了,畏畏缩缩的,好像生怕这个案子牵连到或牵连出什么人似的——”他突然发现马笑中、楚天瑛和李志勇的神情都不大对劲,“你们怎么了?”

“凤冲,你耳朵里塞棉花了?”楚天瑛忍不住大声说,“没听呼延说吗,他知道周立平是怎么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

“啊?!”林凤冲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毫无疑问,在整个扫鼠岭案件的侦办过程中,“周立平怎样才能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一直是最大的谜团之一。周立平一直坚持说他是在十点多一点把车开到扫鼠岭下面,被邢启圣打发走的,然后他跑步到了杏雨路,跟李志勇约架……假如他是真凶,那么由于一一〇报警电话接警时间是当晚十点三十分,报警录音显示报警人正是邢启圣,就算那之后邢启圣立刻被杀害并遭到焚尸,那么周立平离开隧道风亭所在的苗圃也要十点半以后了。而警方在如篦梳发的筛查中,当晚凡是经过扫鼠岭地区的出租车、网约车都没有接送客人去杏雨路的记录,由于扫鼠岭一带相对偏僻,黑车也极少能打到,周立平手机上的摩拜单车等App在案发当晚根本没有使用过……一切一切,都否定了他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可能,也就否定了他是真凶的可能。

这个让专案组头痛不已,甚至在后面几次审讯周立平的过程中刻意回避的问题,居然被呼延云找到了答案?

虽然上次当着柴永进的面,一句话点出黑色斯派的位置,让李志勇对呼延云的推理才能震惊不已,但他依然无法相信这个娃娃脸能“两连击”地破解令无数刑警一筹莫展的问题:“呼延,那你说说,周立平是怎么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的?”

“我承认,每一起刑事案件的过程往往都有突发的‘情节’,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整个案件的最终走向,比如抢劫者摘头套时被路人看到了脸孔,行窃到一半突然有人开门进屋,等等,但那大都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经验越丰富的罪犯,越喜欢有条不紊地按照预定的计划来犯罪,绝不画蛇添足。”说到这里,呼延云把目光投向李志勇,“而周立平找你约架则不同,这是典型的‘节外生枝’,那么就一定有其目的所在。这个目的是什么,起初我并不知道,但我断定,一定跟他为自己脱罪的‘证据’相关,直到我看了你的那辆灰色捷达,并从小郭和老马探访市第一监狱得到周立平曾经学习过汽车修理的情况之后,我明白了,周立平找你约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帮助他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我……我怎么帮助他了?”李志勇依旧一头雾水。

“你还记得不记得,上次我去你家时,发现你家西北方向不远处就是扫鼠岭,你说你家离扫鼠岭很近,跑快一点儿,大约六七分钟就能赶到?”

“记得啊。”

“案发当晚,周立平是几点给你打的手机?”

“十点四十分左右吧……”

“他第一句话是不是问你在不在家?”“对啊。”

“你每天开车上下班?”

“对,除了限号的日子。”

“我明白了!”马笑中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楚天瑛一拍大腿:“我也明白了!”

“你们……你们明白什么了?”李志勇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天瑛掰着手指头给他分析:“周立平打你的手机是十点四十分,距离十点半刚好过去十分钟,从扫鼠岭跑到你家也只用六七分钟,他问你在不在家,其实是在问你的车在不在家,你还不明白?”

李志勇猛地醒悟过来:“你们是说……周立平是提前一步躲进了我的车里?”

“准确地说是后备厢。”呼延云说,“我看过你捷达车的后备厢,里面有铺过什么的痕迹,我怀疑是周立平为了避免留下任何物证,提前在半路上扯了块塑料布什么的,撬开后备厢后铺好,然后躺进去再关上厢门。你开车后,他用手机GPS定位,等车子到了杏雨路,听你下车后,他再从后备厢里钻出来,扔掉那块塑料布,跑到和你约好的地点。这样,他只用半个小时,就完成了这个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时刻表诡计’。”

听完这个推理,李志勇的脸上不但没有丝毫“终于可以将周立平拿下”的欢欣,反而有些沮丧:“这么说,还是他干的啊……”

大家都搞不懂他咋想的,面面相觑。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放眼望去,谁都没有想到,发出叹息的竟是林凤冲,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哭不哭笑不笑的。

“怎么了凤冲?”呼延云觉得不大对劲。

“呼延,对你的推理,我一向是非常非常佩服的。”说完,林凤冲咬了半天后槽牙,才说出了下面的话,“但是今天你的这个推理……是真的错了!”

呼延云大吃一惊,这个狂妄的娃娃脸从来都是深思熟虑才说出自己的推理,然后坐待公众充满仰慕之情的掌声的,万万没想到今天有人竟敢直指他的推理是错的——而且这个人还是毫无亮点、在任何场合都是万年配角的林凤冲!

情急之下,他也有点儿失态,声音很大地问了一句:“我哪儿错了?!”

“刚才我说到一半儿,被你打断……呃,我说‘就在刚才’,然后你就批评我错误理解了老马的话……”

呼延云皱起眉头:“那好,你接着说,‘就在刚才’发生什么事儿了?”

“就在刚才——”林凤冲说,“在来你这儿之前,专案组提审了周立平,他承认他隐瞒了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事实,而且拿出了一个铁证,证明他绝对不可能在十点四十分前后钻进李志勇的捷达后备厢,跟着车一起来到杏雨路……”

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周立平那张脸。

那张瘦削的、青黑色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而他,仿佛就站在自己的对面,脸对着脸,那双糊着一层淤泥似的三角眼里,放射出混沌而冰冷的光芒……

他早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推理,早已经猜到了自己下一步的棋……甚至整个棋局。

呼延云强装镇定,但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他拿出了什么‘铁证’?”

林凤冲慢慢地说:“他说他当晚受邢启圣委托,于十一点前来到爱心医院殡仪馆,把放在停尸间的张春阳的尸体,装进了编号‘T-E-3’的冰柜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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