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女服务员将盛着花草茶的茶壶和茶杯放在桌子上时,不小心将这些玻璃器皿碰到了一起,发出了怪好听的“叮叮”声,打断了刘思缈的思路,然而当她捧起茶杯,望着漂浮在氤氲之上的一朵旋转摇曳的玫瑰花瓣时,不禁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下午,她接到郭小芬的电话,说自己已经回来了,约她今晚七点在远洋时代广场二层的咖啡店见面,刘思缈正准备去给市中级人民法院送一份材料,算了算时间应该没问题,便同意了。送完材料,天已经擦黑,她开车往东走,突然发现马路对面的一家烧烤店里摇摇晃晃走出个人来,喝得满脸通红醉醺醺的,掏出钥匙打开了一辆黑色Jeep指南者的车门,就往驾驶位上爬。刘思缈赶紧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掉了个头,一直冲到烧烤店门口,跳下车,一把拉开指南者的车门,对着里面那个攥着手机,闭着眼睛,把脑袋靠在车座头枕上的汉子低声而严厉地说:“杜处——你给我下来!”

杜建平撑开沉重的眼皮看了她一眼,有点儿惊讶,又有点儿害臊:“思缈……咋了?”

“什么咋了?!”刘思缈生气地说,“再晚一步你就酒后驾车了,退休金你不想要了?!”

杜建平从驾驶位上慢慢地蹭了下来,巨大的头颅耷拉着,半天没有说话,刘思缈冷不丁看到他攥着的手机屏幕上,居然显示的是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您找我?”

杜建平嘟嘟囔囔的,本来声音就含混,加上烧烤店和旁边几家餐馆门口,都有穿着各色制服的招待员此起彼伏地吆喝客人进店,导致刘思缈什么都听不清楚,她索性一指自己那辆凯美瑞:“您上我的车,我送您回家吧!有什么事儿车上说。”

杜建平上了车,兴许是酒劲上来的缘故,他把皮衣的领子竖起来,遮住不断打嗝的嘴巴,巨大的身躯蜷缩在副驾上,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刘思缈以为他睡着了,虽然心里还在纳闷他为什么喝醉了要给自己打电话,但出于礼貌又不愿意打扰他休息,只好发动了车子,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梭。前面车辆尾灯的灯光和路灯的灯光交织着投射在车窗玻璃上,令夜幕中的树木、楼宇、桥梁、公交车站以及在站台上候车的人们,也像喝醉了一样,统统蒙了一层晕色。

“思缈,对不住啊。”杜建平睁开眼嘀咕了一句,又把眼睛闭上了。

刘思缈看了看他:“杜处,您到底怎么了?”

“没啥……”杜建平掖了掖衣服,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刘思缈把车开到路边,缓缓地停下。

“杜处,您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听半截话,而且据我所知,您也从来不是个话说一半就没有下文的人,您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截了当地说。”刘思缈盯着杜建平说。

杜建平慢慢地把窝缩在副驾座位里的身子坐端正,低声而缓慢地说:“思缈,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对你意见很大,就是我的女儿去世之后,局里的兄弟姐妹们都来看望过我,只有你从没来过,连个问候的短信都没有发过,这让我非常心寒。真的,你看我就一个糙老爷们儿,可我也有心眼儿小的地方啊,那是我的女儿啊,我老婆死得早,就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女儿啊,好端端地在外地上着大学,突然学校打来一个电话让我认尸去,你肯定也听说了,当时我拿着电话,一屁股就坐在咱们食堂的地上了,整个世界就不是我的了,好一阵子我连哭都哭不出来,那心要是疼到极点,整个人跟烧焦了一样,想哭,干号就是没有眼泪。后来去认尸,凤冲陪着我去的,等到了省里了解到整个事情经过,我才知道,那傻孩子是上了‘钓鱼’的当,为了帮一个患了‘绝症’的同学治病,用自己的身份证借了校园贷,结果那同学跑了,她欠的贷款,利滚利一个天文数字,把她连同我们这个家全卖了都还不上,所以才寻了短见……”

说到这里,杜建平用巨大的手掌咯吱咯吱地揉搓着眼眶,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出事之后,好多老哥们儿都在背地里埋怨我怂,觉得我一个刑侦处长,就应该把校园贷那帮幕后的恶棍和流氓全抓起来崩了,不怕告诉你,真有几个特别血性的兄弟说了,只要我敢动手,他们跟着我一起干!他们哪里知道,我早就合计清楚了,这个事儿我必须自己来,绝不能连累一个弟兄,我要不费一枪一弹,把‘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陶秉、邢启贤、崔文涛、翟庆这几个王八蛋用最残酷的刑罚剥皮抽筋!就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许局突然找我谈话,说上面正在对‘爱心慈善基金会’涉嫌金融犯罪和刑事犯罪展开秘密调查,要把相关人等一网打尽,目前证据还不够充分,还要再过一些时间才能收网,所以,虽然他理解我失去女儿的悲痛,但还是希望我能严守组织纪律,暂时忍耐,不要进行私人报复,以免打草惊蛇,破坏整个调查工作,导致犯罪分子漏网或脱逃。”

杜建平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摊开了两只手:“我当时就跟许局说,我十八岁从警校毕业,到现在三十年了,从来都是组织的人,从来都听领导的话,上级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一个磕巴都不带打的,可是现在让我不给女儿报仇,这我真的做不到啊!当时我坐在局长办公室,那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啊。我说许局,咱们当刑警的都知道,所有的案子都是‘一等凉,一拖黄,一说改天算白忙’。杜莺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妈妈去世后,你怕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除了上学,特批我值夜班都可以带着她,开案情分析会的时候,咱们在会议室拍桌子瞪眼,你都不忘了给睡在沙发里的她搭个毛巾被。初中的时候她被校园流氓欺负,你安排俩刑警天天护送她上学——现如今你怎么能眼睁睁就看着她这么死了?许局那么个死硬死硬的、搁一斤酵母也发不起来的人,一听这话,也掉了眼泪,不停地说‘老杜你要相信组织’……我一看就知道,不能再逼老头子了,老头子也有难处,我说那行,许局,我信你,但你要给我个准信儿,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那群王八蛋的下场?他伸了两根手指头,我说行,那我就等两年,说完我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就这么回了家……”

刘思缈望着他,沉静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痛楚。

“你可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翻女儿的照片,抄女儿的日记,叠女儿的衣服,一遍遍回忆着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就哭得喘不上气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哐哐哐地砸自己的心窝,我每天都这么过,我得让自己哭,不然活不下去,太痛苦了!我就像困在煤窑里永远出不去的矿工,心里被煤灰堵了个瓷实,哭出去了,心里能清爽一会儿,第二天就会重新堵上,就得再哭……就哭成这样,我都不忘了叮嘱自己,作为一个警察要知法守法,可到了晚上,梦里全都是怎么把那几个人渣挫骨扬灰!时间一天天过去,等得越长、越久,我越觉得这事儿肯定就这么黄了,凉了,没有人会再记得杜莺的死,没有人会再惩治那些害了她的人,就像这些年无数被校园贷逼死的年轻人一样,埋了,忘了,拉倒,而那些吸血鬼们照样逍遥法外,活得有滋有味儿的。然后我就特别恨我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为什么那么懦弱……”

起初,杜建平还不自觉地揉搓着眼眶和眼角,渐渐地就开始擦拭顺着眼角不停流下的泪水,苦笑着说:“嗬,一说到这个我还是老样子……前不久,市局因为警力不足,把我调了回来。扫鼠岭的案子发生后,一开始不知道案件的背景,许局还指名道姓让我当专案组组长,等到听说有‘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事儿,他就跟我商量,想换上你,可是又得知主要的犯罪嫌疑人可能跟香茗有关,怕你感情用事,老头儿可就犯了难。这么大的案子,专案组组长必须是咱俩这级别的,他就还是让我先办着,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只查周立平,别动基金会。我说行,反正我两年都忍了,不在乎多忍几天……那天在会议室,你说我是怕人家说我公报私仇,所以不敢查基金会,你说我胆小、懦弱、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连女儿的死都不敢面对、不敢调查、不敢替她报仇,你问我到底还算不算一个父亲。你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难受吗?但我没吭声、没辩解,因为我知道,其实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杜建平忍不住把脸偏转了方向,大声抽泣了起来,岩石一样的脸庞被泪水洗去了棱角,鬓角的白发和脖子上粗糙的褶皱,看上去都是那样的苍老而无助。

刘思缈从车窗前面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杜处,对不起……”

“不不不!”杜建平一边接过纸巾在脸上胡噜着,一边使劲摇摆另一只手,“思缈,直到今天下午,我才知道,我真的是误会了你、冤枉了你……A省省厅的汪副厅长来了,部领导召集许局和他一起去开了个会,回来就向我传达了上级指示,通过两年来刑侦和经侦双管齐下的细致工作,相关证据已经搜集到位,可以对邢启贤等犯罪分子提起诉讼。据可靠消息,明天早上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骨干将在市殡仪馆给邢启圣搞一次遗体告别仪式,本市和A省两地警方届时将展开代号为‘穿刺’的联合行动,把那些犯罪分子一网打尽,一个都不会让他们跑掉!我听说了这个消息,激动得握着许局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感谢领导感谢组织,旁边的汪副厅长说‘你还应该感谢一个人,她两年来给省厅和部领导多次打报告,要求彻查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违法犯罪事实,后来部领导找她谈话,给她交了个底儿,她立刻请求从刑事技术的角度对证据搜工作予以支持,得到了批准’,我问是谁,许局才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你。他跟我说‘你不知道,杜莺的事儿一出来,思缈专门找我拍了桌子,她说绝不允许有任何一个同袍的家属遭遇犯罪分子的伤害而善罢甘休——绝不允许’。”

刘思缈慢慢地将目光转移到车窗外面,夜色已浓,道路右侧的西郊珠宝城点亮了灯火,光与影在寒风中飘忽不定,犹如浮在海上的小岛一般。珠宝城二层的高思和学而思等培训机构刚刚下课,涌出来了好多孩子和家长,有个当爹的把穿着浅蓝色风衣的女儿抱上装有安全座椅的自行车后座,顶着风,推着车,艰难地从车前头走了过去。

“谢谢你,思缈,非常非常感谢……”杜建平低声说,“扫鼠岭案件也许是我做刑警办的最后一个案子,等‘爱心慈善基金会’那些人被抓起来,我就准备向领导提出辞职了。我老了,也累了,许局长找我重新出山时,我心里头其实有个小九九,我想我在局长身边晃悠,无形中也会给他一些压力,提醒他不要忘记杜莺的案子还没办呢。现如今,杜莺也能瞑目了,我这身上就跟在冰箱里冻了三年终于见到太阳似的,化了,也泄沓了,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没有了……思缈,也许你会觉得,对于扫鼠岭案件而言,我是个逃兵吧,如果你这么想,我觉得也没什么错,我对不起死在隧道风亭里的那几个孩子,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我的下半辈子也将像一个掉进隧道风亭里的人,就在井底那么孤独地坐着,寒冷、黑暗、绝望,直到自己被火化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杜建平猛地捂住了脸,十根手指头几乎抠进肉里,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用尽全部力气才压抑住了哭声。

刘思缈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顶着风、推着车,在黑夜里艰难前行的父亲,只是自行车的后座上,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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