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大家的安全

烧纸  作者:李沧东

“孩子啊,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

老太婆好像要亲吻车窗一样,脸紧贴在玻璃上大声喊着:“要知道一日三餐才是世上最好的补药!……你说啥?哎哟,这可怎么办啊!”

老太婆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转过头,焦急地冲着坐在窗边的京哲说:“她刚才说啥了呀?我耳朵不好使,什么也听不见啊!”

京哲咂了咂嘴,中间隔着那么厚的车窗,再怎么喊都只能像哑巴打手语。他本想置身事外,现在却不得不把视线投向了窗外。距车几步之遥的地方,女孩正打着手势喊什么。透过浅紫色的车窗玻璃,她看起来就像掉进水里刚被捞出来瑟瑟发抖的小孩子一样脸色发青。

“还能说什么啊,让您路上小心呗。”京哲无可奈何道。

“好,好!你也快回去吧,不用担心奶奶!”老太婆说着,眼角却不停地流着泪水。

京哲的上身向后仰倒,因为老太婆使劲贴向车窗,身体几乎压在了京哲的胸口上,更难以忍受的是老太婆身上还隐隐散发出像发霉了一般刺鼻的气味。可是京哲越是向后躲,老太婆的上身越是倾倒过来,最后干脆厚着脸皮用手拄在京哲的膝上,以支撑全部的体重。

“你看看外面,我孙女在跟您打招呼呢!”老太婆摇了摇京哲的膝盖。

京哲转过头,那女孩还真是在冲他点头,看到她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脸,京哲的心里顿时蹿出一股无名火,感觉像是被不懂事的小孩戏弄了一般。然而对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这更让他郁闷了,但他表面上还是摆摆手回了个礼。接着女孩又指着老太婆给京哲做了什么手势,大概就是拜托他好好照顾一下吧,京哲也同样认真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等他意识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正展露着大度和文质彬彬的微笑时,对自己的一股无名火直冲上来。

车徐徐起步时,老太婆突然喊道:“哎呀呀,瞧我这该死的脑子,这事咋忘了!”

她立刻转向窗外:“孩子啊!回家时打开电饭锅看看啊,炕边的那个!哎哟,她好像听不见啊,这可咋办呐……”

老太婆焦急地用拳头砸车窗,朝驾驶座不停地喊着:“哎呀咋办啊!这可咋办啊!”乘务员小姐投来了非常不耐烦的目光,大巴车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在原地犹豫不前。

“老太太,电饭锅里藏着啥宝贝让您这么着急呀?”后面传来了略带戏谑的声音。

“锅里放了钱呐,三张一万块的啊!哎哟,看来我真到了该进棺材的时候了,这事怎么还能忘了呢!”老太婆说道。

车里不知又是谁,模仿着老人的语调大声说:“老太太,您也真是瞎操心的命,到做饭的工夫打开锅盖不就见着了嘛,她还能拿电饭锅换灶糖吃吗?!”

车里的人哄笑起来,笑声如同出发的信号,车子再次开动了。窗外的女孩追着车挥挥手就不见了。开往光州的高速大巴车在熙熙攘攘的赶车人群中慢慢驶离了首尔客运站。

老太婆又开始念叨:“唉哟喂,那是什么钱啊,那是可怜的丫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首尔辛辛苦苦赚的钱呀,三万块,不知道要在工厂摆弄几天几夜的缝纫机啊……”

“可是老太太,那么重要的钱,为啥偏偏放在电饭锅里了?钱又不会像米一样越煮越多。”车后搭话的人继续好奇地问道。

法定假日与周末连在一起,就是人们所谓的“黄金假日”。时临十月,天气也好得一塌糊涂,车子出发了,车上的人们都像藏不住开心事的孩子一样,脸上洋溢着亢奋的笑容。老太婆的诉苦声,倒像是给这满溢的欢乐气氛又添了一把恰到好处的调味料。

“唉,这不是……孙女要给我这老太太买药钱,我说不要,非要塞给我,我趁她没注意,就把钱塞电饭锅里了。本来想上车之前告诉她一声,没想到……没想到我这臭记性就给忘了。她那个巴掌大的叫啥自炊房的出租屋里,还住着四个臭丫头呢,哎哟,这钱可别叫别人白捡了去啊……”然而此时车内已经没有人在意老太婆的三万块了。老太婆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不停地抱怨着。客车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穿梭,拨开拥挤的车辆徐徐向前行驶。

“各位乘客,为了大家的安全,即使有点麻烦,也请每个人都要系好安全带。再次提醒您……”借着乘务员的广播,京哲不着痕迹地推开了老太婆的身体,但也仅仅是减轻了一些压在膝盖上的重量,老太婆的目光仍然一直黏在车窗上。

这时乘务员小姐走过来,推了推老太婆的肩膀:“这位奶奶,您怎么不系安全带?”

老太婆闻声才把目光从车窗外移回来:“你刚才说啥?”

“我说让您系上安全带。”乘务员回答。

乘务员小姐的短裙下露出年轻女性的光滑肌肤,老太婆宜勾 勾地上下打量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抬起头瞟着那双腿的主人。腿的主人脸上正露出疲倦和不耐烦的表情,跟那双没穿丝袜的光鲜圆润的大腿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才不系这种东西。”老太婆说道。

“天呀,您怎么能不系呢,这是每个人都要系的。”

老太婆继续固执:“我就是不系。要说系上安全带,要死的命也能不死,不系的话,要活的命也会死的话,那我早就死过十二回了。”

“奶奶,您还是系上吧,据说万一出事故死了,系上的能比不系的多拿不少赔偿呢。”后面再次传来了戏谑的声音。

一听这话,老太婆突然转过头骂道:“谁的狗嘴那么贱,啊?咒谁死呢!你拿性命跟钱讨价还价吗?”

说话的人本来讪笑的脸一下子变得惊愕。京哲也被吓了一跳,难以想象刚才还和孙女鼻涕一把泪一把道别的老人,此时竟会对别人恶语相向。

老太婆又对乘务员说:“小姑娘也别多管闲事了,去干你的活吧。”

许是忌惮老太婆的态度,乘务员小姐撇了一下嘴走了。

京哲这才重新打量了一T老太婆。本就稀疏的白发,头顶像被拔掉了似的露岀一片头皮,皮肤是久经太阳暴晒后的黑红色,粗糙到让人完全猜不出实际年龄。衣服好像穿了一辈子都没换过,破烂得不成样子,袖口磨得锂亮,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还有身上散发的味道,有点像腌透的虾酱,又腥又骚,直冲京哲的鼻子,像是执着地提醒他到光州之前要跟这位老太婆坐在一起的事实。

京哲回想起刚到车站的时候,自己仿佛置身于战场。候车的人们摩肩接踵,谩骂争吵,只为逃离首尔这个地方。这不禁让京哲联想到了西贡陷落1前的岁月。

i西贡陷落,即西贡解放(Fall of Saigon,美国政府称“西贡沦陷”),也称为 “430事件”,是指北越军队于1975年4月30日攻占南越首都西贡,在这之前,美国外交官员、支援人员、外国人及越南难民集体撤离。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即便走到光州方向售票窗口前,京哲也没想好到底是按部长的吩咐去光州采访,还是趁这个假期回家乡一趟。家乡的老父母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催他回家看看,而光州是某个当红女演员的出生地,部长让他去那里挖绯闻。可是京哲现在哪儿都不想去了。京哲的父母累死累活种了大半辈子地,最后还借了很多钱才把他送进大学,现在以为儿子在首尔出人头地了呢。京哲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娶个家境好、模样好的媳妇。而且这金秋十月里难得的假期,他也不想用在挖掘女演员的黑料上。

“没有到光州的票了吗?”

这时他看到一个二十多岁长相稚嫩的女孩冲窗口问道。

售票员非常不耐烦地用手点了点玻璃窗上贴着的纸,上面写着“票已售罄”。

“一张票都没有了吗?我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接着女孩可怜巴巴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然而售票员用“说什么傻话呢”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她。京哲只是远远地欣赏着女孩孩子气的小脸蛋上楚楚可怜的神色。那女孩像是理解不了眼前的状况一样,茫然若失地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最后好像死了心,转身正要离开。京哲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待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叫住了女孩:“小姐,你要去光州吗? ”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转过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使劲地点着头。

“跟我来吧,我也去光州。”

“可是没有票啊,售票员说卖完了•••…”

“没关系,我去试试。”说着,京哲已经来到了窗口,“你们主任在吗?”

”主任刚刚出去了,您有什么事吗?”售票员答道。

“我是X报社的记者,刚给您这儿打过电话……”

售票员马上说道:“啊,原来是您呀,一张票对吧?”

“突然多了位朋友一起去,现在需要两张了,两张到光州的 irff n

杲。

如果售票员说只剩一张票了,他就打算跟女孩说声抱歉了,或者也可以把这张票让给她,自己直接回老家看父母。结果售票员二话没说恭敬地递出了两张崭新如刚印出来的车票。

“谢谢您……大叔。”

女孩一副无法相信这么容易就拿到车票的表情,又激动又开心。这世上没有比施人恩惠之后受人感激更令人开心的事了,更何况这感激之情还是来自一个年轻女孩。

“看样子……您是记者吗?”女孩问道。

京哲点了点头。虽然是在专门挖女演员绯闻的女性杂志,记者就是记者。

“啊,车票钱差点忘了,给您……”

“算了,也没多少钱……”

“哎哟,光是帮我买到车票就已经非常感谢您了……您就拿

着吧,大叔。”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的话,那就……我看看,现在离开车还有三十分钟,请我喝杯咖啡吧。”

“真的可以请您喝咖啡吗?”

在走上二楼的茶座时,京哲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孩的背影。她上身穿一件松垮的衬衫,下面穿着破旧的牛仔裤,有点像大学生又不太像。不管是不是大学生都无所谓,仅以女孩的长相来说,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当他的旅伴毫不逊色。仅仅只是车上的五个小时旅途吗?进展顺利的话,接下来的两天连休,没准真就变成名副其实的“黄金假日” 了!可是,京哲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他的异想天开。跟在女孩后面走进咖啡馆时,他看到女孩直接走到咖啡馆的角落里,坐在一个乡下老太婆的旁边。

“这是我奶奶。今天回光州的不是我,是我奶奶。今天一定得回光州,刚才买不到车票都快急死了。奶奶身体不好,现在有您这样一位心地善良的人陪着一起去,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京哲坐下的瞬间,听到了女孩的解释。

“刚才听我孙女说,”大巴车经过收费口驶入高速公路时,老太婆转过身跟京哲搭话,“你在报社干活? ”

“啊?嗯,是啊。”

“真好啊……”

“好什么?”

“报社记者呗,多好啊。这世上最好的职业了,想说啥就能说啥,不是吗?”说着,冲京哲笑了。嗓子里像堵了浓痰似的沙哑的笑声,让人听了浑身不舒服。

老太婆弯腰在脚底下的包袱里翻腾了一阵子,竟然拿出一瓶烧酒,接着又掏出小塑料酒杯,看样子就差瓶起子了。

“唉,想当年我这牙口还好的时候,开这种瓶子都不出声响。”老太婆好像是故意把“牙口好”说给京哲听的,结果京哲转过头装作没听见。

“喂!姑娘,拿个瓶起子过来!”老太婆叫了好几遍,乘务员小姐才拿着瓶起子蹒跚而来。

“哎哟,这是酒吗?车上不能喝酒的!乘务员用尖利的嗓音喊道。

“说啥呢,我喝自己的酒,关别人屁事!”

“您都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吗?而且本来长途汽车就是禁止饮酒的,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法律?我可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法律。再说了,在座的先生们有人因为这老掉牙的老太婆喝点酒说什么吗?是不是呀,记者先生?”老太婆回头看京哲,嘴角又挂上了那令人生厌的笑容。

“老太太喝点酒能喝多少啊,就让她喝吧……”京哲不得已说。

乘务员小姐只好满脸不乐意地走了。

老太婆心满意足地对京哲说:“记者先生也来一杯?”说着把塑料杯递了过来,京哲摆了摆手表示不喝。

“人活着啊,喝酒才是最大的乐子。哎哟,那个丫头一见我喝酒就发火,为了藏这瓶酒,真是害惨了老太婆。”老太婆边往杯里倒酒边说,两眼放出贪婪的光芒,恨不得一口吞下整瓶酒。

“说起俺家宝贝啊,就是我的宝贝孙女,在一个什么出口衣服的工厂工作。她爸突然死后,说是给家里省一个饭勺子,初中刚毕业就去首尔吃苦受累到现在啊。可是这丫头在首尔待了三年,也一点没变呐。我说她,这么善良软弱的,怎么在这险恶的世上生活啊?她就那么嘿嘿一笑。”老太婆又往嘴里连倒了两杯,酒劲上来了,说话也越来越激动。

“人心呀得狠一点才行。比辣椒还要冲,比蒜还要辣才行。别人想抢我一百块,我就抢他两百块;别人要让我眼里流泪,我就让他眼里流血才行。可是那个丫头说不是那样的,她说世道会变好,善良正直的人会幸福的。”

酒瓶很快空了一半。看老太婆狂饮的模样,无疑是个十足-的酒鬼。不仅瞒着孙女藏酒,还非要在车上喝,怎么看都非同寻常。

“她长得跟她死去的爸一模一样。那双眼睛跟小牛眼睛一样纯真,一丁点坏毛病没有,太善良了……”

看起来老太婆是到首尔探望在工厂打工的孙女。京哲脑海中浮现出在光州方向售票窗口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急得团团转的女孩稚气的脸庞,那张脸又和京哲正要去调查的金琴实的脸渐渐重叠。金琴实是最近刚出道的女演员,以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纯玉女形象吸引了大量的人气。可是最近得到情报,金琴实从高中开始就和男生同居,是个私生活混乱、阅男无数的女人。可以说只要去了她的家乡,基本就能挖出轰动全娱乐圈的猛料。但是京哲有种毫无来由的不安感,这趟旅途似乎不会一帆风顺。从遇到那个女孩开始,或者说从跟这个老太婆同行开始,就有一种一切都开始不对劲的不祥预感。

“你们俩看样子是要去什么好地方啊,来,喝一杯吧?”老太婆越过自己的座位问后面的人。后面的两个人应该是一对情侣,男子不失礼貌地笑着伸出了手,老太婆很是满意,把酒瓶和装着煮鸡蛋的塑料袋也递了过去。

“酒还是要一起喝才有味道啊,酒没多少,你省着点喝啊,哎呀,下酒菜很是丰盛啊,有一只鸡呢,一只鸡有点多了,你就吃一小块吧。”

看到对方顺从地喝了酒,老太婆来了兴致,把塑料杯扣在瓶口上一手拿着,另一只手拿着鸡蛋就走出了座位,开始向别的乘客劝酒:“您好呀,戴着领带的这位,看着像个绅士,接我一杯吧! ”

“老太太快坐下,您不能在过道上随便走啊!”乘务员小姐喝道。

“嗯……你先别吱声,姑娘,虽说这世道没啥人情味了,不过大伙坐着一趟车熬到太阳下山也是缘分呐,别到时候下车了,旁边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大家说是不是啊?”

直到那时候大家还只是觉得这就是个挺好玩的老太婆,虽然土里土气还有点犯浑,但这反而给无聊的旅途增添了一丝乐趣。

“老太太,既然都出来了,不如给大家唱首歌吧!”有人打趣道。

“唱啥没用的歌,还唱歌,我就看不惯最近的人一扎堆就要唱歌唱歌的。不过说起唱歌,可没人能比得上我儿子,一有什么唱歌比赛,他二话不说就能把奖全都抱回家,他要是走了唱歌这条路啊,那别的歌手都得拎着罐头盒要饭去了。”

“哎哟,瞧这老太太还吹起自己孩子了。老话说,夸自个儿孩子的那是傻帽啊!”

“夸死了的孩子没事。儿子死了就不是儿子了,是前辈,前辈!这小子先去了阴间就是我的前辈了!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想唱歌,倒是想演讲一番,虽说记者先生也坐在这里……”

老太婆手指着京哲。京哲转过头避开众人的视线。他实在不清楚老太婆张口一句闭口一句“记者先生”是什么意思,甚至开始担心老太婆接下来还会说什么荒唐的话。

“我最羡慕当记者的了,就是那些在电视上拿着话筒说个不停的人,如果把话筒给我的话,我肯定能说好多话。不当记者也行,不是有那些推着小车拿着喇叭喊'卖地瓜喽’'卖大蒜喽’的人嘛,卖不出去东西也没事,只要让我抓着话筒整天在胡同里转悠,把想说的话说个畅快,就再没别的念想了哟。”

老太婆一边唠叨一边在过道上来回溜达,继续找人喝酒。又怕给多了,只给别人倒一个杯底。

“喝了我敬的酒也给我敬一杯,礼尚往来嘛。”

推杯换盏间,老太婆有时还强行和乘客搭话:“看你们俩像一起的,是什么关系呀?看年纪也不像一对啊。”

“呵呵,真是的,什么都打听啊,别问不该问的。”被搭话的男子冷冷地说。

“问一下咋了?不是也有同行人的说法嘛。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老太婆话音刚落,就有乘客哧哧地笑了。坐在男人旁边的女子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而男子却已经秃顶,下巴肥厚,看起来至少五十多岁了。只见男子对老太婆低声说了什么,老太婆却故意似的抬高嗓门说:“你说你是和公司的女员工出差的?那可真是辛苦了哟,不过你俩出差为啥穿这种衣服啊?”

车内的哄笑声更大了。可不是嘛,说是出差,两个人却穿着花里胡哨的登山服。那男子气得油光光的大额头都涨红了,却也没再反驳。老太婆继续在座位间穿梭,能喝酒的喝酒,喝不了的就免不了被捉弄一下。

“孩子,长得可真俊啊,来,给你吃这个。”

这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头染了浅黄色的卷发,和妈妈坐在一旁。孩子没有马上接过,而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妈妈的脸色。

“给,奶奶胳膊都酸了,快拿着。大人给你什么,说声’谢谢'

拿着就对了。”

“谢谢……”

“好,好,哎哟,这孩子真乖,慢点吃啊。”

“妈妈!你干什么……”老太婆刚转过身就听到孩子的惊呼声,随后听到孩子妈妈略为刻薄的嗓音:“哎呀,这孩子怎么不拿好啊,奶奶白给你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鸡蛋从孩子手里掉了下来,在车里滚来滚去。

“哎哟喂,这可惜的……”老太婆追着捡起了鸡蛋,用裙角擦了擦又递给了那孩子,“没事,孩子,奶奶给你擦干净了。”

孩子妈妈顿时瞪起了眼睛:“这都掉地上了还怎么给孩子吃啊?虽然可惜了,您还是扔了吧。”

“扔了?好好的鸡蛋咋能扔呢?孩子,那你吃这个,虽然奶奶咬了一口,还是干净的。”这次老太婆又拿出一个鸡蛋要给孩子。那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老太太你怎么跟我家孩子没完啦?哎哟,真受不了。”

“啥?受不了?我还受不了了呢。孩子想吃你为啥不让吃?这也是吃的东西,哪有你这样的。来,孩子你吃。”

老太婆非要塞给孩子一个鸡蛋才肯挪地方。刚开始人们还像看好戏一样附和着笑,渐渐大家都觉得老太婆有点过分,车内的欢乐气氛也因为这一段插曲而荡然无存了。情人之间本可互叙情谊,独自旅行的人也可以欣赏窗外风景,或者看看车顶上挂着的小电视,结果老太婆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吵吵闹闹,扰得大家不得安宁。怎么说呢,老太婆像是故意不让大家享受旅行的安逸。

京哲忽然想起,临走前老太婆的孙女曾说过“我奶奶身体不好,她自己回去我很担心……”,老太婆看起来好端端的,会不会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记者先生,抱歉得麻烦你一下了……”车驶入服务区后,京哲刚走下车,身后就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我得去趟厕所,不知道厕所在哪啊。”

“您跟我来吧,奶奶。”

“唉哟,这天一点云彩都没有,太阳光这个足啊,这种天气就应该在地里甩开膀子割稻子嘛。”

跟老太婆所说的一样,秋天的太阳确实很耀眼,服务区里熙熙攘攘的人并没有闲暇欣赏这秋日的阳光,都在一窝蜂地寻找卫生间和吃饭的地方。

“记者先生啊,等我上完出来,你再顺便带我回去吧。车都长得一样,我找不着啊。”走到卫生间门口时老太婆说道,“可能时间要久一点,便秘,我能相信的人只有记者先生你了。”然后又是那个令人生厌的笑容。

京哲上了厕所,又去自动贩卖机买了杯咖啡,直到喝完老太婆也没有出现。休息时间一点一点变少,京哲守在卫生间门口等啊等,几次都有扔下老太婆一走了之的冲动。那样的话老太婆找车的时候就有苦头吃了,说不定会被永远留在休息站……这时,服务区响起了找人的广播,催促前往光州的乘客赶紧上车。无疑就是在找京哲和老太婆了。京哲开始焦躁不安,不是因为有可能错过汽车,而是快要忍不住当场抛下老太婆的冲动了。时间不停地流逝,广播里不停传来呼唤,京哲看到远处大巴车已经启动了,乘务员站在车门口伸长脖子向外看,应该是在找他们两个。不能再等了,京哲正要起身冲刺,身后传来老太婆的声音:“喂!记者先生,自己走怎么行啊,也带着我走啊!”只见老太婆正不慌不忙地从卫生间里晃悠出来。

“您怎么才出来啊?车都要开了!”京哲着急地说。

“我不是说了我有便秘嘛,你都不知道我在里面多担心你扔下我走呢!”老太婆嘿嘿笑着,露出了几颗稀疏的牙齿,京哲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磨磨蹭蹭,只为了考验他到底会不会扔下她。虽然这种怀疑毫无道理,但是老太婆毫无愧疚的样子让他十分恼火。

看到他们走过来,车急匆匆地挪动起来,京哲快跑两步跳上车,后面的老太婆对乘务员小姐冒火的目光视若无睹,火上浇油一般念叨:“哎哟,累死我了,着啥急啊,也不让人舒舒服服地方便一下。”

离开服务区后车内才渐渐安静下来。不知道老太婆是不是喝多了,很快就睡了过去。离开首尔后的第一次平静,京哲欣赏着车窗外单调的景色。透明的阳光照射下来,抚摸着韩国低矮的小山和丘陵。想闭上眼睛睡一会,但神经反而越来越紧绷起来,也许是因为老太婆身上发出的腐臭味。京哲觉得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像骚味,也像是某种腌鱼发出的臭腥味,这味道提示着埋藏在他脑海深处的某个味道,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他转过头看了看咧着嘴睡得很香的老太婆,心底又没来由地泛起了不安,这种焦虑和那股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味道一起,扰得他心神不宁。

老太婆醒来已经是从服务区出来一个多小时之后了。醒了之 后好像哪里不舒服,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

“喂,姑娘!过来一下。”老太婆叫道。

“汉怎么了?”跟老太婆着急的神态相反,乘务员小姐只是坐在原处,探出一个脑袋面无表情地问。

老太婆急道:“我想上厕所,怎么办啊?”

“您说什么?”乘务员小姐像是没听清。

“我说我想撒尿!憋了好久了现在憋不住了,你快和司机说一下,停下车,好吧?”应该是真的很急,老太婆说完就歪歪斜斜地向车前走去,看样子就要开门下车了。

“哎哎,您这是干什么呢,真是,快坐下。这里是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您知道吗?不能随便停车!”

“高速公路咋就不能停车了?我都快憋死了。”

“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也不能因为你这老太太一个人,耽误所有乘客的时间啊,坐那再忍忍吧。”

“不是,这哪是能忍的事啊,就算是大力神尿急了他也憋不住

啊,姑娘你从不撒尿吗?司机师傅也不撒尿吗?”

乘务员小姐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司机,可司机还是一直看着前面,不置可否。

“哎哟,要疯了……我说姑娘,求求你了,停一下车吧,啊?拜托你了,就停一会儿,我上完就回来,就一小会儿!”

“喂,乘务员小姐,”京哲伸长脖子说话了,虽然极不愿意掺和进去,但是老太婆一直用“只有记者先生能帮我了”的眼神望着他,他才不得已站出来,对乘务员说:“跟司机大叔说说,停一下吧,老太太看着真的挺急的,就停一小会儿,别的乘客也会理解的。”

“说什么呢,我不同意。”前面传来阴沉的嗓音,原来是那个声称和女员工出差的秃头男子。

“乘客一想去厕所就在高速上停车,这到底是哪个国家的风气啊,这种老太婆就该尝点苦头,前几次想着尊老敬老我都忍了,难得放假的好心情也全都给毁了。就是总有这样的人,老人才不招待见啊……”

老太婆没有接话,像是在用全身的力气去抵抗尿意,脸涨得通红,不停地扭着屁股,像一种怪异的舞步。乘务员小姐再次不知所措地望向司机,京哲这时才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终于动了动嘴,对乘务员说了什么。

不清楚他说了什么,乘务员小姐捂着嘴偷笑,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头来说:“奶奶,本来如果只有一位乘客想去厕所,是不给停车的,要不这样吧……”

“哎哟喂,怎么废话那么多,我这膀胱都要爆炸了……”

“所以我是想说,如果有五位以上的乘客想去厕所的话,我们就停车,否则您只能忍一忍了。”说完再次向乘客们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京哲环祖了一圈周围的乘客,大家都在关注着这件事,但是没有人马上做出反应。看起来他们并不在意老太婆的窘境,反而津津有味地想看事件如何收场。

“我也去厕所。”京哲举起了手。

乘务员小姐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还有吗?”老太婆还在痛苦地忍着,双手捂着小腹,向乘客投来哀求的眼神。

“乘务员小姐!我,我也去。”一个青年突然站起来大声说,脸涨得通红。这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长得有点老相,看起来孱弱又老实,当他意识到全车人都在看他的时候,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提高嗓门大声说:“到底是为什么啊,停一下车又没有多麻烦,我们这样对待那位奶奶,就像在拷……拷问她一样啊。”

“喂,我说年轻人……”粗壮的声音打断了青年,“你只是要下车的三个人中的一个,你没有权利对我们指手划脚的,明白吗?”比起青年人,秃头男子的声音无比沉着。

青年本来还想说什么,听了这话顿时萎缩下来。车依旧飞驰,没有人再举手了。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老太婆像是快到极限了,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那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乘客们好像还觉得很有趣,甚至有人公然笑岀了声。大家好像都十分期待这出戏的结局,至少京哲是这么感觉的。

“真是要疯了!”老太婆不知是哭还是笑,扭曲的嘴里冒出这句话。老太婆连腰都宜不起来,蹲在地上像鸭子一样艰难地挪动着步子。突然,她一下子站起来跑向那个黄头发的小女孩:“丫头,你是不是想嘘嘘,啊?是不是想嘘嘘? ”

“妈呀,孩子好好的,你干什么啊? ”女人抱紧了孩子喊道。

老太婆看着众人,眼里充满了绝望,就像一头死到临头的可怜的困兽一样。不,那眼神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京哲发现老太婆的目光变了,不由得心里一颤。老太婆跟所有绝望的野兽一样,目光里充满了可怕的敌意。

“妈呀,这老太太真的疯了吧!”乘务员小姐突然尖叫起来。

乘客们这才弄明白老太婆在干什么。老太婆正蹲在座位之间的过道上,摺下大裤衩在小便,脸上一副无比畅快满足的表情。过道上蒸腾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四处流淌,乘务员小姐似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人类的排泄物。发甜的骚臭味充斥了密闭的车厢。

“天啊,天啊,我要疯了,怎么会这样……”又传来了孩子妈妈近乎悲鸣的声音。

人们都捂着鼻子发出抗议,只有老太婆还在那里旁若无人地享受解脱的快感。一直蹲到不耐烦的时候,老太婆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挺直了腰,故意似的慢慢提上裤子。整理好衣服后,张口就来了一句:“刚才哪些个狗崽子乱汪汪来着?”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老太婆的叫骂声听起来是那么理直气壮。

“唉,这帮小耗子们呐……”

老太婆后来说的话更难听,但是人们似乎没意识到那是在骂自己,还有人一直在哧哧地笑。

“我早知道,你们这群混蛋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别人是死是活,你们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京哲开始怀疑老太婆是不是精神失常了。她的嗓音一反常态地粗栃、颤抖。

“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还算是人吗?穿个西装系个领带就能叫人了?”

现在已经没有人笑得出来了,老太婆用手指一个个地指着乘客们,像是要戳破他们的脑袋。

“你们,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群家伙害死了我的儿子啊。知道我家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呵,你们肯定早就忘了吧,我可是一直都记在心里,一分一秒都没忘记过啊,哎哟喂,想让我忘了,门儿都没有!我儿子埋在土里也不肯合眼啊,他太委屈了才尸骨不烂啊,都是你们害的!要不是你们,他怎么会死!”

老太婆模糊不清的言语,像是从喉咙深处传出的呜咽。乘客们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婆突然提起儿子,更不明白她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八蛋们,倒是说话啊,怎么都成哑巴了?说啊,你们对我那可怜的儿子做了什么!”看到大家都闭口不言,老太婆更加歇斯底里了。京哲看到老太婆的眼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唉哟,惨啊,我的孩子真惨啊。就他弄得这么可怜,就他被骗了啊。我那善良的儿子本来就不会怀疑别人,以为别人的心都跟他自个儿的一样,可就被你们骗了!我孩儿啊,哎哟,我可怜的东西,跟牛一样憨实,跟羊一样温顺,没像你们吃好的穿好的岀人头地,可从小就没给别人添过一丁点麻烦呐。这么好的儿子啊,也不知道碰到什么鬼了,跟我说'妈,人们的力量很强大,人们真的太了不起了,我现在才知道人们是这么坚强和可靠,觉得人们都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兄弟,一见到就想拥抱',还说什么好日子要到了,高兴得连洗衣店的工作都不要了,说'妈,现在重要的木是吃饱肚子,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呢'o可是你们是怎么对他的?你们还是人吗?哼,作死吧,嘴上净说好听的,心里根本就不管别人死活,只顾自己捞好处。哼哼,该死的家伙们,没心没肺不要脸的家伙们,连耗子都不如的小崽子,臭虫一样的东西,又脏又坏的家伙们。”

老太婆像是无法抑制激涌上来的话语,一股脑儿全都吐出来后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

根本无法揣测老太婆的这番话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说是内心深处积蓄已久的冲动爆发出的呕吐更恰当。如果说是呕吐,那坐在座位上的乘客们都被喷溅了呕吐物。可奇怪的是乘客们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车内一时间笼罩在沉重的气氛里。

就像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似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慢悠悠地站出来。身材魁梧,木讷的脸使他乍看起来有些纯朴。他淡定地走近老太婆,伸出双臂把她拦腰抱起来。老太婆用力蹬腿想挣脱出来,却显得力不从心。

“哎呀,这家伙抓人啦,这混蛋臭流氓抓人了啊!”

不过在其他乘客看来,男子并不是在施暴,反而显出一股侠气。男子把老太婆毫不费力地放在座位上,然后把安全带的中间部分打了个结,缩短了长度之后扣紧了。安全带系得非常紧,老太婆连胳膊都抽不出来。男子的动作太熟练了,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专门干这行当的。

老太婆被那柔韧的皮带捆绑——是的,是捆绑——在座位±To她仍然不停地挣扎,叫喊,就像一头落入陷阱想拼死挣脱的野兽。

“记者先生,帮我解开吧,求求你帮我解开吧!”老太婆突然又转向京哲,大口喘着粗气,脖子通红,青筋暴起。“记者先生啊,这里只有你能救我了,记者先生不是知道我的苦衷吗,求求你给我解开吧! ”

京哲看了一眼车内的人,都是二种终于可以安心看电视了的神态,身子陷进椅子,再也没人注意这里了。不过想想也是,这一路因为这个老太婆,别说享受旅行了,连个安静的时间都没有。再说,车上的人又何尝不是都被“绑”在这里,为什么唯独只有老太婆忍受不了呢?京哲无法理解。

“老太太,您再忍一会吧,快到地方了。”京哲说。

老太婆看起来不只是难以忍受的程度,两眼宜翻白,似乎随时都可能停止呼吸。

“我就知道会这样。你们都是一样的混蛋,就是想害死我, 想把我勒死!”老太婆还是不停地喊叫挣扎。但是那些发作般的喊叫声,如同拳头砸在厚重的墙壁上一样,在车内徒然回荡着,逐渐衰弱下来。

“帮我解开,帮帮我……哎哟,喘不上气了,哎哟,我的胸口啊……”老太婆大口地喘息着,艰难地吐岀几个字。

“哎哟,上帝啊……”

这可能是车上的人能听清楚的最后一句呼喊了。

随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呻吟声,京哲后来过了很久都无法忘记那刻骨铭心的呻吟声。听上去就好像是打了个长嗝,又像哭了很久后筋疲力尽的孩子的抽噎声,不,又不像是人的声音,而是遭到屠杀的猎物垂死之际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吼。那声音听起来太凄惨,以至于连京哲都在怀疑,这或许是老太婆为博取同情而进行的表演吧。以这一段声音为节点,老太婆忽然间安静了,那一瞬间京哲忽然感到一股奇怪的寒意。老太婆张着嘴,眼睛半闭半睁,他伸手摇了摇老太婆,老太婆的头就像要倒向京哲的怀里似的倾斜下来。京哲下意识地大叫:“停,停车!快停车!”

从后视镜可以看到司机的墨镜。乘务员小姐站起来问:“怎么了?”

“快让车停一下,这老太太……有点不对劲。”

乘务员小姐没有马上过来,有点不安地看了司机一眼。司机终于开始减速,把车停在路边,站起身来。

“到底什么事啊?”司机边摘墨镜边说。

这是离开首尔后,乘客第一次看到司机的真面目。一张经历着过重劳动和生活之苦的脸,在这片土地上最常见的韩国人的脸。

“该死,真是没完没了。”司机一边往这边走一边不耐烦地说。来到老太婆身边后,也没敢伸出手去碰。

“车上有医生吗?”司机问车上的乘客,却没有人回答。这时,一个青年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我不是正式的医生……是医大的学生。”

正是老太婆要下车撒尿时,自愿举手支持过的青年。青年用明显生疏的手法翻开老太婆的眼皮看了看,又把手放在老太婆的胸口上探了探,折腾了好长时间才直起腰,用颤抖的声音说:“好,好像一还没死。”

车上的女乘客发出短促的尖叫,好像老太婆真的死了一般。

“妈的……”司机晖了一口。

有几个人凑过来隔着肩膀打量了几下,又是那个秃头男子发了话:“这可真是太让人无语了,唉哟,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嗯……可能是太激动,导致昏厥了。”青年满头大汗,磕磕绊绊地说,“这只是我的推测,这位老奶奶也可能是癫痫犯了,看她刚刚过度兴奋,和癫痫发作前的症状有点像……也有可能原来就有别的疾病,现在我只能知道这些了。”

听了青年的诊断,周围人都是一副怀疑的表情。司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满脸疲惫地埋怨道:“真是的,人家不要,为什么非给她系上啊……”

“说的什么话啊,那只是安全带啊,一条普普通通的安全带而已,你听说过谁系上安全带会犯病吗?”秃头男子反驳道。

可能知道再吵下去也无济于事,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喂,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快开车吧,到地方了才能考虑送不送医院啊。”抱着黄头发小孩的妈妈有点神经质地说。这时人们才开始回到自己的座位,司机也回到驾驶座戴上墨镜,启动了汽车。

突然,车内响起了瞭亮的哭声,声音震耳欲聋,原来是那个浅黄色卷发的小女孩。“孩子,哭什么呀?别哭了,没事的。”小女孩像是被吓到了,那女人越哄孩子哭得越凶。车上没有人说话,都在默默地听孩子的哭闹声。

京哲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觉已经快到终点光州了。可是对于京哲来说,这次难熬又痛苦的旅行一点也不像要结束的样子。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两张面孔,一张是在售票窗口见到的老太婆的孙女,一张是他正要去采访的女演员。两张毫无关联的脸,像是从两边一步步推他进陷阱。他有些害怕,甚至都不敢直视老太婆的脸,只好合起双眼,努力要想起老太婆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冥冥中他觉得,那个答案才是唯一可以救赎他的方法。但是那种味道一宜盘旋在脑海里,每到呼之欲出时就倏忽不见了。

汽车刚一抵达光州站,乘客们就迅速地站起来。跟所有结 束漫长车程的人一样,大家都想尽快下车。京哲觉得自己应该抢先冲到车门口,堵住车门不让乘客下车。

•“都等一下!谁都别想下车,我们都要在车里等着。我们不知 道那位老太太怎么样了,在把老太太送到医院,听到她没事的消息之前,谁也不能下车。因为老太太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仔细想想吧,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不是吗?”

然而这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等京哲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夹在人群里面下车了。跟首尔一样,这里的人也很多。行色匆忙的人们,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有人哭闹着,也有人大笑着。他看着人群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京哲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被身边走过的人撞了Y肩膀。恍然间,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答案。那种味道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熟悉,一下子都想起来了。他转身就向刚才的客车飞奔而去。

可是当他跑上车的时候,只有黑色的安全带静静躺在座位上,像老太婆蜕下的皮,而那个老太婆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了。

(原载《〈创作和批评〉社新作小说集),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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