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上次说到,关于光本质上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在17世纪中期有了两种可能的假设:微粒说和波动说。

然而在一开始的时候,双方的武装都是非常薄弱的。微粒说固然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是它手中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光的直线传播问题和反射折射问题本来是它的传统领地,但波动方面军在发展了自己的理论后,迅速就在这两个战场上与微粒平分秋色。波动论作为一种新兴的理论,格里马第的光衍射实验是它发家的最大法宝,但它却拖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就是光以太的假设。这个凭空想象出来的媒介,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波动军队的累赘。

两支力量起初并没有发生什么武装冲突。在笛卡儿的《方法论》那里,他们还依然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供大家检阅。导致历史上“第一次波粒战争”爆发的导火索是波义耳(Robert Boyle,中学里学过波马定律的朋友一定还记得这个叫你头痛的爱尔兰人?)在1663年提出的一个理论:他认为我们看到的各种颜色,其实并不是物体本身的属性,而是光照上去才产生的效果。这个论调本身并没有关系到微粒波动什么事,但是却引起了对颜色属性的激烈争论。

在格里马第的眼里,颜色的不同,是因为光波频率的不同而引起的。他的实验引起了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的兴趣。胡克本来是波义耳的实验助手,当时是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FRS),同时也兼任实验管理员。他重复了格里马第的工作,并仔细观察了光在肥皂泡里映射出的色彩以及光通过薄云母片而产生的光辉。根据他的判断,光必定是某种快速的脉冲,于是他在1665年出版的《显微术》(Micrographia)一书中明确地支持波动说。《显微术》是一本划时代的伟大著作,它很快为胡克赢得了世界性的学术声誉,波动说由于这位大将的加入,似乎也在一时占了上风。

然而不知是偶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件似乎无关的事情改变了整个战局的发展。

1672年初,一位叫做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的年轻人因为制造了一台杰出的望远镜而当选为皇家学会的会员。牛顿当时才29岁出头,年轻气盛,正准备在光学和仪器方面大展拳脚。我们知道,早在当年乡下老家躲避瘟疫的时候,牛顿已经在光学领域做出了深刻的思考。在写给学会秘书奥尔登伯格(Henry Oldenburg)的信里,牛顿再一次介绍了他那关于光和色的理论,其内容是关于他所做的光的色散实验的。2月8日,此信在皇家学会被宣读,这也可以说是初来乍到的牛顿向皇家学会所提交的第一篇论文。它在发表后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评论者除了胡克之外,还包括惠更斯、帕迪斯(I. G. Pardies),以及牛顿后来的两个眼中钉——弗莱姆斯蒂德(John Flamsteed)和莱布尼兹(Gottfried Leibniz)。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图1.5 牛顿在做色散试验(原画John Houston 1870)

色散实验是牛顿所做的最为有名的实验之一。实验的情景在一些科普读物里被渲染得十分impressive(令人印象深刻的):炎热难忍的夏天,牛顿却戴着厚重的假发待在一间小屋里。窗户全都被封死了,所有的窗帘也被拉上,屋子里面又闷又热,一片漆黑,只有一束亮光从一个特意留出的小孔里面射进来。牛顿不顾身上汗如雨下,全神贯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并不时地把手里的一个三棱镜插进那个小孔里。每当三棱镜被插进去的时候,原来的那束白光就不见了,而在屋里的墙上,映射出了一条长长的彩色宽带:颜色从红一直到紫。这当然是一种简单得过分的描述,不过正是凭借这个实验,牛顿得出了白色光是由七彩光混合而成的结论。

然而在牛顿的理论里,光的复合和分解被比喻成不同颜色微粒的混合和分开。他的文章被交给一个三人评议会审阅,胡克和波义耳正是这个评议会的成员,胡克对此观点进行了激烈的抨击。胡克声称,牛顿论文中正确的部分(也就是色彩的复合)是窃取了他1665年的思想,而牛顿“原创”的微粒说则不值一提,仅仅是“假说”而已。这个批评虽然不能说是全无道理,但很可能只是胡克想给牛顿来一个下马威。作为当时在光学和仪器方面独一无二的权威,胡克显然没把牛顿这个毛头小伙放在眼里,他后来承认说,自己只花了3-4小时来阅读牛顿的文章。不过胡克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次的对手是那样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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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 光的色散

牛顿大概有生以来都没见过这样直截了当的批评。他勃然大怒,花了整整4个月时间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在每一点上都进行了反驳。胡克惨遭炮轰,他的名字出现在第一句里,出现在最后一句里,在中间更出现了25次以上。韦斯特福尔(R. S. Westfall)在那本名扬四海的牛顿传记《决不停止》(Never at Rest)中描述道:“(牛顿)实际上用胡克的名字串起了一首叠句诗。”而且越到后来,用词越是尖刻难听。就这样,胡克大言不惭在前,牛顿恶语相讥于后,两个人都格外敏感且心胸狭窄,最终不可避免地成为毕生的死敌。牛顿的狂怒并没有就此平息,他对每一个批评都报以挑衅性的回复,包括用词谨慎的惠更斯在内。他撤回了所有原本准备在皇家学会发表的文章,到了1673年3月,他甚至在一封信里威胁说准备退出学会。最后,牛顿中断与外界的通信,让自己在剑桥与世隔绝。

其实在此之前,牛顿的观点还是在微粒和波动之间有所摇摆的,并没有完全否认波动说。1665年,胡克发表他的观点时,牛顿还刚刚从剑桥三一学院毕业,也许还在苹果树前面思考他的万有引力问题呢。在牛顿最初的理论中,微粒只是一个临时的方便假设而已,根本不是主要论点。即使在胡克最初的批评之后,牛顿还是作出了一定的妥协,给波动说提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改进意见。但在此之后,牛顿与胡克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他最终开始一面倒地支持微粒说。这究竟是因为报复心理,还是因为科学精神,今天已经无法得知了,想来两方面都有其因素吧。至少我们知道牛顿的性格是以小气和斤斤计较而闻名的,这从以后他和莱布尼兹关于微积分发明的争论中也可见一斑。不过,一方面因为胡克的名气,另一方面也因为牛顿的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了别的方面,牛顿当时仍然没有正式地全面论证微粒说(只是在几篇论文中反驳了胡克)。而胡克被牛顿激烈的言辞吓了一跳,也暂且鸣金收兵[不过两人相安无事的时间并不长,到了1675年他们又在光的问题上大吵了一架。]。在胡克的文稿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反驳意见,其中描述的一个实验几乎就是150年后菲涅耳实验的原型。不过这封信很可能并没有寄出,即使牛顿读到了,也显然没有为此而改变任何看法。在牛顿和胡克都暂时沉寂下去的时候,波动方面军在另一个国家开始了他们的现代化进程——用理论来装备自己。荷兰物理学家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登上舞台,成为了波动说的主将。

惠更斯在数学理论方面是具有十分高的天才的,他继承了胡克的思想,认为光是一种在以太里传播的纵波,并引入了“波前”等概念,成功地证明和推导了光的反射和折射定律。他的波动理论虽然还十分粗略,但是所取得的成功却是杰出的。当时随着光学研究的不断深入,新的战场不断被开辟:1669年,丹麦的巴塞林那斯(E. Bartholinus)发现当光通过方解石晶体时,会出现双折射现象。而到了1675年,牛顿在皇家学会报告说,如果让光通过一块大曲率凸透镜照射到光学平玻璃板上,会看见在透镜与玻璃平板接触处出现一组彩色的同心环条纹,也就是著名的“牛顿环”(对图像和摄影有兴趣的朋友一定知道)。惠更斯将他的理论应用于这些新发现上,发现他的波动军队可以容易地占领这些新辟的阵地,只需要作小小的改制即可(比如引进椭圆波的概念)。1690年,惠更斯的著作《光论》(Traite de la Lumiere)出版,标志着波动说在这个阶段到达了一个兴盛的顶点。

不幸的是,波动方面暂时的得势看来注定要成为昙花一现的泡沫,因为在他们的对手那里站着一个光芒四射的伟大人物:艾萨克·牛顿先生(而且很快就要被授予爵士的头衔)。这位科学巨人——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已经决定要给予波动说的军队以毫不留情的致命打击。牛顿对胡克恨之入骨,只要胡克还在皇家学会一天,他就基本不去那里开会。胡克终于在1703年众叛亲离地死去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也为牛顿不久后顺理成章地当选为皇家学会主席铺平了道路,他今后将用铁腕手段统治这个协会长达24年之久。

胡克死后第二年,也就是1704年,牛顿终于出版了他的煌煌巨著《光学》(Opticks)。在时间上这是一次精心的战术安排,因为其实这本书早就完成了。牛顿在介绍中写道:“为了避免在这些事情上引起争论,我推迟了这本书的付梓时间。而且要不是朋友们一再要求,还将继续推迟下去。”任谁都看得出胡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光学》是一本划时代的作品,几乎可以与《原理》并列的伟大杰作,在之后整整100年内,它都被奉为不可动摇的金科玉律。牛顿在其中详尽地阐述了光的色彩叠合与分散,从粒子的角度解释了薄膜透光、牛顿环以及衍射实验中发现的种种现象。他驳斥了波动理论,质疑说如果光和声音同样是波,为什么光无法像声音那样绕开障碍物前进。他也对双折射现象进行了研究,提出了许多用波动理论无法解释的问题。而粒子方面的基本困难,牛顿则以他的天才加以解决。他从波动对手那里吸收了许多东西,比如将波的一些有用的概念如振动、周期等引入微粒论,从而很好地解答了牛顿环的难题。在另一方面,牛顿把微粒说和他的力学体系结合在了一起,于是使得这个理论顿时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这完全是一次摧枯拉朽般的打击。那时的牛顿,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人随便质疑的青年。那时的牛顿,已经是出版了《数学原理》的牛顿,已经是发明了微积分的牛顿。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国会议员,造币局局长,皇家学会主席,已经成为科学史上神话般的人物。在世界各地,人们对他的力学体系顶礼膜拜,仿佛见到了上帝的启示。而波动说则群龙无首(惠更斯也早于1695年去世),这支失去了领袖的军队还没有来得及在领土上建造几座坚固一点的堡垒,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惊恐万状,溃不成军,几乎在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的阵地。这一方面是因为波动自己的防御工事有不足之处,它的理论仍然不够完善,另一方面也实在是因为对手的实力过于强大:牛顿作为光学界的泰斗,他的才华和权威是不容置疑的[丹皮尔在《科学史》里说牛顿只是把粒子的假设放在书后的问题(Query)里,并没有下结论,所以不能把粒子说的统治归结到牛顿的权威头上,这似乎说不过去。不谈牛顿一向的态度和行文中明显的倾向,就算在《光学》正文里,也有多处暗含了粒子的假设。]。第一次波粒战争就这样以波动的惨败而告终,战争的结果是微粒说牢牢占据了物理界的主流。波动被迫转入地下,在长达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都抬不起头来。然而,它却仍然没有被消灭,惠更斯等人所做的开创性工作使得它仍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默默潜伏着以待东山再起的那天。

饭后闲话:胡克与牛顿

胡克和牛顿在历史上也算是一对欢喜冤家。两个人都在力学、光学、仪器等方面有着伟大的贡献。两人互相启发,但是也无须讳言,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少的激烈争论,以致互相仇视。除了关于光本性的争论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争执,那就是万有引力的平方反比定律(ISL)究竟是谁发明的问题,在科学史上也是一个著名的公案。

胡克在力学与行星运动方面花过多年心血,提出过许多深刻的洞见。1679-1680年,胡克与牛顿进行了一系列的通信,讨论了引力问题。牛顿虽然早年就已经在此领域取得过一些进展,但不知是荒废多年还是怎么地,这次却是大失水准,他竟然把引力看成不随距离而变化的常量,并认为物体下落是一个圆螺线。胡克纠正了他的错误,并在年份1月6日的信中假设引力大小是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的,虽然说得比较模糊[原文是“…my supposition is that the Attraction always is in a duplicate proportion to the Distance from the Center Reciprocal”。当然,牛顿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类似的概念,但两人当时都无法给出(椭圆)运动轨道的证明,不能算作“发现了平方反比定律”。]。胡克把牛顿的错误捅到了皇家学会那里,这使得牛顿极为光火,他认定胡克是存心炫耀,并有意让他出洋相。于是乎两人间波粒的旧怨未愈,引力的新仇又起,成为终生的对手[近来,科学史家们更倾向于认为,胡克并非有意难为牛顿。胡克是以皇家学会的名义与牛顿通信的,而讨论问题并在学会朗读交流结果本来就是他当时的本职工作,胡克后来仍旧不断地给牛顿写信讨论,完全不知道对手已经怒不可遏(可见Koyré和Inwood的论述)。]。

胡克与牛顿的这次通信是科学史上极为重要的话题。牛顿后来虽然打死也不肯承认胡克对其有所帮助,但多数科学史家都认为胡克在这里提供给了牛顿关键性的启发:没有胡克的纠正,牛顿一直错误地以为行星运动是在两个平衡力——向心力和离心力同时作用下进行的。到了1684年,胡克和牛顿分别试图证明平方反比的引力导致椭圆轨道(也就是ISL定律)。胡克吹嘘说他证明了,但从未拿出结果;牛顿也说他早就证明过——同样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几个月后,牛顿重写了一份手稿,也就是著名的《论运动》(De Motu),这成为后来《原理》的前身。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图1.7 据称是胡克的画像

胡克的原始画像全部逸失了,只有这幅Mary Beale的作品据说画的是胡克,但仍有争议。2003年,为纪念胡克逝世300周年,曾举行了一次对其画像的征集活动。

《原理》发表后,胡克要求牛顿承认他对于平方反比定律发现的优先权,在前言里提及一下。牛顿再次狂怒:他暴跳如雷,从《原理》里面删掉了绝大多数有关胡克的引用,剩下不多的,用词也从“非常尊敬的胡克先生”变成了简单的“胡克”两个字。他是如此怒气冲天,甚至拒绝出版《原理》第三卷。在牛顿眼中,胡克完全是个江湖骗子,靠猜想和碰运气来沽名钓誉。许多科学史家也曾以为胡克猜想的成分居多,不过,加州大学桑塔克鲁兹分校的Michael Nauenberg教授从胡克的一幅最近披露的图稿中得出结论:胡克在这个问题上的认识要比人们传统认为的深刻得多,他所采用的几何证明手法和牛顿后来在《原理》中所使用的是类似的,所差的只是胡克不懂微积分而已[见Nauenberg1994,1998以及他2003年在胡克纪念会议上的报告。]。ISL定律的发明权仍应归于牛顿,可是胡克显然在其中占有重要,甚至关键的地位。

应该说胡克也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曾帮助波义耳发现波义耳定律,用自己的显微镜发现了植物的细胞,《显微术》更是17世纪最伟大的著作之一。他是最杰出的建筑设计师和规划师,亲自主持了1666年伦敦大火后的城市重建工作,如今伦敦城中的许多著名古迹,都是从他手中留下的。在地质学方面,胡克的工作(尤其是对化石的观测)影响了这个学科整整30年。他发明和制造的仪器(如显微镜、空气唧筒、发条摆钟、轮形气压表等)在当时无与伦比。他所发现的弹性定律是力学最重要的定律之一。在那个时代,胡克在力学和光学方面是仅次于牛顿的伟大科学家,可是似乎他却永远生活在牛顿的阴影里。今天的牛顿名满天下,但今天的中学生只有从课本里的胡克定律(弹性定律)才知道胡克的名字。胡克的晚年相当悲惨:他双目失明,被几乎所有人抛弃(其侄女兼情人死了多年),1688年之后,胡克就再没从皇家学会领过工资。他变得愤世嫉俗,字里行间充满了挖苦。胡克死后连一张画像也没有留下来,据说是因为他“太丑了”,但也有学者言之凿凿地声称,正是牛顿利用职权有意毁弃了胡克的遗物,作为对他最后的报复。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胡克逐渐迎来了翻身的日子,他的名字突然成为科学史界最热的话题之一。2003年是胡克逝世300周年,科技史学者们云集于胡克毕业的牛津和他生前任教的格雷夏姆(Gresham)纪念这位科学家。许多人都呼吁,胡克的科学贡献应当为更多的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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