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苏麻喇姑领了皇太后的懿旨,匆匆赶到宣武门教堂来找汤若望,但被门前的旗人挡住了。苏麻喇姑只好说道:“我家有重病人,求汤老爷去救命的呀!"一听她那种夹带着蒙古喉音的生硬汉话,旗人的态度立刻由冷峻变为恭敬,说:“实在不是我不肯通融,汤老爷正在对教徒大众布道讲经,这个时候,谁都不见!上回我放进一个亲王府书吏去找他,他立时大发脾气,给我一顿臭骂,差点儿把我赶走!"苏麻喇姑惊讶道:“我以为汤老爷是个没脾气的仁慈老人哩!”“谁说他不仁慈啦?对穷人、对病人和对小孩,他那心肠软得象水;可是谁要碍了他的传教大事,那就象干柴烈火。一碰就着,可凶哩!……好在他事后总后悔,从不整治人。”“咳,六十多岁的人了,生闲气干啥!”“哦哟,他可不象个花甲老人。从早到晚忙个不了,不是布道施洗,领着教徒作礼拜,就是拜访教徒,还要上钦天监。

他呆在家里也从不歇着,写呀、算呀、配药呀、制造机器呀,他还弹钢琴哩!你想,当初睿亲王的纪功碑有多重?他都能造出机器把石碑吊到空中!……哎呀呀,真神了!"这旗人说起汤老爷的本事,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眼看他要接着说起汤老爷造教堂、铸大炮、建要塞的奇迹了,苏麻喇姑连忙拦住他说:“我不即刻求见,让我进教堂听他布道好不好?"旗人更高兴了:“好哇!你快去听吧,听了你也会入教。

汤老爷讲得可好啦,石头人都要掉泪!"苏麻喇姑刚进教堂门,便听到汤若望的声音在穹庐般高大浑圆的教堂顶内回响,黑压压的一排排教徒,象被迷住了似地瞪大眼睛,静静地听:“……人间充满罪恶,人类充满罪恶!这来自人类的原罪,啊,这便是人类始祖亚当犯罪留给后代的无法自救的原罪!它使人类难于免除下地狱的悲惨结局。上帝为了拯救信奉者的灵魂,献出了他的亲生儿子、我们受苦受难的救世主!作为替罪的赎价,我主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主耶稣舍了他的身体,化为饼;舍了他的血,化为酒……教徒们啊,这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拯救我们的灵魂啊!……”汤若望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不要说女教徒们流着泪喃喃低诵耶稣的名字,苏麻喇姑也被白发苍苍的汤若望高举双手的虔诚样子深深感动了。

“信徒们!总有一天,世界的末日会要降临,那时候,我主耶稣将对古往今来的全体人类进行最后的审判。上帝的子民将升入天堂,那些不信奉上帝的恶人罪人、那些异教徒将永堕受苦的地狱。我亲爱的教友们,愿你们时时自省自问,坚定对天主的信念吧!……”信徒们拥向汤若望,把他团团围在中心,询问教义、求解疑难、请赐祝福。苏麻喇姑远远望着,知道一时难以见到他,便走出了教堂,在那宽敞华美的大理石门廊里等候。信徒们渐渐走散,苏麻喇姑再进教堂时,汤若望已不在那儿了,只有几名执事在收拾场地。刚才那个旗人看见她,说:“你还没见着汤老爷?要想见他要腿快嘴勤。这会儿他到后面花园里去收葡萄啦,快去那儿找他吧!"花园里一片浓绿,空气里飘散着玫瑰花丛的芳香。果树很多,红红白白的桃子、紫莹莹的葡萄很是诱人。有人站在梯子上摘果实,但茂密的枝叶遮住了他们的身形和面孔,苏麻喇姑仍然找不到汤若望。

一阵哇哩哇啦的奇怪喊声从一棵大桃树下传出,一个衣饰华丽的外国人,摘下饰有鸵鸟羽毛的宽檐大帽子,象舞蹈似的,姿态优雅地朝树上弯腰行礼。登在梯上摘桃的人也哇哩哇啦地回答着,口气异常亲切热情。苏麻喇姑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却听出了汤若望那熟悉的声音。那外国人是谁?她隐向树边,仔细观察着。

汤若望背着一只装满鲜桃的小篓下了梯子,两个碧眼外国人便一同在树下的石桌边坐定,旗人送上丰盛的点心、葡萄酒、烤鸡和烤肉,两人兄弟一样亲热地互相拍着肩膀,爽朗地大笑着,举起了酒杯。汤若望用荷兰话吟诵祝酒诗,他那抑扬顿挫的优美声调,象唱歌一样好听:红玫瑰烂熳地开着花,蓓蕾在饮着春天的气息,祝福呀,爱酒的人,一切祝福!

那位外国人热情奔放,一手高擎酒杯,一手豪放地挥摆着,仰着脸陶醉地祝酒:高高地举起盛着红色酒的杯呀,这里是自由的大地,圣人与酒徒是一个呀,农夫不殊于王帝!……两人碰了酒杯,一饮而尽,开怀大笑。

汤若望命旗人把摘下来的葡萄、桃子和地窖里的所有葡萄酒全部装车,随客人送到贡使馆舍。旗人有些犹豫,汤若望严厉地瞪他一眼,催促道:“快去办,一点也不要留!"仆人无可奈何地去了,汤若望才回过头对客人说:“这些人永远不懂,远离故土到异国他乡是多么艰苦!"客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汤若望一拍自己白发苍苍的头,哈哈地笑了。因为他竟随口对客人说起了汉话。

告别时客人热烈地拥抱了汤若望,又恳挚地低声向他说了些什么,汤若望点点头,客人才高兴地又行一次优美的鞠躬礼,神气地走了。

“汤玛法!"苏麻喇姑这才上前向汤若望行礼。

汤若望认识她,当初汤若望和庄太后的最早联系,就是由苏麻喇姑担当的。他有些吃惊,连忙站起来:“苏麻喇姑,你怎么来了?太后生病了?”“太后安泰。太后有要事相商,要我来跟玛法详谈。这儿……不大方便吧?"汤若望把苏麻喇姑领进他的小书房。在那里,苏麻喇姑按太后的旨意,向汤玛法讲了福临近日的变化和病状,请玛法为福临治病,对他近日的荒淫失德,好好谏正一番。

汤若望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除了作为传教士对传教国君主的职业兴趣之外,他真心喜爱这个聪慧好学而又性格无常的少年。福临对他的敬慕和依恋,使他这个虔诚的上帝的信徒、纯洁的传教士常常产生一种父亲般的感情。近一个月他忙于传教事务和接待荷兰使团,竟不知福临陷进了这样的感情漩涡,这使他心情沉重。他立刻回答说:“请回禀太后,我一定尽我的努力。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苏麻喇姑忙问:“这两三天能去吗?太后很着急呢!"汤若望立刻站起身:“我这就进宫求皇上接见。正有一件要事禀告皇上。"苏麻喇姑很高兴,起身道谢、告辞,好象在无意中说了一句:“刚才那个夷人的帽子真漂亮。"汤若望道:“你看见了?荷兰人航海全世界,见多识广,服饰也别出心裁。”“哦,他就是荷兰人!““对。他是荷兰使团的副使,阿姆斯特丹人,是我一个老同学的弟弟。万里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啊!”“这次他们入朝进贡,贡礼真是价值连城,皇太后都说是前所未见啊!"汤若望笑道:“是的,不只给皇太后、皇上、皇后送礼,议政王贝勒大臣也都各有一份。只送礼一项,我替他算了算,荷兰国耗银怕在二十万两上下了。”“花这么多钱!为什么?”苏麻喇姑试探着问。

“他们想订一个通商条约,想在澳门居留,想……总而言之,想打开中国的大门。”“那他们真幸运,在这儿遇上玛法这样的同乡同族和老朋友,又这样仁慈、热心肠。"汤若望脱口而出,笑道:“刚才,副使也这么说……”苏麻喇姑也笑了:“我要是你,玛法,当然要帮忙的!"汤若望用碧蓝的眼睛望着她,很温和地说:“最终要太后和皇上定夺。"苏麻喇姑确定地说:“能行。玛法你不也是外国人吗?他们送这么重的礼,礼重情重。太后、皇上最重情义的。"汤若望笑了,点点头,没有再搭话。苏麻喇姑告辞走了。

汤若望沉思片刻,提笔疾书,写了一道用语尖锐的谏书,跟着就唤轿出门进宫。不费什么周折,他立刻被传进养心殿。

福临身着明黄丝织龙纹便袍,没有戴帽子,正倚在炕桌边看书。乍一见,他的病情不似想象的那么严重,汤若望略略放了心。福临看见他,抛开书,止住他跪拜,微微一笑,说:“玛法,好些日子不见了。"汤若望不觉心下一沉:福临笑得十分可怜,面倾凹陷,眼圈发乌,嘴唇和两颧上一岂不健康的潮红,看来身体已相当虚弱了。他按照入宫途中的考虑,先谈起荷兰的通商要求。

福临疲乏地说:“玛法就此事所上的奏折,朕都看过了。

通商的事,不妨由内院和理藩院派人与他们谈判,定一个通商条约,只要互有好处,谅也无妨。”“不然!通商不过是借口,通商的背后来意不善!老臣奏折中再三提醒皇上小心谨慎,就是为此。”“难道……”福临望着汤若望,有些惊异。

“皇上,荷兰正在成为世界大国,几十年来穷兵黩武,海上舰队尤为强大,称雄一时,不久就有可能取代西班牙成为最大的殖民国家。中华地大物博,人口繁盛,哪会不使之垂涎三尺?门户一开,再想关就不容易了!"福临点点头说:“如今我台湾一岛孤悬海外,正是被西班牙、荷兰两国占去。"汤若望紧接着说:“正因为此,澳门还是留给葡萄牙人,不许荷兰取得居留权为好。"福临笑道:“玛法的意思,是要他们三国互相掣肘?”“正是。朝廷还需致力于郑成功和南明永历。他们三国相互牵制,于我有利。”“玛法,"福临感动地说:“荷兰使团是你家乡同族,我见你那么感慨,对使团又如此关切,以为你一定要为他们说项。

谁知你全不这样!朕不能不感佩玛法忠心为朕。古来客卿决难到此地步。"汤若望不觉有些脸红,说:“陛下是疑心老臣的真诚吗?

荷兰使团是老臣故乡族人,老臣欢喜、热心出自真情;老臣熟知荷兰国的用心,为陛下朝政国运着想,也出自老臣忠心。

还有一层,老臣直说,陛下勿怪。陛下难道忘记,老臣是一个传教士吗?"福临愕然地注视着汤若望,一时没有弄清他这番话的含意。

汤若望不论在朝中地位多高、钦天监事务多忙,也不论由于满洲人对天算学的无比惊讶而对他持有的无比崇敬,他时时刻刻都记着自己是传教士,一切活动,一切艰苦紧张的学习、劳作和奔走,都是为了传教,为了天主的信仰在中华大国的土地上滋生成长,使中华亿万人民皈依神圣的罗马教廷,使中华亿万受苦受难的灵魂得到天主的拯救而升入天堂。

荷兰使团的故旧之情不论怎样使他欢喜感动,他都没有忘记荷兰人信奉的是加尔文派耶稣教,是与汤若望信奉的天主教耶稣会完全对立的一派。让加尔文派的势力进入中国,是汤若望无法容忍的。所以在欢迎家乡故旧的到来时,他使用他的地位、力量和对皇帝的影响,一方面给荷兰使团以最热情的接待、最高的礼遇;一方面又处心积虑地使荷兰使团的打算归于失败。汤若望简要地向福临说明了加尔文派对他传教的不利之外,而后说:“老臣以为,唯有这样,才算是既顾念私交,又不碍大局。"福临笑道:“依玛法的意思,如何答复荷兰使团为好?”“万里远航,万金贡礼,总不能不给一点面子啊!"福临由炕桌上抽出一张纸签,写了几个字:“八年进贡一次,可附带小宗贸易。"汤若望不再说什么,他已经胜利了。他的思想便转到皇太后要求他的那件困难的事情上。

“玛法,你不对我讲些有趣的事吗?"福临重新倚在靠枕上,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疲乏。

汤若望小心地说:“老臣有话,只能在四只眼睛之下向陛下进呈。”“在四只眼睛之下"是顺治与汤若望之间的口语,开始于顺治亲政那一年,意思是回避一切人,只他们两人密谈。这多半是汤若望要向顺治说些规正的话,又要照顾他那十分强烈的自尊心而特意安排的环境。福临会意地遣开太监和侍卫,汤若望便毫不犹豫地把那封谏书呈了上去。

福临懒洋洋地打开谏书,看了没几句,登时满面通红,又羞又恼,把谏书往炕桌上一摔,气呼呼地说:“你把朕当作什么!"他背着手,大步走回寝宫去了。

汤若望忐忑不安地独自站着。急躁而喜怒无常的小皇帝会拿他怎么样呢?下牢?杀头?……殿内殿外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凶吉莫测……他素以忠诚直谏在朝中著称,皇上难道会杀直臣而给自己招来不义之名?不会。汤若望掸掸袖子,捋捋胡须,慢慢地一步步出殿下了月台,穿过庭院,走向养心门。

“汤若望留步!"养心殿首领太监喊道。汤若望心头一跳,只得回头,再次进入养心殿。福临已坐在东暖阁的便榻上了,见汤若望走近站定,便指给他座垫,并赐了茶,随后福临用平静的声调问:“玛法,哪一种罪过大些,是吝啬,还是淫乐?”“淫乐。尤其是地位崇高的人。因为这是一种恶劣的榜样,它引起的祸害要大得多!"福临镇静地听罢,点头默认。又问:“如果淫乐的目的不是为了寻欢,只是为了排遣郁闷呢?"汤若望沉着地说:“淫乐是帝王失德的行为,乱伦也是一种失德。怎么能指望用这一种失德去改正那一种失德呢?”“啊,玛法!"福临忽然失声喊起来:“我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啦!……”他站起身,想要喊些什么,身子却摇晃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太监赶上来扶住他。他本来已经很虚弱,这一阵很动感情的谈话,使他几乎昏过去了。

汤若望协同两名太监把福临扶入寝宫的床上,为他盖上薄薄的锦被,就要告退。福临象孩子似地拉住他的手,不放他走。皇上命他的玛法坐在床边,支开了侍从,一声长叹,伤心地说:“玛法,用你们的诗句说:我是一只夜莺,然而他们却不让我去拜访玫瑰园!……”他用细微的声音倾诉,象潺潺的溪流,铺着青春的花瓣,腾着晶莹的泪珠,既有甜美的蜜,又有酸涩的苦酒……汤若望屈身向床上,仔细地听着、品味着。还是苏麻喇姑说的那些事情,在这里却变得那么美丽、充满哀怨和绝望……汤若望离开养心殿时,太阳已经平西。他心事重重、步履缓慢,福临的忧郁症仿佛传染了他。要不要向太后进言?皇上的病将会由此而起,并渐渐加深的……福临倾吐了许多日子以来郁积心头的愁闷,竟感到一种轻松,仿佛洗了一个澡,浑身又疲乏又舒服,吃了御药房送来的汤药,便沉沉入睡了。

太后听了汤若望的禀告,不免吃惊,儿子的状况使她不安,太后的尊严终于向母亲的慈爱让了步。她立刻带着苏麻喇姑到养心殿探望,见福临睡得正熟,不忍把他叫醒。她多时没有这么贴近地看看自己的孩子了,又不愿立刻就走。她亲自用金钩挂起玉罗纱帐,拿起床边的拂尘,为儿子挥去偶尔飞来的苍蝇。

寝殿深邃而清凉,外面的热气丝毫不能透入;空中时浓时淡地流动着花香和安息香,那是从仙鹤香柱和数盆兰花里飘散出来的;四周一片寂静,苏麻喇姑伫立门前。庄太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憔悴的面孔、唇边毛茸茸的胡须、在雪白的脸庞上显得特别黑的眉毛,说不尽心头的爱怜和感慨。她目光渐渐模糊了,透过这张很有男子气概的脸,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一张拳头大孝红红的、毛茸茸的、眼睛都睁不开的小脸,她的唯一的儿子的小脸……她嫁给皇太极的时候,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女。皇太极比她大二十一岁。由于她聪慧秀丽、明睿豁达,很得宠爱。当她表现出一般女子少有的识大体知大局的涵养时,皇太极竟拿她当后宫谋士,举起不定时常常找她商量,她也从丈夫那里学来知人善任、用人驭将和处理军国大事的本领。可惜她命中子星不旺,十六岁、十九岁、二十岁连生了三胎,都是公主。在她二十二岁那年,她的姐姐进宫了。次年,崇德元年,皇太极上皇帝尊号,改国号为大清,她被封为西永福宫庄妃,她姐姐被封为东关雎宫宸妃。宸妃宠冠后宫,夺去了皇太极的全部情爱。崇德二年七月,宸妃生了皇八子,皇太极便有立为太子的意思,特地为他的出生而大赦全国。如果这个幸运儿活着,皇九子福临绝没有九五之分。偏偏在福临出生的前两天、崇德三年正月二十八日,皇八子夭折了。皇太极和宸妃一样哀痛,连皇九子的出世也不能使他高兴。崇德六年宸妃病重,皇太极竟不顾前方与明军在松山、宁远大战,旗下诸将赶回盛京。宸妃去世,皇太极哭得数次昏迷,迅速憔悴衰弱,不久就病倒了,一年后驾崩。此后,庄太后扶保着五岁的福临,经了多少生死搏斗,历了多少惊涛骇浪,才使他成为顺治皇帝,才有了今天。儿子又要为一个女子憔悴病倒,丧失现有的一切吗?……福临翻了个身,喃喃地说:“额娘、额娘,你也曾青春年少,你也有你的情愫,为什么对儿子这般冷酷!”

太后一怔,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连忙立起身向后一仰,仔细看看福临,见他熟睡如故,知道是在梦呓。她又回头瞅一眼,苏麻喇姑站在门前,仍然形同木偶直立不动,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下。但她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了。

我的青春?我的情愫?……是从丈夫的情爱转移到姐姐身上的时候开始的。和自己同龄的皇弟多尔衮,文武全才,何等英俊潇洒!彼此情意相通,不是也到了梦魂萦绕、寝食不安的程度吗?皇太极去世,福临得以即位,虽然是自己依靠礼亲王力争而来,但当时诸皇弟中继位呼声最高的多尔衮却甘居摄政,拥戴她的儿子、五岁的福临为帝,除了许多其他原因,为了她,是多尔衮私下向她重复过一百次的理由啊!那时她对多尔衮感情是不言而喻的。她感激他,爱恋他,他俩不是在一气度过许多甜蜜的日子吗?……如果不是他后来囚死肃亲王豪格,又娶了肃亲王福晋;如果不是他瞒着她私自往连山偷娶两位朝鲜公主,那么他死后被人告发谋反,她是不会轻易赞同的。现在呢?往事流水般逝去,而青春的回忆却仍然令人耳热心醉,使她沉浸在美好的感情里,尽管已带了那么多的惆怅……不知过了多久,庄太后抹去眼角的两颗泪珠,轻轻站起来,无声地离开了。

福临醒来,半个太阳已衔在西山顶,山间薄薄的翠微抹去了它的金色光芒,于是残阳如血,暮霭被染成淡淡的紫色。

福临凝视着落日一点一点地被山峦蚕食,感到恼人的黄昏一点一点地向他袭来。轻松和舒适在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虚重新占据了他的心。他害怕寂寞的黄昏,黄昏使他更加思念心爱的人。但越是思念,越感到绝望,绝望更带来深深的、无可奈何的凄凉。

这些日子,他纵欲到荒淫的程度,为的是摆脱这无望的爱恋。疯狂的日夜不仅损害了他的健康,而且使他更加觉得空虚和寂寞。那些女人不理解他,她们在他那里寻求的是别的东西:恩宠、地位、权势和金钱。她们媚他、顺他、怕他,就是不爱恋他。这,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因为他心里存在着强烈的对比。于是,事后他便觉得索然无味甚至厌恶,痛恨这些女人,也痛恨自己,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痛苦。痛苦再迫使他寻求解脱,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重复着可诅咒的历程,形成疯狂的恶性循环。

是病弱使他中断了这种循环,独处宫中,悔恨着过去。汤若望的谏正惊扰了他,他加倍害怕自己的罪恶。不!他再不要过那疯狂的生活了!他时时想起那个牡丹怒放的正午,一千个女人给予他的合在一起,也抵不了那片刻的恩爱,那是完全的、完全的心灵交融啊!……我不要千千万万颗星辰,只要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我不要世上千万种娇艳的花卉,只要那一朵独压群芳的牡丹!老天,你为什么不成全我呢?……他凝视着西天最后一抹粉红色的云霞,那里仿佛蕴藏着生气,令他觉着一星儿温暖,迟迟不肯返回寝宫。暮色更浓了,绿色的萤火虫在草木间飞舞,午门钟鼓声声,震动了寂静的夜空,他若有所思地长叹一声,低吟着:“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此情此景,古今相隔千年,何等相似啊!

“禀万岁爷,太后遣苏麻喇姑给皇上送来菜肴。"小太监也学乖了,说话都轻声悄语的。

福临点点头。苏麻喇姑和一个提食盒的宫女走上月台给福临叩头。苏麻喇姑转致了太后的慰问,福临躬身谢过。苏麻喇姑吩咐宫女道:“你把食盒送去吧!”宫女低头随小太监去了。

苏麻喇姑说:“皇上,太后那边还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那宫女布好食盒,让她自己回慈宁宫就是。"她说罢便匆匆走了。天色已晚,福临看不清苏麻喇姑的表情,不免有些纳罕。

若在病前,这是常事。可现在,一个宫女能引起他的注意吗?

他不快地站在月台上,不想回殿。那宫女老不出来。他想还是亲自去把她打发走为好。总是太后身边的人,不可简慢。

福临走进寝殿,穿蓝布袍的宫女正面灯背门,在慢吞吞地摆弄食盒,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煞是好看。福临全无心思,只说:“夜已深了,着人送你回慈宁宫吧!"福临刚开口,宫女浑身就颤抖起来,她慢慢回身,低头跪下,悲切切的,含泪叫道:“皇上!……”福临大惊,猛地冲到近前,一路碰倒了两只圆凳,碎了“啊,什么时候?”“我……现在不告诉你!"乌云珠嫣然一笑,转身要走,福临一把拽住,再次搂在怀中,象哄孩子似地说:“天还不亮,我着人送你……”“不,不用了。苏麻喇姑要来接我的……“两天之后,福临召博穆博果尔到养心殿西暖阁。这三天中,他一直想找到一个妥善的办法,把事情最终了结,然而多少有些犹豫和胆怯,尤其害怕失德的罪名。不想一桩意外使事情迅速激化,易怒的福临简直是勃然大怒了。

他勉强抑住胸中怒火,接受了襄亲王的跪拜。怒气竟掩盖了本来可能产生的内疚和羞愧。

博穆博果尔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对这位皇帝兄长一向是又敬又怕的。他施罢大礼,见了兄弟常礼,便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侧,准备聆听教诲。

福临控制不住自己,开门见山,冲口问道:“你怎么敢把乌云珠格格囚禁内室,不给吃饭喝水?"博穆博果尔张口结舌,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会知道这事,并为这事召见自己。"她……她……”他很快窥了一眼皇上严厉的表情,连忙接下去说:“我,我要休她!"福临心中一喜复又一惊,忙问:“为什么?”博穆博果尔到底只有十五岁,除了皇上、皇太后和大贵妃,他不怕任何人。此刻他急于表白,便直言不讳地说:“好些日子了,她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她不是我的女人吗?原来,她早有了外心!……”说到这里,博穆博果尔红了脸。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老婆和别人私通,无论如何是一件十分羞耻、难于出口的事。可是他偶尔抬眼对皇上一瞥,皇上竟也血红了脸,眼睛向别处张望。博穆博果尔没料到皇帝哥哥与自己如此休戚相关,很是感动,一横心,把什么都说了出来:“前天,趁她睡着,我本想……哪知在她贴身小衣里,搜出一张素花笺!皇上请看,这还不是淫诗艳词吗?这野男人肯定是个南蛮子!自命风流的无耻之徒,下流东西,混帐黄子!……”

福临早认出了那张诗笺。有生以来,他不曾被人这样当面痛骂,顿时暴怒迸发,大喝一声:“住口!"跟着,他几个大步冲到博穆博果尔面前,一抡胳膊,"啪“的一声,重重地搧了他的皇弟一个耳光。

博穆博果尔吓得赶忙跪倒,洒金素花粉红诗笺也飘落在地上,十八岁的皇帝和十五岁的亲王,兄弟俩都咻咻地喘着气,挨打的莫名其妙,打人的有口难言。

半晌,福临仿佛恢复了常态,带着傲然的神色,不顾一切地说道:“这张诗笺,是我给她的!"博穆博果尔大吃一惊,就象头顶炸了一个闷雷。可是皇帝又说了一句更加简单明确,使人眩晕的话:“我要娶她!"博穆博果尔面色如纸,眼睛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倒。福临上前扶住他,盯着他无神的眼睛说:“三天以后,给我回复。你去吧!"第二天,七月初三,襄亲王府里传出丧音:博穆博果尔薨。

消息进宫,大贵妃哭昏过去,太后和皇上也掉了泪。几天以后,大贵妃向庄太后哭诉:皇十一子襄亲王,竟是悬梁自尽的。

七月中,礼部按庄太后收养董鄂氏进宫的懿旨,向皇上本奏,将择吉于七月底册立董鄂氏为贤妃。皇上以襄亲王薨逝未久,不忍举行,谕礼部改在八月择吉册妃。

九月重阳,秋高气爽,白云蓝天,万里金风。

山顶的草亭,是岳乐特命修建的,四柱六角,石桌石凳,下围栏杆,上盖茅草,既为今日登高所用,也算是补路修桥的善事,为行人提供方便。

吕之悦举杯,一饮而尽,对岳乐一照杯底,笑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哈哈哈哈!"岳乐大笑,跟着也干了一杯,说:“要是拿这食盒薄酒为你接风洗尘,不但太简慢你笑翁,也叫人骂我寒酸。这不过是为重阳登高助兴罢了。至于接下去的两句: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可就更用不到我身上了。"两人酒已半醺,推杯而起,步出山亭向四外远眺。由于天气晴好,一眼能望出二三十里:北边重峦叠嶂,沟谷纵横,南边一马平川,河流蜿蜒,一时尽收眼底。劲爽的秋风涤荡胸怀,分外畅快。置身于天地间,仿佛能感到天地的抚爱、宇宙的呼吸,人变得那样渺小,无足轻重;人生变得那么短暂,转瞬即逝,心胸不由得被自然展宽了。亲王忘却尊贵的身分,布衣扔掉一贯的矜持,都变得兴致勃勃,不拘形迹。

“你不要以为罢诸王兼理六部使我有不得意之叹,"岳乐远望群山、面带笑容地说:“政务繁琐庞杂,哪有诗酒猎宴轻松痛快!出了错儿,即使皇帝不予深罪,自己的名望可就难保啦!实在不如现今这个宗人府左宗正的官儿舒服。宗人府的事嘛,我总还懂得,管得来!"吕之悦道:“早听说罢诸王兼理六部引起朝中轩然大波,王爷首当其冲,竟能如此淡然,实在难得。”“倒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淡然处之。"岳乐虽然嗜好文学,仍保持着满族人爽直的特点:“初听皇上谕旨,心里也不是味道。

可是仔细想想,满洲靠弓马骑射起家,战场上可以百战百胜,但有多少人识文断字、通史谙政呢?我还懂汉文汉话,治理部务尚觉茫无头绪;诸王尽是后辈,不学无术,多半不谙事务,弊端极多。六部乃分掌国政的衙门,岂能草率。诸王中我年最长、辈最高,学问也数得上。我若引退,诸王也就无话可说了。"吕之悦心里暗暗叹道:“满洲贵胄中如果多几个岳乐,国初战乱就不至于延续十数年而不息了!"他拱手向岳乐说:“为国为君,忠心耿耿,做人做到王爷这个份上,可算得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你大概不知道吧,罢诸王兼理部务的由头,正是江南十旧姓冤案。”“当真?"吕之悦十分惊讶。

“一点儿不错。你刚由江南来,听到什么消息?"‘啊,这可值得大书特书!江南狱解之日,万民空巷,扶老携幼往江南总督衙门外,观看各家接回受冤亲友。大哭的,大笑的,这边喊,那边叫,处处轰动。诬告者都已反坐入监,顿使人心大快。被释的一名秀才在当衢通道北向叩首,大呼万岁万万岁!引得其他被释者和围观者尽都叩首欢呼,声震重霄,那情景实在令人泪下……”岳乐眼睛里一片喜悦,无限神往。吕之悦貌似感叹、骨子里很尖锐地说:“只凭武力或酷刑,决难至此啊!……”岳乐脸颊一抽搐,瞥了一眼吕之悦,眼睛深处亮出一丝野性的光芒,蕴藏着一种抗拒和暴戾。吕之悦装作没看见,遥望山川,悠然自得地说:“所以,行王道者得天下长久,行霸道者得天下短促,实在是人心归向所致啊!皇上仁德,解江南狱,便是最大的安抚人心。明末人心丧尽,百姓极苦,朝廷多行仁政,能得人心。一甜一苦,百姓岂不择甜而弃苦!"岳乐频频点头,表情又恢复了原有的从容。

吕之悦又问:“我一路北上,所过之处,各州县衙门都在筹措垦荒,说是有皇上谕旨下来。是怎么回事?"岳乐笑了,笑容中闪烁着与他年龄身分都不大相称的捉弄人的意味,道:“先不说这个,还有一件大事你可知道?笑翁,贵门生进宫了。““你是说鄂硕女儿乌云珠吧?我早已知道,三年前就入宫为襄亲王妃了,离京前又听说太后认她为义女。”“不,不!如今她入主承乾宫,八月初册为贤妃,本月已晋为皇贵妃,年前就要行册封大礼了!"吕之悦目瞪口呆,半晌才说:“这,这怎么可能!"岳乐笑道:“难道骗你不成!你忘了,我是左宗正。”“要论才德姿容,乌云珠堪配天子,只是,只是……那襄亲王呢?”“襄亲王已在七月初三去世了!”“啊?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兄纳弟妇,常人亦不屑为,何况一代人主!礼义之国,同族从不婚娶,治棲之俗岂可见于今日!……”看着吕之悦痛心疾首的样子,岳乐抚掌大笑:“这才是你们汉人的迂腐!又非同宗血亲,皇上不过兄代弟职,满洲常有之事,有何不可!唐高宗子纳父亲,唐明皇父夺子妻,反而播之诗歌,艳羡不已,足见你们汉家文人口是心非,虚伪十足!哈哈哈哈!"吕之悦一时竟也无话可答。

岳乐笑够了,正色道:“笑翁,贵门生实在是皇上的贤内助啊!自她入宫,皇上病也好了,人也胖了,气色红润,品性都变得平和了许多。最难得的是,皇上和太后为诸王加了俸禄,安抚了八旗,近两个月,皇上连下三道谕旨,要各直省督抚垦荒地、清刑狱、惩贪官。这些政事以前虽也有过谕令,如今却是赏罚分明:今后各官升迁都要考核垦荒之数;刑法案件一年不清者罢官;官吏贪赃十两以上者杖徙、革职,永不叙用。皇上诚然爱民勤政,其中未必没有皇贵妃的功劳!"吕之悦非常认真地问:“那么西南和东海……”“郑成功手下大将黄梧率众归降,郑成功兵败,官军收复舟山。李定国、孙可望奉朱由榔退守云南,洪经略、吴平西、尚平南、耿靖南与孔定南部将分驻四川、两广和贵州,各自划地而守,势成远围。对郑、朱两处,皇上都一再谕命剿抚并用,以抚为主。看来,必有一段时日的平静……”“啊!"吕之悦轻声地喊,双手举向天空:“老天,老天!

你总算哀怜万民、赐给太平了!二三十年的战乱、涂炭啊!……”

见吕之悦红了眼圈,岳乐不解地问:“笑翁,你这是……”吕之悦难为情地摇摇头:“老啦,心肠反倒软了。王爷马背征战,崇府起居,绝想不到这三十年战乱天下万民的惨苦!……但愿太平盛世早早来临吧!"吕之悦笑容满面,突然撇开岳乐,到草亭四周的草丛中撷摘野花。金黄的野菊、蓝蓝的矢车菊、鲜红的石竹,采了满满一把,他选了几枝特别艳丽的,插进衣襟和帽边。

岳乐笑道:“重阳插茱萸,你却戴花,所谓老风流是也!”“诗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见笑、见笑!"岳乐道:“国家承平有日,求贤更不可忽……”“是了,是了。我只顾闲扯,竟把最要紧的事忘却了。这次我北上,是真正地交令了。再给你推荐三位贤上:湖北孝感熊赐履、江苏昆山徐元文、浙江仁和陆剑”“且慢且慢,让我记下。"他们一道走进草亭,侍从送上笔墨纸张,岳乐郑重地记下三人的姓氏、籍贯。吕之悦继续说:“熊赐履是当今难得的理学人才。治乱世、消疮痍、安民生,非儒学不可。徐元文有宰辅之量、宰辅之才,年少英俊,前途不可限量。至于陆健,才高气豪,在江南颇负人望。此次江南狱解,他也获释。

三人俱是白衣秀士,王爷不妨仔细访求。”“三位贤士现在何处?”“熊、徐二位,或许还在京师。陆健草泽亡命数年,一旦遇赦,总要回故乡的。只怕他不肯应承。”“但有三顾之诚,自会感动贤士……不过,还有一位,笑翁漏去了。”“谁?”“你!”“我?"吕之悦笑着连连摇头:“贤与不贤,自己难于评说。

但我这个人是决不可做官的。”

“你总不至于迂腐到耻食周粟吧?”

“不是那个意思。"吕之悦静静地说:“我一生只堪为宾为友,不能为奴。"岳乐不觉变了脸色,有心发作,觉得不妥;想要含糊过去,又觉此人才高气傲,太不识相,有损他王爷的尊严。正踌躇间,不知从何方传来"嗯嗯呀呀"的奇怪声音,岳乐和吕之悦对视一下,亭外的侍从也东张西望,不等他们交换意见,那声音猛地延长,"哇哇"地冲破沉寂,从草亭一侧的深草树丛中飞起。婴儿的哭声!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岳乐立刻快步走出草亭,吕之悦和侍从们随他一起寻声而去。草丛里露出一个不大的木头箱子,哭声从里面冲出来,尖锐而响亮,表示着不满和伤心。

打开箱子,里面竟是一对半岁左右的女婴,肤色洁白,头发乌黑,哭得声嘶力竭。吕之悦惊喜异常,抢上去把两个女婴抱有怀里,用他的长袍大襟把她们包裹起来。因为两个孩子各自只戴了一个绣着莲叶荷花的红肚兜,各人的左手上勒了一只小小的缀着银铃铛的银镯子。

吕之悦招呼侍从在石桌上铺了座垫,把两个婴儿摆上。她们受到老人的安抚,已经不哭了,并肩躺在那里,一模一样的两双黑眼睛天真地打量着吕之悦,看得这位从未有过儿女的老人心里发慌,又惊又爱,不知如何是好。

岳乐也走进草亭,赞叹道:“好一对孩子!父母竟忍心扔掉!看木箱上钻了许多眼子透气,倒是还想让她们活下去。"一句话提醒了吕之悦,他连忙在婴儿身上寻找,果然在红肚兜的一角,翻出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念上天好生之德,大慈大悲,求恩人收养这一双无辜女婴,免入虎狼鹰鹫之口。"吕之悦把纸条给岳乐看,兴奋地说:“老夫一世无子,不料好运当头,天送来一双女儿!定是哪家女儿生得太多,溺死又不忍心,才出此策。好!好!老夫我谢过天地,谢过她俩的父母!“他站在女婴身边,向天地和四方深深作揖。

岳乐也为这奇遇高兴:“笑翁,这真是天赐福分啊!把这一对姐妹花带回江南,嫂夫人也要笑逐颜开了。"吕之悦笑道:“她呀,要把大牙都笑掉!"随后,他赶忙抱起孩子说:“王爷,下山吧,两个娃娃怕是饿了。"岳乐打趣道:“才做爹爹,就冷暖连心啦?这也是两个娃娃的造化,遇上你这好心人!……好,下山吧。”侍从们小心地抱着两个婴儿,簇拥着王爷和吕之悦慢慢下山。途中,岳乐突然压低声音对吕之悦耳语道:“笑翁,两个婴儿你先抱走,回京以后悄悄送一个给我,好不好?"吕之悦吃了一惊,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他好象已对这两个女婴产生了父爱而难以割舍了,他问;"为什么?”岳乐有几分为难地小声说:“家家都有自己难念的经,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笑翁,我重重谢你。"吕之悦沉吟着:“这个嘛……““笑翁,就当是老友之请吧,不肯帮忙吗?"吕之悦只得点点头,心下很是沮丧。岳乐非常高兴,说话声音又大了:“本月中,下嫁外藩的公主就要还朝,理藩院和宗人府都要忙个不可开交。你我明天就回京。”“也好!"吕之悦回答得无精打采。

“还有,寻访陆文康的事,还求笑翁多多指教,回京后从速办理!……”一行人走下山去,情况相当奇怪:侍从威严,一路打道,吆喝行人回避;主人却青衣小帽,看不出身分;众多人役中又掺杂着两个婴儿,不时用响亮的哭声替主人的谈笑伴奏……几天后,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吕之悦把两个女婴中的一个送给安郡王。两人在密屋中商谈了几条协定。岳乐要求:吕之悦绝不向任何人透露真情;将来的任何时候,吕之悦名下的女儿永不进京。吕之悦要求:保存两个孩子的肚兜和手镯,为将来孩子寻找亲母留下证据。他们给这姐妹俩取名时,推敲了很久。因两个孩子肌肤雪白莹洁,便一个取名冰月,一个取名莹川。不久,吕之悦就带着莹川南下回故乡去了。

岳乐寻找陆健费了不少心力,没有得到下落,他便派专人往浙江仁和去等候了。但陆健并未离开直隶。受傅大学士夫人之托去寻找陆健的柳同春,带回了陆健给傅大学士夫妇的一封信,对邀他进京的意思表示感激,但坚决地谢绝了,信中有这样几句话:“……某昔日之施,君今日之报,前后之事既奇,彼此之心交荆自兹以往,君为熙朝重臣,某为山林逸士,两无所憾,不复相见也……”傅以渐夫妇看后,叹惋不置,连着好几天都在议论。傅以渐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素云更是忽忽如有所失,很长时间,心里都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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